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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謊者

        2008-03-11 01:36:02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8年3期

        李 浩

        在謊言里我們得到了什么?是可能的信任,懲罰的減輕,還是要把自己混入到大多數(shù)之中?

        ——艾·亞當斯《可疑和信任》

        被敲門聲驚醒之前,潘林正在做夢。他夢見一片瓜地,有許多碩大的西瓜在他的面前慢慢滾動。整個夢都是蒙蒙的,就像曝光不足的黑白照片,可是那些碩大的西瓜卻全部是彩色的,那么綠,那么誘人。在夢里,潘林沒有忘記向四處看看,在確認沒有人之后,潘林抱住了一個最大的西瓜。

        敲門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敲門聲插入到潘林的夢里去,變成了另外的樣子:一個剛才還在滾動中的西瓜,滾動到潘林背后的一個西瓜,突然就站了起來,變成了生產(chǎn)六隊的看瓜老人劉鐵栓,他獰笑著,用一根粗大的柳木棒響亮地敲潘林的頭,一下,一下,一下比一下響。潘林捂著頭,好像還喊了一聲。夢就在這時結(jié)束了,潘林發(fā)現(xiàn)自己是躺在自己的炕上,滿身都是涼涼的汗水。

        一下一下的聲音還在響著。過了好長時間潘林才發(fā)現(xiàn)聲音的來源——本來就已有些殘破的門在敲擊聲中晃動得很厲害,仿佛馬上就會塌下來,砸到他身上。

        來了來了。潘林朝著門的方向摸去,為自己被打斷的睡眠而惱火——本來他馬上就能吃上那個西瓜了。操,也不看看什么時候。

        敲門聲停了,只停了一小會兒,馬上又響了起來??梢岳斫馀肆值臍鈶崱Ul啊,這么早。是不是你爹死了?你是來報喪的吧?潘林沖著門外說,聲音很響。

        這是足夠潘林懊悔一生的一句話,后來他覺得,他的所有不幸都是這句話給惹出來的。

        本來潘林還想再說幾句的,火還沒有下去,他準備打開門后狠狠地罵一頓打擾他睡眠的人,等來人告訴他是來求他做什么的時候,他就沖著來人笑上兩聲,然后大聲說:老子不干!

        可是沒有機會了。

        門外四個人,其中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一個人是向陽大隊的革委會主任,還有民兵連長,都灰著臉,像一塊塊大石頭。

        把他給我銬上!

        一個警察對另一個警察說。這個警察的聲音有些蒼老。潘林的手涼了一下,痛了一下,沉了一下,他感覺手上突然多出的東西是那么的重,這重量使他的身體發(fā)生了傾斜,讓他幾乎都站不起來了。

        我爹是剛死了,可我用不著給你報喪。還是那個警察。這一次他是沖著潘林說的。他的語氣很重,帶有一股難聞的口臭。

        那突然多出來的重量徹底地讓潘林經(jīng)受不住了。他搖晃了一下然后摔倒在地上,大腦里一片渾濁,許多的東西都凝結(jié)在一起,擁擠不動。

        把他架起來!還是那個警察。讓潘林奇怪的是,這句話竟然輕易地將他腦子里凝結(jié)的渾濁的東西都沖開了,他一下子回到了現(xiàn)實,回到了那個意外的,初秋的早晨。這句話還將潘林的恐懼和不安也沖走了,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心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仿佛被人架著的并不是他潘林,而是別的一個什么人,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旁觀者,發(fā)生的一切都與他毫無關(guān)系。

        遠處的樹上,一只貓頭鷹在尖銳地叫著,孤單地叫著。

        許多只喜鵲突然在樹上飛了起來,它們混亂地飛了一會兒然后整齊地朝著前面的一片昏暗飛去。天馬上就要亮了,可它們竟然還能飛到黑暗之中,把自己藏起來。

        潘林悄悄看了幾眼那兩個警察。潘林沒有看清他們的臉,但他知道其中的一個看上去有些老了,而另一個則相當年輕。

        潘林還看了看架著他向前走的大隊主任和民兵連長。他覺得好笑,他覺得自己確實是笑了笑,可是他的笑容卻沒能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他還想動一下肩膀,然后甩開架著他的兩個人,對他們說你們怎么了,我自己又不是沒有腳,又不是不會走,可是他卻既沒能說出什么,也沒能甩一下肩膀,然后自己走路。潘林什么也沒做,他什么也做不了。

        被關(guān)押當天,并沒有審訊。潘林好像被遺忘了,好像并不存在,或者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為此,潘林一天咬了三十多次自己左手的食指,咬過的那塊皮肉都顯現(xiàn)出一片慘白來了,但他仍然有種在夢里的感覺。

        具體的鐵窗在,具體的鐵鎖在,具體的,堆在他身體一邊的窩頭也在。當然,還有一只很小的老鼠,從南邊墻角的洞里探了幾次頭,然后就不再出現(xiàn)。潘林知道它還在,只是在洞里面了,也許天一黑它就要具體地出來了。

        當天真的黑下來的時候,潘林不用再咬他的手指了,他好像是剛剛從夢里醒來,他清楚,自己已經(jīng)被捕了。他感覺有什么東西猛地對著他的腦袋狠狠撞擊了一下,接下來是一個漫長得幾乎不能再漫長的夜。

        臨近第二天中午那兩個警察才把他叫走,潘林悄悄地出了口氣。跟在年輕警察的背后,潘林小聲地問那個警察……同,同志,我……我犯的是,是什么罪?

        年輕警察停了一下,盡管有一段距離,可潘林還是覺得有什么東西一下子按住了他,讓他也停了下來。

        犯的什么罪,哼——年輕警察把這個“哼”字交給了鼻子:哼,什么罪你自己不清楚么?

        我……潘林把他想說的話只得咽了回去。昨天開門前他已經(jīng)說錯過一次了,他已經(jīng)惹得年老一些的警察很不高興了,他不能再得罪這個年輕的警察了,這對自己沒什么好處……可是,潘林用了很小的聲音,他只是對自己說的,他對自己說我想了整整一夜,但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啊,我真不知道。

        想好了吧。年老警察的聲音。他的臉上有一塊很大的疤。潘林想到這個人有口臭。潘林把自己的脖子向下縮了縮,略略地向后退了退,這樣似乎就隔得遠了些,但口臭的氣味兒還是隱隱約約地傳過來。

        我問你想好了吧!

        潘林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想好了你就說吧。

        我……潘林的腿又開始了顫抖,他想按住這顫抖,可是他怎么也按不住。我……我……想什什么啊?

        你說呢!年老警察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想這個政策你不會不知道。你最好還是坦白交代!

        潘林搖搖晃晃:我我我我我……

        我們清楚你的所作所為。要知道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警察的眼睛是雪亮的。你還是說了吧。年輕警察插話。

        潘林的身體更抖了,他的骨頭就要散開了,他的血管已經(jīng)被抖得離開了應在的位置,而他的身上的肉,已經(jīng)七零八落的不成形狀,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好,年老警察將他的臭嘴湊到潘林的面前:那你再接著想,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們不怕你不說。

        在潘林被抓之后的第七天下午,第二次審訊才開始。這和潘林原來認為的審案可不一樣,和他在電影里看到的審案可不一樣。這七天。潘林像被放在一塊燒紅的鐵板上,那塊鐵板越到晚上燒得越熱,他身體里的水分和力氣都被熬干了。他的皮膚有一些焦煳的氣味散發(fā)出來,他張大了嘴想喊點什么,可一句也喊不出來。潘林感覺自己瘦了,風都可以吹走,不得不靠在墻上,以免摔倒。門關(guān)得很緊,可潘林還是覺得有風。風從四面八方吹來,一定要把他吹散。

        現(xiàn)在想好了吧。

        那個老警察換了一副隨和的腔調(diào),你說吧,說仔細點。

        潘林張了張嘴。他的聲音沙啞,那種口干舌燥的感覺又泛了起來。我……他好像說了,他好像只是張開了嘴,那個年輕警察給了他一杯水。潘林很快就將它咽了下去,那水很硬,好像還有許多的刺。

        現(xiàn)在說吧。

        我……潘林用力地咽了口唾液,他還是那么口干舌燥。

        你說還是不說?老警察的臉緩緩地沉了下來。

        我……我不是不想說,可我實在想不起來啊。我每天都在想。

        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年輕警察有些氣憤,他沒有在意年老警察的臉色和表情——你說!九月十四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我……潘林一片茫然。九月十四,那天似乎距離他很近,近得伸手可及,只要他動一根手指就夠了,只要他用手拉一下就夠了,那一天會從帷幕的那邊閃出來,可是他卻什么也抓不到。九月十四那天一片空白。

        不會想不起來吧。

        你,能不能給我提示一下。我,我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來。潘林感到自己的口更干了,舌頭好像因為干燥也縮小了幾分,那么緊。我,我真的什么也沒做。潘林努力地想,可是九月十四這天晚上根本不存在,就是存在,也一定被什么東西擋在了背后。潘林本來已經(jīng)渾濁的腦汁因為他用力的擾動而更加渾濁了,他只得低下頭去——我,我還是不知道。

        你是一定要頑抗到底是不是,你是一定要跟人民為敵是不是?老警察口里的氣味撲面而來——要是真想不起來我就提醒你一下,九月十四,也就是我們抓你的前一天晚上,現(xiàn)在想起來了吧?

        現(xiàn)在是想起來了,可潘林想起來的并不是那天晚上,而是他被捕時的情景。他想起他那時正在做一個偷西瓜的夢,結(jié)果一個西瓜變成了看瓜的老頭兒。他想起了那天急促的敲門聲,想起他摸索著去開門時的情景。

        警察同志,潘林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我不知道那天是你敲門。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敢那么對你說話啊。我還以為是竇文革呢,這小子總是半夜里出來敲我的門,這小子的覺不知怎么那么少。潘林還想笑一下的,可是,看到老警察僵硬的表情他只得把勉強的笑容又擠了回去——警察同志,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你敲門,也不知道你爹也死了,我就是以為……

        誰讓你說這些的!雖然屋子里的光線較暗,潘林還是清楚地看到那個老警察的臉色變了幾變,換出了一副鐵青的臉: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是不是?你是不想交代是不是?哼,我會讓你自己說出來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是有手段的!

        我,我也是貧農(nóng)……潘林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他不能允許人民內(nèi)部的矛盾被這個老警察錯劃成敵我矛盾,要是那樣可就嚴重了。我們是,是同志……

        誰和你是同志!年輕警察抬起頭來,他摔了一下手中的鋼筆,別套近乎!我們要是和你稱同志,就等于是縱容犯罪,就等于姑息養(yǎng)奸……他本來還想繼續(xù)說下去的,但老警察制止了他。年輕警察只得悻悻地重新拿起了筆,他的臉上帶出了意猶未盡的意思。

        那我再給你一天的時間。我們不怕你不說。但我得告訴你,這可是最后的一次機會了。你別以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你可得好好想想了。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年輕警察終于又有了一次機會。

        九月十四日那天天很黑,什么也看不見。不不,不是,我錯了,那天有月亮,地上很亮很亮的。那天晚上……應當是有月亮的,十四怎么會沒月亮呢,那天是不是陰天?是是是,我自己想。那天晚上我六點多就躺下了——我不是不老實,你再讓我想想……對了,那天晚上隊上開了批斗會。

        想到了批斗會,潘林腦袋里渾濁的東西一下子被清空了,罩在九月十四頭上的帷幕被摘掉了,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都歷歷在目,潘林感覺自己的記憶從來都沒能這么好過。為了強調(diào)自己所說的真實性,潘林向兩位警察不厭其煩地敘述了他所能記起的每一個細節(jié)。

        那天晚上沒有陰天,月亮早早地就出來了,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在走過河邊的時候我還在月光下看了一會兒魚。漳河里的魚真多,它們在水面上蹦,有的魚看上去得有一斤……前幾天我看到趙昌明他們撈魚了,真是有很多的魚……好好我說正事兒。我看魚看得晚了些,走到大隊部的時候多數(shù)社員都到了,我只好在后邊站著。我們?nèi)煲郧皠傞_過一次批斗會,那天批的還是那幾個人。我們都站著,說一些話,后來民兵連長敲了幾下鐘,敲了四下。就是四下,不多不少。后來又等了一會兒,富農(nóng)趙玉企、趙平原被綁來了,趙玉企的老婆也綁來了。他們在臺上呆了半個多小時,大隊長劉珂、主任趙學朋他們才慢慢地上了主席臺。劉珂那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襖,黑布鞋。我記得很清楚,別看是晚上我也看得清,那天可是十四,月亮上來的早。我真的看得很清楚,我還看到那天大隊墻上的標語已經(jīng)換了,換上的是……好好我說我自己。我在后邊站了一會兒,我看見齊軍營嫂子手里提著一個小板凳,她正抬著頭朝人群里面看,也不知道她在看誰,挺用心的。我偷偷地把板凳搶了過來,她看了我一眼,罵了我一句,我就把板凳又還給她了……是是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在批斗會上和別人開玩笑,太不嚴肅了,我一定改……

        說這些的時候潘林偷偷地看著兩個警察。年老警察面無表情,而年輕的警察并沒有記下他說的這些,他在轉(zhuǎn)動自己手里的鋼筆。

        別繞彎子了。年老的警察輕輕地敲了一下桌子,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等我不想陪你玩了,哼,有你好果子吃的。

        我不是繞彎子,真的,我不是,我是怕說不清漏了什么。潘林說完自己先得意了一下,都八天了,他還是第一次和年老的警察這樣說話,當然,那天早上他在不知道的情況下罵的那句不能算。潘林也只是得意了一下,他馬上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已經(jīng)被捕了,要是不好好表現(xiàn)的話,可就要抗拒從嚴了。

        同志,我能不能知道……那天我犯的是什么錯誤?

        你自己說吧。你自己做的自己清楚,我們怎么會比你更了解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潘林的心突然地沉了下去,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又開始搖搖欲墜——他想起來了。他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他感覺自己的臉像一團火焰,這團火焰越來越旺,越來越熱,以至于他的臉上、身上全是汗水。

        想起來了吧。你肯定會想起來的。

        那個年老的警察把他的口臭湊近了潘林的臉:你應該說實話了。那樣的事,讓誰也忘不了。說吧。老警察的聲音和藹,只是氣味一股股地涌過來,潘林略略地向后挪動了一下,他挪動的很輕微,那兩個警察應當不會看得出。

        就在那一刻,潘林決定說謊。后來潘林把自己說謊的原因歸咎于老警察的口臭,那么臭的嘴,還非要往我臉前湊,讓人躲還不敢躲,說也不敢說……當然,這個歸咎潘林只是和自己說起過,他沒有和其他的任何人提到這個原因,本來因為那天早晨的表現(xiàn)他已經(jīng)給年老的警察留下了很壞的印象,他如果再這么說,肯定會雪上加霜。

        我,潘林頓了頓,他咽了口唾液,拿出一副平靜的樣子來:我那天晚上開完了批斗會,沒去別處。我就是跟齊軍營嫂子和劉二嬸子開了幾句玩笑。劉二叔拍了我的腦袋一下,我就往回走了。平時我一直也是這樣,他們也都是這樣。我路過河邊的時候還看了一會兒魚,那天有很多的魚都在往水面上跳,我還奇怪呢,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以為要地震呢。后來……后來,我就拉了一泡屎,在自己的院子外面,我的院子外有一塊菜地,你們那天都看見了。再后來,再后來我就睡了。

        那誰能證明?老警察蹲下來,他用眼睛盯著潘林的眼睛,潘林的眼睛里開始向外長草。潘林的眼光散了,他想躲開老警察的眼睛,可老警察伸出了手,抓住他的頭,將他的眼睛又擰了回來:你看著我說!誰能證明!

        又是一股那樣的氣味兒。

        沒,沒有誰能證明。潘林的腦子在飛快地轉(zhuǎn)動著,他想那天他所干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有人看見了。在確認沒有人看見,絕對沒有人看見之后,潘林顯露出了無奈:警察同志,是沒有人能證明,我媳婦剛?cè)⑦^門來就死了,都死了三年多了?,F(xiàn)在我家只有我一個人,你讓我找誰證明去……

        你找不到人證明,我有。有人證明你在開完批斗會后并沒有睡覺。年輕警察離開了桌子,和年老的警察站在了一起??墒牵昀系木鞗]有看他一眼,這讓年輕警察有些尷尬。

        你說,開完會后你去什么地方了?你去沒去過趙昌河的家?

        誰讓你瞎摻和的!年老的警察瞪了年輕警察一眼,制止了年輕警察繼續(xù)往下說的欲望。年輕警察動了動脖子,潘林覺得,他可能想退后一些的,可能想回到桌子后邊繼續(xù)他的記錄的,但一時拿不準是不是應該馬上就走。

        行了,我也不跟你繞了,你以為這些天我們關(guān)著你什么也不問你,我們也就這樣呆著了?我告訴你,這些天我一會兒也沒閑著!我掌握了你的行蹤,也掌握了你作案的證據(jù)。

        證據(jù)?潘林覺得莫名其妙。

        不要以為能夠蒙騙過關(guān),不要以為自己做的就神不知鬼不覺。年老的警察沒有理會潘林的驚訝,他繼續(xù)他的思路:潘林,你說,你為什么要到趙昌河家去呢,你在他家里說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呢?

        我,我沒有去他家啊。潘林仔細地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記憶,他在九月十四那天晚上確實沒有去過趙昌河家,是的,絕對沒有。

        你再說一遍!年老警察一下子站了起來,他指著潘林的鼻子:你還想騙我!你還以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詐你呢,哼,別做夢了!

        我的確……潘林又重新搜索了一遍,年老警察的嚴厲打掉了他的自信,那天晚上的記憶又開始渾濁了,它們凝成了一塊粉狀的類似石塊的東西。我我我我……

        要是沒去過你緊張什么?

        我,潘林的腦袋里生出了刀子,他用這刀子用力地去削那塊粉狀的石塊,可那石塊雖然落下了一片白雪,但里面的東西卻沒有出現(xiàn),那天的發(fā)生又變得無影無蹤了。

        說,你為什么殺了趙昌河,你在他那里拿走了什么?

        你是說,我殺了趙昌河?潘林愣了一下,這時,他竟然想不起來趙昌河這個人,他長得是一個什么樣子。我沒有殺人,反正我沒有殺人。潘林想沖著老警察笑一下,可他只是咧了咧嘴,那樣子看上去像哭。

        既然是因為趙昌河被殺的事件而被捕的,潘林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那么緊張了。反正人不是他殺的,這事總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在這些天里,他反復地想自己做錯了什么,想得頭都大了,也想起了不少的事兒,這些事有的可以讓警察來管,有的大約用不著,有的只是他自己想想,并沒有真的做什么。既然是因為趙昌河被殺事件而被捕的,那么潘林在那天晚上的所作所為也就無關(guān)緊要了,他決定繼續(xù)隱瞞他的所做,況且那本來就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在潘林看來,這個隱瞞可以算作是一種忽略。

        但有一點是不可以忽略的,那就是那天早晨,他在開門之前罵的那句話。這一點絕不能忽略,如果外面敲門的是別人,就是大隊長劉珂,過去也就過去了,可站在門外敲門的偏偏是那個老些的警察,可他偏偏罵的又是他爹,可那個警察的爹又真的剛死了。潘林想他要是不罵那一句,他也許會給老警察一個好些的印象,老警察就會認真聽他的辯解,早早地將他放出去了,他潘林也用不著翻箱倒柜,絞盡腦汁去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了。想到這里,潘林覺得自己的嘴真他媽的該打,于是,他想象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揮了過來,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耳光響亮。

        潘林看了兩眼自己的右手,它在那里僵硬地擺著,像已經(jīng)死亡了一樣。想到死亡,潘林先把自己嚇了一跳,他感覺自己的右手并不是自己的,而是趙昌河的,趙昌河已經(jīng)死了。趙昌河!這個名字一下子浮出了水面,一下子灌滿了潘林的腦袋,潘林用力地甩了甩自己的頭,可是這個趙昌河并沒有被他甩出去,而是越甩越多了,那么多的趙昌河。

        乘著月夜,一個黑的身影朝著趙昌河的家里摸去。明晃晃的月光之下,那個黑影顯得很黑,并且也很小,鬼鬼的樣子,溜得很快。這時,趙昌河遠遠地出現(xiàn)了??熳叩郊议T口時,趙昌河停了下來,照習慣擰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然后抬腿——這時那個黑影躥了出來,朝著趙昌河家院子里的麥秸垛那里躲去。如果他略略早出來一會兒就好了,趙昌河肯定不會發(fā)現(xiàn)他的,趙昌河一直是那種粗心大意沒心沒肺的人。但他出來得太晚了,差一點就撞到趙昌河的身上。那天的月亮又大又圓,地上白花花的。那個人的身影顯得那么黑,那么重——誰?趙昌河沖著黑影喊了一聲,那個黑影已躥上了麥秸垛,正準備朝院墻上跳。你跑不了了。趙昌河抓住那個人的腳,把他從麥秸垛上拉了下來。月光很明亮地照在那個人的臉上。是你小子!趙昌河揮動了他的右手,而那個無路可逃的黑影掏出了藏在懷里的刀子,朝著趙昌河的胸口猛刺過去。那個人用了很大的力氣,刀子在穿過趙昌河胸腔的時候非常順利,聲音同把刀子插入一只青蛙的肚子沒有什么分別。雖然潘林從來都沒有殺過人,但他不止一次地殺過青蛙。趙昌河同樣用力地看了那個人兩眼,然后同樣用力地倒了下去。

        潘林好不容易按住了這一個情節(jié),而另一個情節(jié)則又在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在這個情節(jié)中,那個黑影在趙昌河的面前跪了下來,可是趙昌河依然不依不饒,甚至他還想拉著那個黑影的耳朵將他從地上拉起來,要一直把他拉到大隊里去——在這一次的情節(jié)中,那個黑影的刀子是從地上拾的,而且他刺過去的方向和部位也不一樣——這一次,他先刺中了趙昌河的右臂,在趙昌河發(fā)出相當嚇人的喊叫之后,那個黑影才刺出了第二刀。第二刀顫抖著插入了趙昌河的肚子,許多的氣泡從刀子的一旁冒了出來,聽起來就像趙昌河豆子吃多了放了一串斷斷續(xù)續(xù)的屁……

        在第三個情節(jié)里,趙昌河提前躺在了自己家的炕上,那個人是推門進去的。他們開始說話。后來發(fā)生了爭吵,趙昌河將那個人推出了門,他似乎還意猶未盡,于是他順手抄起灶臺邊上一個盛滿污水的盆,朝著那個人的身上潑去——那個人于是重新回到了趙昌河的屋里,簡單地殺死了他。

        這個趙昌河,死了也不讓人清靜。我操你媽。

        潘林張了張嘴,把最后那句“我操你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教訓已經(jīng)足夠深刻了,他不能重犯第二次。再說他也真的犯不起了,要是再犯,他的命也許會因此丟了……我得找個機會跟那個警察解釋清楚。我必須讓他相信,我不是故意罵他的。潘林覺得這是一個當務之急,但急躁了怕也不行,他得找一個能夠讓那個年老的警察認同的理由,而且還得選擇好機會。

        正想著門突然就開了,一股強烈的陽光漫到了屋子的中央。陽光的中間有一塊很淡的影子,那個年輕警察正相當威嚴地站在門外。

        潘林笑了。這是自從他被捕以來第一次笑,真正的笑。他覺得他臉上的肌肉跳動了幾下,然后一朵一朵地開成了花。他沒有罵出來,他什么也沒罵,那個錯誤這一次他可真的沒有犯。

        你笑什么?你還笑得出來?

        潘林還在笑著。這時的笑已經(jīng)有些改變了,已經(jīng)不屬于那種真正的笑了:同志,我沒有殺人,人又不是我殺的,我,我怕什么?

        不是你殺的那又是誰殺的?你說!

        在潘林看來,年輕的警察很想在他的面前帶出一些威嚴和殺氣來,可是并不像。這種裝作很可笑,但潘林只得把好笑咽到肚子里去,相反,他也帶出一種被震懾的樣子來:人的確不是我殺的,的確不是。你想啊——

        潘林給那個年輕警察做了詳細的分析,他第一次那么條理清楚,頭頭是道。雖然他的所有分析都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雖然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經(jīng)過了多次的反復推敲,可是,他沒有想到他能說得這么好,這么流暢。在他分析的間隙,那個年輕的警察甚至還問他要不要喝口水。他是想喝,他是感到有些口干舌燥,特別是年輕警察問過之后,但他堅持說不渴。

        他咽了兩口唾液。那么有條理的分析,那么順暢的表達甚至帶給潘林一些微小的成就感。要知道,從小到大,無論在家里外面,無論大大小小的憶苦思甜會、批斗會、誓師會,他都是聽眾,根本沒有機會發(fā)言,就是農(nóng)閑時候村上的人閑聊,他潘林也顯得木訥、笨拙,幾乎插不上什么話??山裉觳灰粯印E肆执藭r甚至有些感激那個死去的趙昌河了。

        年輕警察聽得很認真。他似乎無意地告訴潘林,紅旗公社出現(xiàn)了一條反動標語,年老的警察去處理那件案子去了。多虧他不在。潘林想如果他在的話,自己肯定講不了這么順暢,肯定會前言不搭后語,那樣的話,他說什么都是白費。印象非常重要,太重要了,而且很難改變。

        同志,你能不能替我向他解釋解釋,那天我真是無意的,我真的不是罵他,我怎么敢呢?

        嗯?年輕警察愣了一下,你罵誰了?你罵了趙昌河?

        等聽過潘林的解釋之后,年輕警察樂得前仰后合:這算什么事啊,這和案子有關(guān)系嗎?

        怎么會沒有關(guān)系呢?潘林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有必要和年輕警察提這件事,他根本就不理解。要他不是警察,要潘林不是以犯人的面目在他面前出現(xiàn),潘林早就訓他幾句了,簡直是一個榆木腦袋!可是潘林沒敢教訓那個年輕的警察,他表現(xiàn)出的樣子和他所想的正好相反,他完全是一副遭受訓斥和等待訓斥的表情。

        要是你沒有殺趙昌河,那為什么趙昌河院子外面有你的腳印,你的院子外面有一件血衣,而且,年輕警察頓了頓,他像年老的警察常做的那樣,挨近了潘林的臉:而且,那天晚上開過批斗會后你根本沒有回家。

        誰,誰說的?

        你別以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年輕警察拍了拍潘林肩膀,然后又用力地捏了捏,其實我們什么都清楚,只是在給你機會。說到機會,年輕警察的手指又用了些力氣。

        你,你是說……

        我們都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我們真的非常清楚。

        年輕警察比年老些的那個警察和善多了,話也多了——我告訴你吧,那天晚上開過批斗會之后。竇文革去了你家,他坐了很長時間你也沒有回來。另外,年輕警察頓了頓,還有人看見你去哪兒了。

        可是,我真的沒有殺人,我是經(jīng)過了趙昌河的家,你不知道這個人不太正經(jīng),我想你也知道了,那天我到他那里是想聽聽他的房間里有沒有女人。沒聽到動靜,我就又去別處了,拉了一泡屎就回來了。

        我勸你別編了!我告訴你,對我們說謊是愚蠢的,是沒有好下場的。你怎么這樣執(zhí)迷不悟!

        潘林發(fā)現(xiàn)年輕警察發(fā)怒的時候也是很可怕的,他像一頭沒有完全長成的獅子。潘林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的頭還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這個下意識的動作是富農(nóng)趙玉企的,不知為何,它也出現(xiàn)在了潘林的身上。

        我跟你說這些,是在給你機會!你最好趕在他回來之前,把事情給我說清楚!既然你也知道,你留給他的印象很不好,那你還不快點說出來,爭取寬大處理!

        潘林張了張嘴。此刻,他的耳朵里一片轟鳴,趙昌河的臉,趙昌河的手,趙昌河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的腦袋里一層層地出現(xiàn),一層層地像肥皂泡那樣碎掉,又一層層地出現(xiàn)……趙昌河,無數(shù)的趙昌河,層出不窮,擁擠不堪。

        連日的陰雨使房間里充滿了霉敗的氣息,也使潘林的心情變得更壞。那些天里,潘林反復地夢見趙昌河在自家的院子里被謀殺,在一個夢結(jié)束以后,已經(jīng)死掉的趙昌河還得重新再死一次,兩次的死法或許相同或許不同,或許發(fā)出了尖叫或許一言不發(fā),只是呆呆地盯著殺他的兇手,仿佛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潘林一次次地被驚醒,現(xiàn)在,他太害怕自己會睡著了,他害怕略略地閉一下眼睛,趙昌河就乘虛而入,把已經(jīng)的死亡重新演示一遍。

        趙昌河活著的時候,潘林與他并無太多的交往,兩個人還因為對一句口號的理解不同而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以至大打出手——連綿不斷地夢見使潘林熟悉了趙昌河,雖然在后面的夢中,趙昌河的面容、體形都有了一些改變,他越來越像潘林自己——但潘林認定自己熟悉了趙昌河,這熟悉不光是身體上的。

        在那連綿的陰雨中,年輕警察傳訊潘林的節(jié)奏明顯地加快了。有時一天一次。后來一天兩次,或者有時候,披著雨衣的年輕警察在潘林的監(jiān)號里突然地出現(xiàn),他一邊抖摟著雨衣上濕漉漉的雨水,一邊問潘林:

        現(xiàn)在想通了吧?你是怎么殺死的趙昌河?

        我沒有殺死趙昌河。

        每次審問那個年輕警察總是以“現(xiàn)在想通了吧”為開始,而潘林則千篇一律地用“我沒有殺死趙昌河”來回答。剛開始,潘林在說“我沒有殺死趙昌河”時還是認真的,他在為自己辯解,他急于表白。到后來,潘林說“我沒有殺死趙昌河”時從內(nèi)心到語氣都是懶洋洋的——和這個年輕警察說什么也起不到作用,那個年輕警察那里有一條固定的思路,他的思路與潘林的思路以及事件的真相之間根本是平行的,甚至是背道而馳的。

        然后是:潘林,你在開過批斗會后去哪兒了?

        潘林說,在開過批斗會后他覺得時間還早自己一時又睡不著,而且那天的月亮又那么好,就跟白天一樣,所以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在半路上改變了方向。他先是朝著趙昌河家的方向走去。他在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了,趙昌河這個人很不正經(jīng),他常常和村上還有鄰村的女人們干些亂七八糟的事,那天他是想看看趙昌河家里會不會有女人呢。于是他就在院子外面蹲了一段時間。屋子里沒有點燈,也沒有動靜,這很讓潘林感到失望。他想趙昌河也許并不在家,他也許會在某個女人那里,這樣等下去他只是自討苦吃,于是他就離開了趙昌河家,想回家。他沒有進趙昌河的家,真的沒有,他只是在外面,一直沒進到院子里……那天,在路上,在那么好的月光下,潘林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感覺有一股熱氣在他的身體里不停游走,讓他搖搖晃晃。于是,潘林再次改變了方向,他走向田寡婦家的方向。潘林說田寡婦也不是一個正經(jīng)人,她之所以在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能活過來而不是像他潘林的老婆那樣餓死,其原因是她有幾個與她相好的男人,他們偷偷地送給她一些糧食。在田寡婦院子里的等待和在趙昌河家的等待一樣,屋里既沒有燈光也沒有人影,沒有一絲的動靜。只是她家養(yǎng)的一只鵝叫了幾聲,隨后也就不叫了,竟跑到了潘林身邊來,在他的身邊曲起了腦袋,睡著了。

        潘林說,他覺得總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他總不能什么也看不到反而在人家的院子里睡下吧,于是又悄悄地溜了出來。在路上他覺得沒勁,他覺得自己這樣回家也太虧了,他想隊長劉珂他們也許開完會了。劉珂這個人就是愛開會,每次開過批斗會之后,他總是喊隊上的干部們留下,我們再開個會。那天他也這么喊了。潘林想隊長劉珂也許開完會了,他就朝著劉珂的家里走去。說到這里潘林向年輕警察解釋,他去劉珂家和到趙昌河家、田寡婦家的目的不同,根本不同。他愿意聽劉珂講國際國內(nèi)的形勢,他愿意聽劉珂講全世界四分之三的人如何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愿意聽全世界的無產(chǎn)階級如何已經(jīng)聯(lián)系起來了,紅旗在哪一天會插遍地球的每一個角落。他愿意聽蘇聯(lián)是怎樣走上修正主義的,他愿意聽全國的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他潘林愿意聽。他往往聽得精神緊張,熱血沸騰,全身都是力量。潘林說他去劉珂家是想聽劉珂講國際國內(nèi)形勢的,可是他去的時候劉珂不在。潘林想他們的會開得真夠長的,也不知道開到什么時候才散,所以他就沒等,轉(zhuǎn)身就走了。

        潘林說到他到劉珂家之前的過程全部是真實的,但在說到去劉珂家之后,潘林開始了說謊。

        他說離開劉珂的家,他到地里拉了一泡屎,然后到河邊又看了一會兒魚,就回家了。那是一個失敗的晚上,一個感到失望的晚上,他什么也沒有看到什么也沒有聽到,什么也沒做就回家了。同時那又是一個不幸的晚上,什么也沒做竟然在第二天早晨就被捕了。

        你說我冤不冤啊?潘林說著說著哭了起來,他說你說我冤不冤啊?大隊里公社里的人們都以為我殺了人了呢,我這些天沒干活工分也沒有,冬天吃什么呢。

        年輕警察沒有被潘林的痛苦所感染,潘林的痛苦在他看來完全是演戲,潘林是想騙取自己的同情。所以一看到潘林痛苦,年輕警察的眉頭就皺到一起,他的表情里充滿了厭惡。每次說到這里,潘林總能眼淚鼻涕地哭起來,這更讓年輕警察感覺虛假。終于,年輕警察忍無可忍了,當潘林伸出雙手開始說你說我冤不冤的時候,當他的眼淚鼻涕又開始往外冒的時候,年輕警察沖上去,揮動了右手。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了潘林的臉上。

        潘林的雙手還在伸著,而他的表情被凍住了,只是左臉卻在飛快地變紅。他的眼淚也止住了,但鼻涕卻沒有停止,它慢慢地流到了潘林的嘴角,然后又慢慢地下墜。

        等他來了,還會有你的好果子吃!你別以為你能騙過去,別當我是傻子!年輕警察聲嘶力竭,他又抬起了自己的腳——

        這時門開了。年老些的警察站在了門口。從潘林的角度看去,年老警察的全身都在一片黑影之中,模糊,并且高大。

        他走進了屋里。他沒有脫掉雨衣,雨水順著雨衣的角兒向地上滴著,一滴一滴。屋子里一下少了很多的空氣。

        問得怎么樣了?

        他,他就是不說,年輕警察顯出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他看上去很尷尬:我是想,我想你太忙了,那么多事……我想能多做一點是一點。他就是不說,和我繞彎子!年輕警察轉(zhuǎn)向潘林的時候已是滿腔怒火:應當狠狠地治治他!

        你急什么呢?年老的警察語氣很慢,這讓年輕警察更加手足無措。

        他會說的??炝?,他馬上就會說了。說著,年老的警察走出了屋子,屋子里剩下了年輕警察和潘林。年老的警察在昏黃的雨點中沖了進去,他頭也不回。

        雨點被他的身影撕開了一個小口,然后很快地合攏,若無其事。潘林感覺那個年老的警察一直就像這樣藏在雨點之中,甚至雨點就是他變的,他一直在屋子的外面聽著,聽他話里的破綻,聽他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屬于謊言。

        他會說的??炝耍R上就會說了。

        他會說的??炝?,馬上就會說了。

        他會說的,他會說的,他會……

        潘林說我有罪,我不應該向警察同志說謊,我對不起黨對不起毛主席。

        潘林說給我點兒水喝,行嗎?

        在潘林說給我點兒水喝的時候,年輕警察向年老的警察看了一眼。但年老的警察并沒有像他想的那樣和他交換一下眼色,而是一直盯著潘林的臉。

        我去劉珂家確實是想聽他講國際國內(nèi)形勢的,可是他不在。要是他家的狗不沖著我瞎汪汪,我站上一會兒就走了,可那只狗就是沖著我叫。它拴著呢。不知道為什么聽到狗叫我就有氣,其實他家的狗并沒有咬過我,可我就是有氣。對了它咬過我二叔家的潘辰,不過當時我沒有想起來,我想起來的是自然災害那年,我偷了兩根玉米稈他就讓我游街。你想人本來就沒勁兒就動不了可他還讓我游街!要不是看押我的民兵也餓得不行不愿走路,我非死在街上不可。他還少分了我口糧,說我偷盜集體的糧食已經(jīng)夠吃的了,不全給我扣了已經(jīng)算是對得起我了——要不是扣我的口糧,我老婆也許就不會餓死了。他還和我三叔家的巧珍好,他多大年紀了,他又不是沒老婆……那天我越來越氣,要是狗不是叫個不停我也不會有這么大的氣,我拾起一塊磚頭狠狠地朝狗的身上砸去,它不叫了。它不叫了我的氣也沒撒出來。我就給他院子里的那輛自行車撒了氣,然后在廁所里支起一些木棍,讓他拉屎的時候扎屁股。那天他老婆也沒在家,他沒有兒子,他這個人就不應該有兒子。干完這些他還沒有回來。我覺得肚子有點不好受,可廁所里已經(jīng)被我支上木棍了,我不能先扎自己吧,所以我就把屎拉在了他家的門口。我拉完了他還沒有回來,他老婆也沒有回來,我看見他家的一扇窗子是開著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用一些玉米稈兒把我拉的屎挑起來,從窗戶里甩了進去。沒有人看見。那天晚上是十四,跟白天似的,要是有人我早就看見了。

        干完這些,我就回家了。我真的沒有殺趙昌河,我殺他干嗎。

        就這些?警察的口氣里有些失望。

        是啊,就這些。潘林說,我對不起黨和政府,對不起毛主席。這些天我的思想一直在斗爭著,現(xiàn)在,我決心向黨和政府,向警察同志坦白。

        是真的就這些嗎?老些的警察臉沉了下來。他臉上的那塊長長的疤在抖動著。

        就,就是這些。不知為什么,年老警察只要一問他,他就感覺自己的身體軟軟的,像在空中飄浮。

        你還想繼續(xù)騙下去!告訴你,這樣你會罪加一等!就是你死不承認,我們也會判你的。一樣可以槍斃你!年老警察揮了揮手。

        年老的警察揮了揮手,在空中飄浮的潘林就飛了出去,他穿過了墻壁穿過了陰雨,一直飛到一片荒涼的草地上。這時隊長劉珂在草叢中慢慢地冒出來,越長越高。他的手上還提著一支槍。劉珂一副燦爛的笑容,他端起槍,黑洞洞的槍口逼近了潘林的腦袋:這就是你的下場。

        潘林急忙大聲喊叫我沒有殺人啊隊長你饒了我吧我給你打掃干凈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沒有殺趙昌河我沒有殺他……可劉珂根本不聽。他慢慢地摟動了扳機。

        子彈穿過了潘林的頭。它用一種極慢的速度穿過了潘林的頭,像一只蟲子一樣咬著潘林的腦袋,穿過了他的頭。從潘林的背后看去,可以透過那個彈洞看到前面的藍天,一只鳥在天上飛著,它朝潘林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只白色的鳥突然抖掉了身上的羽毛,它變成了一只貓頭鷹,它正朝著潘林的身上沖過來,它的速度比子彈更快。

        你聽見了沒有!潘林感覺好像有人在自己的耳邊說話。那聲音細得就像蚊子。

        裝什么傻!我勸你還是老實交代!那個聲音還是那么細,可是一股難聞的氣味卻裝滿了潘林的鼻子,它那么巨大,厚重。

        你為什么說謊?

        我害怕。

        你為什么說謊?

        同志,我不是想說謊。我其實,我忘了。

        你又在說謊!是不是?

        是是是,我不是忘了,我是不敢說。我害怕劉珂。

        你又在說謊!

        沒有啊,我真的沒有殺趙昌河,我真的沒有。

        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是不是,你一定要欺騙黨和政府是不是?

        我……我不敢。我做錯了。但我沒有殺人。

        你把刀子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記不起來了。不不不,我沒殺人,我沒有刀子,我沒有殺人啊……

        快說!刀子呢?

        我沒見過刀子。我是說殺趙昌河的那把刀子,又不是我殺的,我怎么會有呢?

        你又在說謊!是不是?

        你又在說謊!

        你以為說謊會給你帶來好處?你以為我們會相信你?辦不到!

        年老的警察抓住潘林的耳朵:總會水落石出的??倳摹D愣悴贿^去的。

        年老的警察抓住潘林的耳朵: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劉珂那天開完批斗會和干部會就回家了。他家里好好的,沒有你那泡狗屎。

        年老的警察抓住潘林的耳朵:你還有什么話說?

        ……

        在經(jīng)過了反復的提審之后,潘林又被遺忘在那間簡陋的牢房里。感覺昏昏沉沉,如果不是窗子里透過的陽光,他幾乎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陽光那么稀疏,冷淡,似乎很不情愿照到牢房的里面,即使在正午,陽光也是長毛毛的,好像有一層灰塵。

        潘林過得昏昏沉沉,他一直有一種在夢中的感覺,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只有在監(jiān)獄里的喇叭播放《東方紅》和語錄歌的時候,那種昏昏沉沉的感覺才被打碎。打碎的殼兒還在。潘林覺得自己是一枚雞蛋。說不清楚為什么這樣想,可他就是覺得自己是一枚雞蛋,在一天里被打碎幾次,每一次他都會出一身的冷汗。潘林想做一枚殼兒很厚,輕易打不碎的雞蛋,可是,他這枚雞蛋的殼兒卻根本經(jīng)不起敲打。

        就在潘林剛剛覺得自己睡進了雞蛋殼兒里的時候,門開了,那個年輕的警察走了進來——雞蛋的殼兒又被撞破了,潘林縮了一下頭,他好像是怕被雞蛋殼兒的碎片劃傷。

        ——最近睡得好嗎?

        潘林站起來,他在陰暗的地方?jīng)_著年輕的警察點了點頭,隨后又恍然了似的搖了搖頭。

        現(xiàn)在,由我來負責這個案子了。年輕警察似乎有些得意,他轉(zhuǎn)了幾次手里的鋼筆。他沒有說為什么由他來負責這個案子,那個年老的警察為何離開了這個案子。你說,年輕警察的一只腳搭在小條凳上,然后湊近潘林的臉:你說,我要是現(xiàn)在槍斃了你,你是不是覺得特別冤?

        潘林愣了一下。你說什么?

        我要是現(xiàn)在槍斃了你,你是不是覺得特別冤?

        潘林一邊用力地點頭一邊流著眼淚,他說是冤我冤死了。他想大點聲說的,可他的聲音那么沙啞,好像含滿了沙子,他只用出了很小的一點兒聲音。

        你是真的覺得自己冤?

        是是是。潘林只得不住地點頭,他有許多的話要說可他一句也說不出來,在年輕警察的面前,特別是他說他負責這個案子的時候,潘林好像又是浮了起來,他在空氣中搖搖晃晃,仿佛年輕警察揮一下手,他潘林就會飛起來,飛過墻壁和鐵絲網(wǎng),一直飛到他夢見的荒草中去。

        你說,這樣的日子是不是不好受?年輕警察用手止住了潘林的點頭,我倒是有個辦法。他賣了一下關(guān)子,你想不想聽?

        潘林不住地點頭。他的脖子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即將裂斷的可能,但潘林沒有制止它,最后還是年輕警察給他止住了:

        你老實交代,是什么就是什么,別想再騙我!這對你是有好處的。

        潘林再次點了點頭。這個動作有些木然,潘林想不讓自己點頭了可是年輕警察的話一說完他的頭就不自覺地點了一下。他還想說我后來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說謊,但他沒有說出來。

        那你告訴我,那天晚上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雖然這是年輕警察負責這個案子以來的第一次審訊,可他問的是那個年老些的警察反復問過的話,于是,潘林也按照他反復說過的那些又復述了一遍。這肯定不會令年輕警察滿意,潘林自己也想這次和以前的所說有些區(qū)別,但他實在不知道除了這些以外他還能說什么。

        你還是在說謊。年輕警察盡量用一種不緊不慢的語調(diào),就是說你沒說謊,你沒有殺死趙昌河,那你在你說的那些里面是不是忘記了什么,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什么?

        是啊,你再想想。我給你提示一下,你去田寡婦家時有沒有人看見你啊?你進去都做了什么?

        有沒有人看見……潘林努力地晃動了一下他的腦袋,他的腦袋里好像飄浮著一層厚厚的油脂,它們那么擁擠,黏稠,阻擋了潘林回到他記憶中的路徑。我那天……好像沒人看見。我反正沒有看見其他的人。因為我沒進屋,我只是在她家的窗子外面蹲了一會兒,什么——潘林突然有些恍然:你是說屋子里有人?他們看到我來了故意不出聲的?

        是你故意不出聲的吧?屋子里的那個人,其實是你吧?

        我?潘林感覺一切都亂了,全部都亂了。他怎么理也理不出個頭緒。我沒在她的屋子里,我沒進去……我在田寡婦家?那我在哪里殺的趙昌河?趙昌河是在田寡婦家被殺的?

        對了,潘林伸出手來,他在急速向下的渦流中終于抓到了一根稻草:是不是田寡婦把趙昌河殺的?要知道他們倆都不是正經(jīng)人,趙昌河早就打過田寡婦的主意,說不定他們早好上了。田寡婦殺他……是想殺人滅口,趙昌河的嘴太碎,總愛到處亂說,所以田寡婦就殺了他。要不,就是趙昌河想強奸田寡婦,她抵擋不住,沒辦法,只好用刀子把趙昌河殺了。田寡婦家有一把刀子,我看見過,我真的見過,她的那把刀子挺特別的……

        潘林不說了。他看見年輕警察正用一種異樣的表情看著他,于是他只好趕緊閉上自己的嘴巴。你,你是說……好像有許多的針在年輕警察的眼睛里射出來,射到了潘林的身上。

        怎么破案,怎么分析案情,這種事不用你教我。年輕警察換了一種表情,他直了直身子:你說你沒到田寡婦屋子里去,你怎么知道她有一把刀子?她會不會把刀子擺出來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有一把刀子呢?不會的。如果她有,如果你知道她有,說明你們的關(guān)系不一般。剛才還說她不是正經(jīng)人,哼,那么你呢?

        潘林站了站身子但年輕警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但你就是心懷僥幸,就是想蒙混過關(guān)……年輕警察滔滔不絕,他自己只顧一路說下去,不停地說下去,好像他肚子里積存了太多的話太多的詞匯,再不往外倒一倒它們就發(fā)霉了,就擁擠不堪了,就撐壞他的肚子了。潘林看見他說話的時候眼睛在盯著墻壁上的一塊脫落的墻皮,而他手中的鋼筆則在手上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

        最后,年輕警察手上的鋼筆停止了轉(zhuǎn)動:我相信你沒有殺人。這一點我和他的觀點不同,我想你也明白,你也看出來了。問題是你一直都在說謊。那天,有人看見一個男人進了田寡婦家就沒有出來,田寡婦昨天下午也承認了,但她一直不肯說那個進她屋里去的男人是誰。她早晚都會說的,你再隱瞞也沒有必要了。

        你可得好好想想要不要說實話。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了,如果按殺人犯處理的話,可是要槍斃的。你可得想好了!不能再說謊了!

        第二天早晨,潘林做出決定,他決定承認他在那天晚上,也就是九月十四那個月光如水的晚上,他進了田寡婦的屋子。他承認,他和田寡婦不是最近才好上的,去年四月他們就開始了。

        你們是怎么開始的?

        潘林注意到今天的審訊與往常不同,除了那個年輕的警察,另外還有三個他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在桌子的后面坐著,現(xiàn)在,是那些陌生人其中的一個在發(fā)問。

        我們……沒怎么的就開始了。

        桌子后面的兩個陌生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后悄悄地說了些什么,他們的表情有些曖昧。

        你要好好地回答,老老實實地回答。年輕警察對他威嚴地說。隨后又補充了一句:不許說謊!

        什么叫沒怎么!你好好說,說詳細點!

        于是,潘林又詳細地說了一遍。他是如何和田寡婦好上的,他給田寡婦都送過什么,田寡婦看到他送去的東西又是如何的表示。

        接下來,問題就集中在了九月十四的那天晚上。

        你什么時候去她家的?

        她當時在不在家?屋子里還有別人嗎?

        點燈了嗎?燈放在什么地方?你們是什么時候吹滅的燈,是誰吹的?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里面又是什么樣的衣服?

        是你給她脫的衣服還是她自己?你的衣服是你脫的還是她給你脫的?

        你們誰先脫的衣服?

        你先摟住她了嗎?你摟住她時她的手在做什么?

        她在那時和你說什么了?

        那你呢?

        接下來呢,她叫了嗎?她有沒有不愿意的表示?

        那她又有什么樣的表示?

        ……

        潘林只好一點點地解答,有的問題,他還得加以詳細的解釋和描述,按照其中一個陌生人說的,不能漏掉任何一個細節(jié),這對潘林是有好處的。

        下午,同樣的審訊又重復了一次,這次那個年老些的警察也來了,他陰沉著臉,仿佛根本沒有聽見潘林到底說了些什么。

        ……

        你們是不是早就約好了?

        你進她家的時候她等著你了嗎?

        點燈了嗎?燈放在什么地方?你們是什么時候吹滅的燈,是誰吹的?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里面又是什么樣的衣服?

        是你給她脫的衣服還是她自己?你的衣服是你脫的還是她給你脫的?

        你們誰先脫的衣服?

        在脫衣服之前你干了什么?在脫衣服的時候你干了什么?

        你先摟住她了嗎?你摟住她時她的手在做什么?

        她在那時和你說什么了?

        那你呢?

        接下來呢,她叫了嗎?她有沒有不愿意的表示?

        那她又有什么樣的表示?

        ……

        下午的問話更為詳細。因為有上午的基礎(chǔ),在描述一些細節(jié)的時候,潘林已經(jīng)不再像上午那樣尷尬和羞恥,他似乎找到了一種把這件事當作別人的發(fā)生那樣的感覺。要在平時,就是別人的發(fā)生,他也不可能這樣詳細地說的。潘林感覺自己重新?lián)频搅艘话训静?,雖然這把稻草里有刺,已經(jīng)劃破了他的手指,但它終究能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

        第二天上午,潘林又回到那間審訊室,把昨天重復了兩遍的問話又重復了一遍。在出門之前,那個年老些的警察用一種兇狠的眼光刺了潘林一眼,潘林的身體不自覺地抖動了兩下,那根很粗的刺刺進了他的身體,留在血液里了。

        出門的時候潘林有些魂不守舍,年老警察的那一眼所露出的光讓他恐懼。他的血液里還留著那根刺呢。在魂不守舍中,他突然看見了田寡婦,田寡婦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潘林想要躲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的手上也戴了手銬。她的頭發(fā)很亂,身上也有許多的泥濘,在經(jīng)過潘林身邊的時候,她的眼睛里也伸出了刺。

        狗屎。她咬牙切齒地對潘林說,然后走了過去。

        潘林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狗屎像一聲炸雷,狗屎像一個磨盤,它把潘林壓在了下面。潘林想躲開它,想用肩膀頂住它,可是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

        潘林對年輕警察說,我要反供,我沒有進田寡婦的屋子,我是在說謊。

        我不是東西,我又說了謊。我保證再也不說謊了。

        她根本就沒有和我好過,那些都是我編的。至于給她送什么東西,她怎么收又怎么和送東西的人上床,則是聽別人說的,很多人都知道。

        潘林說我不是不想和她好但是沒有機會,我媳婦死了之后我也給她送過東西,我還想把她娶進門來,但她沒要我的東西,還罵了我一頓。

        潘林說我這次是想好了,我想了一晚上,我不會再說謊了。

        你們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不說謊了。我真的沒到田寡婦的屋里去,就是把我當成殺人犯把我槍斃了,我也沒進她的屋。

        潘林說,你們怎么就不能相信,我是個好人呢。

        潘林,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句,說謊是愚蠢的表現(xiàn),只能使你的問題更復雜,只能是罪上加罪。年老的警察相當平靜,他的臉上除了那條深深的疤痕,沒有任何別的表情。

        潘林鄭重地點了下頭,我說實話。

        那么,那么你那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年輕警察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尖細,他站了起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變得極為難看。

        我說過了,可你不相信。潘林突然來了一些勇氣,他說,你要我說,我就再說一遍。

        開過批斗會后天還早,我想就是回去了也一時睡不著,所以我就在半路上改了方向。我先是去了趙昌河家。趙昌河這個人愛搞女人,為這他老婆沒少跟他打架。開批斗會之前他們又打了架,幾乎整個村上的人都知道。趙昌河他老婆打完架就回娘家去了,一直沒回來。我想趙昌河的老婆不在家,他搞女人就更方便了,說不定就領(lǐng)到家里去了,所以我就悄悄地摸了過去。我蹲在他家的窗子底下,大氣兒也不敢出,可是屋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想屋里也許沒人,趙昌河不在家。為了驗證屋里是不是有人,我用手指敲了幾下窗子,屋子里還是沒有聲音。我想趙昌河沒在家,我就別傻等了,于是我就來到了田寡婦家。

        我沒進屋里去,我真的沒有進去,我向毛主席發(fā)誓!好好我接著說。

        就像在趙昌河家那樣,我小心地推開院子的門,然后躡手躡腳地蹲在她家的窗子下面。她家也是,什么聲音都沒有,屋子里也沒有亮燈。在我進院子的時候就是她家的鵝叫了幾聲。我在她家呆的時間很短,我是說在院子里,我沒呆一會兒就出來了,我怕她要是從外面回來,看到我再一喊,那我的人就丟大了。

        我決定上隊長劉珂家坐坐。我原本是想聽他給我講國際國內(nèi)形勢的,可他那天也不在,他的家里連個人影都沒有。他家養(yǎng)了一只狗,就是那只黑狗,我一進院子它就沖著我叫,我問隊長在家么它還叫,要不是鏈子拴著,它早就撲過來了??吹剿枪蓮堁牢枳Α⑴9砩呱竦臉幼游揖陀袣?。它要不是沖著我叫,我看他家里沒人也就走了,可它就是叫。我想劉珂不在家你狗日的還兇,要是他在家還不反了你,我想狗真是仗人勢啊,我越想越氣。我一下子想起了很多生氣的事兒。我就想,反正劉珂不在家也沒人看見我來他家,我就給他搞點破壞。于是我在他家的廁所里支起了許多的木棍,尖的一頭朝上,讓他進廁所一脫褲子先扎屁股,后來我又在他家的屋門那里拉了一泡屎。拉完了我就想走,可這時我一抬頭,發(fā)現(xiàn)他家的窗子是敞著的。外面一個人也沒有,那天是十四,月亮照得跟白天似的,要是有人來了我肯定能看得見,那時再跑也來得及。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用幾根玉米稈把我剛拉出來的屎挑了起來,順著他家窗子甩到了屋里去,然后我就回家睡覺去了。

        潘林說,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信不信在你們。我相信黨和政府,我堅決相信黨和政府。我真的沒有殺人。

        現(xiàn)在我知道劉珂為什么不承認我在他家干的那些事了。我想通了。他一是想害死我,自從他當上隊長之后沒人敢對他這樣。他恨死我了,他想借政府的手,借公安的手殺我。另外,他不承認,是因為怕丟面子,怕人家笑話他,怕以后再管別人不靈了。

        你說謊!你又在說謊!你的嘴里一句實話都沒有!你這個人真是不可救藥,你這是自絕于人民啊!年輕警察跳了起來??吹贸觯苈犈肆职堰@些話說完已經(jīng)足夠忍耐了,他已經(jīng)忍耐很久了,他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

        從進來的那一天,你就跟我們兜圈子,想把我們繞進去,以為你什么也沒干,抓你是冤枉的。你一天一個謊,一天一個謊。你看到問題的嚴重,不說點什么蒙不過去了,于是你就編了一個什么到大隊長家搞破壞的故事;看到殺人要殺頭的,而搞男女關(guān)系只是坐幾年牢,你就不得不承認你和田寡婦之間有事兒。你說這些,為的是承認了就能救你的命,你很會算計啊。你聽說我們抓到了殺害趙昌河的兇手,你沒有被槍斃的危險了,這時又覺得判幾年不合算了,就又說謊,就又翻供……我告訴你,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大錯而特錯!你一遍遍說謊,以為自己很聰明,其實愚蠢至極!再說謊,再想蒙混過關(guān),只會是死路一條!

        潘林的腦袋里一片轟鳴:你是說,你剛才說,殺趙昌河的人,已經(jīng)抓住了?

        是啊,裝什么裝,你肯定早知道了,我終于認清你這張騙子嘴臉了!你就像那些混到革命隊伍里的走資派一樣,總想,總想……

        殺人犯抓住了?潘林腦袋里的混亂更加劇了,他的腦漿沸騰了起來,上面漂浮的油脂也在上下翻滾,幾乎要脹裂了:我又不是殺人犯,你知道我沒殺人,為什么還關(guān)著我,還審我,就是不信我的話……潘林淚流滿面。他的眼淚和鼻涕不斷地涌出來,怎么也止不住。

        你,你……年輕警察異常氣憤,要不是年老的警察在場,要不是還有其他的人,他肯定會撲過去,狠狠地給潘林一頓拳打腳踢。你這個無賴!

        我說兩句。年老些的警察揮了揮手,他示意年輕警察先坐下,年輕警察看了他一眼,但仍然那么氣鼓鼓地站著。他的眼珠都是紅的。

        你不能僅靠自己的理解就下結(jié)論,我們要的是事實,把事實搞清楚了再下結(jié)論也不晚。年老些的警察停頓了一下,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干革命光靠熱情是不夠的。

        你說什么!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年輕警察轉(zhuǎn)過臉,他沖著年老的警察嚷:我是有熱情,我有熱情是因為我想為黨和國家干工作,因為我的歷史是清白的!不像有的人!

        算了!其中的一個陌生人打斷了年輕警察的話,這是什么場合!

        我在這幾天里一直都在調(diào)查這個案子,有些事實已經(jīng)清楚了。我們黨和政府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但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年老的警察是沖著潘林說的,好人,一個好人也不能冤枉。

        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年輕警察沖著年老的警察。

        年老的警察沒有看他。

        你那天是進了劉珂的家,是給劉珂的廁所里放了木棍,也的確是將屎甩進了他家的屋子,這是實話。劉珂已經(jīng)承認了。之所以他當時不承認,是因為那天他和田寡婦在一起,他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他就說了謊。事實證明,說謊是愚蠢的,說謊的人總得為他的謊言付出代價來的,現(xiàn)在劉珂承認了,田寡婦也承認了,那么,也就排除了你那天進入田寡婦家和她鬼混的可能。

        既然你知道了,知道了為什么不說,現(xiàn)在是我負責這個案子!年輕警察的眼珠更紅了。

        年老的警察沒看他一眼,他始終盯著潘林,他臉上的傷疤跳動了幾下:不過我也得告訴你,我們抓的那個自稱是殺害趙昌河的人是一個瘋子,一個精神病患者,他的話更難相信。他也提供不出兇器來。那個瘋子一會兒說殺了這個,一會兒說殺了那個,好像所有兇殺案都是他一個人做的。說到這里年老的警察略略地笑了一下,隨后他的臉又陰沉了下來:

        排除了你通奸的可能,但沒有排除你殺人的可能,你最好老老實實地交代,你再把那天的經(jīng)過說一遍,我告訴你,說謊是愚蠢的,你已經(jīng)說了太多的謊了?,F(xiàn)在,你最好實事求是,你的機會不多了,我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好了,你說吧。

        潘林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又沖入了他的鼻子。

        原載《大家》2008年第1期

        原刊責編王紹來

        原刊實習編輯鄭小驢

        本刊責編黑豐

        作者簡介

        李浩,男,1971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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