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芳
我的戀愛是在不經(jīng)意之間發(fā)生的,它消除了原來潛伏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恐慌,怯怯的喜悅里仍藏著落地成灰的驚擾。好像每一次的愛戀,就像蜘蛛織網(wǎng)一樣,在做著殉道式的掙扎。
我終于披上了婚紗。我穿著紅紅的嫁衣披著一塊紅布頭低眉坐在床沿上。我自己挑開紅布,我看見有一個女孩,屏息凝神,看著我。
我認識她,她沒有名字,我們都叫她阿妹。在她十歲那年,醫(yī)生就說她活不滿二十歲,她智障,行為遲鈍,而且老化迅速。她與我同齡,是我丈夫的一個遠房親戚,一聽說有人結(jié)婚,她就會急急忙忙跑過去。她是來賀喜的,滿桌的飯菜勾不起她的食欲,她一門心思沖到人家的新房,摸絲綢被面。她的手毛毛糙糙,一碰面到被面就拉出一條絲,人家的臉掛著,她又讀不懂,繼續(xù)摸,摸到最后人家只能扳著她的肩膀請她出去。
我只能稱阿妹是女孩,她和我一般大小,我結(jié)婚,二十五歲,她也是這個年齡了。她居然活過了醫(yī)生給她預(yù)測的年齡點,而且還有延長下去的跡象。怎么能不延長下去呢?她的眼神和當(dāng)年的我一樣,萌生了對愛情的無限向往。她搓著手指,她的手指皮膚已皸裂開來,淡淡的血在滲出。額頭上皺紋橫生。在迅速走向老化與衰絕的過程中,是那顆為愛情掙扎的心在支撐著她。
她就坐在我新婚的床沿上。仿佛,她也陷入了這溫柔的包圍中而沉醉。房間里,只我們兩個。我早已餓得肚子咕咕叫。她全然沒有感覺到饑餓,她像個放在籃子里的孩子,順著水流的方向,在不斷流淌。房間里的氣氛氤氳,她刻滿皺紋的臉緩緩張開,微笑著,哈氣。
她的心路,通向愛情,通向天堂。她默默地在旁邊坐著,仿佛今晚的主角是她。那種熱望,不可逆轉(zhuǎn),在她胸膛翻飛著,令所有的蒼白在剎那間變得色彩斑斕。
兩年后,我聽說,阿妹要嫁人了。
當(dāng)然這還在考證之中,來求婚的人是十里之外窮得精光的禿頭,更可怕的是,他們一家三個單身漢,父親、二個兒子。禿頭四十多歲,青筋暴出,求婚時他不住地說:我會把阿妹好好疼著愛著,不讓她受半點兒委屈。他的話里顯然有種迫不及待的虛假性,這信誓旦旦的承諾讓真正心疼阿妹的人感到驚懼,仿佛前面是個火坑,我們能不負責(zé)任把阿妹往前一推,然后狠狠心轉(zhuǎn)身嗎?
阿妹咬著嘴唇,手指頭含在嘴里,滿心歡喜。她在電視前面,屏幕上花花綠綠,一個個人頭,好玩的很??!阿妹側(cè)著腦袋看,看見一個男人在親吻女人,很長久,她嗤嗤嗤笑出聲來,很幸福的,仿佛她就是劇中的那個女人。
阿妹最終沒有出嫁。這是她奶奶的意見。老人家表情嚴肅,留下一筆錢,特意指出是給阿妹的。阿妹或許在這件事上還怨恨著她奶奶。阿妹的背越來越佝僂了,皮膚用手指一提,能拎得老高。她說話的嘴里,發(fā)出異味。她瑟縮在陽光底下,像一只灰撲撲的圈養(yǎng)雞。
阿妹的名字,我們偶爾會提起,那是回到老家后,談及鄉(xiāng)里人狀況。阿妹生活在我的城市之外,與我一起呼吸著,這世上的塵埃,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在我的身上。阿妹的人生旅程漸行漸近,她卻不知道,她在陽光下,伸懶腰,依然向往著遙不可知的愛情。那不死的、葦絮般的柔情,像爬山虎的葉子,延伸了無數(shù)個白天黑夜。鄉(xiāng)人看她打盹、嗤笑、臟兮兮地出入于村莊,會當(dāng)笑話一樣拿來閑聊。每每此刻,我的內(nèi)心漲滿了酸楚與悵惘,阿妹作為女人衰微的幸福啊,何時會變成一片生動的葉子,從空中飄轉(zhuǎn),而落到地上呢?
(選自新浪“葛芳的BLOG”,有刪節(jié))
編輯提點:我們同情弱者,同情不幸的人,不是因為他們因為貧窮而高尚,因為苦難而堅強,因為不幸而不屈,這是對弱者的苛求,或者是靠施舍來滿足我們自己的道德虛榮。真正的同情是什么?是人同此情,情同此理;是愛人如己。弱者,大多是和我們一樣靈魂平常的人,不一定更高尚,但更無辜。同情弱者,僅僅因為他們和我們一樣,一樣有生命,有需要,需要成長,需要溫暖,需要關(guān)懷,需要愛。只是他們的需要比我們節(jié)儉,比我們迫切,比我們更缺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