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笑泉
剛從三湘金融學(xué)校畢業(yè)分到飛龍縣人行的時候,鄭亮頭發(fā)把脖子全遮住了,從后面看,像個女的。他面龐清秀,笑容很爽朗。人瘦高瘦高,走起路來挺得標直。行里的幾個未婚年輕女職工見了他都有心跳的感覺,竟后悔自己找早了男朋友。只是鄭亮對周邊的女孩子好像不怎么感冒,笑容背后總有點傲傲的味道。
鄭亮的第一愛好就是打籃球。下了班就把胡偉、孫建設(shè)、江平、李錦成他們拖到操場打半場。辦公室主任趙人瑞雖然年紀不算大,卻是不參加任何體育活動的,這讓鄭亮感到大惑不解。保衛(wèi)股的晁榮寶找人打牌,卻發(fā)現(xiàn)牌友們都在球場上奮戰(zhàn),大為懊惱,說,打什么卵球嘍!
鄭亮說,我們跟你打得比的?你是不值班就沒事。我們是八小時坐辦公室,下班了,不運動一下,怕以后個個要得腰椎盤突出。
晁榮寶無詞以對,在一邊憤憤地看著,不時地看表,提醒說,打了半個小時了!打了四十五分鐘了!打了一個多小時了!怎么還不停嘍?
最后打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停下來。但大家筋疲力盡,把衣服往肩膀上一搭,洗澡去了。一直到了晚上八九點鐘,才在牌桌上露面,個個精神煥發(fā),手氣狂好,只有晁榮寶輸?shù)靡凰?。鄭亮說,曉得么,打了球手氣就好的。
晁榮寶把嘴巴一撇,堅定地批判道,講卵話!但第二天下午,他也一身短衣短褲,出現(xiàn)在球場上。只是球技太差,拿到球總是手忙腳亂,哪一邊都不想要他。
鄭亮球技其實也是中常水平,但就是愛這個事,一天不出身汗,就老過不得。天氣熱的時候,大家都愿意奉陪。但到了十一月份,寒氣開始從地底冒出來,就沒有誰樂意去球場上蹦了。鄭亮號召了幾次,都無人響應(yīng),有時候?qū)嵲谑职W,只好一個人拿著球在操場上運,練習(xí)遠距離投籃。最后他的單手三分欄十投九中,倒也算成就了一門絕技。后來就憑這一手,他在中支組織的籃球賽上屢屢得分,發(fā)揮了奇兵的功效,讓飛龍拿了個第二名?;貋砗簖埾蜿柦o他們接風洗塵,特地表揚了鄭亮,還主動舉杯敬他。鄭亮連忙站起來,一飲而盡,又回敬了龍向陽雙杯。龍向陽喝得高興,說,鄭亮,你是我們行里的門面,就是頭發(fā)太長了。
大家紛紛笑起來。胡偉說,你又不是個藝術(shù)家,怎么也留起那么長的騷毛嘍?
鄭亮笑著說,哪有你底下的長嘍?大家哄堂大笑,紛紛轉(zhuǎn)移視點,討論起老胡底下的毛到底有好長。
鄭亮是新路縣人,在昭市南邊,因為那個縣不設(shè)人民銀行,就分到這來了。雖非本地人,卻很混得開。除了經(jīng)常跟行里的人在一起打球、斗牌,他還喜歡在外面結(jié)交朋友。龍向陽很欣賞這一點,經(jīng)常對趙人瑞說,你看你,除了上班就是在家里坐著。人家鄭亮,不是飛龍人,才來兩年,在社會上認識的人就比你多。
趙人瑞也不惱,慢吞吞地說,龍行長,人跟人是不同的。這是性格決定的。我就這個性格,你也曉得的。
龍向陽說,你除了寫文章靈性,其他的就是個木頭腦袋。
趙人瑞被他批評慣了,木然對之。其實鄭亮跟趙人瑞也有共同之處,愛看點文藝書。他訂了兩本雜志:《星星》和《詩刊》,臨睡前總要讀上一兩篇。有時沒出去玩了,還關(guān)起門來做點貌似詩歌之類的東西。寫好了,裝在信封里,騎著單車飆到郵局,鄭重其事地投進郵箱里。幾年里投了也有十來次,但連退稿信也沒收到一封,令他自尊心大為受挫。氣憤之下,從此便改寫業(yè)務(wù)文章,居然在《昭市金融》頻頻亮相,有一篇還上了《金融經(jīng)濟》。雖然不能跟趙人瑞相比,但龍向陽已是非常滿意,夸他是文也來得,武也來得。這樣的好伢子,怎么就沒看到有妹子來追呢?龍向陽又進一步指出,可能是你的頭發(fā)把那些妹子嚇住了。鄭亮聽了,只是笑。龍向陽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但他就喜歡把頭發(fā)留長,感覺蠻好的,因為這里藏有他全部浪漫傷楚的回憶。
鄭亮高考的時候,第一志愿填的是湖南師大中文系。無奈分數(shù)差得遠,陰差陽錯考到了三湘金融學(xué)校,讀兩年制的大中專班。雖然理想受挫,但當詩人的夢還是沒有泯滅。一進校就參加了文學(xué)社,把頭發(fā)留長,又啃了兩個月饃饃,買了件白色的風衣,儼然一副校園詩人的派頭。雖然沒寫出什么好詩,但跟文學(xué)社的一個才女談起了戀愛,也算是大有收獲。才女不算漂亮,但清純而有靈氣,又是城里長大的,有著農(nóng)村妹子沒有的時尚味道。兩個人情投意合,常常并肩出現(xiàn)在雨中的草坪或風中的林蔭道上,讓鄭亮同寢室的那些光棍羨慕得要死。那些人經(jīng)常提的問題就是,搞了沒有?味道如何?
看著他們興奮欲狂的樣子,鄭亮只是爽朗地笑,頂多感嘆一句,你們這些卵人??!其實他心里就兩個字:俗人!愛情是純潔美好的事情,不是鄉(xiāng)里那些狗啊雞啊,粘在一起就干那事的。他跟女友最多只是拉拉手,連嘴唇都沒碰過的。那兩年,是鄭亮有生以來過得最愉快的兩年,滑一下就過去了。
臨到畢業(yè),問題就來了。才女的家遠在懷化,父母都是科級干部,早已幫愛女安排好了未來的一切,甚至連女婿都選好了。鄭亮的家則在湘西南農(nóng)村,而且是住在土磚屋里。這樣的出身,自然會讓對方的父母勃然大怒。在他們眼中,為女兒所精心營造的幸福,就要毀于這個窮小子之手,安得不奮起而攻之?于是打電話,找領(lǐng)導(dǎo),搞得鄭亮差點沒畢成業(yè)。才女也被他們親赴長沙,塞進車里帶了回去。臨走前才女的母親冷冷地甩下一句,鄭亮,你人才是不差,但跟我們就不是一個等級的人。
鄭亮被噎得說不出話,一股氣差點把胸脯鼓破。不就一個科級嗎?要不是看在女友的份上,鄭亮當場就想把這兩個科級打成一級殘廢。
一個月后,鄭亮通過同學(xué)的幫忙,方跟女友通上話。鄭亮滿懷熱血地說,我們走吧,到外面去闖。但那邊卻是一陣哭泣。鄭亮的心幾乎要跳出來,說,只要你說一聲,我就到懷化來,拼死也要把你救出來。
那邊止住了啜泣,說,鄭亮,不要等我了。
鄭亮幾乎要大吼起來,為什么!
仿佛過了很久,那邊才傳來氣息微弱的一句話,是我對不起你,然后電話給掛了。那一刻,鄭亮心臟猛地縮緊,全身的血液幾乎都要從頭部沖出來。握著話筒,他呆呆地站著,直到同學(xué)把他架走。
后來鄭亮很想去懷化一趟,但自尊心和失望感阻止了他。愛情的脆弱讓他痛苦得想自殺。所幸從小他在農(nóng)村吃的苦太多太深,那種從苦難中鍛造出的承受力和樂天性格挽救了他。實在是忍不住想發(fā)泄,他就去爬山。在山頂上一坐就是半天,仰看天空,俯視大地,胸襟慢慢地就舒展開來。有一天立在山頭,看到遠處的房屋河流都很細小,鄭亮陡然意識到人在天地間其實如同草木山石一樣平凡渺小,無須把自己的痛苦看得比天還大。這么一想,他就走下山來。
正好那天市里打電話到鄉(xiāng)政府,通知他在本月十五之前先去中支人事科開介紹信,再到飛龍人行去報到。鄭亮也不再等,打起個簡單的包裹就上路了。那一段心事,全掩藏在比以前更爽朗的談吐里,他是絕不會向單位的任何人透露的。雖說有時當深夜不眠,披衣獨坐,還發(fā)出長長的嘆息。但到了白天,他就穿著風衣,長頭不羈地混跡于同事之中,工作時全力以赴,玩耍時瘋狂投入。大家對他印象就蠻好,一向矜持寡言的人秘股股長張鳳華甚至當眾稱贊這位小弟身上有陽光,走到哪里哪里就明亮。鄭亮只是一笑,不置可否。張鳳華提出替他介紹女朋友,他在感謝之外,卻明確表示,現(xiàn)在還年輕,想等兩年再說。大家不疑有它,只是夸獎這個小伙子思想單純,不像別的年輕人,一工作了就四處追妹子,好像再憋下去就會死人一樣。
其實鄭亮還在等。到底等什么?他不太清楚。也許是一封纏綿凄惻的來信,或者更奢侈一點,是哪天早上,打開門,舊日的女友陡然出現(xiàn),撲入他懷中。她比往昔更清瘦,也更讓他憐愛。有時想得太細致太美好,鄭亮就猛地打個激靈,好像潛入深水的人一躍上岸,把眼睛一抹,清醒過來,自嘲地一笑。這樣的景象,在不做事的時候,就往往會出現(xiàn)。有時鄭亮和人走在路上,突然沉默不語,眼睛聚焦于無限遠的地方,過了兩三分鐘,就無聲地笑一下。這樣子,往往讓同伴大惑不解。
有次鄭亮單獨出門,走在街上,一不留神就陷入到這種想像里面,差點跟輛“五十鈴”開了次碰頭會。司機探出頭,潑出一陣大罵,把他潑醒了。以后他才注意了點,努力糾正這個毛病,盡量讓自己有事可做。拼命地工作,拼命地玩,三、四年的時間也總算打發(fā)了過去。直到有一天,從前幫他接通電話的同學(xué)來了封信。在回憶了往昔的校園生活,唏噓感嘆了一番后,這位老同學(xué)在信的末尾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你過去的那位已有了小孩。那一刻,鄭亮的心又一次緊縮,不過這一次傷感比痛苦要多。他把信揉成一團,過了片刻,又小心展開,仔細抹平。再次讀過后,他仰天長嘆,真正感到過去那個惆悵而美好的年代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離他而去,他的長頭和風衣都不能留住這些時光。
行里人發(fā)現(xiàn)鄭亮和某個女孩在資江邊徜徉是九二年秋天的事。那個喜歡穿紅衣的女孩很快被證實是縣造紙廠的廠花羅盼玉。有人說是羅主動追鄭亮的。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紙,更何況羅盼玉笑靨如花,安能不手到擒來?但此說無法證實??傊?,這是讓人羨慕的一對小城璧人。羅的父母都在造紙廠,工人階級感情樸素,并不計較鄭亮家在外縣而且是農(nóng)村。有人恭維他們好福氣,找了個在銀行里工作的女婿,他們臉上就綻開一溝一溝的笑容,咧開的嘴難得合攏。
其實鄭亮不是只有這一種選擇。還有個在煙草公司上班的妹子,對他表示了好感。這個妹子容貌在飛龍也算是一流,而且父母都在機關(guān)里工作,家境比羅盼玉強得多。鄭亮在她家玩過一次。對方父母很客氣,但客氣中分明含著一種嚴格的審視。妹子的媽媽拿起個蘋果,一邊嫻熟地削著,一邊很隨意地問起鄭亮的家境。當聽到他家是邊遠農(nóng)村的時候,這位阿姨的手就停頓了一下,然后又很快地削起來。這一停頓給鄭亮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來他告訴這個妹子,他已經(jīng)決定跟羅盼玉好,妹子的眼淚當時就迸出來了。那一刻,鄭亮心里一片茫然,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
羅盼玉是個很利落大方的妹子,跟鄭亮談了兩年后,就提出自己年紀不小了,家里都在催了。鄭亮覺得羅盼玉也確實不錯,人漂亮又能干,一有空就過來替他做飯打掃衛(wèi)生。雖然還感覺少了點什么,但總不能因為這點莫須有的東西,而甩掉人家吧。考慮了一個晚上后,鄭亮就請了四天假,帶著羅盼玉,坐中巴晃到昭市,然后又轉(zhuǎn)車到新路縣。在縣城搭小三輪,顛簸了兩個小時,在鄉(xiāng)政府門口下了車。又提著大包小包,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了他出生成長的地方。
父母陡然看到小兒子帶了個水嫩的城里妹子回來,歡喜得把臉都笑痛了。一家人忙活開了,大哥跑到后山上捉放養(yǎng)的土雞,嫂子去溪邊剖魚。出嫁的二姐聽到傳話,走了十幾里山路,從更偏遠的山村,帶著四歲的兒子,提了兩只鴨子趕過來。羅盼玉表現(xiàn)得很好,笑容開放如鄭亮屋門口的桃花,把禮物一件一件地拿出來,人人都有份。左鄰右舍自然前來湊熱鬧,沒有不說好話的。有些小孩也擠進來,咬著手指瞪大眼睛,羅盼玉便散些糖果給他們,一時更是頌聲四起。在一邊看著羅盼玉的表現(xiàn),鄭亮心里感到極大的安慰和滿足。
結(jié)婚第二年,羅盼玉就鼓起了肚子。造紙廠效益又不好,整半年都發(fā)不出工資了,她就干脆請假在家里,專心等待孩子出世。開始幾個月,還能熬湯煮菜,服侍鄭亮兼帶給自己營養(yǎng)一把。后來肚子現(xiàn)形得厲害,行動就不是很方便。鄭亮便把母親從鄉(xiāng)下接了來,雖說是來照顧羅盼玉,但骨子里還有層意思,就是讓老娘也到城里來看看世界。不然的話,把羅的母親請來也一樣,還省些路費。羅盼玉顯然沒領(lǐng)會到這一層,完全撒開手,不是靠在床上聽音樂,就是倚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用她的時髦話語說,這是在搞胎教。鄭亮母親本就是個勤苦人,做了一世沒停過的,現(xiàn)在為兒子兒媳和未來的孫子服務(wù),更是勁頭十足,買菜、煮飯、熬湯、洗衣、掃地,竟比在鄉(xiāng)下還要忙。鄭亮說,你也歇一下手呢,到外面走一下呢!
我不去外面!你們街上車子那多,我看著就頭暈。
那你就在屋里,看看電視。
我不喜歡看,電視里的人盡講些不懂話,聽著別扭。
那你到陽臺上曬曬太陽。
哦,陽臺上衣服要收了,你別攔著我的道,快行開!
看著母親瘦小的背影,鄭亮搖搖頭,嘆了口氣。他走到臥室,看到羅盼玉正在翻一本雜志,還悠閑地哼著歌,心里就突然躥出股無名火。
你也要多運動一下,去洗一下衣服呢。娘老子不曉得開洗衣機,用手洗,你講多麻煩。
我告訴她用洗衣機,她硬要用手洗,我有什么辦法?
你不曉得去開?
鄭亮,你沒看到我肚子隆起這大。
隆起這大,未必就開不得洗衣機?
你是什么意思?我懷的是你鄭家屋里的崽呢!
未必你懷的還是別個的崽?
鄭亮,你今天硬是要尋事啦?你要是心疼你娘,我就把我娘喊來,要得么?
什么我娘你娘,我娘就不是你娘么?你是看她不起,是不是?
是你說的,我沒得這個意思。
我看你就是這個意思!天天呼來喊去,好像喊老媽子一樣,你以為你是哪個?
兩個人聲音越來越高。鄭亮的母親聞聲趕來,看到羅盼玉眼淚汪汪的,驚得連聲罵鄭亮,你這個蠢寶,小羅懷著崽,你還跟她吵。要是氣壞了身子,你對得起祖宗?
在一邊聽著,羅盼玉更加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委屈,眼淚頓時在臉頰上匯成了兩道小溪。鄭亮受到兩面夾擊,無從辯解,只有撤退至門外,喊人打籃球去。只是此后一直冷著臉,不跟羅盼玉講話。羅盼玉想到自己本是替他在受罪,還得個這樣的臉色,心里過不得,時常喊這里痛那里痛,把鄭亮他娘搞得一驚一乍,整天求菩薩保佑。認為羅盼玉這樣子是故意做出來的,鄭亮只是冷眼觀之,有空就到樓上樓下找同事玩。江平羨慕他一點都不要操心。鄭亮卻長嘆一聲,說,老兄,你不曉得呢,然后把麻將甩得很響。
到了春天,羅盼玉總算生下來了,是個帶把兒的。鄭亮他娘這一喜就非同尋常,只恨不是在鄉(xiāng)下,不然要放它個一萬響的電光炮。羅盼玉卻神色淡然,說要帶兒子要回娘家坐月子。鄭亮他娘左攔右勸,說,在自己家里不好?有我呢,不用你操半點心。
羅盼玉卻傲然說,我還是回我家的好,免得有人看我不慣。這話,把鄭亮他娘說得手都不曉得往哪放,只是呆站在那,一臉謙卑地笑。
鄭亮在一邊看著,頓時勃然大怒,把門拉開,說,快走,快走。
見他一點都不給自己臺階下,羅盼玉眼淚一沖就出來,抱著兒子就往外走。鄭亮他娘要去攔,卻被鄭亮拉住,怎么掐他的手,都不放。最后他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說,你不把你媳婦喊回來,我就不起來。駭?shù)绵嵙吝B聲應(yīng)著好,出門去追羅盼玉。
羅盼玉產(chǎn)后體弱,走得幾步就腰酸背痛,立在坪里,正委屈得要死??吹洁嵙粒蹨I更是止不住地流。見她如此,鄭亮也覺得心酸,想把兒子抱過去。羅盼玉卻把手一緊,身子一偏,說,不要你抱,聲音哽咽,幾不成聲。見坪里幾個家屬正以熱切的目光關(guān)注自己這邊,鄭亮邊跨前一步,用身子擋住這些長舌婆的視線,摟著羅盼玉,連哄帶勸,才把她攔了回去。
鄭亮她娘在兒女里面最喜歡鄭亮這個小兒子,在孫輩里面就最喜歡這個城里的小孫子,親自為他起了個名字,叫石頭,意思是命像石頭那樣硬,什么鬼怪都攝不走。羅盼玉嫌此名土氣,卻又不好直說,只是思量著等鄭亮她娘一走,就改過來。但鄭亮他娘竟沒有要回去的意思,一呆就是三年,整天守著小石頭。她原來有暈街的毛病,但小石頭喜歡到街上去買零食,看把戲,老人家街也就不暈了,帶著小石頭勇敢地在車來人往中穿梭,最后居然把飛龍縣的大街小巷走得溜熟。羅盼玉本來樂得省心,還不用出保姆費,但她總覺得鄭亮他娘舉止不脫鄉(xiāng)下人的習(xí)慣,小石頭跟著學(xué),把樣學(xué)壞了。其他的不提,單是小石頭跟鄭亮他娘交談時,那一口新路鄉(xiāng)下土話,就讓她聽著煩躁。這三年里,因為鄭亮的娘不回去,每到過年,鄉(xiāng)下的公公、哥哥、嫂嫂、姐姐就挑著籮筐,帶著侄女、外甥前來探親,把個兩室一廳差點擠爆,還得到外面賓館開房間。羅盼玉心里不樂意,臉上還要擠出笑來。
好容易熬到小石頭三歲半,羅盼玉就提出得送他去縣幼兒園,要不然別的小孩都在唱歌跳舞學(xué)算術(shù),個個都是一副神童的架勢,小石頭還只曉得玩泥巴。這個理由冠冕堂皇,就連鄭亮都覺得確有此必要。他娘雖然舍不得,但也做不得聲。
縣幼兒園也不是那么好進的。鄭亮去說了一次,人家看他什么都不是,竟沒答應(yīng)。還是江平見他一臉不爽,問清原因,便打電話給農(nóng)行的周進喜行長,周行長再打電話給底下的辦公室主任,主任再打電話給在幼兒園當副園長的老婆,這樣繞了幾個彎,才搞定。為這事,羅盼玉嘮叨了好幾天,要鄭亮向江平學(xué)習(xí)。人家年紀輕輕就當了副股長了,所以才說得起話。鄭亮聽了,也不發(fā)火,只是悶不做聲。
小石頭聽說要去幼兒園,頓時號啕大哭,說,我要奶奶,我要奶奶。羅盼玉沒辦法,只好要他奶奶帶著,哄他是上街去看把戲,她和鄭亮兩個在后面跟著,護駕前往。到了縣幼兒園門口,小石頭突然明白過來,緊緊抓住奶奶的衣襟。鄭亮見勢不好,三步并做兩步,把他扛在肩頭上,硬塞進園里,要阿姨把門關(guān)緊。鄭亮他娘聽得小孫子在里面大叫奶奶,頓時淚水迸飛,擦都擦不完。她說,這么小的孩子,關(guān)在里面,怎么受得了?
羅盼玉就解釋說現(xiàn)在競爭激烈,小孩子從小就得受教育,不然就難得有出息。聽得這樣一說,鄭亮她娘才止住淚。為了小石頭的前程,她是做什么都愿意的。只是每到下午四點,離關(guān)園還有個把小時,她老人家就興沖沖地直奔幼兒園,守在外面。鄭亮怎么勸也勸不住,只得做罷。過了一個月,她卻不去了。原來是小石頭不讓,他要跟小朋友們一起排隊回來。再到后來,小石頭就不怎么理會奶奶了,回來只顧著看動畫片。鄭亮他娘住著沒意思,嚷著要回去。羅盼玉雖然一千個巴不得,但還是表示親切挽留。但娘執(zhí)意要走,那就只有讓鄭亮送回去。
后來他娘又來過一次。那是在鄉(xiāng)下流傳謠言,說城里有人專門割小孩子的睪丸,賣給洋人賺大錢。他娘急得不得了,長途奔走趕到飛龍來,一定要帶小石頭回鄉(xiāng)下去避難。鄭亮左解釋右解釋她都不落心。還是小石頭立場堅定,硬不肯跟奶奶走,并且對她帶來的花生紅薯干不屑一顧,只嚼自己的泡泡糖。鄭亮他娘又住了兩個月,每天跟送小石頭,在他教室外面放哨。其警惕性之高,讓羅盼玉又好笑又感動。等到確定沒有什么危險后,鄭亮他娘又急著要回去了。這一次羅盼玉是真心留她,卻怎么也留不住。
到了小石頭五歲的時候,造紙廠因為被三角債套死,徹底垮了。羅盼玉下了崗,在家里閑著沒事,就要鄭亮為他去金融機構(gòu)找個臨時工做。鄭亮在經(jīng)管股做了好幾年,跟那邊的人都熟。跑去一說,都應(yīng)著好,但遲遲沒看到落實。鄭亮也不再催。
這時江平提了稽核股股長,經(jīng)管股空出了一個副股長的位置。而這個股暫時沒設(shè)正股長,所以副股長就是老大。許多人都對這個位子虎視眈眈。但就算論資排輩,也應(yīng)該輪到鄭亮了。江平卻提醒他,不要坐著等。鄭亮只是笑笑。見他好像不太在意,江平又說,李錦成都往龍行長家里跑了兩次了。雖然他比你晚來,但也不是沒有可能。鄭亮這才上了心,當晚就提著兩瓶“五糧液”,去敲龍向陽的門。老龍看到他來,很高興,咧開嘴笑,還敬了他一根煙。老龍說,你這個人,性格好,業(yè)務(wù)也不錯,就是頭發(fā)長了點。
鄭亮說,龍行長,我一向是在你的指導(dǎo)下工作。你對我要多培養(yǎng)。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多指點。
龍向陽就很神秘地笑,說,好好干。
第二天,鄭亮就把頭發(fā)剪短?;貋頃r在門口碰見胡偉。胡看了他兩眼,笑著說,鄭亮,你把頭發(fā)剪了,好像是變了個人。
鄭亮聽了,眼睛有些發(fā)酸,也沒回應(yīng),匆匆走了過去。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