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麥左手提著兩瓶啤酒,右手拿著鐮刀行走在六月的太陽底下。六月的太陽光粗野而張狂地直刺白亮白亮的鐮刀刃子,鐮刀刃子反射著熱烈而生硬的光。大麥走進麥地里的時候,老遠看見,父親和妹妹正在揮動著鐮刀收割麥子。父親的腰可怕地彎下去,鐮刀揮出去的弧線很老練,仿佛帶著點苦味兒。妹妹小麥的衣襟被熱風撩起來,她似乎不是在割麥而是在做舞蹈動作。隨著鐮刀輕盈而圓潤地起落,一抱一抱的麥子順勢倒在小麥的懷里,溫順而可親。心急火燎的大麥突然放慢了腳步,她將目光稍微向遠處瞄了瞄。陽光直接地照在麥子上,肆無忌憚,一點兒也不遮掩、不含蓄。刺目的光線俘虜了麥子,麥田里一片黃亮,麥芒張揚,麥粒飽滿,眼前的麥子正在向大麥擠眉弄眼。麥浪與天光交接處,熱浪氤氳,蒸騰不止。大麥揉了揉被強烈光線刺痛了的眼睛,將啤酒瓶放下,鐮刀從右手換到了左手。她的目光從父親身上移到了妹妹身上,又從妹妹身上挪到了父親身上,緊盯著父親彎曲的脊梁桿,那個彎曲的弧度稔熟而隨心。在大麥眼里,父親的腰桿從來沒有彎曲過。父親是一個模樣俊朗周正、昂首挺胸的男子漢。無論生活的重負如何可怕地壓迫,父親都沒有彎曲過腰身。大麥見過父親年輕時的照片。一九五二年,父親學成木匠手藝之后,并沒有開始他的木匠生涯,而是當了工人,到大山深處修寶成鐵路去了。珍貴的鏡頭將父親聚焦在工地上:背景是巍峨的秦嶺,是藍天白云。站在遂道口前的父親魁梧而英俊。他穿著筆挺的鐵路制服,頭戴大蓋帽,目光自信而堅定。一張照片將父親年輕時的神態(tài)定格了。大麥曾經(jīng)將這張照片偷偷地帶在身上。由于母親再三追問,她只得把照片又放回鏡框中。父親用他的斧子砍掉了多少棵荊棘,搭建修理過多少個營房,無從計算。父親能干、正直,將年輕的才干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一九六二年的三年困難時期,被饑餓折磨著的父親回到了故鄉(xiāng),當了一名生產(chǎn)隊社員。父親這一輕率的決定,注定了他要與黃土地打一輩子交道,將自己的一生涂抹得灰黃暗淡,沒有絲毫色彩。當時,父親坦然地接受了生產(chǎn)隊缺糧缺錢的現(xiàn)實,推著生活的磨棍向前走。父親是務莊稼的把式,在地里干活兒像秀才寫文章一樣,毫不含糊。父親把養(yǎng)活三個姑姑、兩個叔叔還有刻薄的奶奶以及吸大煙的爺爺?shù)闹負闳粵Q然地擔在肩頭。他和母親二人支撐著沉重的家,等到他自己有了三個女兒的時候,由于爺爺后娶的奶奶薄情寡義,差點讓三個女娃餓死。父親夾著兩床被子,領(lǐng)著母親和三個女兒在后院里搭起了窩棚,開始了他慘白暗淡的人生。父親每天利用勞動的空隙和母親一起打土坯、拉土坯,在院子里蓋起了三間廈房。父親從來沒有抱怨過生活,對于爺爺奶奶也沒說過一句不是。在母親生下五個女兒之后,父親將沒有兒子的遺憾深深壓在心底,將村婦們的閑言碎語拋在了身后,大踏步地行走在生活的田野上。父親畢竟有木匠手藝,他走遍了方圓十里八村,給人打家具、做棺材、蓋房子。父親的活路做得一板一眼,釘是釘,鉚是鉚,做的家具看不到縫子,打的架子車不用一枚釘子。父親用他的能巧贏得了人們的企羨和嫉妒。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女人們給走在村街上的父親不時地拋媚眼。我想,父親大概用很男子漢的神情攬下了女人們溫吞吞的好意。許多年后,當一個叫做大麥的女孩兒閱覽父親的人生年譜時,心里不由得潮熱了。
在大麥的記憶里,父親的腰身一直挺得很直,無論是獨自走在街道上,還是肩扛手提,或是脊背上有很重的負荷,父親從不彎腰。背著滿滿一背簍的草,父親一步一步蹬穩(wěn)當,隨著節(jié)奏分明的腳步聲進了院子。等大麥或母親急急地走過去要扶一下的時候,父親只是將身子一傾斜,沉重的草背簍就倒在了地上。父親走到院子里,拿起甩子啪啪地打了幾下衣裳上的塵土。黃昏中的父親簡直是一堵牢不可破的墻。大麥的身子靠在這堵墻上,她能感覺到墻的脈搏和體溫,她能觸摸到墻的堅實和可靠。她由衷地擁著墻抱著墻。
父親還有糊燈籠的手藝。每年冬天,父親和母親為糊燈籠,常常熬個透亮。等大麥一覺醒來,只見父親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星一明一滅,在大麥的心里濺起了火花。大麥帶著父親的印象又進入了夢鄉(xiāng)。
也是在一個冬夜,大麥突然醒來了。燈沒有關(guān),房子里幽幽的。她扭頭一看,糊燈籠的竹篾子、彩色紙、剪刀、麻繩、漿糊亂扔了一地。幾十個糊好的小燈籠靜靜地躺在地上,卻不見父親和母親。大麥欲喊一聲爹,卻沒有喊出口。她欠起身一看,父親和母親在炕那頭,父親用胳膊攬住了母親,母親緊緊地粘在父親身上。大麥突然揭起被子,下了炕。她兩腳踩爛了兩個糊好的燈籠。她抬起腳還準備踩時,父親大喊一聲大麥。她蹲在腳地,放聲哭了。母親以為她從夢境中沒有脫身,幾乎全裸著身子跳下炕,將她向炕上拉。大概,母親至死也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父親堅實而溫暖的懷抱是屬于大麥的。在大麥的記憶中,母親懷了小麥,將三歲的她打發(fā)到父親身邊。她跟隨著父親,抱著她的小枕頭,拽著父親的衣襟,在黑夜中低一腳高一腳地走向了飼養(yǎng)室。父親是生產(chǎn)隊里的飼養(yǎng)員。飼養(yǎng)室成了大麥的第二個家。睡在飼養(yǎng)室炕上,大麥枕著父親的胳膊,一手搭在父親的肩膀,細嫩的雙腿被父親緊緊夾住……只有緊偎在父親的懷里,她才能酣然入睡。直到她十二三歲,她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似乎覺得不應當被父親摟著睡了,睡覺的時候兩腳用力蹬,被蹬了的父親將她猛推到一邊,再不摟抱她了。父親在灶房給大麥盤了一個小小的火炕,但是大麥哭著不去,每天睡前都要找父親。父親獨自去飼養(yǎng)室睡覺了。
一覺睡醒,大麥突然感覺她長大了。長大了的大麥開始和父親拌嘴,給他出難題,惹他生氣。似乎連大麥也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但是父親身上濃濃的汗味和旱煙味逗弄著她,她不時湊到父親跟前摟著父親的脖子,摸他的頭發(fā),摸他的耳朵。她最喜歡給父親洗澡。大熱天她燒一盆水,端到院子里,細致認真地為父親洗著脊背。她要讓父親知道,五個女兒中,她是最懂事最乖巧最愛父親的。
可是,一夜之間,父親的腰就這樣彎了,背就這樣駝了,歲月讓一個身板硬朗的漢子萎縮成一個干巴巴的老漢。父親的身影單薄佝僂,就像脫了水的蔬菜葉子一樣,缺少潤澤和色彩。
等到大姐、二姐、三姐一個個出嫁之后,父親已經(jīng)六十歲了。歲月的刻刀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眼睛里的光澤變得混濁而黯淡。只有生活漫不經(jīng)心地打印在院子那四間半土坯房上。父親、母親和大麥、小麥,四個人竭盡全力對付著捉襟見肘的日子。大麥上高中的時候,小麥正上初中,大麥每周回家一趟,拿走了父親一分一角積攢的幾塊錢。父親沒力氣去做工了。他操起斧子、刨子,在家里給人家做架子車、凳子、鍋蓋等小物件。每當父親上集回來,將可憐巴巴的鈔票交到大麥手里的時候,大麥充滿著內(nèi)疚。她咬緊牙關(guān)發(fā)狠心要考上大學。大麥只有一個心愿:將來,要讓父母和妹妹過上好日子。
在大麥求學的日子里,支撐這個家的是小麥。小麥看著父母在地里掙扎,毅然決然將書包背了回來。小麥輟學時只有十三歲。她性格內(nèi)向,從來不大聲說一句話,但是意志很堅定。父母最小的女兒小麥犟得厲害,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如果說輟學對小麥來說是一種犧牲,她的犧牲是為了父母和大麥。小麥不但犟而且做事踏實認真,和大麥相比,小麥適應生活的能力更強。在別人都用旋播機種麥子的時候,小麥硬是用镢頭將牛頭一般大的土塊一個一個地敲碎,牽牛犁地種上麥子。三伏天鋤玉米,她去得早,回來得遲。她將與土地維系的那個紐帶拾了起來,緊緊地套在自己嫩小的肩頭,與父親一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最原始最笨拙、最無力的姿勢和土地奮爭,和日子搏斗。
大麥提著鐮刀走到父親跟前,將啤酒蓋用牙咬開,隨著噗的一聲,細膩清澈的白色泡沫從瓶口泛了上來,瓶子里面淡綠色的液體喧鬧了起來。在冒著一絲絲涼意的啤酒瓶上,清晰的印著大麥汗津津的手印。大麥將啤酒遞給父親,爹,喝點啤酒就涼快了。父親接過來,嘴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由于喝得太猛,氣沒有換上來,嗆得他將口中的啤酒噴了出來。他氣咻咻地將瓶子遞給大麥,拿錢買這東西?這是城里人喝的,一點都不好喝,還不如喝茶解渴。說著,他接過小麥遞過來的茶壺,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個夠。大麥又將啤酒遞給小麥,小麥皺著眉頭,搖了搖頭,不喝,又苦又澀,喝不慣。還不如吃根冰棍解渴呢。大麥將啤酒靠著麥捆放在地上,然后拿起了鐮刀。她揮動鐮刀的胳膊高挽著袖子,揮出去的鐮刀輕飄沒有力度,盡管勢扎得有模有樣。父親和小麥跌坐在麥捆上,喘著粗氣。小麥健康而黝黑。太陽光毫無遮攔地擁上小麥有幾個雀斑的臉龐,小麥的鼻翼一張一翕,臉上的汗珠愉快地順著劉海往下滴。汗水映著強烈的陽光,張揚著小麥苦咸苦咸的個性。薄衣單衫勾勒著小麥高聳的胸脯和豐滿的臀部。和同齡人相比,小麥顯得成熟而穩(wěn)重。她在勞作中強壯了筋骨和性格。小麥的胳膊此時無力地耷拉著,她將力氣揮灑盡了,她將熱情付給了成熟的麥子。小麥靜靜地看著姐姐大麥苗條的身段。小麥是從心底里深深地愛著姐姐大麥的。姐姐不僅長得漂亮,而且個性強,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姐姐秉承了父母的全部優(yōu)點,聰明、能干、不服輸。在小麥的眼里,姐姐才是這個家的支撐和榮耀。讓年邁的父母有堅實的依靠,讓小麥的目光不再膽怯和慌亂,這是大麥不可動搖的信念。其實,大麥也罷,小麥也罷,姐妹倆的全部努力是為了這個家不至于坍塌。
父親坐在麥捆上,拿出了旱煙袋。他的右手由于長年出力而有些不聽使喚,抖抖索索,顫抖得厲害。銅煙鍋經(jīng)太陽光一照,熠熠發(fā)亮,翠綠的玉煙嘴里,散發(fā)著一陣陣煙屎氣。這枚翠綠的煙嘴,被摩搓得圓潤而精致,一點都不扎眼、不張揚。溫潤的綠色被攥在一把大手里,顯得那樣乖巧無力。這雙手上暴起的青筋像褐色的蚯蚓一樣一條一條粘在手背上,手背上布滿一片片褐色的斑。五根指頭粗大而僵硬,長期的抓握使五根指頭已經(jīng)伸不直了。手骨節(jié)大而突出,手掌上的老繭一層一層,粗糙的皮膚干枯了。這雙手顫晃得越發(fā)厲害了,差點將銅煙鍋掉到地上。父親的兩只手相互配合著將煙袋里的煙絲裝進銅煙鍋,用大拇指摁壓緊,將玉煙嘴噙在嘴里用牙咬住,此時,銅煙鍋再不晃動了。他打了幾遍打火機,最后打著之后,打火機跳動的火焰一明一滅,右手晃動著怎么也將火焰對不到煙鍋上。父親只好將打火機調(diào)到左手,向煙鍋上對了幾遍,終于,火焰湊到了煙鍋上,他趕緊用力吸了幾下,腮幫子因牙齒脫落而癟了進去,隨著一陣猛吸,腮幫子完全塌陷進去了,形成兩個深窩。父親終于點燃了煙,長長地吐了一口煙,然后有滋有味地咂著。煙鍋上紅色的火慢慢燃著煙絲,一會兒功夫,煙絲燃盡,父親將煙鍋在鞋幫上敲了幾下,然后拿起一根麥桿,捅透他的煙桿。
在大麥讀高中上大學的那幾年,小麥和父親兩人賺取了一個個收獲的季節(jié)。那記憶深刻地印在小麥的腦海里。每年麥收之后,為了給姐姐大麥掙來學費,小麥就出去打短工。夏日里太陽毒辣辣地啃咬著小麥稚嫩的身體。小麥提著饃,步行八里去縣城外貿(mào)公司撿辣椒。每天凌晨四點多,小麥就爬起來上路了。她沒有自行車,只能步行。等走到縣外貿(mào)公司時,早到的人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到倉庫門前,小麥從人堆外擠進去,抓起兩麻袋辣椒,拖著向水泥院里走,運氣好一點坐在房檐臺上,運氣不好時,就只能坐在毫無情意的太陽底下。小麥頭戴草帽,臉上、手上全是汗。更要命的是,辣椒火燒般的毒辣使指頭縫指甲縫像燙掉了皮一般燒灼疼痛,臉上的汗不能去擦,一擦汗,辣椒味兒爬上皮膚,面龐便火燒火燎。所以,只能任憑汗水不斷線地向下滴。小麥強忍著曝曬,硬是不喝一口水,不吃一口饃在大太陽底下迅速地撿辣椒。小麥的毅力是那樣驚人,她年僅十五歲,扛著一麻袋辣椒排隊等候驗收,由于饑餓和脫水,她暈倒在長長的隊伍里。
那一年大麥在省城上學放寒假了,她和小麥一塊到鄰村去給人家做鞭炮。黎明時分,冷風砭人肌骨,冰雪覆蓋著大地,田野上白皚皚一片。姊妹倆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下了一道坡,行走在一條溝里。小麥很愛姐姐。姐姐是大學生,是家族的驕傲,她怕姐姐摔倒,時不時地拉姐姐一把,在雪窩子未踩穩(wěn)之前,她總是小心翼翼走在姐姐前邊探路。等走到主家屋里,小麥頭上的汗直冒熱氣。姐妹倆做的是一種一摔就響的“摔炮”。摔炮是用細砂子拌上硝酸銀等化學原料做的。她們的活路是將沙子和火藥包入一寸見方的黃紙中用手搓緊。小麥一動不動地坐在凳子上,硝酸銀刺鼻的氣味使她的鼻涕往下滴,她用抓砂子的手不停地擦抹,沒有幾天,她的臉上脖子上皮膚化學反應,潰爛不止,鼻子也發(fā)了炎。大麥看著不像模樣的小麥直哭,讓她停歇幾天,小麥狠狠地說,歇啥哩?這是小事,才做了這么點活就歇?你要歇你歇去。大麥眼淚花直噴。就這樣直干到春節(jié)前一天。小麥將工錢領(lǐng)到手,拉著姐姐到縣城去給大麥買了一件長長的風衣。每當大麥拿著浸透著小麥血汗的鈔票走進校門時,她的內(nèi)心像刀割一樣疼。大麥發(fā)誓要好好讀書,救贖在貧困中掙扎的父母和妹妹。激情和內(nèi)疚像酸棗刺一樣,深深地扎在大麥的心靈深處,使她不能有些許的安逸和輕松。這濃得化不開的情感糾纏著大麥,使她變得堅強而敏銳。
大麥終于考上了省城的商貿(mào)學院。她是六堡村第一個大學生。這讓一直在村里抬不起頭的父母著實驕傲了一番,父親往日憂戚黯淡的臉色,有了神采。這種神采很細膩很自然。壓抑了一輩子的父親從腹腔中長長地吐了一口渾濁之氣,父親的腰桿挺得愈發(fā)直了,被太陽曬得發(fā)黑的臉上,有一線不易覺察的笑意。父親一輩子沒有兒子娃,這在村里人看來是最羞恥的事情,生活將無奈和憤懣刻寫在一家人的心里。缺少勞力和支撐,一家七口人的狀態(tài)極其尷尬。盡管,閑言碎語像刀子一樣戳向了父親,父親并沒有被擊倒,他依然昂著頭做人。他的信念是,受苦受窮也要供大麥讀完大學。父親如愿以償了。大麥考上大學的消息像鈴聲一樣從村子里響過去,全村人都知道大麥考上了大學。村里人不得不對父親刮目相看了。
大麥沒有浪費過一分錢。在讀大學的日子里,大麥的飯碗里沒有見過葷腥。她計算著一日三餐的伙食,買最便宜的饅頭青菜面條填填肚子。很難堪的是,大麥連買一只搪瓷碗的錢也沒有。從家里帶來的那只搪瓷碗邊全掉了瓷,碗的四周落下了兩塊疤。那只碗像她的生活一樣不是圓滿的,而是呈現(xiàn)著缺陷。開初,大麥拿著碗去食堂吃飯,沒有在意,后來,她才發(fā)覺,打飯的師傅用鄙夷的目光看她,有的同學也向她投來了輕蔑、嘲笑的目光。大麥很無奈,只好最后一個走進食堂,最后一個把碗伸進學生灶打飯的窗口。每次去澡堂里洗澡,大麥也是揀人最少的時候去。當大麥脫下外衣,伸手去抹內(nèi)褲時,動作極其迅捷,仿佛是從身上抹下羞恥。盡管,她的內(nèi)褲也是洗得干干凈凈的,但是沒有顏色,質(zhì)地很差,缺少款式,和同學們那小巧玲瓏的、絲質(zhì)的內(nèi)褲相比,她的內(nèi)褲羞羞答答的,缺少勇氣。無疑,貧窮傷害了她的自尊,但是,貧窮也成了她挽回自尊的興奮劑。大麥將寶貴的時間分配得合理而有條不紊。課余時間她鉆進學院圖書館里,貪婪地吮吸著知識的乳漿。有點傷感的學校生活被她改寫得豐滿而厚實。大麥埋頭寫作,深刻而雋永的散文、詩歌被???。校廣播站聘她為特約通訊員。每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廣播員朗誦她的散文。圓潤甜美的聲音,優(yōu)美清麗的文字飄蕩在校園的角角落落。隨后她成為??闹骶帲瑢⑽膶W愛好者聚攏在她的周圍。在學院,不少同學崇拜孤傲清麗的大麥,他們或求一見或者寫一篇文章托人遞來以求指正。大麥用優(yōu)秀修補了被傷害的自尊,她清楚地意識到人不可無傲骨,亦不可無志氣。在三年的大學生活中大麥已經(jīng)將憂郁的氣質(zhì)一掃而光。她走遍省城的大街小巷作推銷,舉著寫有“家教”字樣的牌子穿梭于人來人往的勞動力市場,或者站在毒辣的大太陽底下賣福利彩票。她變得開朗而堅韌。性格上與父親有相通之處。大麥的目光堅定而深沉。她深信,生活不只是困厄和無奈,只要有毅力和才干,她一定能有一番作為,用大手筆大氣勢寫人生的大文章。
一家人苦熬三年,終于等到大麥畢業(yè)分配在鳳鳴縣雍北鄉(xiāng)政府工作。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嚴守著森嚴的等級制度。一把手的絕對權(quán)力使機關(guān)的氣氛生冷和僵硬。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不準“走讀”,要二十四小時在崗,假如領(lǐng)導有一天喝醉酒,他就會打鈴開會。電話員逐個通知,沒有在崗的打電話限時趕來,等有些人打的從家里趕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所限的時間,于是領(lǐng)導在會上要這些人作檢討,還要交罰款。領(lǐng)導在會議室把誤了時的幾個干事罵了個痛快淋漓,然后自己就鉆到房間睡大覺去了。機關(guān)幾十名干部,除過幾個精明會來事的以外,其余的都被領(lǐng)導訓得摸不著頭腦。老實干事的,領(lǐng)導嫌不長眼色。長相有缺陷的可以隨時被領(lǐng)導挖苦和嘲笑。女干部不準穿時尚衣物,剛生完娃的不準在機關(guān)帶娃。機關(guān)的女人沒有女人味,男人也盡量避開領(lǐng)導,隨時躲閃,生怕招禍。這里遠離縣城,小鎮(zhèn)上零星幾個攤點商店,干事們一到晚上個個鉆進房子里看電視打撲克。唯有領(lǐng)導的房子傳來吆三喝六的劃拳聲和唰啦唰啦的搓麻將聲。
成為農(nóng)業(yè)干事的大麥帶著六七個年輕人組成大棚蔬菜建設組,整日下到農(nóng)戶家里挨家挨戶去動員群眾建蔬菜大棚,晚上組織群眾召開動員大會。有時夜深了,群眾的門關(guān)了,大麥就敲門進去,蹲在腳地給群眾講政策和分析市場形勢。有些群眾對干部的情緒不滿,認為政府讓干啥啥不成。大麥頂著烈日,奔波在田間地頭和大棚現(xiàn)場。她曬黑了,中暑了,中午掛完吊針下午就到建棚工地。大麥相信,只要把工作干出色,她就對得起自己。她以為只要通過好好工作,施展自己的能力是會有前途和希望的。大麥白天工作,晚上看書,沒有時間去扎堆說閑話,也不屑到領(lǐng)導那里表功、周旋。辛苦了兩年,大麥自認為年終會有一個好的評價。誰知道優(yōu)秀工作者沒有她,優(yōu)秀公務員是那個只會巴結(jié)逢迎見風使舵的婦聯(lián)主任。大麥情緒低落,神情沮喪。她倒不是為了一點虛榮而懊惱。她覺得,鄉(xiāng)機關(guān)沒有公正可言,只有絕對權(quán)利的濫施。人的個性被壓抑,才華無法施展。她覺得只有書本才是她唯一的朋友。她離機關(guān)的圈子越來越遠,她成了局外人,只好拿起筆埋頭寫作。大麥回到家里,向父親訴說著內(nèi)心的苦悶,父親靜靜地聽著,他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語去安慰大麥,只是一鍋一鍋抽著旱煙。疲憊不堪的大麥倒在炕上,一會兒睡去了,父親看著大麥睡熟的臉上眉頭皺結(jié),臉色黯淡,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將大麥的鞋脫掉,替她拉來被子蓋在身上。
小麥左手攬過一把麥子,右手緊握鐮刀,將白亮晃眼的鐮刀緊緊地搭在麥根上,鐮搭得極低、極輕。鐮和麥桿接觸的當下,輕微的一聲“嚓”,麥桿順順地就到了小麥手里。小麥揮鐮刀的動作輕盈迅速,就像人眨了一下眼,就像花朵在陽光的照射下伸了個懶腰。小麥右手攥著鐮,左手攥著一把麥桿,她直起腰,用衣袖拭掉額上麥粒大的汗珠,她吸了一下鼻子,將鐮扔在一旁。捋碼整齊麥桿,然后一分兩半,左手和右手中的麥桿交叉,手腕一翻,就打好了麥腰。小麥將打好的麥腰輕輕地放在地上,將割下的一抱麥攬在懷里,放在麥腰上,蹲下身子,兩手抓住麥腰的兩頭,用右膝蓋抵住麥捆,用力一擰就捆好了一個麥捆,整個過程干脆麻利,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小麥喜歡聞麥子的味道,麥子香甜中帶著土腥氣。這種濃濃的香甜氣息彌漫在麥地里、麥場上。小麥將她少女飽滿豐盈的情感全部傾注在麥子上。她用汗水播種、澆灌、收獲著麥子,收獲著微薄的希望。腳踩著厚實松軟的麥茬地,盡管尖利的麥茬刺著她赤裸的腳踝,刺劃出一道道鮮紅的印痕,滲出一粒粒血珠,洇紅了小麥的褲管。小麥站在熱烈的太陽底下,瞇縫著眼睛看著這一片金黃燦爛的麥子。周圍靜悄悄的,空氣干燥而粘膩,泛著塵土和麥子的混合氣息,熾烈的熱浪一陣陣沖擊著小麥發(fā)育成熟的身軀。小麥的胸脯一起一伏,她將積蓄了一春的力量盡情地拋灑在麥子上。她是父親的幺女,父親母親因年邁體弱,記性一塌糊涂,一刻也離不開小麥了。村上別的姑娘們一個一個南下打工掙錢去了,但是小麥不忍心撇下年邁的父母在太陽底下掙扎,她守著父母,守著四間半土坯房,守著厚重的土地。她看著年邁的父母一年一年老下去,衰弱下去,她背靠的那座大山有隨時坍塌的危險,一想起這些小麥心里陣陣刺痛。她一聲不響地分擔著父母的艱辛。父親一刻也離不開小麥,煙鍋找不見了問小麥。小麥應著聲,隨手拿起明擺在眼前的東西遞給父親。小麥清楚地知道這個家里的一什一物,針頭線腦在什么地方。小麥是呼吸著土坯房的泥土氣息長大的,這個房間的老鼠她都是熟悉的。小麥的眼睛舍不得離開姐姐大麥,熱切的目光中飽含著崇拜和摯愛。姐姐像出水芙蓉一樣清爽窈窕,她大膽潑辣,聰明能干。是大麥讓她們一家人揚眉吐氣,她勇敢的一揮手將全家人憋悶的自卑和窩囊抹得一干二凈。小麥的性格是內(nèi)斂和堅韌的,她從小懂事,舍不得花一分錢。如今,姐姐的工作境況不好,工資少得可憐,家里的事情像樹葉一樣稠滿,僅靠姐姐的那點工資難以對付。大麥給母親錢讓叫麥客或收割機,小麥和父親一致拒絕。他們要用最原始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將麥子一顆一顆收回來。他們揮汗如雨,氣喘吁吁,精疲力竭。似乎只有這樣的勞動才能喧泄和釋放他們對麥子濃得抹不開的情感和對豐收的渴盼。太陽使盡本事曬榨著他們的汗水和精力。父親揮鐮的動作遲慢而苦澀,他彎下的腰身扎眼而沉重。酷烈的太陽光下父親充滿皺褶的表情干巴巴的缺少水分。
小麥上初中的時候大麥快要高考了。父母日漸蒼老和消瘦,小麥雖然坐在課堂上,心思卻想著年邁的父母在田里辛苦地勞作。眼看著別的人家麥子都種上了,他們家的玉米還沒有收回來。小麥流著眼淚將書包背了回來,將她的所有書本都塞到炕眼洞里點著了。小麥是酷愛繪畫的,但沒有錢和時間去專門學繪畫。她將所有的心思放在了家里的活路上,連繪畫愛好也掐滅在萌芽狀態(tài),小麥連初中結(jié)業(yè)證都沒有拿上,就扛著镢頭和父親勞作在田里。她只有十三歲,牽牛的時候步子邁得不大,被老黃牛一犄角抵到腰上,倒在犁溝里,差點被牛蹄子踩傷。裝滿糞土的架子車死活不肯移動,小麥躬著身子狠勁地拽,結(jié)果腰肌扭傷了。繁重的體力活使她的個子沒有長高,手掌寬大,指節(jié)粗硬,手上被鐮刀割傷后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疤痕。如今二十歲的小麥很有出息,做事干脆利落,為人誠實厚道。村子里的人交口稱贊,也有人給小麥說媒找婆家,但小麥一口回絕了。她發(fā)誓要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如果誰要娶我就必須到我家來,她在等待著。
眼看日頭已經(jīng)端午了,大麥將架子車拉過來,抱起一個麥捆開始裝車子。麥捆子沉甸甸的,一個個橫七豎八地睡在太陽底下,泛著金黃的光,慵懶而毫無款式。陽光照在麥桿上,麥桿發(fā)出細微含蓄的聲音,麥子是快樂的,在盡情地渲泄和釋放著成熟飽滿的情感。麥桿中甜絲絲的氣息一縷一縷向空氣中飄逸。地里的這些活路,大麥是稔熟的,裝架子車也是練眼力和技巧的活,等她圍著架子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裝好一車麥子時,小麥揮動鐮刀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小麥站在架子車跟前按住車轅,看姐姐裝麥。父親站起來,看了看被磨鈍的鐮刀,刃子上生冷堅硬的光不那么伶俐逼人了。他拿起鐮,卸下刃子,用大拇指在刀刃上刮了刮,然后拿起刃子放在頭發(fā)上刮,刃子鈍了,發(fā)不出干脆清澈的聲音了,鈍了的刃子懶懶的無精打采,散發(fā)著一絲一絲咸咸的鐵腥氣。
父親將刃子反安在鐮刀上,提起鐮向車子走過來。當他抬腿邁過一個麥捆的時候,打了個趔趄,差點被麥捆絆倒。他搖晃著虛脫的身子,坐在麥捆上,從褲帶上抽出了他的黃銅煙鍋,聚精會神地裝煙,點火,顫抖著雙手,叼著煙嘴,長長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團煙,渾身的困乏似乎消減了大半。農(nóng)民的生活十分艱辛,但生命之火未曾熄滅,這是父親和小麥給她的啟示。一鍋煙的功夫,大麥將車子裝得飽飽的了。她用繩將麥子剎住,將兩股繩頭拽緊分別綁在兩個車轅上。車后廂上搭著的腰椅被一個個豐肥的麥捆壓得喘不過氣,咯吱咯吱亂響。車轅的檔板上也架上了麥捆。兩個車轅之間只留站一個人的空間。車子很沉重,車轅壓不下來,小麥和大麥二人合力硬將車轅壓了下來。大麥將絆繩套在了自己肩頭,緊抓著車轅不放手。小麥不能讓姐姐拉車子,姐姐的身體單薄而孱弱,姐,姐,你松手,讓我拉,你拉不動。大麥沒有松手,站在車轅之間將絆繩緊緊地套在肩頭,弓著身子,腳用力蹬著地,看起來充滿力度,架式老練毫不做作。
小麥只好站在車子后面,使勁地掀車子。車子懶洋洋的。終于慢騰騰地向前挪移了。車輪在松軟的麥茬地里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橡膠輪胎擠壓得麥茬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這個像小山一樣的麥子在傲慢地移動著。等車子從松軟的麥茬地里出來的時候,小麥看見父親佝僂著身子,踉踉蹌蹌地跟在后面。父親的步子是那樣輕飄如煙,是那樣慌亂緩慢。她看不見姐姐大麥,她聽見姐姐沉重的腳步和粗重的喘息。小麥的眼圈濕潤了,一顆滾燙的淚珠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滴,汗水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在綿軟的黃土地里。明天就叫收割機,小麥想。
(責編:王曉莉 電子郵箱:1688wxl@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