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磨好了。羊拴在后院里。女人要殺羊接待西水市財政局的客人。
女人將三炷香點燃后插進了香爐里。不一刻,房間里的香氣便如同羊羔的叫聲一般刺目了。女人并不信佛,也從來沒有到寺院里朝拜過,她只是每次殺羊前要到那尊佛象前燒香叩拜的。房間里靜靜的,能聽見那番氣似乎從腳地從墻壁上從衣柜上從房間的角角落落里向上生長;羊的蹄子在后院里的刨動聲不時地扎進房間,如同鋼針一樣。女人全然不覺。
走出房間時,女人的面部平靜如水,她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涂在墻上的太陽光。春天的陽光像羊羔用嘴嘬進去的嫩草。女人邁著輕盈的步子進了灶房。刀子在案板上,刀子是月牙形的彎刀;刀子小巧玲瓏。躺著的刀子顯得安詳、平靜、乖巧,它一點兒也不囂張、粗野、血腥。女人慢悠悠地拿起了刀子,她一眼也沒有看,走到水池跟前,將刀子擱進一只塑料盆子里,打開了水龍頭。清水打在刀子上,刀子的氣息很刀子,如水花一樣四處飛濺。等塑料盆子里的水滿了,清水里的刀子便如同影子般蜷在一起了。女人從清水里撈起刀子,將刀子舉到嘴跟前。她的鼻子翕動了兩下,似乎要將刀子的味道吸進胸腔。她伸出舌尖在刀刃上舔動著,像小學生學著寫字似地很率真地一下一下地舔,她將刀子舔了一個半圓形。刀子的味道在女人的舌尖上流動著,那味道淡薄而涼爽,一點兒也不堅挺。女人似乎還不過癮,她將刀子咬在嘴里,舌尖在刀子上彈動著,女人貪婪地咽了一口,顯得比吃肉還香。她的雙手浸在塑料盆子里的清水中,她看似在洗手,其實,她在品刀子,漸漸地,刀子的味道醇厚了,綿長了,她似乎品出了刀子的狂放和堅韌,品出了刀子的能耐和野心。女人意味深長地在刀刃子上咂了咂,目光里似乎有了亢奮而滿足的神情。她將盆子里的水倒掉,又放了一盆水,第二次將刀子浸在了清水里。女人并沒有動手去擦洗刀子。她讓刀子在清水里浸泡了一會兒,從清水里撈起了刀子。水珠兒在刀子上掛不住,紛紛向下跌落。女人將刀子挾在了腋下,走出了廚房。那瀟灑的模樣仿佛一位村干部天黑了大搖大擺地去某個相好家里睡覺。女人的步子很散漫,笑吟吟的。她就這樣挾著刀子從前院走進了后院。
女人是從松陵村嫁到帖木營的。女人個子不高,皮膚白凈、細膩,很秀氣的模樣。到了十七八歲,高中畢業(yè)的那一年,她還顯得很纖弱。她的膽子也不大,尤其是,一看見男孩兒玩,她就膽寒。那一年,父親作務(wù)了三畝西瓜。吃中午飯時,她替父親在瓜棚里看瓜。坐在庵棚里,她一看見庵棚外那個小圓桌上的西瓜刀就不由得心跳加快額頭冒汗。她小心翼翼地將西瓜刀拿起來,塞在了庵棚里的麥草鋪底下。她在庵棚里還是坐不住,她似乎聽見刀子在麥草下竊竊私語。她將刀子抽出來,又藏在了西瓜蔓下面,她一抬眼,似乎又看見,刀子在西瓜蔓下擠眉弄眼蠢蠢欲動。于是,她在西瓜地里刨了一個土坑,將刀子埋起來,心里才踏實了。父親吃畢飯回來,一看,不見了刀子。問她,她從土坑里將刀子刨出來。父親用粗糙的大手將刀子上的黃土捋了捋,吭地笑了:瓜(傻)女子,這刀子沒有啥害怕的。長大了你就知道,刀子是好東西,刀子越利越好。她雙眼瞪著父親,似乎難以理解父親的話。父親說,話說回來,刀子再厲害,還是得由人使喚它。父親說著,刀一飛,空中閃過一道弧線,一個西瓜被劈開了。在松陵村,她也目睹過殺羊的場面。操刀殺羊的是身強力壯的男子漢,殺羊的提著一把柳葉刀笑嘻嘻地走向那只綿羊的時候,羊撲通一聲跪下了。殺羊的開始舉刀抹羊脖子,在場的女人大都落荒而逃了。她沒有跑,背轉(zhuǎn)了身去,把刀落羊死的血腥背在了脊背上。等她轉(zhuǎn)過身來時,綿羊已經(jīng)四肢不收地躺在地上了。她從未見過女人殺羊,不只是在松陵村,就是在其它村子里,她也沒有見過女人殺羊。
嫁到帖木營,她才知道,全村除過她家和少數(shù)幾個家庭里是丈夫殺羊,其它幾十戶人家都是女人殺羊。帖木營是西水市有名氣的“民俗村”,全村人都在開羊肉館子,做羊肉生意。殺羊賣羊肉就像農(nóng)民種麥割麥一樣。為什么是女人殺羊男人不操刀呢?她覺得蹊蹺,就問她的嫂嫂,嫂嫂也是殺羊的女人。嫂嫂沒有正面回答她,詭秘地一笑:回去問你男人去。晚上,她躺在丈夫的懷里,嗅著丈夫身上的羊膻味兒,問他:你說,為啥,咱村有那么多女人殺羊?丈夫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以為丈夫故意不告訴她,她覺得,這里面必定有奧秘,因此非探究不可,她生氣了,背轉(zhuǎn)過身去,將冰冰涼涼的脊背給了丈夫。丈夫用操刀的那只手扳了扳她的肩頭,丈夫?qū)⑺馄皆诳簧稀U煞蛄芾毂M致地溫存了她一番之后,無奈地說,咱家又不是你殺羊,我哪里知道呀?她似乎覺得,丈夫說得有道理,就不生氣了。隔了幾天,她又去問她的弟媳婦,問她為什么要殺羊,不叫弟弟殺?弟媳長得五大三粗,她將殺羊的彎刀向案板上一擲,連聲說,男人男人!她的牙齒仿佛要把“男人”咬碎。我的男人熊也不是。弟媳收回了瞪圓的目光,垂下眼對她一睇,嘆息了一聲,說二嫂,等到有一天,我二哥放下刀子不殺羊了,你就知道,女人家為啥要殺羊。隨后,她沒有再去問其他的女人。她以為,女人殺羊就是女人殺羊,沒有原因。即使有原因,也是不能說出口的忌諱。
直到有一天早晨,她從被窩里爬起來,給懶懶地躺在炕上的丈夫說,今天由我殺羊了。這時候,她才明白,她為啥要去殺羊,帖木營的女人為啥要去殺羊。也許,丈夫自慚形穢,沒有吭聲。她又問了一聲:咋樣?丈夫少氣無力哼哼了兩聲,算是把刀子交出去了。此刻,丈夫也明白了,她的女人為什么要去殺羊,帖木營的女人為什么要去殺羊。
第一次去殺羊。她一點兒也不畏怯。她似乎覺得她在一個月前,或兩個月前就應(yīng)當殺羊。她迫不及待地把羊拎上案桌,迫不及待地將彎刀揮向羊脖子。由于她出手太狠,又沒有技巧,羊血噴得她滿胸脯滿臉都是。她看了看盆子里的羊血,一陣惡心,哇地連吐了兩口。她抬起眼看時,蹲在案桌旁的丈天蔫頭耷腦的,像霜殺了的麥苗。她不顧惡心,抓起刀子,三幾下將羊皮扒下了。她完全由著性情來而不顧及扒羊皮應(yīng)該遵循的路數(shù)。她的動作粗野、蠻橫,似乎要把一腔的憤懣都潑在那只可憐的羊身上,她似乎不是在扒羊皮而是在實施報復(fù)。她的目光冷漠、冷峻、冷酷,看似一個職業(yè)屠夫。等她扒下羊皮后,她將彎刀向地上一丟,看也沒看丈夫,揚長而去了。
女人打了兩盆熱水,端進房間。她脫得一絲不掛,用清水洗臉洗身子。她洗了兩遍,還沒有把身上的血腥味兒洗干凈。
第二次殺羊,女人開始燒香了。那香味兒如同水一般清洗著她,使她頭腦很清醒。
從30歲開始殺羊,女人殺了6年羊。她記不清,也不想記清她殺了多少羊。堆在后院里的羊骨頭已經(jīng)垛成一個小垛子了。丈夫幾次喊叫著要把羊骨頭賣掉,她不叫丈夫賣。她一看見那些羊骨頭仿佛小學生看見了貼在墻上的獎狀一樣,自豪而驕傲。那些羊骨頭是她6年來收獲的見證。羊骨頭上浸洇著她的熱情和激情。丈夫捉摸不到她藏在心底里的這個奧秘。殺過好多只羊以后她不再那么狂熱了,雖然每次殺羊她都充滿激情,但她學會了控制自己,學會了在殺羊中認真地享受,享受無法言說的興奮。
生意并不是好做的,競爭日見激烈。帖木營村委會要求各農(nóng)戶要蓋統(tǒng)一的房子,統(tǒng)一的裝修。否則,將取消接待戶的資格。不賣羊肉都行,不殺羊不行。隔兩天不殺羊,女人就坐臥不寧了。這6年來,女人似乎個頭也長了,人也豐滿了,面龐滋潤了,精力尤其充沛。女人攛掇丈夫在信用社貸了9萬元,連同積攢的6萬元,總共花了15萬,蓋了二層樓,房間里裝修一新,跟城市里的三星級賓館差不多。
房子裝修好了,院子里種上了花和草,生意照舊清清淡淡的。每當吃飯時節(jié),丈夫一看,人家門前停放著一輛又一輛小車,心里就發(fā)急。他不知道,人家有什么絕招,能招攬到客人。丈夫連走了幾家才發(fā)覺,羊肉是一樣的羊肉,酒水是一樣的酒水。只是,人家的服務(wù)員都換了。丈夫回到家給女人說,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女人說,看啥看?丈夫說,大狗家、拴鎖家,還有生明、黑蛋家都換了服務(wù)員,都是十八九歲的女娃娃,像演員一樣好看。咱也得換人。女人說,你連我也換了。你得是想弄女娃娃?丈夫悲哀地說,我是啥人你還不知道?女人說,我知道你熊不頂。男人說,我把刀都放下了,你還不饒我?你說換人不換人?女人拿大拇指頭在彎刀的刀刃上試了試刀口,她放下彎刀說,我去看看。女人連走了幾家,回來后,給丈夫說,換吧。
第二天,丈夫就去了陜南。他領(lǐng)回來了5個漢中女孩兒。這5個女孩兒個個水靈靈的,也跟演員一樣。
服務(wù)員換了,生意還不見好。丈夫急得團團轉(zhuǎn)。他真弄不明白,為什么西水市和鳳山縣的客人不來他們家吃羊肉。全村那么多開羊肉館子的,生意紅火的也就是那十多家。他不知道,那十多家使了什么法子。丈夫叫女人去探個究竟,女人不去。原先是隔一天殺羊,現(xiàn)在是隔兩天才殺羊。在不殺羊的日子里,女人就難受得要死,又是呵欠又是眼淚,要么就渾身發(fā)癢,前身一撓,后身癢,后身一撓,腿上癢。她癢得沒辦法就用彎刀在身上拍,直至把身上拍得發(fā)紅發(fā)紫才停下了刀。丈夫在那十多家輪番走動了,也看不出究竟來。后來,他終于從他的弟弟那里得來了謎底。
丈夫給女人說,不一樣,人家的服務(wù)員不一樣。女人問丈夫,啥不一樣。丈夫說,人家的服務(wù)員除了端盤子以外還陪客人吃飯,陪客人喝酒,陪客人打麻將、玩撲克牌。還陪……丈夫看了一眼女人,欲言又止了。還陪啥?你說呀!丈夫終于把那事說出了口。女人還在清水里泡刀子。她一聽,將彎刀在水面上一打,塑料盆子里的清水便亂飛亂濺了,連刀子似乎也被打痛了,痙孿似地閃著光。女人將刀子丟進盆子里,她瞪著丈夫說,咱叫人家女娃娃不做那事,咱不賺錢也不叫她們做。丈夫沮喪地說,不做?不做就等著賠錢吧。女人說,就是把家當全賠上,咱也不做,咱是開羊肉館子的,不是開人肉館子的。丈夫說,那就等著賠錢吧。
無羊可殺的女人郁郁寡歡。她將兒子的所有作業(yè)本子找出來,用鉛筆在做過作業(yè)的紙背面畫上一只羊,然后將紙羊用彎刀割成一綹一綹的。她揮著彎刀和紙羊較量的樣子可愛而可笑。丈夫說她無聊,說她是神經(jīng)病,她只是笑笑而已。只有她知道這種假動作也會給她帶來一絲快感的。生意還是要做。丈夫和女人出于無奈去求村委會主任老屈。老屈見識廣,交往多。西水市或鳳山縣來的客人常常找老屈。每逢這時候,老屈就把這些食客領(lǐng)進了這家或那家。女人給老屈說,屈叔,你給我們領(lǐng)客人,我們給你提成。老屈說,我不要你們一分錢,我是村干部,我想叫你們都把生意做紅火,你們有了錢,帖木營的事就好辦了。丈夫和女人一聽,人家村委會主任就是村委會主任。兩個人很是感動,丈夫叫著屈叔,眼淚竟然出來了。老屈說,你們回吧,下一次有找我的客人,我給你們領(lǐng)來就是。
過了兩天,老屈就來找丈夫和女人了。老屈給這兩口說,明天西水市財政局的局長要領(lǐng)一撥人來吃羊肉,你們準備殺羊吧。買一只羊羔,要嫩的。老屈一再強調(diào):城里人到鄉(xiāng)下來就是嘗個鮮。一定要鮮,要嫩。丈夫說,不就是要羊羔嗎?你放心。丈夫還開了個玩笑:一定是“處女”,連“副處”也不給客人。老屈說,好,好。你娃靈透著哩,不瓜。老屈走后,女人說,你人不行,嘴還饞得很。丈夫說,處女不就代表著鮮嗎?女人說,你有本事不要在嘴上使,老想著處女處女,你能行嗎?丈夫理虧似地不再說了。
丈夫給羊販子打了一個電話。羊販子就將羊用摩托車馱來了。
羊販子給丈夫說,這羊羔只有41天。他提起羊羔的后腿掂了掂說,九斤半,老價錢。丈夫知道,羊販子掂出的份量斤兩不差,他給羊販子開了羊錢。
丈夫?qū)⒀蚋嵬系搅撕笤?。羊羔被拴在一棵小樹上。這畜牲太有靈性了,大概知道它將要被宰,但還不甘心,就拼命掙扎。它先是向四周亂竄,脖子上的繩索套著它,竄不出去。于是,又繞著這棵小樹向上跳,跳也無抵于事。它的最后一招是用前蹄子在地上拼命地刨,似乎妄圖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把囹圄它的那塊地方刨穿,穿地而逃。掙扎是徒勞的。羊開始哀叫了,羊羔的叫聲和孩子的哭聲沒有兩樣:那叫聲是生動的、鮮活的;拖音很短,音調(diào)嫩而軟,細而尖。叫著叫著,聲音就微弱了、可憐了,帶著乞求的、急迫的叫聲含著淚和血,直鉆人的心肺。后來,羊羔不叫了,它用頭向小樹上撞,一撞再撞,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大概在羔羊看來,撞死要比被人殺死更貞節(jié)更壯烈。
就在這時候,女人進了后院,她的眉宇間閃動的矜持的笑容和右手緊握的那把彎刀難以配置。笑容是甜蜜的,刀子卻無法掩飾它的血腥。
女人走到羊跟前。她將挾在腋下的刀子咬在了嘴里。她解開了羊脖子上的繩索。她一只手抓住羊的脖子將羊拉到了準備好的案桌前。盡管羊拱起身子賴著不走,女人的那只看似纖細的手死死地鉗著羊,羊毫無辦法。羊就不是女人的對手,羊的抵抗是可笑的。女人拎著羊,像抓起面團一樣將羊摔倒在案桌上了。她的一條腿抬起來用膝蓋抵住羊的身子,羊仿佛被釘死在案桌上。女人右手將羊頭向后一扳,羊的脖子便直了。她將刀子從嘴上拿下來,抹向了羊的脖子。刀抹羊脖子的聲音并不粗野,也不罪惡,那聲音是柔和的,綿軟的。女人仿佛用刀子給羊說話,或者說是給羊撓癢癢。女人的面部仍舊掛著一絲笑容,笑得很和氣,笑得很含蓄。她先抹了一刀,然后,將刀在羊身上擦了擦,又咬在了嘴里,雙手抓住羊的肚皮,不停地揉搓:熱烘烘的羊血便順理成章地滴進了擱置在案桌跟前的塑料盆子里了。當那鮮紅鮮紅的、清清淡淡的羊血逐漸凝重時,女人不再揉搓、擠壓。她再一次揮動了刀子。在眨眼之間,女人就將羊頭割下來了,動作干脆利落,只聽見了刀子割羊頭時發(fā)出的短促的聲音如絲弦一般。羊頭被女人“日”地一聲扔向了墻跟下。女人扔羊頭的動作極其嫻熟優(yōu)美。
女人將羊抓起來,重新放下,她用刀子將羊的一條后腿割開,開始用鐵捅條向羊身上捅。捅條所到之處,仿佛一條蛇在羊的皮和肉之間竄動。然后,女人放下捅條,嘴巴按在后腿的刀口上開始吹氣。女人的吹氣和男人不一樣。男人吹氣時胸脯劇烈起伏,臉被憋得又脹又紅。女人吹氣時吹得很長,仿佛害怕把羊吹疼了,不用那么大的力,臉雖也圓了,但面龐顯得很親切,雙目也是快活的。幾口氣吹過后,羊便鼓脹了,這時候,女人舉起刀,右手抓著刀把,左手按在右手上,一雙手用刀在羊的肚皮上劃。女人劃得很細心很有分寸,刀走之處,羊皮破了,羊肉無傷。女人又一次放下刀,她用雙手開始剝皮,她像剝香蕉皮一樣麻利。她的一只手扯緊羊皮,一只手攥起來,用拳頭在羊的皮和肉之間墩,墩一下,又墩一下,只聽見羊皮從羊身上剝下來時發(fā)出的粘膩的響聲很有節(jié)奏,一絲不亂。圍觀的人們抬眼看時,羊赤裸了。白白的一身肉都在顫動,剝了皮的羊腿還在抽搐。
接下來的程序就是開膛刨肚了。女人的手很小,沾著血的手背上如同開著鮮紅的花。這是一雙適宜于接生的手:適宜于攬著孩子給孩子喂奶的手;適宜于在男人的身體上玫瑰般的撫摸的手。然而,這雙手卻握著冷氣逼人的刀子,把刀子捅向了羊的身體。羊并沒有被倒掛起來,開膛刨肚在案桌上進行。女人的左手按住羊,右手從羊的腹部用刀尖劃過去,似乎是輕輕地一劃,羊的腹腔被打開了。因為刀尖使得很有分寸,內(nèi)臟并沒有被傷著。女人像摘棉花似地將內(nèi)臟扒下來,扔進了盆子里。
女人仿佛不是在殺羊,而像畫家在完成一件作品,她自始至終是沉穩(wěn)的、恬靜的。殺了羊的女人目光里有一種自豪和榮耀,她的面部顯然在笑,但她對自己的感情把握得恰到好處:既感受了滿足,又不使那快感充盈得人人都能捕捉到。因此,面部的笑容并不放肆。她自己享受著自己的愉悅。
女人將羊提進了灶房。
廚師開始在案板上解羊。羊肉被剁成了一塊一塊。那羊肉塊還在顫動,像人眨眼睛一樣一眨一眨地顫動,像疼痛似的一抽一抽地顫動。
西水市的客人是傍晚時分來到了院子里的。
5個漢中女孩兒都化了淡妝,做出一副笑臉迎接客人。
財政局的二十多個客人吃得有滋有味,尤其是那個肥肥胖胖的副局長吃得特別帶勁,他一口氣吃了四十串烤羊肉,嘴巴發(fā)出的聲音粗俗、粗鄙,使人難以忍受。
吃畢羊肉,收抬了碗筷。女孩兒抹干凈了桌面,給客人續(xù)上了茶。
那個副局長目光盯著一個女孩兒問道:誰是老板?女孩兒說,我去給你叫。
丈夫進來了。
副局長問丈夫:還有什么菜?
丈夫說,不是吃畢了嗎?
副局長說,我問你還有什么菜?
丈夫說,你們要的全上過了。
副局長說,就這些?全部?
丈夫說:就這些。
副局長在桌子上猛拍了一把,用嘶啞的聲音叫道:這個老屈,這個老屈呀!
丈夫知道,副局長說的老屈是村委會屈主任。他說,要不要叫屈主任來。
旁邊一個瘦高個子說,不用了,買單吧。
第二天,丈夫在街道上碰見了老屈。他問老屈:昨晚上的飯,西水市的客人還滿意吧?
老屈牙痛似地咧了咧嘴,算是一笑:好,好。老屈盯了丈夫一眼:好是好,人家嫌清淡了。
丈夫說,不淡呀,肉挺鮮挺嫩的,人家嫌鹽淡,還是嫌調(diào)料淡?
老屈說,鹽也不淡,調(diào)料也不淡。
丈夫說:他們還彈嫌啥?
老屈說:瓜熊,回去問你女人去。
丈夫說:下一次你把客人介紹來,我們一定把調(diào)料放重些。
老屈慘然一笑:怕沒有下一次了。
說罷,揚長而去了。
回到家,女人正在磨刀子。丈夫把屈主任的話原盤端給了女人。女人說,人家老屈說你是瓜熊一個,這話你還來問我?狗日的這些當官的。女人罵了一句。她將刀子咬在嘴里,端起了盆子里的磨刀水倒在了磨刀石上。她的舌頭舔了舔刀子,右手從嘴里拿下刀子,手一揮,刀子飛出去了。刀子扎在了一棵樹上,女人沮喪地說,咱這生意沒法再做了。丈夫愣怔地看著女人,不吭聲。
5個漢中女孩兒辭掉了3個。
原來隔天殺羊,現(xiàn)在是隔三天五天殺一次羊。
沒有羊殺的日子,女人依舊提著彎刀到后院里走一趟。她掄起刀,像演員演戲似地在案桌前表演一次殺羊。殺羊的過程一絲不茍,要做的動作不少一個環(huán)節(jié)。
接下來的日子更不好過了,9萬元的貸款很快滾成了11萬。信用社的人隔幾天就來催要利息。不賺錢,還要花錢。信用社的人一來,丈夫便四處去買羊,用羊肉招待他們。販羊的不再給他們欠賬了,丈夫只好騎著自行車去山里的農(nóng)民那里欠一只羊來。信用社里的人臨走時留下一句話:下一次來,你們用龍肉招待我們也不吃了,我們要錢。等這幾個下一次來,照吃不誤,白吃不說。
兩個漢中女孩兒被辭掉了。
丈夫整天唉聲嘆氣。
每天吃飯時,女人走在街道,去攔進村的小車。偶爾也能攔著一輛。可是,那些客人走進院門一看,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又走出去,鉆進小車走了。
女人和丈夫又去找村委會主任老屈。老屈問他們:為啥人家的生意能做,你們就做不成了?你們不知道原因就找原因,知道原因就改正。生意上的事,我?guī)筒涣四銈?。女人說,你知道那幾家是咋賺錢的嗎?老屈說不知道,我昨能知道?女人說,他們不走正道。老屈笑了:你走正道,你賺的錢在哪里?能賺到錢才叫本事。如今這事,要用錢說話。丈夫捅了捅女人,說,屈主任說的對。我們找你,是想求你,能不能給信用社里的人說一說,再貸我們一萬元。老屈說,我試試看。
丈夫和女人商量好了,貸到款后,重新去陜南雇5個女孩兒,招攬生意。
半月過去了,沒有貸到款;一月過去了,還是沒有貸到款。
暮春的午后,女人走進了后院。她正揮著彎刀,突然看見那些羊骨頭在動彈,頃刻之間,她看見,那些羊頭一個一個向她跟前滾來了。那些骷髏發(fā)出了叫聲,她覺得蹊蹺,卻并沒有害怕。她抓起一個羊頭,她聽得分分明明,那叫聲是從骨頭中發(fā)出來的。她將羊頭丟在了地上。羊頭在地上滾動著。不一刻,那羊頭活了,眼睛在動,嘴巴也在動——一只活羊站在了她跟前。她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在凝視:那堆羊骨頭復(fù)合成了一群羊。后院里被羊塞滿了。羊像潮水一樣在涌動著。她驚恐不安地叫著丈夫的名字:虎娃!虎娃!
丈夫從前院里來了。丈夫一看,女人被數(shù)不清的羊包圍著,兩只拳頭緊握在一起,揮動著叫道:我們有救了。我們要發(fā)財了!哈哈!他抓起一只羊,像審賊似地問道:你們是從哪里來的?是誰派來救我們的?羊看著丈夫,叫了兩聲。丈夫?qū)⒀虺厣弦粩S,放聲大笑。他笑著抓起一只羊,摟在懷里,越摟越緊。羊慘痛地叫著。哈哈!丈夫狂笑著。他的笑聲寒徹骨髓。女人看著丈夫那瘋顛的樣子,朝丈夫跟前走??墒?,那羊群像洶涌的水將她向后推,她怎么也走不到丈夫跟前去。丈夫的笑聲像刀子一樣在午后的后院里閃著寒光,使女人覺得發(fā)冷。女人說,虎娃,你不要嚇我了!女人說著,哭了。
(責編:朱傳輝 電子郵箱:zch76110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