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梁
國人素有尊老敬老的說法,“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者寶也。家而至于國,家老升級至國老,那更是國寶了。然而,“老而不死是為賊”,由家寶國寶而成為家賊(“家賊難防!”)甚至國賊(“賣國賊”是口誅筆伐的對象),可尊可敬淪為可鄙可咒,對比何其鮮明!
孰寶孰賊,關乎一生的修為,是精神上的。在生理上,唉,老是人生四苦之一,佛祖釋迦牟尼在青壯年時已感悟到。不懂佛學的莎士比亞,對老年人刻意揶揄:瘦削癡呆,“沒牙齒、沒視力、沒味覺,一切皆空”。沒牙、沒視的形容,使人想起韓愈“視茫茫、發(fā)蒼蒼、齒牙動搖”那未老先衰或已老且衰的慨嘆。錢鐘書論中西文化,說“東海西海,心理悠同”;韓、莎所述,簡直是“東海西海,生理悠同”。而錢鐘書說過,老即是病,惟病可醫(yī)而老不可醫(yī)。錢老84歲時因病入院,一入醫(yī)院深似海,四年后逝世。這四年老病相侵。愛爾蘭詩人葉慈(W.B Yeats)暮年仍有佳作,論者說他“老得很漂亮”。錢鐘書病榻上的四年,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他74歲時,確實漂亮:1984年,我有幸在北京拜會他,錢“老”齒白唇紅,健談如辯,健步如奔。然而,年老如賊,這個賊把人最大的財富——健康偷走了。一位在美國的朋友收到政府一封公函:“閣下快到65歲,將成為資深公民(senior citizen) ,從此可得市政府提供的多種優(yōu)惠,恭喜恭喜!”他看后大嘆一聲:“唉,我老了,步入老年了!”
嘆老傷卑。地位卑微雖然可傷,只要努力向上,或可高攀;年紀老大,不管怎樣向光陰哀求,卻是歲月無情,青春千哀萬求不回頭,真如古詩所說,“老大徒傷悲”了。古羅馬人對老年又愛又怕:“人人都希望活到老年,然而到了老年又都抱怨?!笨鬃右才吕?,最好是不知道老年會來(“不知老之將至”)。這真是鴕鳥主義。
好,就讓我們接受鴕鳥主義,高呼躲避老年的鴕鳥主義萬歲吧。在人生的年齡階段中,一般的分期為:幼年之后是童年,之后是少年、青年、壯年、中年、老年。讓我們說,中年之后,不是別扭累贅的“后中年”或欲蓋彌彰的“初老年”,更不是“老年”,而是堂堂正正的“華年”、“裕年”。讓我們告別老年,迎接華年裕年。告別老年的主張,在我五年前讀到一則花邊新聞時,更為堅定了。2002年8月旅行至鄭州時,17日《大河報》有這樣的報導:
據(jù)《泰晤士報》15日報導,本周初,中亞國家土庫曼斯坦總統(tǒng)頒布一項法令后,幾乎所有土國老年居民一下子都變成了“中年”。因為土庫曼斯坦的這項總統(tǒng)令將少年期延長到了25歲,而將中年一下子延長到了85歲;85歲后,土國居民才算步入老年!
據(jù)報導,該總統(tǒng)令將人的一生分成了12個階段,粗略地說,25歲以前是“少年期”;25歲至35歲之間,可以看做“青年期”;35歲至49歲,稱做“壯年期”;49歲一直到85歲,都算做“中年期”。85歲后,才算做老年時代的到來。
“85歲后,才算做老年時代的到來”!目前人類的平均壽命不到85歲,既然如此,“老年”之稱干脆取消好了。我的華年說是這樣的:幼年童年少年青年壯年之后,是中年;中年是40至50歲;50至80歲,是華年。華就是“花”,頭發(fā)已花白或開始花白;是蘇軾所說“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之“華”。華也是華美、華好之意;是李商隱所說“一弦一柱思華年”之“華”,是“花樣年華”之“華”。50歲時,事業(yè)有成,將至頂峰或已至頂峰;兒女成人甚至已成材。60歲至70歲時,開始享受退休生活,或者退而不休甚至不退不休;這個階段可常作大江南北以至東西半球的逍遙游,與友伴或與老伴——不對,是“華伴”——同行,都是樂趣。直至80歲,依然像古羅馬西塞羅(Cicero)《論老年》所說的美德、善行兼?zhèn)?,而且依然“多么健談,多么善撰格言,多么通曉古史”,為青年人所愛戴尊敬,為社會繼續(xù)作出貢獻。當代詩人痖弦有人生三霞工程說:朝霞、彩霞、晚霞,霞霞美麗。在華年階段,霞彩仍然璀璨華美。華年就是華美、華麗、雅麗、典麗的年代,是belle epoque。不要嘆老,因為已告別“老年”。
如果修為與運氣俱佳,80歲以后依然健談、善撰格言、通曉古史,那么,華年之后是“裕年”。這是富裕之年、余裕之年,是上天賜予的“花紅”、額外的獎賞。中年之后是華年、裕年,華發(fā)人過著華美的生活,享受上天的獎賞。西塞羅說:年輕時代打好老年的基礎。對,要打好基礎。告別“老”年接受“華”年的“華”,如果沒有年輕時打好的基礎,那么就只有華發(fā)而沒有華美。人在幼年童年少年青年壯年中年時打好德智體群美的基礎,到了五、六十歲耳順的年紀,就可以委婉地,也就是“優(yōu)菲美”(to euphemize)地、聽起來順心順耳地,拒絕“老年”,欣悅地迎接“華年”。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