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應該再為此煩惱了。所有的自責,懊悔,所有為此而生的羞愧,所有在心底悲慘的掙扎,所有這些,全都該停止了。如果有人要來議論,要責罵,要以更直白的句子來嘲笑,那就讓他們來議論,來責罵,來嘲笑好了。我應該更加坦然一些,更加平靜地來對待這種遭遇。這不是罪惡,也不是過錯,這與令人窒息的,一度使我接近崩潰的道德一點也不相干,所有的審判都不會是公正的,所有的指責都是虛偽的。但它們終于還是擊敗了我,使我身陷于此,使我忘記了許多未能達成的愿望,使我選擇了以如此虛弱的方式來尋求解脫。無論如何,我總算是變得平靜了,我會被所有曾記得我的人遺忘,這或許是最恰當?shù)慕Y局了。沒有了熱烈的期待,生命會變得冰冷,我就要離開了,那么,就讓回憶的靈光最后一次顯現(xiàn),重新進入我漸近冷卻的軀體吧。
早在事情的開端,我便預感到某種類似毀滅的東西正在悄悄降臨,我在裝著女人的屋子前徘徊良久,心里充滿了悲哀,我被無法止息的欲望狠狠地折磨著,我在那里等待,感到道德與欲望正在不停爭論,我猶豫不決,總是覺得會在下一個時刻作出正確的決定,當我注意到有個女人在向我招手時,我終于拿定了主意。但我心里依然充滿了悲哀,仿佛正在進入某個悲慘事件的內部。我隨著女人走進房間,看見梳妝臺上方掛著一個銅質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釘著一塊耶穌形狀的塑料,我走到那跟前,看了很久,心里久久不能平靜。當我回過身來時,便看見女人略顯臃腫的裸體深深陷在軟床里,我注意到女人的手臂上紋著幾個大寫的英文字母,我仔細辨認,卻終于沒能弄清其含義。我背對著耶穌,慢慢脫光自己的衣服,女人仰臥在床上,頭枕著曲起的手臂,面無表情地望著天花板。她不是在等我,我明白,她甚至不是在等待事情的開始,她等著的只是事情的結束,她看起來像一具胸部隆起的尸體,這讓我有點喪氣,我站在床前,感覺到欲望正一點一點走失,我于是自己也變成了尸體,開始等待事情的結束。但我終于還是在床沿上坐上去,然后又躺下去。
多可悲啊,我的所有由欲望滋養(yǎng)起來的幻想終于抵達了真實事件的柔軟表面,繼而化成了一連串蹩腳的動作,由此而消散,我筋疲力盡,像失去了靈魂,我?guī)е钊俗鲊I的憂郁心情躺臥在女人的身邊,開始注視被女人注視了很久的天花板。女人坐起身來,開始穿衣,沒有人愿意說話,大概都在害怕因此而被自己發(fā)現(xiàn)了自己。我們耐心守候著那里的沉默,像兩只木偶,但當女人在地板上尋找褲子時,一陣粗暴的敲門聲卻狠狠擊碎了這平靜的表面,屋里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深沉起來,女人的臉上第一次有了表情,她驚慌失措,一動不動,完全被嚇傻了。我不知道有怎樣的事情會在此時發(fā)生,恐懼像本能一樣避開了所有的思考,迅速進入我的心里,我明白,無論會有什么人過來,將衣服穿上是首先要做的事情,但我什么也沒來得及穿,門即刻被人強行打開,幾個穿制服的男人走進房間,散亂站開。
我承認,我從來沒有設想過這樣的情景,我手里捏著襯衫,渾身赤裸,在我面前是高矮不等的陌生男人,年紀最大的男人嘴里銜著煙,在他身后是一扇貼著富士山彩圖的被打開的門,我羞愧難當,想將衣服穿在身上,但馬上就有人從我手中奪走衣服,扔在一邊。只穿了上衣的女人被命令坐在我身邊,然后有個戴著黑邊框眼鏡的家伙開始不停拍照,我把頭深深低著,眼鏡卻讓我抬起頭來望向鏡頭。我知道,在那樣的時候,所有的思考都只能是多余的,沒有哪一個句子能夠將我?guī)щx那里,使我突然穿戴整齊地出現(xiàn)在門外。但我依然用力想著各種問題,似乎想要忘記自己的處境,似乎要離開自己的身體,徹頭徹尾地走進自己的思維里。很顯然,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緊張,我的身體抖動得厲害,男人們在談論一些生活瑣事,女人開始小聲哭起來,耶穌依然掛在十字架上,一動不動,每一個細節(jié)都可以輕易把我拉回到原地,使我重新感到尷尬,羞愧,感到無所適從。
這一切會全都結束,我心里想著,無論經(jīng)歷了怎樣的過程,到最后我總會穿上上衣,穿上褲子,穿上鞋,我會在天橋路口坐上十五路公交車,我會回家,我會打開窗戶,望向遮蔽了所有故事的夜晚,然后這一切會漸漸離我而去,最細致的回憶也無法將我?guī)Щ剡@事件的細部。
這種想法沒能幫上我什么忙,它沒有讓我好受些,直到眼鏡將相機放回黑色皮包,示意我穿上衣服時,我才終于舒了一口氣。但在那之后,另一個男人帶著筆和紙來到我面前,向我提問時,我的心又一下子繃緊起來,我感到了更多的害怕和緊張。這是比使用相機更惡毒的拍照方式,它可以穿越我的身體,一直深入到我生活的內部,它令我更加恐懼。我于是開始回避,支支吾吾,我在他問我名字時撒了謊,但沒能騙過他,他從我的口袋里搜出錢包,里面有我的身份證,他看了上面印的字,然后打了我一個耳光,讓我說真話,然后又問了我的名字。這一次我說了真話,他滿意地點了點頭,開始問我的職業(yè),我默不作聲,眼睛望向他的身后,那里有個男人打著手勢在向其他人談論足球。我明白,沉默一點用也沒有,但那樣的時候,我完全沒了主意,除了不出聲,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應付他了。男人遞給我一支煙,為我點著,然后重復了他的問題,我依然一聲不吭,他于是又打了我一個耳光,告訴我,對付我這樣的人,他有很多種辦法讓我開口,我不僅得回答他的所有提問,而且還得說真話,無論繞多大的圈子,到最后總會走到這一步。我用力地吸了兩口煙,終于對他說,我是個藝術家,沒有正當職業(yè),每天只是在租來的小房間里畫畫,然后以很低的價格賣出去,以此為生。他把錢包用力地砸在我臉上,向我表示,他完全沒辦法相信這種鬼話。我低著頭,小心回避了他的眼神。他轉過身去,對其余的人說,我們把他帶走吧。
是的,我被帶走了,也許這是從一開始就不可避免的。女人也被帶走了,她在被審問時說了更多的謊,她甚至講,她一點也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了,有一天她一覺醒來,把所有事情都給忘記了,有人告訴她她是個妓女,她信以為真,所以才接受了這份職業(yè)。她說話的時候不停抽泣,看起來很可憐,但沒有人同情她,也許大家都在懷疑,她的表情與她說的話同樣不可信賴。問話的男人在她衣服的袖子上捻了捻,說,質量不錯嘛,是真的吧。
不過,之所以被帶走,倒決不是因為撒了謊。我們的行為抵觸了共和國憲法,這才是被帶走的真正原因。而之所以撒謊,現(xiàn)在想來,大概是在極力拒絕以既以形成的身份來接受這件事情,雖然的的確確曾參與到其中,但卻要留下遺忘的可能。然而那樣別有用心的撒謊至多只能算作一種掙扎,它沒有任何現(xiàn)實的意義,它根本就不能使我避免什么。我在錢包里裝進了太多的信息,里面有身份證,有通訊錄,有還沒來得及付給女人的錢,還有一張記錄第二天開會事項的便條。我應該把這些東西全都扔掉,讓與自己相關的一切全都遠離自己,但眼鏡卻在離開房間前便將我的錢包放進他的黑色皮包里,與他的相機呆在一起。我或許還應該逃跑,但這也是我做不到的,有只男人的手像手銬一樣鉗住了我的手腕。相比之下,女人要幸運得多,男人們在她的房間里找了好半天,終于還是沒能找到任何可以暗示她身份的信息,假如她執(zhí)意保持沉默,或者反復去說那一套故事,那么男人們雖然不肯相信,卻也無可奈何,這樣一來,她便除了是一個妓女,可以不再是別的人了。
在離開房間時,女人從墻上取下十字架,放進上衣口袋,然后從門邊的掛歷上撕走一頁,隨手扔在地上,她認真環(huán)視了整個房間,仿佛要記下每一件物品的形狀,她堅持要鎖好門,但門已經(jīng)壞了。
我被推進男人們開來的車,因為人多,顯得很擠,這讓我感到很難受。我被帶到人民路上的派出所,我記得,去年冬天屋子被小偷洗劫后我曾去那里報過案。男人們把我關進一個寬敞的拘留室,說是要給我一個晚上的時間讓我來想起自己的身份,第二天再告訴他們。他們離開后,我關上燈,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我有點困,但卻不確定這種睡意是否是真實的或者恰當?shù)?,好幾個小時,我就在黑暗里靜靜地,一絲不茍地坐著。
事到如今,再去追述當時思考的內容已無可能,我已經(jīng)忘記了,徹底忘記了。無論怎樣認真去回憶,那幾個小時的我也只能是醒著的卻空洞的軀殼。是的,沒有散盡的恐懼也好,持續(xù)不斷地懊悔也好,關于將來的細致縝密的推測也好,我一樣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早在那時,我便只是醒著卻空洞的軀殼而已,只是被鎖在寬敞屋子里,靜靜坐著的別人而已。又或者,在那樣的時候,我其實什么也沒想,我以為我一直醒著,但我卻從一開始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有個男人來到拘留室,遞給我一杯水,但還沒等我將水喝完,他就直接切入主題,說今天也不問我什么話了,我犯的這個錯誤直接交點罰款就行了,所以,他再也不想在我身上耽誤時間,讓我趕快通知家里人拿著錢來領我回去。我告訴他,我的錢全都在銀行卡里,如果他肯把錢包交還給我,我馬上就去取錢來交罰款。他突然顯得很生氣,這讓我疑心自己說了不妥當?shù)脑?,果然,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對我說,他很明白我這種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警察不是強盜,他們之所以要收取罰款,并不是貪圖那么幾個錢,罰款不是他們的目的,而是手段,是為了給我留下教訓,不再犯相同錯誤所采取的行動,但如果只是罰款,還不能達到這個目的,因為我可能過不了多久就忘了這件事,為了確保我能從中吸取教訓,他還得讓我的家里人,我身邊的人全都知道這件事,這樣我就能經(jīng)常得到提醒,永遠也忘不了了。
很顯然,事情還遠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我即刻明白了這一點,但我依然抱有一絲僥幸的念頭,我向他保證,我已經(jīng)接受了教訓了,并且會永遠也忘不了,我懇求他不要驚動我身邊的人,即使罰款再多一些我也愿意接受。但是他顯得很不耐煩,甚至沒有等我把話說到結尾處,他向我揚了揚手,示意我停下,然后對我說,這不是錢的問題,并且這也不合他們的規(guī)矩。
他把我?guī)С鼍辛羰?,帶到一個很大的辦公室,讓我在靠近窗戶的一張辦公桌前坐下來。他把桌上的電話機移到我面前,讓我打回家里。我對他說,我只是在這個城市工作而已,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并且沒有安裝電話,平時聯(lián)系只能靠寫信。他冷笑一聲,從我面前離開,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我的錢包,他從里面找出通訊錄,認真地一頁一頁地翻看著,突然說,虧你還是個老師。我后來才明白,他是看見了我在上面記著的李校長的電話。他看了好半天,然后把電話本扔在桌上,對我說,我還是配合些比較好,如果我再不肯撥通電話,他們只好照著通訊錄上一個一個撥過去問了。我把手垂在腿上,用更誠懇的語氣說,他們這樣做,一定會給我的生活帶來很大的影響,從此以后,無論我走到哪里,總會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沒有人可以一直忍受這樣的事情,我最終會被拖垮,會被毀掉,我雖然犯了錯誤,卻不該受到如此嚴厲,深遠的處罰。辦公室里的另外幾個人小聲地笑起來,他點了點頭,說,嗯,你說的很有道理。
我被重新帶到拘留室,中午的時候,他將我重新帶出來,而在那時,李校長已經(jīng)在辦公室里等候了。
多惡毒啊,假如能夠被原諒,被理解,假如那些衣著整齊的警察能夠正確判斷他們的行為將會引起的后果,假如他們只是強盜,我又何至于此呢。許多天來,我經(jīng)歷了怎樣的孤獨,經(jīng)歷了怎樣的痛苦啊,我被人指責,被人嘲笑,我被手上托著籃球的男學生大聲議論,被拎著白菜的張進元當面詰問,而所有這些,卻全都是可以避免的。哦,不必再去抱怨了,都將結束了,是的,都將以最為徹底的方式結束了。無論事情經(jīng)由怎樣的道路,我已經(jīng)來到此地,對于無可挽回之事,我又何必去作過多假設呢。那么,依然只是回憶吧,讓我?guī)еK于獲得了的開闊胸懷走入到往昔,去注視事件的周邊,也注視我自己。
我也許是過于軟弱,過于愚蠢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竟被那所謂的道德蒙騙了,當校長在學校的會議室宣布我被開除教師資格時,我竟然會認為那樣的決定毫不過份。我坐在會議室的角落,看見校長在會議室的最前排用力地打出一個手勢,在他身后,是一塊用舊了的銀幕,幾分鐘以前,一年級三班的物理老師曾借助它發(fā)表過一篇題為《論高中生的心理特征》的演講。我看見所有人帶著不同表情回過頭來看我,繼而把腦袋湊在一起開始小聲議論,我看見余興華的記事本被他的胳膊擠離桌面,掉在地上,坐在他后排的人撿起來交還給他。我意識到,我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嫖客了,除此以外,我不再是別的什么人。
在大學三年級時,我曾寫過一篇關于身份的論文,其觀點大概是,身份是某種類似于橋梁的介質,或者是一種工具,人經(jīng)由各種身份抵達真實世界,與此同時,真實世界也經(jīng)由身份抵達人的內心。因為這篇論文,教古代文學的老師還花費了很多時間來幫我修改,到最后已面目全非,現(xiàn)在想來,在其中所述觀點,雖然并非完全準確,但作為一種解釋方法,或多或少自有其價值存在。然而終究未能得以發(fā)表。
嫖妓一事,如果從更深層次來探討此事,它的確是通過嫖客這一身份扎根于我的心底,滲透進我的生活的。如果它只是純粹的,單一的事件,如果它只是我的肢體在過去的某個時刻演繹出的若干畫面,那么它于我會漸漸變成一個無法追回的夢,會不真實。我曾經(jīng)深感恐懼的不是作為夢境的它,是的,那不是我所害怕的,我畏懼的是一種身份,這種身份將過往的事件深深烙印在我身上,我無法逃脫,無法遺忘,我能做到的只是承受,是忍耐,是消失在其中。
我在辦公室收拾好屬于自己的東西,把它們放進一個曾裝過英語課本的大紙箱。我抱著那個笨重的紙箱準備離開時,教化學的楊軍突然將一幅用給學生打分的紅色筆畫成的手銬貼在紙箱上,在場的其他人都大聲笑起來,我撕下手銬,注意到在它后面是好幾行化學公式,我看不懂,那大概是草稿。我把手銬揉成一團,隨手扔在地上,面無表情地走出辦公室,走向校門。經(jīng)過運動場時,我聽見學校廣播正在播著我的事情,箱子太沉,我想放在地上稍稍休息一下,一只足球卻突然砸在我身上,然后有個男學生跑過來滿臉歉意地向我說對不起,我不清楚那是否是故意的,我抱緊紙箱,快速離開。一路上,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我安慰自己,這只是心理作用,他們并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做過什么事,但我還是很不自在,我感到自己是一連串不斷重放的畫面,向所有人詮釋著我的身份?;氐郊依?,我燒了壺水,用它泡了碗面,我發(fā)現(xiàn)在我背后貼著一張紙,我把手彎向后背,費勁地取下那張紙,然后看見上面用標楷體印著幾個大字:我是嫖客。
我沒有感到憤怒,甚至沒有感覺到它是一個過份的玩笑,我是如此溫順,如此軟弱,如此愚蠢。我把紙放在泡面旁邊,撫平,我盯視著上面的字,好幾分鐘,一動不動。終于走到了這一步,我心里想。可是,所謂的這一步是一個非常模糊的說法,它并沒有把我的遭遇完整,準確地展示出來,我感到茫然,疲憊,完全沒辦法把所有事情以故事的結構拼接起來,它們只是散亂地,毫無秩序地在我的腦子里重復閃現(xiàn),然而僅僅只是如此,強烈的悲哀還是在我心里慢慢聚攏起來。是的,我感到難過了,我看著紙上的字,沒有去猜測究竟是誰弄出來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幾個字,它們安祥,平靜,它們沒有任何生命,它們不會說話,不會嘲弄,但它們是這樣堅硬,這樣富有魔力。
嫖客!嫖客!嫖客!也許我應當從床上坐起身來,最后,也是第一次用盡全力喊出這個詞語,讓所有人都聽見我的聲音,讓所有人都被驚醒,讓他們去抱怨,去咒罵。但他們咒罵的不會是作為嫖客的我,而是發(fā)出這聲音的我,多奇妙啊。
但那時的我從不曾想過這些,我仿佛被那四個字勒緊了脖子,呼吸不再從容不迫。我猶豫了好久,才下定決心,終于把那張紙撕碎,揉成一團,扔出窗外,不過,那并非因為憤怒,我沒有感到憤怒,那也不是因為恐懼,對于恐懼所指向的那種東西,我已經(jīng)走入到其中,我已經(jīng)不再恐懼。解釋起來,所能得出的結論大概只是,那實則是一項完全多余的舉動,雖然也注入了若干心理活動,但兩者卻毫不相干。然而我卻立刻感到安穩(wěn)了一些,仿佛已適當遠離了自己所從屬的那種身份。我坐在桌子前,吃光已經(jīng)被泡軟的面,我走到窗邊,看見樓下有個人鬼鬼祟祟好像在偷自行車,我拉上窗簾,用力躺在床上,很快進入夢鄉(xiāng)。
后來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能夠很快睡著,不是因為我感到了安穩(wěn),那只是因為我太累了。在那之后,我再也沒能在哪一天毫不費力地睡著,而即使在那天晚上,深夜里被突然下起的大雨驚醒以后,我就一直醒到了天亮。我躺在床上,所想的事情倒并非全都與嫖妓一事有關,我想起讀小學時在前排同學桌上用小刀歪歪斜斜刻了“王八”兩個字,還想起上星期有個女同事生日請客吃飯我喝醉了吐了一地,這些事情大都平凡至極,可當我下了決心想要睡著時,我的遭遇卻又像尖刀一樣把我刺痛,使我清醒異常,無法入眠,我只好又想些平凡無聊的事,借以逃脫那把尖刀。
其后的幾天,那或者可以算作是最悲慘的時光。我總是躲在房間里,不肯出門,我向自己解釋,這不是在害怕什么,我只是不想出門。但這不能令我信服,為了證明自己的論斷,我在鏡子前把衣服的皺褶處用手撫平,打開門,走出去,可是沒多遠,我又退縮回來。我沒辦法不去想像可能會遇到的嘲弄,我只好承認,我的確感到害怕了。可我不能總是躲著,我終究要穿越這里,這我明白,我在房間里坐立不安,老想著怎樣去克服這種擔憂,但什么辦法也沒有。
現(xiàn)在當然知道,即使我克服了擔憂,走到門外,我也還有更多的事情,更多的心情要去面對,但在那時,因為過于漫長的心里的掙扎,我竟然漸漸覺得,只要避開了那些想象,避開了在幻覺中出現(xiàn)的不懷好意的笑臉,只要我走入到人群中,直接面對了那真實世界,我的困境便不復存在。
回想起來,真正意義上去面對嫖客這一身份,至少是以稍稍理性的思維來看待此項稱謂,那是在我失去教師資格的第六天。那天早上,我被整個晚上的失眠徹底激怒了,嘲笑和指責突然不再令我畏懼,我終于離開家門,走了很遠。但憤怒并沒有給我勇氣,使我豁達,它只是暫時遮蔽了我的擔憂,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已經(jīng)到了位于城東的菜場,那里人很多,我東張西望,很怕在其間看見熟悉的臉。在買土豆時,小販問我為什么很久沒來買菜了,我吃了一驚,但很快就想到他并不知道我做過什么。我拎著土豆,快速回到家,還好,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或者說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是嫖客。
我由此想到,嫖客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沒有必要時刻為此事煩惱。我從抽屜里找出那篇關于身份的論文,認真讀了兩遍,那是按修改的結果重新謄寫過的,古代文學老師用紅筆改動的痕跡已經(jīng)不復存在,它已經(jīng)隱藏在其中。我分辨不出那上面哪些是我最初的結論,哪些是后來被增加和修改的,我想再重新寫一篇,可不知道從何處起筆,我把論文放回抽屜,在窗前站了很久,慢慢對嫖客產(chǎn)生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很顯然,我是個嫖客,躺在房間里不出門也好,在屋外被認識的人嘲笑也好,這一點是不會有所改變的。但是,為什么我會被認為是個嫖客呢?我嫖過妓,追究所有原因,這大概是最重要的一點。可是,余興華也嫖過妓呀,我倒還記得,有一次曾看見他從一個昏暗、曖昧的小弄里走出來過,他當時深深低著頭,把衣服的拉鏈拉到了最末端,借此遮住了下巴,他看起來行跡很可疑。當然,這只是推測,我沒有闖進房間,親眼看見他所犯下的錯誤,不能就此得出定論,但是,那樣多的老師當中,難道就沒有一個去嫖過妓嗎?他們之所以沒有被冠以嫖客的稱呼,依然在胸前別著老師的徽章,那只是因為他們沒有被抓,沒有被拍照,沒有被罰款,如果他們愿意想起那些事,那就偶爾回味,如果不愿意想起,盡可以忘了它。沒有人會指責他們,他們也不用去面對校園廣播義正嚴辭的批評,因為,他們雖然嫖過妓,但不是嫖客。
社會道德——假如的確存在這么一種東西,它最后指向的絕對不是哪一個事件。也就是說,被指責,被嘲笑的不是嫖妓,是我,是作為嫖客的我。但我之所以是嫖客,又不完全因為我嫖了妓,這也與我被抓有關,總之,許多件事情關聯(lián)起來,最后才造成了這個結果。
不過,這只是一些觀念,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怎樣的想法都改變不了我的處境,我走到街上,遇見認識的人,如果他們知道我犯的錯誤,他們還是會嘲笑我,會指責我,他們會想,這是個嫖客,應當指責,應當嘲笑,這樣才能與這種身份保持某種距離。是的,他們是虛偽的,是惡毒的,他們沒有真心鄙視我,他們那樣做,只是想證明自己擁有道德,即使不是全部,至少也是一部分。
我想著這些事,感覺自己已漸漸逼近了身份的含義,我坐在桌前,拿出紙和筆,但仍然無法起筆。
無論如何,寫論文不是首要的事情,我這樣勸慰自己??墒?,什么才是我首先要做到的呢?我沒有主意,坐在桌前,只是發(fā)呆。我的情緒很糟,這是可以理解的,這與我的處境完全符合,我又一次想,嫖客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沒有什么發(fā)生變化,我明白,那不是我的真實想法,畢竟我還是在意這些的。
到中午的時候,我感覺到我已經(jīng)被毀了,正如在派出所預言的那樣,徹底被毀了。哦,這不是一種感覺,這是一種想法,是結論,它以句子的形式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即刻就得到了認同,也許這種感覺早就存在了,但是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句子。
似乎完全沒有可能擺脫這種情況,嫖客這個字眼就像一張大網(wǎng)網(wǎng)住了我的手腳,它或者也是一塊無法粉碎的磐石,是個路障,我懷疑,我的一生都將困在此處了。當然,我可以去另外找一份工作,如果運氣好,還可能會進入到一所更好的學校,重新成為一位老師,重新教學生們分析句子的結構,但即使那樣,我作為嫖客的身份也不會有絲毫變化,我只是獲取了這以外的另外一重身份,僅此而已。知道這事的人也許還會說,瞧,那個嫖客來教書了。這樣一來,我甚至連另一個身份也沒能獲得。這或者只是思維習慣的問題,他們也完全可以認為,重新作為老師的我,曾一度做過傻事,嫖過妓,但是很顯然,他們不會這樣想。
這些想法折磨了我,我感到迷茫,也感到困惑。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到,我完全可以離開這里,去另外一座城市,那里沒有人認識我,沒有人知道我是嫖客,那么嫖客這種身份自然就可以解除了,我馬上會成為一個外地人,等有了工作,我就是一個老師,一個純粹的老師。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切,會被裝進一個更大的袋子,打成一包,遠遠扔在身后,我于是會又擁有了遺忘的可能,漸漸地,過往之事會從我的生活中決裂開去,成為無法追回的夢。
我為此而激動了整個夜晚,仿佛坐上了奇妙的車子,正在迅速遠離痛苦。僅僅在昨天,我還新交了一個月的房租,并且,那位臉上長滿老人斑的阿姨抱怨我最近用電過多,向我多收了二十塊錢,但這些都不再令我感到惋惜了,相比于另外的事情,這點事顯得太微不足道了。我開著燈,把所有能夠帶走的東西都裝進一個有輪子的箱子,我躺在床上,盤算著第二天一早就去買車票,就這件事情也讓我想了好一會兒。
但我沒有按計劃離開,沒有誰阻止我,誰也沒有阻止我,可是,我的決定還是在事情的延展中發(fā)生了變化,這或許是應當引以為憾的,假如我離開了,也許就不會再有現(xiàn)在的結局了。誰知道呢。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了床,我打量了屋子,確認沒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遺露在角落以后,我就按著晚上的打算向火車站走去。在路上,大概已經(jīng)接近了車站所在的地方時,我看見張進元拎著一袋東西迎面走過來。我弄不懂當時他為什么會在那里出現(xiàn),這事直到現(xiàn)在我也弄不明白。我低著頭,假裝沒看見他,我想著,他是個近視眼,又不喜歡戴眼睛,只要我不招呼他,他一定發(fā)現(xiàn)不了我。但當我走到他面前,打算給他讓路時,他卻突然用力拍了我的肩膀,他顯得很高興,像是遇到了很久不見的老朋友似的,他用沒有拎袋子的手拉住我的衣裳,似乎立即就要對我說些什么,我感到有點厭煩,退后一步,掙脫了他的手。他滿臉笑容,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把開口一端遞到我面前,示意我從里面拿出一支,我沒有拒絕,從里面拿出一支,銜在嘴里,他為我點燃,自己也點了一支。然后他說,你這幾天有沒有再去嫖妓?
這話讓我很難堪,我附和地笑了兩聲,沒有回答。他接著說,最近派出所的人把工作重點放在了刑事犯罪上,讓我趁機多去兩次,肯定不會出什么事。我羞愧難當,把煙扔在地上,用腳踩滅,對他說我還有事,要先走了。然后就要從他身邊經(jīng)過,遠離這個家伙。但是他把袋子移到另一只手上,用閑下來的手再次抓住我,接著剛才的話說,要不今天晚上你帶上我我們一起去。
我有點急了,準確些說是生氣了,我用力把他推開,他向后退了兩步,又走上前,面帶笑容,也把我用力推開。他身體很健壯,好像是什么健身俱樂部的會員,但是他不該在那樣的時候賣弄這一點。他用的力氣過大了,我退后兩步,還是沒能站穩(wěn),我坐倒在地,手接觸地面時遇到了一個突起的石塊,它把我割傷,馬上便有血流出來。我很惱火,我站起身來,沒辦法再附和他去笑,我走到他跟前,用一只手抓住他領口,用流著血的手用力捶他的脖子。他不慌不忙地把袋子放在地上,也抓住我的領口,捶我的脖子。
我從他手中掙脫,撿起他剛剛放在地上的袋子,用力向他砸去,袋子打中他的胸口,落在地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里面裝著的只是一棵白菜,根本就不足以使人疼痛,我環(huán)視地面,想找塊磚重新砸過去,卻沒能找著。他似乎也變得很生氣了,快速沖到我跟前,毫不費力地把我摁倒在地。這時候漸漸有人圍攏過來,他大概是感到難堪了,他放開我,把白菜踢到一邊,想要離開。但是我又站起來,跑到他身后,用力踢他,捶他,他只好又轉過身來,重新把我摁倒在地。我聽見人群中有人在小聲討論是否該去報警,這讓我有點害怕,所以在他再次放開我,打算離開時,我沒有再去向他進攻。我站在原地,看見他淅漸走遠,我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灰塵,開始往回走。
我有了另外的主意,不必離開了,至于這種方法是否更為妥當,簡潔,我沒有去考慮,我完全被它吸引了。張進元離開時我想到,如果不想再聽見指責,不想再被嘲笑,我只要使他們心生畏懼就行了,我可以用力捶他們,用磚頭去砸他們,當然,也許我打不過他們,就像我打不過張進元一樣,也許我會被摁倒在地,會弄得滿身灰塵,但這又有什么要緊呢。重要的是,他們會由此認識到,他們的嘲笑,他們的指責,全都過于輕率了,他們要為此付出代價,漸漸地就不會再有人使我難堪了。
我回到家,把箱子打開,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擺回到原來的位置,我將毛巾潤上熱水,把傷口的周圍擦拭干凈。傷口處不再向外滲出血液了,這讓我很欣慰,我躺在床上,雖然還是沒有困意,但已經(jīng)感覺安穩(wěn)得多了。
下午再出去的時候,我不再害怕遇見熟人了,恰恰相反,我開始期待有人攔著我,向我談論那些使我難堪的事情,使我得到機會,將自己的計劃實施出來。我在街上閑逛,不停東張西望,這樣過了整個下午,卻沒有任何收獲,我發(fā)現(xiàn),雖然往來的人絡繹不絕,認識我的人卻是一個也沒有。我感到很失望,我沒辦法不感到失望。我回到家,飯也顧不及去吃,我躺在床上,像生了一場重病,十分虛弱。這樣的心情與前幾天自然有所不同,可是,它同樣令我難受呀。
第二天早上,我試著走到學校門口,然后站在那里,不停向里面張望,我指望從里面走出來一個人,不管他是教哪一科的,只要認識我就行。很顯然,我去的時間很不恰當,校園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所有人都呆在教室里,或者辦公室里,等到下了課,突然有很多人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但沒有人朝校門走過來,用不了多久又開始上課了,校園里又變得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我就在那里等著,抽了許多煙。一直到中午,才有一股人流在鈴聲響過以后朝我所在的方向奔涌過來,他們中有些人騎著自行車,但大多數(shù)只是快速向前走著。我就站在原地,信心十足地等著人來嘲笑我。但那盡是些拿著飯盒的學生,他們根本就不理會我的存在,我在人群里掃視,哪怕是學生也好,我也希望能發(fā)現(xiàn)有兩三個人把腦袋湊在一起議論我,但我甚至連一個認識的學生也找不到,后來,我倒是發(fā)現(xiàn)了這么一個學生,他穿著大學校服,這是個很明顯的特征,我一眼就把他認出來,在我還是老師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老穿著那身衣服,他低著頭,似乎在想著事情,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抬頭望了我一眼,然后又低著頭,繼續(xù)向前走,他是個性格內向的人,這我知道,他以前就不愛說話。
我又有點喪氣了,可我還是耐心地等著。終于,在學生的人潮漸漸散盡以后,稀稀落落地走出來幾個老師,我首先看見了楊軍,他表情有點憂郁,大概正在為什么事情煩惱,我注意到他望了我一眼,可是卻假裝沒有看見我,我只好湊到他跟前,對他說,嘿。你好,他說。他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說話的語氣也是干巴巴的,見他這個樣子,我倒是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我想對他說點別的話,他卻看了看表,若有所思地向前走開了,走了好幾步,才回過頭來向我揮了揮手,算是告別。
在那之后,我又見到了好幾個熟悉的老師,但每一個都只匆匆寒喧了兩句便離開了,沒有人提及我嫖妓的事,甚至沒有暗示這件事情的存在。我心灰意冷,回到家里,百思不得其解。很顯然,沒有人忘記這件事情,它走得并不遠??墒牵牡拇_確,他們看起來好像完完全全忘了這件事。我想著,他們之所以如此,當然不會是擔心他們的嘲弄會給我?guī)韨?,早在事情發(fā)生之初,他們絲毫也沒有顧及我的感受,現(xiàn)在自然也不會,但他們也一定不是感到害怕了,我還沒來得及把他們的鼻子一一揍扁,讓他們流鼻血,由此知道我并不是可以隨意羞辱的人。
無論如何,存在于表面的遺忘不正是我所向往的嗎?我這樣想。但那又不是我真實的想法,我沒有馬上感覺到,嫖客這一身份已經(jīng)從我身上解除,相反,它似乎更加牢固地定格了我,它變得更加強大,無從摧毀。
自此以后,我徹底垮掉了。我食欲不振,總是哀聲嘆氣,我感到恐懼,卻不知道自己害怕著什么,我心情憂郁,但這種心情只是指向了我既已陷入的某種狀態(tài),至于我究竟處在何種狀態(tài),我又是不知道的了。最糟糕的是失眠,也許失眠不是一個單一的事件,我恐懼,憂郁,這才導致了失眠,它是一個大熔爐,匯集了我的所有心情。為了這事,我曾經(jīng)到小區(qū)旁邊的一個藥店買過兩盒安眠藥,但過了好幾天我才知道那藥是假的,我只好去醫(yī)院讓醫(yī)生開了證明,然后到一個更大的藥店買了兩盒回來,但效果不大,我把劑量增加一倍,效果還是不大,但我又不敢吃得更多,那些時候我對死亡還心存畏懼,擔心這樣會讓自己丟了性命。我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醒著,恍恍惚惚地睡著,等到了天亮,日子又走回到出發(fā)點,一切如舊。時間于我已不再筆直向前延伸,它開始繞著賭博機一樣的大圓盤反復兜著圈子,我居住在那里,沒有出路。
當然,那只是我垮掉的若干表面現(xiàn)象,而對于隱藏在那背后的原因,我完全沒辦法細致描述出來,那是不可能的,即使到了現(xiàn)在,我也仍然沒辦法做到。也許原因從一開始就并不真正存在,恐懼也好,憂郁也好,失眠也好,全都處于事件的最底層。
那些日子,我老是想像著被人嘲弄的情景,想象雖然沒有十分細致,合理,卻也著實給我?guī)砹撕艽蟮目鄲?。對于那些幻覺,我沒有感到害怕,而我之所以去想像那些事,也一定不是出于期待。若要以更恰當?shù)恼f法來描述此種情況,大概是,對于那些場景,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種來自外部的,持有距離的情感,我已經(jīng)深深陷入到那里,不再孤立于它。我感到很羞愧,那種想象讓我感到很羞愧,當然,也有可能是,處于那種想像里的自己感到了羞愧,而我只是經(jīng)由想象察覺到了它的存在。
羞愧包圍了我,或者說,羞愧充滿了我,總而言之,它與我形影不離。它折磨著我,困擾著我,毀滅著我,而我卻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想著,我其實并沒有感到羞愧,我以為自己感到慚愧了,但實際上不是那么回事,在的的確確存在的這個世界里,根本沒有哪一個人來當面指責,當面嘲弄我,他們只是在我的想象里那樣做了,所以,我也一定只是在想象里才感到了羞愧??刹还茉趺聪?,我還是覺得很難受。我后來才弄明白,在那些想象背后,還隱藏著一些更深的含義,它們并不是純粹的想象,它們是被物化了的道德,虛無飄渺,不可捉摸的道德因為有了這一些想象而顯得具體,真實。
我去嫖過妓,是個嫖客,這背離了道德。但是,道德是什么?我想不明白,這也許是比身份更讓人難以參透的問題。也許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一樣沒辦法看見道德的樣子,這不是說,這些人會因此而不受道德的影響,不,不是那么回事。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不出來,我倒是相信,它既然與人們這樣息息相關,自然有一套周密,圓滿的體系,但這不是我應該去關心,去考察的,如果再多給我一些時間,多給我一些智慧,我寧愿把那篇關于身份的論文重寫一遍,使之能夠發(fā)表。
我仍然把我的處境看作是一個身份的問題。我把寫過的論文看了又看,漸漸開始認為,嫖客,作為一種身份,因為一系列事情在某個時刻既已形成以后,它便成了我在這個世界的代表,我以為是我被人嘲弄了,是我被人摁倒在地了,是我在學校門口等待熟人,但其實被嘲弄,被摁倒在地的只是嫖客,在學校門口等人的也是嫖客,至于我,實際上只是一些心理活動,我從來就沒有真正走入到這個世界當中,我經(jīng)由一種世俗的邏輯與嫖客關聯(lián)起來,我躲藏在黑暗里,認識著嫖客,感受著嫖客,影響著嫖客,但我從來都不是嫖客。那么,在想像中遭到羞辱,感到慚愧,被羞辱的是誰,感到慚愧的又是誰呢?我的想法是,沒有誰被羞辱,也沒有誰感到慚愧,那些想象與慚愧是思考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它們類似于一個中性的句子,富含邏輯。
我把論文放回抽屜,立刻又認識到,我的那些觀念和想法太過于牽強,根本就不可靠,我很可能是為著幫自己辯解,使自己變得平靜才那樣想的。但沒有什么發(fā)生改變,什么也沒有改變。
哦,困意越來越濃了,我可以感覺得到,只要我一合上眼,一定會沉沉睡過去,并且不會再有醒來的可能。也許我應該爬下床去,用冷水把自己淋濕,以此來保持清醒。但那樣做的意義在哪里呢?論文一定是寫不完了,即使按自己的意愿寫完也未必能夠發(fā)表,我即使醒得更久,也終究會沉沉睡去,不再醒來,藥的劑量的確是夠大了。也許我不該這樣做,自殺是愚蠢的,哦,這樣想不對,不管怎樣,我畢竟是變得平靜了,既然我已經(jīng)作了這樣的決定,并且無可挽回,我就不應該再去評判了。不過,問題是,我究竟是作為一個嫖客而死,還是作為我而死?這個問題我剛才把藥放進嘴里以前就想出過答案,是什么來著?我忘了,真是糟糕。不,這沒什么要緊,是的,這沒什么要緊。那么,我為什么會想到自殺?哦,困意越來越濃了。是啊,為什么會自殺?我記不得了,可是,答案一定是有的。哦,也許沒有答案,說不定剛才我根本就沒把這理解成自殺,我只是想殺死嫖客也不一定,我是如此愚蠢,真會那樣想也不一定。但這沒什么要緊,無論如何,我變得平靜了,是啊,沒什么要緊。
(責編:王曉莉電子郵箱:1688wxl@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