上篇：一座橋的下面

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十歲多一點的少年。我生活在一個縣城里。

我當年所居的縣城并不小，不僅不小而且處處透出一副很有文化底蘊的樣子，有很長的城墻有很高的城門還有那種讓人望而生畏的舊衙門。歷史上說城中有九塔十八橋，但我現(xiàn)在要說的那座橋并不在其中。這座橋在縣城東南面，離城有一段子路，所以并不被大家知道。但那橋還是不錯的。橋是石拱橋，上面有石獅子，也是很古老的樣子。橋有五個拱門，那些橋墩都是很結實的那種。但幾乎所有見過它的人都認為這種結實是毫無道理的。因為一般情況下那橋下的水流都很小，小得都不像是一條河，至多是一條溝。如果一連幾天不下雨，那溝里恐怕就連一滴水也難以找到了。不過如果下一場暴雨，那橋下還是能聽到嘩嘩的水聲的，假如那暴雨能不歇氣地下上三天三夜，那橋下的水就會波瀾壯闊起來，這時候你就不會責怪這座橋的結實了。不過這樣的機會實在是太少了，再說，那橋在縣城外面，方圓幾十里都沒有人居住，有誰會經常去光顧這樣的地方呢？所以在絕大部分的時間里，這座橋的存在似乎都是多余的，因為橋下面并沒有過不去的河流。但有人還是看中了這座橋，并讓這座名不見經傳的普普通通的石橋大大地出了一下名。

看中這座石橋的人有大學生范明。實際上當時的范明已經不是一個大學生了。他大學畢業(yè)在縣城的一個廠子里當著一個技術員。他在工廠里雖然是技術員，但大家認為他并沒有什么技術，工廠車間里那些車床、銑床、沖床之類的他一樣也不會，如果說是做鉗工活，那他更是門外漢。當然他說他會繪圖。但那時工廠里一年到頭也沒有什么圖紙可以讓他來畫的。廠長對他說，你如果能畫花草什么的倒還可以去搞搞黑板報。這樣他在廠子里就沒有什么可以顯赫的。他沒有技術自然就沒人愿意叫他范技術員，不過他讀過大學這是事實，所以大家就都叫他范大學生。這種叫法顯得有點拗口叫起來也麻煩，后來人們?yōu)榱素潏D方便，就一致簡稱其為范大。那時縣城里的大學生真的是少得可憐，像范大這樣年青的幾乎就他一個，所以他盡管沒有什么技術，但依然為縣城的人們所仰慕。每當星期天來臨，他就會穿得整整齊齊地出現(xiàn)在縣城最熱鬧的街上。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皮鞋，那雙皮鞋在大街上閃來閃去的讓人眼熱。像我們這么大的孩子似乎都讓自己的父母拿他的皮鞋說教過。父母們會指著范大那雙皮鞋對我們說：好好地讀書，像范大一樣去讀大學，穿皮鞋。實際上我們很早就知道“上大學，穿皮鞋”這樣的道理，但范大將我們那種空洞的道理變成了畫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范大成了我們追求的一個目標。

當然這么大一個縣城讓人仰慕的肯定不止范大一個人，比如說那個從南京軍區(qū)文工團下來的蔣音。蔣音雖然是從上面文工團下來的，但他的嗓音卻讓人懷疑甚至討厭。他說起話來的聲音讓人覺得像是有一枚鐵釘在劃動玻璃時所發(fā)出的聲音。鐵釘雖然鋒利堅硬但面對平滑的玻璃它無可奈何。蔣音的聲音所表現(xiàn)出的正是那種無可奈何。他說起話來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所有的語言都在一個調門里讓人覺得含混不清。但他唱起歌來就不一樣了。當然他唱的都是一些輕松抒情的，那些歌沒有高音與低音之分，只是像一條緩緩流動的小溪。所以這樣的歌聲是很容易讓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著迷的。但縣城的人們并沒有被迷惑，他們認為他唱歌所發(fā)出的聲音是不真實的，所以一致認為他唱的是假音。這樣假音就成了他的名字。雖然人們不承認他的嗓音，但他確實是個音樂天才。除了唱歌他還會寫歌，用那種五線譜。他還會各種各樣的樂器，只要是縣城能找到的假音沒有不會的。從那些樂器中發(fā)出的美妙聲音人們當然沒有理由懷疑，善于擺弄樂器的假音自然也就成了縣城人們仰慕的對象。假音之所以讓人仰慕還不僅僅在于他那出眾的音樂天分。在縣城所有的人中他還顯得有錢。雖然當時的人們并不特別看重財富，但有點錢總是好的。比如像假音，當縣城的人們都在大街上走來走去的時候，假音就已經開始擁有一輛自行車?？h城的街上難得有幾輛自行車，即使看到也都是那種老式農用加重車，而假音騎的是一輛上海產的鳳凰牌輕型自行車。騎著這輛自行車的假音似乎真的就成了鳳凰，在縣城的大街上他一會兒快一會兒慢，鍍了鉻的車身閃著一種驕傲的光。假音不僅有一輛輕便的自行車，而且還有一只讓人叫絕的進口表。那是一只瑞士產的英納格全日歷自動表，這種表在一般縣城的商店里是根本看不到的。因為它不僅能告訴你幾時幾分幾秒，還會告訴你今天是幾號星期幾。表的功能的不同代表了價格的不同。這只表的價格肯定非同一般。人們都這么猜測。人們之所以這么猜測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假音從部隊文工團下來時得到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安家費。

在我們這么大的一個縣城中讓人仰慕的當然不止這二個人。不過最先與那橋發(fā)生關系的似乎就是這二人。而這二人之所以與那橋產生關系又與一個漂亮的女人有關。那時我們的縣城雖然不小，但漂亮的女人不多。漂亮的女人就像范明這樣的大學生一樣成為稀罕的東西。當時整個縣城能讓青年男子眼睛發(fā)亮的只有杜小玉。在那個時候漂亮的女人一般來說都集中在一些文化單位，比如劇團里的演員，廣播站的播音員。但在我們縣城不是這樣，杜小玉只是醫(yī)院中藥房里的一個藥師。許多人都不明白，一個藥房里的中藥師何以會讓全城男人的眼睛屈服。因為男人們都知道，女人之所以能讓男人著迷，除了漂亮外關鍵還是要風騷，要讓男人有一種風情萬種的感覺。而當時不用說是縣城里的女人，似乎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在恪守著中國傳統(tǒng)的婦道。她們穿統(tǒng)一的服裝說一樣的話走一樣的步子，雖然其間可能會有所區(qū)別，但那區(qū)別肯定是微不足道的。人們似乎認為只有在文藝單位的女人才會風騷。當然那也只是他們的一種想法。那些女人在臺上表演的時候可能會春光乍露，但到得臺下很快便混跡于眾多的女人之中。她們將自己的性別很好地掩飾起來讓男人們無法賞心悅目。是的，在當時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在掩飾，包括杜小玉。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樣穿同樣的衣服說一樣的話走一樣的路，但她卻無法掩飾她作為女人的美麗。女人的美麗是什么呢？是白白的皮膚是滾圓的臀部是飽滿的乳房。有這樣條件的女人想來不會少，再說有誰能透過那些統(tǒng)一的衣服看到女人真實的身體呢？顯然是不可能的。奇怪的是杜小玉卻能讓男人們感覺到這一點。她不管穿什么衣服都是一樣的。男人們說：哪怕是讓她披上一條棉被也無法遮掩她的一切。

對于像我這般年紀的孩子來說，女人的身體對我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吸引力。對于我們來說最有吸引力的當是那些吃的和玩的。我們?yōu)槭裁匆プ⒁馀说纳眢w呢？哪怕是像杜小玉那樣的身體。但由于我與她是鄰居，又由于我的父母都不在身邊，所以杜小玉經常將我?guī)г谏磉?。她去醫(yī)院上班就將我也帶進她的中藥房。中藥房里面有許許多多的抽屜。一開始我對那些抽屜并沒有什么好感，那么多千篇一律的抽屜讓我像看到枯燥的課本一樣煩躁不安。但杜小玉卻會準確地打開其中的某個抽屜，從里面掏出一些讓我一飽口福的東西，比如甜得發(fā)苦的甘草、甜中帶酸的杞子，還有那些熟地、蒸玉竹，還比如大棗、白糖參，當然這些全是中藥，但都是味道很好的中藥。這些中藥有些是可以隨意吃的，像甘草這樣的，因為價格便宜；而有些卻只能偶爾為之的，像白糖參這樣的，每次進到藥房的數(shù)量就不多，要真的讓我敞開肚子吃，真正的病人肯定就吃不到了。我當時就想，如果每天都讓我吃這樣的藥，生病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呀！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是很樂意跟杜小玉一起去她的藥房。然而當我與杜小玉一起走在大街上的時候，我終于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男人在偷偷地打量她。那些男人并不敢從正面看她，往往都要等她過去了才敢拿正眼打量她的背影。杜小玉知道有人在看她，但她總是目不斜視。我就不一樣了。我會對著那些男人擠眉弄眼做鬼臉。我并沒有什么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這些男人的膽子也實在是太小了。要看你就大大方方地看么，干么這么躲躲閃閃的？同時我也覺得自己有一種幸福感，我也是一個男人，而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與杜小玉一起走在大街上。我可以長時間地盯住杜小玉看。不過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別出眾的地方。我之所以整天跟著她只不過是著迷于藥房中那些可口的中藥罷了。而那些男人肯定不是為了那些中藥。

有一天我在藥房門口見到了假音。我首先看到的是他那輛獨一無二的自行車。他沒有將車停到車棚里去。實際上醫(yī)院當時也沒有專門的車棚，但就算是這樣你也不應該將車騎到藥房門口去。假音根本就不管什么應該不應該。他整個人依然騎在車上，一條腿踩在踏腳上而另一條腿點著地面。他的個子并不高所以那車傾斜得非常厲害。他一雙手壓在車把上，眼睛盯著藥房取藥的窗口。他的眼睛不好戴著一副眼鏡。他那天又穿著一套草綠色的軍裝。當時一個人擁有一套軍裝那實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那軍裝穿在假音身上卻總顯得有點別扭。特別是那頂軍帽扣在假音那顆顯得有點兒小的腦袋上樣子非?；?。時間像是上午八九點鐘的樣子，陽光燦爛得有點過分。為了避開陽光他將軍帽的帽檐壓得很低。這樣他的樣子看起來就有點鬼鬼祟祟的。假音當時在整個縣城已經有了些名氣。他的名氣不僅僅在于他有出眾的音樂天分，也不僅僅在于他有全城惟一的自行車與手表。他之所以出名更主要的是他對那些漂亮的異性也就是女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極大熱情與毫不掩飾的夸張追求。這在我們當時尚處于封閉中的縣城可謂是一件了不起的壯舉。為了追求那些夢想中的女人，他對自己的自行車反反復復地進行包裝。當時自行車算是珍貴的物件，一些年青人買到新車后就會拿電工們用的絕緣膠帶將車上那些三角檔呀書包架之類的地方包扎起來。這些絕緣膠帶有各種各樣花花綠綠的顏色，他們的原意是為了保護車子，但演變到最后卻變成了一種裝飾。假音為了裝飾自己的車子，到街上買來各種顏色的絕緣膠帶，他將自己的車子一下子包扎成紅色一會兒包扎成綠色一天一換讓縣城的人們目不暇接。最后他將各種不同色彩的膠帶同時包扎到車上，這樣他的車就成了一輛花車。幾乎所有的人都認識這輛五顏六色的車。

那天假音看到我就叫我。他叫：小林，林小毛，小毛！我的名字叫林小毛，但也有人叫我小林和小毛的。而假音一下了就將我所有能叫的名字全都叫出來了。他叫我的神態(tài)完全像是一個與我很熟的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與他從來就沒有來往。我知道他的名字或者說認識他是因為他在縣城里是個名人。而我并不是什么名人。我甚至還算不上一個成年人。他為什么要認識我呢？后來的事實證明他之所以要認識我只是因為我是杜小玉的鄰居?？僧敃r他不是這么說的。他對我說：你不想騎車嗎？他將他胯下的那輛鳳凰牌自行車向我搖了搖。我從來就沒有騎過自行車更不用說什么鳳凰牌了。我看到他將自行車朝我送過來的時候心中有點兒興奮。但當我想起我并不會騎車的時候我猶豫了。他當然知道我不會騎車。在縣城里絕大部分的人都不會騎車，像我這樣的孩子不會騎車一點兒也不奇怪。他說：你不想學會騎車嗎？我當然想。只有傻瓜才不想呢！就這樣，那天上午我與假音一起學起了自行車。中藥房后面有一段水泥路，那路是通往食堂的。當時沒有到開飯時間，水泥路上沒有一個人。我們就在那水泥路上學車。我那時真的還是個孩子。我的個子也實在是太矮，學車就顯得有點困難。我一次又一次地將那輛鳳凰車重重地摔倒在硬硬的水泥路面上。那車摔一下假音就會重重地叫一聲，樣子有點兒提心吊膽。但他依然堅持著將我一次一次地扶上車。后來我終于能歪歪斜斜地騎上一會兒了。這時我與假音已經成了朋友。假音提議歇一會兒。我表示同意。我們一起坐到水泥路邊的樹蔭下。

現(xiàn)在我們的對面就是中藥房的后窗。我們可以看到杜小玉的身影在那些窗口一來一去地閃動。假音的眼鏡隨著杜小玉的身影轉來轉去，鏡片在陽光下不斷地閃爍。他的樣子有點兒像一只貓看到一條魚，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暴露無遺。讓他感到遺憾的是杜小玉不是一條魚，這讓他無法像貓一樣上去飽食一頓。他對我說：你不覺得杜小玉很美嗎？他將“美”字咬得很重，說完后還咂了咂嘴像是在品味那種美。說真的當時我對他這副色迷迷的樣子只是覺得有點兒好笑。如果他沒有給我騎過車，我肯定會毫不留情地拒絕與他談論杜小玉。關鍵是他不僅讓我騎他的鳳凰而且還教了我一上午，再說他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也讓人覺得有點意思。我說：當然，大街上的男人都盯著她看。大概從來沒有人與他如此直截了當?shù)卣務摱判∮?，假音一下子變得精神百倍。他一雙眼盯住我問：你與我說實話，杜小玉有沒有對象？他說時還伸出二只大拇指靠在一起朝我點了點。這是我們當?shù)匦稳菽信g有了意思以后的一個手勢?，F(xiàn)在我覺得假音真的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他對女人或者說是杜小玉的癡迷讓我覺得他是一個可以隨意捉弄的人。像我這樣的孩子能有捉弄大人的機會自然是不會放過的。我堅決地說：沒有，絕對沒有。我的回答讓假音非?？鞓贰Ｋ谷辉跇涫a下手舞足蹈起來。他是個音樂家所以他將自己心里的話都編成了樂曲。他反反復復地哼著那么幾句詞：我是快樂的青年，我是幸福的天使，我是糖罐里的蜜蜂，我是花叢中的蝴蝶。他的手舞足蹈讓我都覺得難為情，但又有什么辦法呢，手和腳都長在他的身上，不要說我，可能連他自己都無法阻止它們的快樂。

后來假音終于平靜了下來。他之所以能平靜下來是因為想起了更為重要的事情。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要讓杜小玉成為我的對象。他在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除了幸福與快樂外更多的是執(zhí)著與認真。我吃了一驚。我想他這個樣子怎么可能成為杜小玉的對象呢？他又重復了一遍：我一定要讓杜小玉成為我的對象。他對我攥緊拳頭好像已經將杜小玉握在手中，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勢。他所擺出的這種架勢不僅讓我吃驚而且已經是讓我害怕了。因為我在告訴他杜小玉的情況時隱瞞了一個重大的事實，那就是杜小玉實際上是已經有了對象的，那對象不是別人正是大學生范大。他們處對象雖然是別人介紹的，但我看到過他們在一個晚上的黑暗中偷偷地牽過手。我相信這種牽手不是一種一般意義上的牽手。自打有人將范大介紹給杜小玉以后，范大在晚飯后的時間里經常要到杜小玉處坐坐。杜小玉在家中有自己的一個小房間，范大來了以后就坐在她的小房間里。雖然介紹人明確了他們是處對象的關系，但他們依然只是處于那種互相熟悉相互了解的階段，所以他們只是面對面地坐著說說話。屋子里有燈光還有我。即使是這樣，作為一個青年男子能坐到杜小玉的房子里也已經是了不起的榮耀了。是的，他們在那燈光下當著我的面說一些所有人都能聽的話，臉上蕩漾著心滿意足的幸福。然而有一個晚上由于停電那燈光突然沒有了。黑暗中他們說話的聲音也沒有了，屋子里靜得有些反常。那電是突然之間回來的。在燈光亮起的瞬間我看到杜小玉將自己的一雙小手迅速地從范大的那雙大手中抽回。此時此刻恐慌的不僅僅是二雙手。我看到范大與杜小玉的臉都紅了。他們面對我這個孩子所表現(xiàn)出來的驚恐不安讓我不知所措。他們的表情告訴我男女之間的任何一種接觸都是非常危險的。

現(xiàn)在我面對假音的無所顧忌心想，如果假音此刻真的是奮不顧身地沖過去跪在杜小玉前面向她求愛那會是怎么的一副局面呢？假音這樣做不是沒有可能的。假音剛下到我們縣城時曾在縣文工團呆過。應該說憑他那幾下子讓他在文工團工作是非常合適的。但不久縣文工團就將他掃地出門了。知道內情的人說他是看上了團里那個漂亮的女主角，然后是沒日沒夜地糾纏。只要一有見面的機會他就會直截了當?shù)叵蚺鹘莾A訴相思之苦。女主角只好盡力避他，但他經常守候在女主角可能經過的地方，后來甚至于整夜整夜地蹲在女主角的窗外用他的假音向女主角一遍又一遍地唱那些愛情歌曲。鬧得女主角終日提心吊膽。后來團里領導出了面他才罷手。但文工團里漂亮的姑娘多，他是丟開這個就追那個。這樣的害群之馬怎么可以讓他在文工團這樣的地方呆下去呢？于是他便被下到了現(xiàn)在的工廠。工廠與劇團自然就不一樣，不要說漂亮的姑娘，就是女人都是少得可憐，這對假音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但假音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他不會被這種微乎其微的困難嚇倒。他騎著他那輛別出心裁的自行車滿大街地搜尋那些美麗漂亮的女人?？h城的人們都知道假音騎著車子上街是去與他心中的人兒會面。人們見到假音都會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問：有沒有相中滿意的姑娘了？假音會非常高興地停下來與關心他的人討論某個姑娘的優(yōu)點與缺點。他說話的口氣好像偌大一個縣城還沒有一個能讓他完全滿意的姑娘。而現(xiàn)在他終于看上了杜小玉，所以他做出任何過激的舉動都不會讓人感到意外的。

實際上那天的我雖然在心里有一絲兒害怕，但在內心深處卻另有一種期待。我在心里想象著假音可能會以何種方式向杜小玉求愛。然而那天的假音并沒有做出什么驚人之舉。他那種無所畏懼的表情與架勢如流星般短暫。他對我說：我不認識杜小玉。他那種英雄氣短的樣子多少有點兒讓人失望。他說：我首先應該認識她。這種話從假音的嘴中出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盡管在當時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認識確實有著相當?shù)睦щy，但假音這樣說就顯得有點兒夸張了。但他就是這樣對我說的，他說：你愿意幫助我嗎？他并沒有等我回答。他抓住我的手說：林小毛呀林小毛，我的好兄弟，你一定要幫我的。他可能是為了尊重我將我的名字叫得非常完整。我奇怪地看著他。我想他怎么會要我?guī)兔δ?，我又能幫他什么忙呢？他見我不說話，將我的手抓得更緊了，我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他說：你幫我將杜小玉約出來。他說出這話以后好像就不緊張了，但他的話讓我感到緊張，他要讓我來充當他的信使。我想這怎么可能呢？我本來是要推辭的，但后來想想并沒有什么意義。他見我沒說什么就認為我是同意了。這下他變得輕松了，他說就在今天晚上吧，八點鐘，八點鐘不會太晚吧？他好像是在跟我商討。我當然不會發(fā)表任何意見。地點么就在那座橋的下面吧。他就是這樣與我說到那座橋的。他將那座橋描述得非常仔細。在他的描繪下那座橋一下子變得非常的美麗，他不僅說到了橋上那些活靈活現(xiàn)的獅子，獅子邊上那些難認的古文，而且說到了橋周圍的環(huán)境。他說：那橋下只有一條小溪流，而兩邊是一望無際綠茵茵的草地還有垂柳與桃花，當然那是在春天，現(xiàn)在不會看到桃花了。當時已經是夏天了。他對夏天晚上的橋下也進行了不厭其煩的介紹。草地自然是永存的，他說到了風，說到了月亮與星星，還有蟈蟈與蟋蟀的叫聲。聽他的介紹他好像經常在那座橋上來往。后來他將約會的地點進一步細化，他說：在那橋下面的第二個橋墩。他后來想了想又說：是從左往右數(shù)第二個。我當然仍然是沒有發(fā)表意見，但我在心里想他怎么會將地點放在那座橋的下面呢？他好像是知道了我的心思就與我說了與那座橋有關的一段傳說。

我當時只是一個十歲多一點的孩子，我沒有讀過多少書。許多年以后當我讀到《莊子、盜跖》，方知假音說的就是這里面的故事。書中說有一叫尾生的男子與一相愛之女人相約于一橋下，那女子不來，但潮水卻洶涌而至，尾生為守約抱著橋下石柱而死。假音將那男子的名字換成了自己。他說：我會永遠地等下去的。對假音的承諾我沒有太大的興趣。因為我不可能從中得到任何好處。假音知道我的心思，他說：如果你將杜小玉約到橋下，我給你買一斤上海產的大白兔奶糖。我和杜小玉都喜歡吃大白兔奶糖。杜小玉時常會給我買幾顆解饞，每次也就是幾顆，大白兔奶糖要一元多錢一斤，而杜小玉的工資一個月才二十多元。所以假音的這一許諾對我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誘惑。不過這種誘惑對我來說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因為我根本就不可能將事情告訴杜小玉。我怎么膽敢將此事告訴杜小玉呢？她已經有男朋友范大，她要約會也只會與她的男朋友范大去約會。我曾經聽到過范大也與杜小玉說到過那座橋。范大說：我們抽個時間到那邊橋下去玩吧，聽人說那地方的風景很好的。但杜小玉一口就給回絕了。她說：去什么橋下，讓人看到了像什么樣子？當時他們就坐在杜小玉的屋子里，范大與杜小玉相識已經是一年有余，兩個人的見面說話似乎全是在這屋子里。所以我知道杜小玉是絕對不會去那什么橋下的。

然而事情就是那么巧，那個晚上杜小玉還真的是去了那座橋。當然杜小玉是與范大一起去的。她與范大是一前一后從我家門前走過的。范大在前，杜小玉在后。杜小玉在看到我時還讓我跟她一起去那橋上玩。我記得清清楚楚她說的是橋上而不是橋下。杜小玉對我說那邊橋上有許多石獅子很好玩的。當時我已經將日間假音與我說的事情全忘了。杜小玉這么一說我就又將假音的事情重新想起來了。我自然不會去。我想去了碰上假音怎么辦？實際上當時我是根本用不著害怕的，因為假音說的時間是八時，而當時的天還是亮亮的，時間大約六點都不到。范大這時已經走到前面拐彎處，他站在一根電線桿下面等著杜小玉。杜小玉還在問我。她說：你真的不去？我說：不去。她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大白兔奶糖挑了幾塊給我。她將剩下的重新放進自己的口袋里。我想這幾塊奶糖大概是范大買的，這個范大也實在是太小氣了，與杜小玉找對象就買這么幾塊奶糖。要是假音與杜小玉找對象他會買一斤呢，一斤奶糖應該有一百多塊吧。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杜小玉與范大一起就走遠了。

那個晚上杜小玉與范大很早就回來了。因為他們還不曾走到橋上就聽到了遠遠的傳來陣陣雷聲，當然還有很亮的閃電。他們都沒有帶傘所以就回來了。他們剛進屋那雨就狠了勁地下起來，在雨下下來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墻上那只古老的大鐘，鐘上的時間已經是過了八點。我想那個假音會不會真的去那橋墩下等待杜小玉呢？如果真的是去了，那他肯定會被這場大雨淋成落湯雞。在我這般想的時候，那場雨依然保持著一開始的狠勁并持之以恒地下著。一直到我上床睡覺的時候那場雨都沒有休息一下的意思。第二天我隨杜小玉一起去醫(yī)院，只見街上一片狼籍。街面上處處流淌著昨晚的雨水，平日里整齊劃一的行道樹此刻顯得有些凌亂，由此可以想像昨晚那場暴雨肆虐的程度。到得醫(yī)院時我們見到醫(yī)院門口圍了許多人。醫(yī)院門口是經常要圍上許多人的，因為醫(yī)院是個容易出事的地方，比如有人得了絕癥，還比如有人自殺或是碰上了車禍以及打架斗毆等等。杜小玉對這些想來已經是司空見慣。她沒有作絲毫停留就走了過去。而我是絕對不會放過這種湊熱鬧的機會的。我擠進人堆。這時候我就看到了假音。

一開始我還沒有馬上認出是他。我只是看到一個渾身濕透的人躺在水泥地上。醫(yī)院門口的水泥地上也是經常會躺上一些人的，他們一般都是因為患了很嚴重的毛病又交不上錢或是意外受了重傷。但這個人不是，他全身都是水把水泥地都弄濕了。我想這個人可能是淹死的。因為他躺在水泥地上一動不動所以我認為他已經死了。這時我聽到有人說：這就是那個假音。那個人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我想怎么可能是假音呢？假音應該騎著他那輛漂亮的自行車滿大街地追逐那些漂亮的姑娘。他怎么會跑到水里去呢？但那個人的話將我的想法完全徹底地摧毀了。他說：你們知道嗎，假音昨晚與他的心上人去約會了，約會的地點在那座橋下。那個人開始與大家說那座橋。他說：那座橋很長的，橋上有許多石獅子，只是在城外很遠的地方，平時橋下并沒有什么水，但昨天晚上那場雨——實際上大家并沒有在意那座橋，大家更在意與假音約會的女人是誰。那個人說：我也不知道那女人是誰，不管那女人是誰，她都是不應該欺騙人的。那個人好像真的是在幫假音在說話，這讓我感到奇怪，因為在我們這個縣城里幾乎所有的人都將假音當作一種談話的笑料，特別是他對那些女人的追逐。那個人繼續(xù)在說：假音與那女人約好是在那橋下見面的，假音還為那女人買了一斤，不，是二斤上海產的大白兔奶糖，假音就一直拿著那包大白兔奶糖守侯在那橋下。他們說好的時間是晚上八點鐘，在八點不到的時候天就開始下雨了，假音對那些雨視而不見，他甚至都沒有躲進拱門里，因為他怕女人來了會看不到他。他就那樣拿著那包大白兔奶糖站立在狂風暴雨之中。

所有的人都似乎被這個人的敘述所吸引了，包括我。假音在這個人的敘述下成了一個英雄，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在我的想像中那雨越下越大，那座橋下在平時只有一條水溝，那條水溝一腳就能跨過去，但昨晚的雨是如此之大，那條水溝里的水一下子就泛濫起來，那水本來只是在中間兩個橋墩間流動，但馬上就漫過了兩邊的橋墩。我知道假音與那女人約好是在第二個橋墩下見面的，而那水一下子淹沒了所有的橋墩。假音站立的地方自然很快就被大水淹沒了。但假音并沒有被氣勢洶洶的洪水所嚇倒，他堅守在他所承諾的第二個橋墩下面。水滿過了他的腳面滿過了他的小腿，很快就又滿過了他的腰際滿過了他的胸部，他依然沒有離開的打算，因為他相信他心中的女人會來，此刻他要做的就是將他手中的那包大白兔奶糖高高地舉起不要讓水浸濕。他就這么舉著那包大白兔奶糖堅守在第二個橋墩下面。實際上他的這種高舉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那包大白兔奶糖早已經被瓢潑大雨所淋濕，那化出來的糖水順著他的手臂流下來。當他意識到的時候，手里高舉著的只是一把大白兔奶糖的糖紙。而此時那水還在往上漲，他的身子已經有點浮起來了。假音知道自己不會游泳所以他得想辦法讓自己的身體有所依靠，這樣他就顧不上手中的奶糖或者說是糖紙了。他伸出雙手去擁抱橋墩。他可能從來就不曾想到自己到橋下是來擁抱橋墩的。然而粗壯而光滑的橋墩依然讓他無從下手。他一雙手在光滑的橋墩上找不到可以攀援的地方。這時的水似乎已經停止了上漲但水流變得更加湍急。湍急的水流瘋狂地要將假音沖進無邊的黑暗。假音的手后來摸到了一條石縫，求生的欲望讓他將自己那雙手死死地插入石縫。

那個晚上假音的一雙手變得血肉模糊，但值得慶幸的是他保住了自己的生命。他在醫(yī)院里住了大半個月。他那雙可以任意彈奏任何樂器的手現(xiàn)在不僅變得非常難看而且顯得非常僵硬。更讓他傷心的是在這大半個月的時間里杜小玉沒有到過他的病房。當然杜小玉是沒有責任的，她根本就不知道假音之所以將自己一雙手弄得如此難看是因為她。有一次假音在醫(yī)院的走廊上碰到了杜小玉，當時他的一雙手還纏著繃帶，他癡癡地望著杜小玉。他想她會向他問好起碼會與他打個招呼。但杜小玉旁若無人地從他身邊過去了。杜小玉的樣子讓假音無法忍受。當然他是無法去責備杜小玉的。他應該來責問我。但他怎么可能找得到我呢？在他住院的半個多月時間里我再也不去醫(yī)院了。我不去醫(yī)院肯定是怕見到假音，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假音那雙面目全非的手。我知道憑我的機智和假音的愚蠢我是完全能夠避開假音的。我想這輩子我都不應該與他謀面了。這對一般人來說可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許多次我在街頭迎面碰上了他，但我都機智地避開了。后來我認為這不是我的機智，實在是他太愚蠢了。他的一雙眼睛依然是那般色迷迷地盯著街上那些稍有姿色的女人，他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呢？

但我的這一惡作劇最終還是被杜小玉發(fā)覺了。因為假音并沒有放棄對她的追求，他給她寫了一封求愛信，他在信中除了說了一大堆非常肉麻的話以外，還提到了讓我牽線的事，說到了他在橋下的苦苦等待。那天杜小玉拿著那封信站在我的面前。她的眼中噙著淚水一副受了莫大委曲的樣子。她的邊上站著范大，范大鐵青著一張臉。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真是一個沒有教養(yǎng)的孩子！當時范大已經在單位里當了一個頭目。作為一個領導他沒有罵出更難聽的話。但他說話的口氣也因此而變得更加嚴厲。而我并不認為自己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我雖然一言不發(fā)，但我的眼神告訴了他。他氣乎乎地對我掄起了拳頭，是杜小玉將他拉走的。我聽到他們在屋外還吵了老半天。杜小玉回來的時候我看到她的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的樣子。我想他們是因為我吵架了。這讓我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杜小玉。我對杜小玉認了錯。沒想到杜小玉說：我們倒沒有什么，你不應該騙他。我吃驚地問：你是說假音？她點點頭說：你害得他好慘！我說：你是說他那雙手？她沒有接我的話，她說：他可真的是一個癡情的男人，你想想，有哪個男子能為愛一個女人而不惜自己的生命的？她看著門外轉彎處像是在看早已走遠了的范大。

這件事對杜小玉他們真的是沒有任何影響。杜小玉與范大不久就結婚了。結婚以后他們的感情依然很好，人們經常可以看到他們兩人在晚飯以后出門散步。這時的城市建設已經大規(guī)模展開，那些古老的建筑不斷地被拆去，而一些高樓又不斷地立起，城市因此而變得十分雜亂無章。這時范大就提議去那座橋下。他認為那邊的環(huán)境空氣都比城里的好。但杜小玉總是不同意。我不知道杜小玉為什么不愿意到那座橋下去。我想，除了范大與假音應該還有其他的男人約過杜小玉到那座橋下去玩，但杜小玉始終沒有去。實際上我也沒見過那座橋。我甚至于不知道這座橋是不是真實地存在著。但不管怎么說杜小玉與范大的生活是圓滿的。范大與杜小玉結婚不久就當上了一個什么局的局長了。他是大學生而且年青，因此前途遠大被所有人看好。原先廠子里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也都認為自己當初是看走了眼。他們不再說他沒技術什么的，你想想有技術又有什么用？不用說那些工人，就算是像假音那樣能將所有的樂器都玩得滴水不漏的人又能怎樣？我一直沒再與假音打過照面。假音在橋下的壯舉一度成為縣城男女之間愛情的經典之作，但他的個人婚姻始終無法完滿。一直到我離開縣城，假音都沒有結婚。而那時候的杜小玉已經有了身孕。她經常腆著一個大肚子在街上走過，而此時她的身邊已經沒有了范大的陪伴。人們見到她往往就會想起假音在橋下等她的事。當杜小玉走過去時人們就會津津有味地說起這件事。實際上假音橋下等心上人的事在縣城已經有了好幾個不同的版本，無辜的杜小玉在那些面目全非了的版本中被善于想象的人們請到了那座橋的下面。

下篇：橋下那個地方

我和我的朋友李江一起來到了橋下。因為我在前面說了那么多與橋下有關的故事，大家一定會以為我和李江現(xiàn)在應該是在一座橋的下面，而實際上我與李江現(xiàn)在是在一個被稱之為橋下的地方?，F(xiàn)在的我已經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了。這些年的生活還是比較豐富多彩的，我像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戀愛結婚離婚下海跳槽。我現(xiàn)一個人在省城生活，經常將自己對生活的感嘆寫成文字。最近我在媒體上突然看到了一條新聞，題目是“橋下成為我省最大的小姐集散地”。現(xiàn)在的人們對小姐這一稱呼有一種約定俗成的認識，我也一樣。文章中說到了引誘拐騙強迫暴力等等。但我感興趣的不是小姐而是橋下。根據(jù)文章中所說的方位，文中所說的橋下應該就在我兒時所居住過的縣城。這讓我情不自禁地就想起當年橋下所發(fā)生的一幕。實際上這些年來我經常會想起這件往事。在我的記憶中，那個假音常常是站在齊胸深的洪水中高舉著一包大白兔奶糖。他的這一形象像什么呢？是不是有點兒像是手托炸藥包的英雄董存瑞呢？肯定有點兒像，但我總是免不了在心中發(fā)笑。是我后來的人生經歷讓我對假音的這一英雄壯舉有了深刻的認識。我經常會想，假音如果生活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中會是怎么一副模樣？我真的是很想見到假音。我想現(xiàn)在我如果能夠見到假音的話，我會為我當年的惡作劇向他道歉的。

機會來了，我的朋友李江找上了我。李江是一家小報的記者。雖然他所供職的那家報社很小，但他有很強的工作責任心。為了讓他們的報紙能有市場，他特別注意一些能夠讓一些剛剛能識幾個字的普通百姓津津樂道的社會新聞。我想他讓我與他一起去橋下肯定是因為看到了那條新聞，而且我敢肯定他感興趣的是里面所提到的小姐。然而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這次李江不是沖著那些小姐去的。他告訴我，他這次去是為了一個叫小白的女孩。李江的異性朋友很多，我想這可能是其中的一個。我想我為什么要陪他去見他眾多女朋友中的那個小白呢？但李江說小白是個學生。李江說得很認真。他說：她還只是一個初一的學生。她給家中留了一張條子，說自己到橋下去了。李江在說到橋下時臉上露出一種不可理解的迷惘。他說：橋下，她怎么會到橋下去呢？她不喜歡讀書，她喜歡網吧迪吧溜冰吃冰淇淋肯德基，但她去橋下干什么呢？她父母親與我是朋友，他們肯定也是讀到了那篇有關橋下的報道。我想小白如果到其它任何地方去她父母親都不可能如此悲傷?？吹剿麄冊谖颐媲翱薜盟廊セ顏淼那榫拔揖拖聸Q心要去橋下這個地方為他們找到小白。李江說這些話時臉上一副莊嚴。

我現(xiàn)在真的是不敢肯定這個橋下就是我當年所生活的縣城。那些古城墻古衙門以及九塔十八橋什么的完全沒了蹤影，城市中所有的建筑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其實所有這一切變化應該在我意料之中，我原先所居住的縣城應該叫杜下橋，雖然這地名中有“橋”字也有“下”字，但實際上與橋呀橋下呀都沒有任何關系。杜下橋更多的是與杜有關，因為那地方的人大都姓杜，比如說杜小玉。不過這個地名如果用當?shù)卦捳f起來有點兒不雅甚至于下流了。在我們那邊“杜”和“肚”的讀音完全相同，因此杜下橋很容易讓人想成肚下橋，你想想肚子下面的橋會是怎么的一副模樣呢？如果以此類推，那么“杜小玉”這樣的名字也就會讓人讀成“肚小肉”了，所以我并不喜歡我們當?shù)氐牡孛?，也正因為如此我在前面的文章中一直沒有說到這個地名。在出發(fā)之前我就想到了杜小玉，我由此認為我們去的地方應該是杜下橋。但包括李江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我們去的地方應該是橋下。實際上這一切都是可以讓人理解的，我們那地方的行政區(qū)域幾經變更早已經是面目全非，至于我們現(xiàn)在置身其中的橋下實際上是一個經濟開發(fā)區(qū)，所以我對城市建筑以及街道房屋的陌生完全合情合理。讓我吃驚的是大街上的女人。我來自省城本來應該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但在橋下呆了幾天，我突然發(fā)覺自己這一生中并沒有見過多少漂亮或者說美麗的女人。這幾天我們一直在橋下的大街小巷里游蕩，我們進出于那些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我們的目的是尋找那個叫小白的女孩。盡管我們沒能找到小白，但我們見到了無以數(shù)計的漂亮女孩。我們如置身于一個香粉世界，滿大街的漂亮女孩讓人目不暇接。這些女孩操著各種不同的口音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搖過市。在她們的身上你看不到任何痛苦的表情，更想象不到她們之所以來到這里與引誘拐騙強迫暴力有關，在她們身上你只能感覺到一種不可抗拒的性的誘惑。

這幾日帶著我們滿大街亂竄的是當?shù)匾患倚蟮挠浾摺Ｋ斩?，叫杜大明，講一口地道的當?shù)卦?，看來應該是當?shù)厝?。他是李江的同行。干他們這一行的對當?shù)氐囊磺姓娴氖橇巳缰刚?。與他相比我這個當?shù)厝司筒凰闶裁串數(shù)厝肆耍褂悬c像是天外來客。我曾經向他打聽過杜小玉、假音以及范大等當年縣城里屈指可數(shù)的風云人物，但他一副茫然。我特別提到了杜小玉：我說：當年縣城里公認的大美女，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說：杜小玉，大美女？他后來明白過來。他說：你說的杜小玉應該有四十奔五十這般的年紀了吧，這般年紀的女人怎么可以將她與美女連在一起呢？他說我?guī)闳ヒ娮R見識真正的美女。他帶我們去的地方可以說就是一個個美女市場，我驚奇于這里美女之多之美。無以數(shù)計如花似月的美女讓我們暈頭轉向分不清東西南北。

在那些市場里我們像一群無頭蒼蠅到處亂撞。我們的根本目的是尋找那個叫小白的少女，但我們都沒有見過小白包括李江。我們尋找她的惟一線索就是李江帶來的一張照片。他將這張照片洗印了無數(shù)張裝滿我們的口袋。照片上的小白并不像一個初中一年級的學生，她更像是一個風情萬千的電影明星。她那雙會說話的雙眼馬上便將我迷住了。我想，這樣漂亮的女孩一旦落入壞人之手那后果真的是不堪想象。我一下子便有了一種挽救女孩于水火之中的雄心壯志。也許是小白實在是太漂亮了，所以當我們拿著那張照片向人打聽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我們也是來推銷或者是選購小姐的。不管是有貨的還是無貨的都一擁而上團團地圍住了我們。無貨的向我們索貨，有貨的向我們介紹了幾個酷似小白的女孩。他們并沒有照片，他們說要真有意思完全可以直接去見那些女孩。我們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簡單。我們去看了幾個女孩。她們大都住在賓館的客房里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樣子。她們并不知道我們的真正來意，但她們好像都非常樂意讓我們看她們或者說是欣賞她們。我們就很仔細地看過去，但經過辨別最后都不是。后來我們在一個胖子處得到了線索。胖子非?？隙ǖ貙ξ覀冋f他見過這個女孩，他說他第一眼見到她時眼前不由得一亮所以印象特別深刻，他想這樣的女孩如果去掙男人的錢那會很容易的?？墒沁@個女孩說她不會去侍候那些臭男人。她說她要去唱歌。她說自己的歌唱得很好還能跳舞。你們知道女人來到橋下還不就是為了去掙男人的錢，你不去侍候男人男人會給你掏錢？再說她的要價也太高了，后來她是被一家歌舞廳的老板帶走的。胖子提供的線索讓我們覺得有了希望。特別是李江，他極其詳細地了解了那個帶走小白的老板的具體模樣。胖子簡單地向我們描述了一下。這讓我們粗略地知道了帶走小白的那個老板應該很有錢，他們的歌舞廳在橋下應該是上檔次的大哥大，而那個老板本人個子不高腦袋不大，帶一副眼鏡，樣子并不特別闊佬。于是我們不再去跑那些小姐市場。那天晚上，杜大明將我們帶進了一家歌舞廳。

我很少去歌舞廳一類的地方，因為我既不是大款也不是什么官員，這樣的地方是消費不起的。而李江和他的同行就不一樣了，作為記者他們應該是神出鬼沒的，也就是說這普天下沒有他們不敢去的地方，既然如此也沒有他們去不起的地方，就像眼前的這家歌舞廳。據(jù)杜大明稱，這家歌舞廳在橋下應該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實際上從真正意義上說這是一家大酒店，而且是一家豪華的大酒店。杜大明十分在行地說，像樣上檔次的歌舞廳基本上都是與大酒店大飯店大賓館連在一起的，只有這樣才能做到食宿玩一條龍。他還告訴我們這家大酒店是橋下娛樂業(yè)的龍頭老大是很有后臺的。他和老板相識，不僅僅是相識，是很熟的，在這里你們盡管放心。我想我沒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一不嫖妓二不賭博，更不可能販毒走私倒賣軍火。我想要小心的應該是李江。李江在省城可是什么都敢玩的，這倒是其次，關鍵這次他還帶了任務要來尋找小白?，F(xiàn)在我們還不知道小白的下落，要是這小白落在了黑社會的手里，我們可能真的會吃不了兜著走了。但杜大明讓我放心，他說黑社會算什么，這里的老板紅道白道黑道全都擺得平，就說一件事吧，他們酒店開業(yè)時，不要說那些一般的單位，連市委市政府都送了花籃，那兩個大花籃都有二層樓高，他們就天天擺在大廳兩邊，一連放了大半年，你說說誰還敢與這樣的老板作對？李江就來了勁，他說：呆會兒你將老板介紹我們認識一下怎么樣？

我們落座的是一個大廳。大廳是圓廊式的，中間有一個不大的舞臺，臺上在表演一些很隨意的節(jié)目。臺下座位并不多看的人也不多，顯得有些散散落落的。人們坐在這里似乎并不是為了看節(jié)目。在我們后面有一排很長的吧臺，里面有畢恭畢敬的服務生也有很妖冶的端酒女郎。你可以坐到吧臺前面的圓椅上要一杯啤酒或是葡萄酒之類的，然后與調酒師聊聊與酒有關的話題，如果有興趣你也可以與那些小姐調調情。而真正看節(jié)目的人是坐在上面那些挑出來的包廂里的人。坐在我們的位置上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那些包廂。我盡管在省城生活了那么多年，但像這樣的包廂我似乎還只是在譯制片中看到過。這應該是看歌劇時為那些貴族們專門設計的。但現(xiàn)在臺上表演的并不是什么歌劇。那個小舞臺上現(xiàn)在有幾個女孩在跳艷舞。跳艷舞的女孩并不固定，她們可以隨意上下，所以臺上的女孩實際上是在不停地更換著，當然更換的速度并不頻繁。那些女孩極具挑逗性的衣著打扮以及動作讓我耳目一新?，F(xiàn)在李江與杜大明似乎都忘了自己此行目的，他們已經在開始評論臺上的那些女孩誰更性感誰更漂亮，李江說是那個穿一襲黑色短皮裝的，而杜大明卻認為是那個穿紅色吊帶裙的。他們甚至還為此而發(fā)生了爭執(zhí)。后來二人就以他們相左的意見來讓我仲裁。在我的眼中，那些女孩一個個都是如花似玉美若天仙。但我想這些女孩只不過是一些演員。我說：你們又不是來選美的，費這么多口舌干么？杜大明說：你不知道，這個舞臺實際上是小姐們的展示臺，小姐們一個一個地在上面亮相，男人們如果看中了，就可以讓那個小姐到他的包廂中去。

現(xiàn)在我總算是明白了那些包廂的真正含意。這些包廂最主要的功能就在于為男人與女人們提供幽會的場所。這不由得讓我再次想起當年縣城的那座橋。那座橋自打有了假音在滂沱大雨中對杜小玉苦苦的等待之后，竟然就成了縣城男女戀愛定情的標志所在。在當年，很多人都想將自己的心上人約到那座橋下去。但不知為什么，在我離開縣城前很少有聽到成功的范例。就是在我離開縣城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男一女到橋下幽會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時的縣城依然沒有歌舞廳卡拉OK之類的場所，但成群結隊的青年小伙子們開始像他們的前輩假音那樣，他們聚集在電影院劇院這些熱鬧場所的門口尋找他們心儀的女孩。據(jù)說有一次幾個小伙子同時看中了一個漂亮的女孩，這個女孩的姿色肯定可以與她們的前輩杜小玉相媲美。幾個小伙子之間為此發(fā)生了爭執(zhí)，他們甚至于動用了武力。當然這種武力只是男人們之間的一種較量。后來有人說：我們別自作多情了，我們還不知道她的意思呢！這個人說的她當然指的就是那個女孩。他說：應該去問問她喜歡誰？對呀，女孩才是最重要的。但怎么去問呢？有人說：那我們之間就比試比試，看誰能將那女孩約到橋下！這句話讓所有的干戈化為玉帛。因為社會畢竟是大大地前進了，在這文明的社會里，我們所有的人自然都應該讓女孩們擁有發(fā)言權。在這種時候有人如果還堅持擺大男子主義的譜，那無異于是往自己的榮譽上抹黑。但讓人遺憾的是沒有哪個小伙子能將女孩約到橋下。所有人都重蹈了假音當年的舊轍。小伙子們后來碰到一起說起這件事，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這些女人實在是太那個了！此時的小伙子們大都已經成家立業(yè)，但他們對當年女孩為何不肯到橋下赴約依然一無所知。他們只能將責任歸之于女人們的冷漠與羞澀。而女孩們的這種冷漠與羞澀又是因為社會的封閉和落后形成的。當時的假音就是這樣認為的，后來的那些小伙子們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們都已經有妻子兒女了，但在整個戀愛過程中都不曾將女孩約到橋下。

當我由眼前的包廂想到當年的橋下時，我在想它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本質上的區(qū)別呢？這時我又想到了衣袋里那個叫小白的女孩和當年的杜小玉，她們之間又有怎么樣的區(qū)別呢？這時杜大明提議我們是不是也弄一個包廂。李江極力贊成。他說：中，我們應該有個據(jù)點，這樣辦事情才方便。我想他說的方便應該是指尋找小白的事。我也想去見識見識這種包廂。但照杜大明的說法，如果坐到那些包廂里，你就可以將自己看中的女孩叫到包廂中。問題是我們并沒有找到我們要找的人。我們要找的人是小白，不是李江剛剛看中的什么黑色短皮裝也不是杜大明所說的紅色吊帶裙。杜大明見我們都有這個意思，就說：這樣吧，我讓他們把老總叫來給我們安排一下。杜大明很隨意地讓一個服務生去找他們的老總。那個服務生去了一會就領來了一個人。但讓人遺憾的是他領來的那個人不是老總。他找來的只是一個大堂的經理。那個經理彬彬有禮地向我們鞠躬。他說蔣總與市政府領導有約會，有什么事情他會給予一切幫助。杜大明看來與蔣總的關系不一般。他說：什么市政府領導，不就是范書記嗎！你去告訴你們蔣總，就說是我杜大明來了。那個大堂經理一邊滿口答應著一邊就退下去了。我們就對杜大明說：你這小子也太張狂了，你一個小小記者也敢這般跟人家總經理說話？杜大明笑著說：在橋下這地方，誰不知道誰呀！他又一本正經地對我們說：別小看一個小記者，只要你把那些人物的底細弄清楚，再厲害的也會與你稱兄道弟。他正說著就聽到有人一邊朝他走來一邊叫他：啊呀呀，原來是杜大記光臨！

我想這個人應該就是蔣總了。他不直呼杜大明的名字而是稱他為杜大記，這也是當?shù)厝说囊环N習慣，把一個人的名字與他的職業(yè)直接聯(lián)系起來讓人一聽便知，比如當年的假音與范大這樣的叫法，就都是這方面的典范。另外蔣總這樣子叫，也說明他們的關系真的是非同一般。讓我惟一感到意外的是我覺得面前的蔣總有點面熟。我想這個蔣總是個我認識的人。蔣總戴一副眼鏡，矮矮的個子，腦袋也是小小的。我想如果讓他那小小的腦袋上扣上一頂軍帽，再讓他穿上一身軍裝，那不就是當年的假音嗎？當然他現(xiàn)在穿的是西服，那腦袋上的頭發(fā)也顯得十分的稀疏，這樣腦門就特別地亮。他伸出一雙手與杜大明握手，當他將那雙手伸向我的時候我敢肯定這個蔣總就是假音了，因為我看到了他的一雙手，那雙手十指尖尖型態(tài)良好，但上面卻是疤痕累累。我不由得就叫出聲來：我說：假音，你不是假音嗎？我在這般子說的時候竟然生出一種莫明的興奮。蔣總先是奇怪地打量我?？磥硪呀浻泻荛L時間沒有人喊他假音這個名字了。后來他仔細地打量我。我想我可能變化挺大的。也難免，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而現(xiàn)在的我已經有點兒顯老了。蔣總顯得猶猶豫豫的。他想來是不敢認我，但假音這樣的稱呼讓他不得不面對我。這就讓他顯得有些尷尬。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自報家門。我說：我是小林，林小毛，小毛。我一下子將自己所有能叫的名字全叫出來了，就像當年他第一次叫我時那樣。我想這樣他一定能夠回憶起來的。果然他就想起來了，他說：你是林小毛。他又說：你就是那個林小毛！他說話時的樣子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不知是為我的名字還是為他自己。我想如果是為他自己，那么感到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因為當年受到傷害的是他。我一直想為此向他道歉。現(xiàn)在終于有了這樣的機會。但就在我要開口時他阻止了我。他說：都是老朋友了，晚上大家在我這里要盡興。

那個晚上蔣總先是為我們安排了包廂，坐在包廂中的感覺真的是不一樣。坐在這樣的包廂中看下面的小舞臺，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蔣總待服務生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以后笑著說：杜大記，你是這里的?？土?，是不是給你和你的朋友找?guī)讉€小姐？杜大明馬上叫起來：什么，你蔣總就想拿幾個小姐來打發(fā)我這幾個省城來的朋友？蔣總連忙說：到這地方你杜大記就是半個主人，你要怎么玩就怎么玩。杜大明高興地說：這還用得著說嗎？他告訴我們，在蔣總這個歌舞廳里，最有特色的節(jié)目就是《將女人約到橋下》。他說：這檔節(jié)目是我們蔣總的特別創(chuàng)意，推出以后好評如潮。杜大明在這里用了一個當下文化娛樂界普遍使用的詞語。但我聽他的語調中似乎有戲謔的成份。他進一步詳細介紹說：這個節(jié)目的特點是讓人們從節(jié)目的過程中，重溫男女間曾經有過的愛情之專注與浪漫，從而將我們這個地方日漸惡化的娛樂業(yè)從色情的泥潭中挽救出來。蔣總打斷杜大明的話說：你別說得那么危言聳聽好不好？杜大明說：對，這只是一般的娛樂節(jié)目，有點兒類似于云南地區(qū)的潑水節(jié)對歌節(jié)之類，實際上現(xiàn)在的男女之間哪用得上如此繁瑣的套路，但人類畢竟是崇尚文明的，許多人對這種娛樂活動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李江馬上說：那么我們晚上就玩這個節(jié)目吧。而我這個對蔣總知根知底的人卻對這一節(jié)目表現(xiàn)出高度的警惕。我環(huán)顧四周懷疑地說：將女人約到橋下？但你們這里并沒有橋呀！怎么會沒有橋呢？杜大明肯定地說：有橋。沒有橋還怎么將女人約到橋下？關鍵是你要先找好女人。明白嗎，先找好女人？蔣總說：對，關鍵是先找好女人，你們到這里肯定是來找女人的。我想蔣總的話還是沒有錯的，我們的出發(fā)點就是到橋下來找一個叫小白的女孩的，但不知為什么，一直到現(xiàn)在有關小白的事還不曾提到桌面上來。蔣總說：我們這個地方不缺女人，關鍵是你要找到自己心儀的女人。

蔣總揮揮手，一個服務生就送上來一本厚厚的相冊。杜大明告訴我們，這本相冊里的女孩就是專門供大家玩《將女人約到橋下》這檔節(jié)目的。在節(jié)目開始前，不管是誰都只能通過相冊里的照片來挑選自己心中的女孩。女孩的詳細情況都在照片下面注明，比如身高體重三圍，還比如特長愛好。你如果選中了某個女孩那就可以通過電話預約，雙方在電話中可以就時間地點以及會面的方式作一些必要的交流與溝通。一般來說，時間與地點的約定不會有什么問題，關鍵是見面的方式，一些女孩可能會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比如讓你見面時手捧一大把玫瑰花或是戴一頂黑色小禮帽什么的。這些東西酒店里會給你進行全程服務。當然你也可以對女孩提一些合情合理的要求，比如你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口味讓女孩穿長裙或是超短裙，泳裝或是比基尼。當然所有的這一切都會產生不一樣的消費后果。消費后果？我看看蔣總。我的意思是問蔣總這是怎么回事？蔣總攤開一雙手表示無可奉告。杜大明不屑一顧地說：這還不好理解，這叫作商業(yè)行為或者說市場行為。現(xiàn)在什么東西不可以買賣？連活生生的人都可以買賣了。我們蔣總之所以高明就在于他出賣的不是色情而是感情。當你將一個你所鐘情的女人約到橋下進行一場柏拉圖式的戀愛時，酒店會在你不知不覺中為你拉出長長的帳單。在杜大明喋喋不休時蔣總始終帶著微笑一言不發(fā)。我發(fā)現(xiàn)他變了。現(xiàn)在的他更像是一個商人，一個老總。杜大明又說：蔣總認為在這個節(jié)目中，男女雙方的地位是平等的，這非常重要。因為蔣總認為他們這一代的男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處于一種不平等的等待之中，所以他不希望在他的節(jié)目中，男女任何一方處于不平等的等待之中。

那邊李江早已經在翻那本相冊了。他可能是找到了滿意的女孩讓杜大明過去幫他參謀。二個人就頭與頭湊在了一起。就在李江與杜大明湊在一起對著那本相冊指指點點的時候，蔣總走過去對他說：你們找吧，我?guī)∶蛳驴纯础６糯竺髡f：去橋下？蔣總說：你對那里永遠不會有興趣。杜大明笑笑，他似乎默認了。蔣總將我?guī)С霭鼛?，外面是長長的走廊。在這條長長的走廊上現(xiàn)在只有我與蔣總兩個人了。我想現(xiàn)在我可以為自己幾十年前所做下的惡作劇道歉了。我說：蔣總，我——蔣總止住我的話說：你別叫我蔣總，還是叫我假音吧！我叫：假音！他說：對，這就很好，很好！我說：你不會怨我記恨于我吧？他說：我怎么可能記恨你呢？我知道杜小玉還是去過橋下的，她去過橋下就說明她心中實際上還是有我的。我想，他怎么就會肯定杜小玉去過橋下呢？我知道那個晚上杜小玉去過橋下，但她是與她的男朋友范大一起去的。至于其它什么時候那肯定就是傳說了。我知道我現(xiàn)在再與假音說這些已經是毫無意義。我問：杜小玉現(xiàn)在怎么樣？她說：她還是與范大做夫妻，當然那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你知道那個范大嗎，他現(xiàn)在是我們這地方最大的地方官了，我剛才還與他在一起呢?，F(xiàn)在我想起剛才杜大明所說的那個范書記。我說：范大現(xiàn)在是書記了？蔣總說：我們當年的情敵冤家，現(xiàn)在是結成一團的死黨。死黨？對！假音說：我是當?shù)貖蕵窐I(yè)的龍頭老大，沒有他做后臺那不是自找苦吃？我說：他堂堂一個市委書記怎么可能與你結成死黨？假音說：你不知道他的嗜好，他特別喜歡女人，喜歡各種各樣風情萬種千姿百態(tài)的女人，而我可以為他提供這一切。只要他說出尺寸規(guī)格我都可以滿足他的要求。我說：那杜小玉呢？假音沒有回答我。他將我?guī)нM了另一個包廂。

實際上我并不知道他帶我進去的是不是包廂。與剛才的那個包廂相比，我覺得這地方不像包廂。房間很大但里面沒有一般包廂應該有的一些東西或者說設施。這里面沒有沙發(fā)茶幾沒有電視音響沒有燈紅酒綠，是的，這里面甚至于連那種昏暗的燈光都沒有。我看到了一些樹一些草還有天空上的星星與月亮。其實這一切都是裝飾。那些樹呀草呀的都是假的，頭頂上的星星和月亮也是由一些燈光做成的。但讓人驚奇的是這里面有一條小小的河流，這可不是假的，因為我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在這條小小的河流上我還看到了一座石拱橋。那座橋做得真的是十分地逼真，橋上不僅有活靈活現(xiàn)的石獅子而且還刻有各種好看的花紋圖案及難認的古文字。蔣總指著那座橋對我說：你說沒有橋，沒有橋算什么橋下？我說：這就是當初的那座橋嗎？蔣總嘆了一口氣說：這怎么可能呢？但他馬上又精神起來。他說：不過關鍵是女人。什么女人？我問。他說：你心儀的女人，就像當年杜小玉那樣的女人。我問：你碰到過嗎？他搖搖頭。他說：女人這東西真的是奇怪，你要的時候她往往對你避而不見，而你無所謂的時候她又會向你蜂涌而來。他說：我都不知道這么多女人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是怎么來的，她們?yōu)槭裁磥淼?。他說：現(xiàn)在根本用不著你去約，只要你說一聲，不。根本用不著你吱聲，只要你使個眼色，女人就會成群結隊地向你涌來。我說：那么你這個《將女人約到橋下》節(jié)目還有什么意義呢？他說：總是有人會喜歡的，比如說我，比如說你，還比如說范大范書記！我說范大也喜歡嗎？假音沒有回答我，他將我?guī)С隽四莻€包廂。

那晚當我們回到包廂時，李江和杜大明都不見了。假音對我說：他們肯定早已經進入角色，他們更喜歡直截了當。假音將那本照相冊遞給我，他說：既然到了橋下，你也應該約個女孩吧，到那邊橋下去。我接過照相冊。我一頁一頁慢慢地翻過去。此刻我真的希望在這本相冊中會看到一個能讓我心儀的女孩，然后我能像假音當年那樣去橋下等待。但面對那些美若天仙的女孩的玉照我無法產生激情。就在我心灰意冷之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這雙眼睛吸引了我，我想這不就是那個小白嗎！我掏出裝在口袋里的那張照片。兩張照片真的可以說是一模一樣。我想我難道真的是找到那個叫小白的女孩了嗎？我叫過假音指著照片上的女孩對他說：我就要這個了。假音接過去看了看說：你真的是好眼力，這個女孩是我剛剛從市場上找來的，不過今天晚上你約不到她了，他已經被我們的范大范書記約走了。我說：這怎么可以呢。他說：你應該知道，我之所以去找這個女孩幾乎也就是為他范書記找的。我?guī)缀跤悬c憤怒了。我說：你之所以想出這么一個節(jié)目不是要強調男女雙方的平等嗎，在這里他范大范書記也不應該有什么特權的。他沉思片刻說：也許真的應該是這樣的。我說：你應該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與那女孩見個面。我將小白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我說：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這個女孩是不是小白，但我真的是很想與她見上一面，如果是小白，我很想能帶她回去。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他說：你能不能與那女孩見面我無法保證，但我可以給你與她相約的機會。他告訴我現(xiàn)在那女孩還沒有與范書記接上頭，因為范書記晚上要開常委會，可能要等到十點鐘以后。

假音真的給了我這么一個機會。他讓我與那個女孩在電話中進行了交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小白，我也不敢冒然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我怕我的任何一個不合適的話語會把她嚇跑。我只是想以一個男人的真誠來打動她的心。她在電話中說已經有一個男人約了他，但那個男人臨時又將時間改了。她說那個男人開出的價碼很高，她如果與他約會肯定能得到榮華富貴，因為那個男人說到了寶馬車說到了別墅，她說這些都是她希望得到的。不過，她說：那個男人也太不遵守時間了。我聽她這么說，就在電話中與她說了那個為等待心上人在橋下抱柱而死的一個名叫尾生的男子的故事。當然我沒有說假音的故事，因為他就在我的邊上。她在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后來她說也許她可以和我約會，但時間上有點兒問題。我馬上說：現(xiàn)在，現(xiàn)在可以嗎！她稍稍沉默了一下，說：好吧。我松了一口氣。我這時發(fā)現(xiàn)邊上的假音也似乎是松了一口氣?，F(xiàn)在我要去與那個女孩約會了。我與假音握手告別。他說：祝你成功！我重新來到那個被稱之為橋下的包廂。我等候在那座橋的下面聽著那嘩嘩的水聲，我的心情突然感到一種莫明的緊張。我想：這個女孩真的會來嗎？我不由得想起當年假音在橋下等待的情景。我想此刻要是天能下雨那該多好呀！是的，那雨鋪天蓋地地下下來，然后那條小河的水一下子變得無比遼闊無比澎湃，而我會在這橋下堅守下去，就像當年的假音那樣。后來，我終于知道這一切是不可能的。我并沒有在一座橋的下面，我只是在一個被稱之為橋下的地方。

（責編：王曉莉電子郵箱：１６８８wxl@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