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永

摘要：作為我國古代占卜之書的《易經(jīng)》，隱含著對義利問題的思考?！兑捉?jīng)》的義利觀明顯側(cè)重談利，更多是為滿足最低生存欲望為基礎(chǔ)而提出的，道德觀念原始而簡約。

關(guān)鍵詞：易經(jīng)；卦爻辭；義利觀

中圖分類號：B2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3882(2008)01-0071-04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ighteousness and profit conceived in the old Text of the Zhouyi

WANG Yong

(School of Economics，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Abstract：As a book of divination，the Yijing is implicated with the thought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ighteousness and profit. Obviously，Yijing stresses the issue of profit set forth to cater to basic need of living，with a primitive and simple moral idea.

Key words：Yijing；remarks appended to the lines and hexagrams；vision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ighteousness and profit

義與利是貫穿人類社會生活中普遍的實踐性話題。義，泛指道義，一般指稱道德原則、倫理規(guī)范、精神文明、整體利益；利，泛指功利，一般指稱物質(zhì)生活、物質(zhì)利益、個人私利。利是人類生存的保障。享受生活是人與生俱來的欲望，也是人類追求的終極目標之一。但人生活在群體之中，又不能聽任個人私欲無限膨脹，而必須用一定的道德原則對其進行協(xié)調(diào)和制約。只有這樣，才能達到社會穩(wěn)定與發(fā)展，從而保證每個社會成員的物質(zhì)利益需求。義利關(guān)系包括物質(zhì)利益與倫理道德的關(guān)系，個人利益與社會公利的關(guān)系，物質(zhì)生活需要與精神生活需要的關(guān)系等。調(diào)節(jié)這類關(guān)系的思想主張就是義利觀。

《易》之興起，“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系辭下》)，所反映的是殷末周初的社會現(xiàn)象。但“《易》本卜筮之書”(朱熹《晦庵集》卷六十二《答黎季忱》)，是為幫助人們解決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各種疑難問題而設(shè)的，教人趨利避害是其最主要的功能，這就決定了它所反映的是人們特定心態(tài)下的義利觀，并不是商末周初人們義利觀的整體面貌。《易經(jīng)》中多次出現(xiàn)“利”字，如“利貞”、“利艱貞”、“利居貞”、“利建侯”、“利用為依遷國”等，但這些“利”字均為“利于”意，與我們所說的義利觀中的“利益”意無關(guān)。不過，通過卦爻辭對當時一些社會現(xiàn)象的記述，我們?nèi)钥煽闯鏊鼘αx利問題的一些基本看法。(注：由于卦爻辭過于簡奧，自古就歧解甚多，因此，我們對卦爻辭的理解也難免有偏差。)

一、發(fā)家致富，獲取物質(zhì)利益是人們的普遍愿望

自以血緣為紐帶的家庭和私有制產(chǎn)生以來，讓家庭成員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一直是人們最普遍的愿望，因此，發(fā)家致富就成了人們孜孜以求的生活目標?！兑捉?jīng)》中對發(fā)家致富這一社會現(xiàn)象也有描述：

《小畜·九五》：有孚攣如，富以其鄰。

《泰·六四》：翩翩不富以其鄰，不戒以孚。

《謙·六五》：不富以其鄰，利用侵伐，無不利。

《家人·六四》：富家大吉。

前三條爻辭都把富裕與否和鄰居聯(lián)系起來，并得出不同的行動指南。這是《易經(jīng)》作者的象占思維方式的反映，是原始思維方式中的一種，從中我們看不出有什么“義”的觀念。第四條爻辭是說在《家人·六四》時發(fā)家致富大吉。這其中暗含的一層意思是在其他時候發(fā)家致富可能不吉利，有點“塞翁失馬”的味道。這也和發(fā)家致富是否符合“義”無關(guān)。但是，這四條爻辭至少告訴我們，人們對發(fā)家致富、獲取物質(zhì)利益這類的事是十分關(guān)心的。在西周時代，人們對于財富與體力勞動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十分清醒的認識，特別是在當時生產(chǎn)力低下，食物還不能充分滿足人們需要的情況下，人們認識到從事食物生產(chǎn)的農(nóng)牧漁業(yè)的重要，強調(diào)從王公大臣到庶民都要重視農(nóng)牧漁業(yè)生產(chǎn)，特別是農(nóng)業(yè)，不要好逸惡勞。史載，周宣王以前的歷代周王都舉行“藉田禮”，勸民耕作。(《國語·周語上》)周公還告誡那些大小貴族：“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知小人之依。”(《尚書·周書·無逸》)《易經(jīng)》中和農(nóng)牧漁有關(guān)的卦爻辭占了很大的比重，這充分說明當時的人們對直接提供人們生活必須的物質(zhì)利益的生產(chǎn)活動的關(guān)心，如：

反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

《無妄·六二》：“不耕獲，不菑畬，則利有攸往?！?/p>

菑，開荒田。畬，耕種了三年的熟田。

而《易經(jīng)》中提到最多的是畜牧業(yè)，這大概是由于牛羊等牲畜隨時有丟失、生病等危險，隨時能給人們的物質(zhì)財產(chǎn)帶來損失，所以，人們對牲畜這類財產(chǎn)表現(xiàn)出更多的關(guān)心?！兑捉?jīng)》中多次提到馬、牛、羊等牲畜的畜養(yǎng)和丟失：

《離》：利貞，亨。畜牝牛，吉。

《大壯·六五》：喪羊于易，無悔。

《晉》：康侯用錫馬蕃庶，晝?nèi)杖印?/p>

《明夷·六二》：明夷，夷于左股，用拯馬壯，吉。

《睽·初九》：悔亡。喪馬勿逐，自復。見惡人，無咎。

《旅·上九》：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后號咷。喪牛于易，兇。

《中孚·六四》：月幾望，馬匹亡，無咎。

《渙·初六》：用拯馬，壯吉。

對于這些卦爻辭，人們的解釋盡管有所不同，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都與畜養(yǎng)家畜有關(guān)，可見牲畜在當時人們的物質(zhì)利益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

漁獵在當時也是人們獲取物質(zhì)利益的重要手段：

《師·六五》：田有禽，利執(zhí)言，無咎。

《比·九五》：顯比，王用三驅(qū)，失前禽，邑人不誡，吉。

《恒·九四》：田無禽。

《解·九二》：田獲三狐，得黃矢，貞吉。

《井·初六》：井泥不食，舊井無禽。

《井·九二》：井谷射鮒，甕敝漏。

《旅·六五》：射雉，一矢亡，終以譽命。

《巽·六四》：悔亡，田獲三品。

當然，與農(nóng)牧漁獵相伴而生的還有手工業(yè)，它也是創(chuàng)造財富的重要手段，卦爻辭中多處提到箭矢、車輿、鼎、革等生產(chǎn)、生活用品，說明當時的手工業(yè)也是十分發(fā)達的，茲不細述。

二、受封、受賞是獲取物質(zhì)利益的重要手段，但舍利取義也受到人們的推崇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在古人的心目中，升官一直是與發(fā)財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服務于王公貴族，甚至隨王公貴族侵伐寇掠，以便建功立業(yè)，取得封賞，就成了許多人取得財富的重要手段。《易經(jīng)》中對這種封賞也有涉及。如：

《屯》：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屯·初九》：磐桓，利居貞，利建侯。

《訟·六三》：食舊德，貞厲，終吉?；驈耐跏拢瑹o成。

《師·上六》：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

《豫》：利建侯行師。

《未濟·九四》：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于大國。

《訟·六三》“或從王事，無成”是說參加君王組織的活動，沒能立功。這里所說的“王事”，應該主要指軍事行動?！蹲髠鳌こ墒辍氛f：“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師·上六》說的“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就是指國君論功行賞，封王封侯?！断蟆吩唬骸按缶忻哉σ??！钡?，在這股強大的物欲橫流的濁流中，也不乏潔身自好的高潔之士，他們?yōu)榱俗约旱睦硐?、信念，甘于清貧，而不同流合污。《蠱·上九》說“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就是對這類高潔之士舍利取義的最好寫照。傳說中的許由洗耳，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的故事，受到人們的廣泛稱贊。

《史記·伯夷列傳》正義引皇甫謐《高士傳》曰：

許由字武仲。堯聞致天下而讓焉，乃退而遁于中岳潁水之陽，箕山之下隱。堯又召為九州長，由不欲聞之，洗耳于潁水濱。時有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背哺冈唬骸白尤籼幐甙渡罟?，人道不通，誰能見子?子故浮游，欲聞求其名譽。污吾犢口?！睜繝偕狭黠嬛?。許由歿，葬此山，亦名許由山。

《史記·伯夷列傳》：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狈龆ブ?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

對這類故事的真實性司馬遷已表示懷疑，但他還是根據(jù)傳聞為伯夷立了傳。這類故事之所以能代代流傳，正說明了人們對這些品格高潔之士的敬仰。從歷史上看，這類高潔之士往往因得罪權(quán)貴而遭迫害，最終結(jié)果往往很慘，因此，馬王堆漢墓帛書本《周易》在此爻后多一個“兇”字。

三、寇掠是被人們普遍接受的行為

人們求取財富還有一個途徑，那就是部落之間互相搶掠，這在《易經(jīng)》的卦爻辭中多有記載：

《屯·六二》：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

《蒙·上九》：擊蒙，不利為寇，利御寇。

《需·九三》：需于泥，致寇至。

《謙·六五》：不富以其鄰，利用侵伐，無不利。

《賁·六四》：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

《睽·上九》：睽孤。見豕負涂，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后說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則吉。

《解·六三》：負且乘，致寇至，貞吝。

《漸·九三》：鴻漸于陸。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兇。利御寇。

上述卦爻辭中，《謙·六五》說“利用侵伐”，《左傳·莊公二十九年》：“凡師有鐘鼓曰伐，無曰侵。”《谷梁傳·隱公五年》：“苞人民、毆牛馬曰侵，斬樹木、壞宮室曰伐。”盡管左氏和谷梁氏的解釋不同，但我們可以想象的出，無論是侵還是伐，都會給對方的財產(chǎn)造成損失，都是損人利己的行為。其他的卦爻辭都和寇有關(guān)。寇，《尚書·舜典》孔傳：“群行攻劫曰寇，殺人曰賊?！蓖高^卦爻辭中人們對“寇”的一次次占卜(匪寇、致寇)，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出人們對“寇”的恐懼、擔心，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人們對“寇”這種行為的認可?！睹伞ど暇拧氛f“不利為寇，利御寇”，是說在此時(或此種情況下)“不利于作強盜，利于抵御強盜”，潛在的意思是說在別的情況下就有可能“利為寇，不利御寇”。上述卦爻辭說明，“侵伐”、“為寇”和“御寇”，都是尋常之事。沒有應該不應該做、合乎不合乎道義的問題。今天看來，搶掠別人的財產(chǎn)是野蠻行為，自然也是不義之舉，但當時諸侯國或部落之間的搶劫和掠奪卻被認為是正當?shù)娜±袨?。誠如恩格斯所說：野蠻人“進行掠奪，在他們看來，是比進行創(chuàng)造的勞動更容易甚至更榮譽的事情”(第160頁)^[1]。誠然，周人不都屬于“野蠻人”，但當中國社會進入文明時代的初始階段，野蠻時代的部分遺風遺俗的存在，也是不爭的事實。而且，這種遺風在中國歷史上存在了很長時間。殷末周初諸侯國或部落之間寇掠侵伐的具體情形，由于文獻的缺乏，我們已難究其詳，但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國或大夫之間的寇掠侵伐情況，我們也可想見其一般。這一時期雖經(jīng)過了周公禮樂的“教化”，但情況并沒有多少改觀，反而是更加變本加厲了。據(jù)《春秋》記載，春秋時期二百四十二年間，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這大概是可信的。到戰(zhàn)國中期，諸侯國又從春秋時期的一百四十七個銳減到萬乘之國七個，千乘之國五個。戰(zhàn)爭攻戰(zhàn)之激烈程度可見一斑。孟子說“春秋無義戰(zhàn)”(《孟子·盡心》下)，可以說是對春秋時期的戰(zhàn)爭做出了很準確的評判。而墨子則在《非攻》篇中對戰(zhàn)國時期諸侯間的侵伐寇掠作了精辟的分析。他描述當時的王公大人、天下之諸侯侵伐別國的目的是：“我貪伐勝之名，及得之利，故為之?！?(《非攻》中)侵掠他國時“將必皆差論其爪牙之士，皆列其舟車之卒伍，于此為堅甲利兵，以往攻伐無罪之國，入其國家邊境，芟刈其禾稼，斬其樹木，墮其城郭以湮其溝池，攘殺其牲牷，燔潰其祖廟，勁殺其萬民，覆其老弱，遷其重器?！?《非攻》下)對于這樣的侵略行為，當時的人“則弗之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后世。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后世哉”，正是針對眾人這種不以侵略他國為非“義”反而大加贊揚的現(xiàn)實，(今天我們不是還有很多的人在津津樂道秦始皇、成吉思汗的偉大功績么?)所以墨子才大聲疾呼要“非攻”。殷末周初的情形也應該和墨子所批評的情況差不多。┆

總之，在《易經(jīng)》產(chǎn)生的殷末周初，由于生產(chǎn)力落后，人類生存艱難，當時人們的第一意念就是謀生，道德觀念還很原始，很簡約，這就形成了當時重利輕義的義利觀。應該說，這種義利觀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因為，畢竟“生存為人生第一要義”，正如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中所說：“馬克思發(fā)現(xiàn)了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即歷來為繁蕪叢雜的意識形態(tài)所掩蓋著的一個簡單事實：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shù)、宗教等等。”(第374頁)^[2]人們必須首先解決溫飽問題，然后才可能考慮道義的問題。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

責任編輯：劉保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