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山

伙計把他種的芋頭和他養(yǎng)的雞送來給我過中秋節(jié)。到我們這個歲數(shù)，談第三代是最感興趣的話題，我問他的孫子如何，他激動得熱淚盈眶，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人都是“隔輩親”，他對孫子這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深情我理解。下面我又問他的孫女可好，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生的是男孩兒，二兒子生的就是孫女了。不料他一反常態(tài)，憤憤地說：“當初一檢查是個女孩兒，我就堅決要他們趕緊去流了，可是他們不聽話，一拖再拖，現(xiàn)在可好，孫女都三歲了，每當她一叫我爺爺、爺爺，我就心里拔涼拔涼的，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

我大吃一驚，他一臉的痛苦讓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他怎么會這樣？我們是少年時代的好朋友，可以說是一輩子的交情了，無話不談，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如此重男輕女！送他走后，我心里不能平靜，真恨不得照他那張“拔涼拔涼”的臉給他一巴掌。

打開電視，看了中央臺一個節(jié)目，讓我記住了今天這個日子，這一天是2008年9月8日。播出的是醫(yī)院從一個三十歲的女士身體里取出了二十四根大號的縫衣針的過程，有一根針因為無大妨礙還留在了這位女士的腿里。醫(yī)生推定，這二十五根大號縫衣針是這位女士嬰兒時被人扎進身體里去的，這二十五根鋼針在她的身體里呆了整整三十年！而殘害她的是她已經(jīng)去世的祖父或祖母。當年她的祖父母就為兒媳生了她這個女孩兒而恨恨不已，以致她的父母因她這個女兒而離異?？稍趺匆蚕氩坏阶娓富蛘咦婺改軐@個襁褓中的嬰兒下如此毒手。

其中扎進大腦里的那根鋼針是在嬰兒的囟門尚未閉合時從囟門里扎進去的。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就是你把一根鋼針扎進一個小動物的腦袋里去，你也會恐怖得心都發(fā)抖。他們卻是從一個嬰兒的腦袋里扎進去。而且是他們的親孫女。而且在她身體各部位一次次共扎進去了二十五根。他們決心要殺害這個小生命，想不到她卻頑強地生存了下來。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殘忍使那些圖財害命的歹徒都相形見絀了。與這樣的祖父祖母相比，所有的殺人匪徒都可以原諒了。

是什么東西使他們下得了如此毒手？是為了女孩兒不能養(yǎng)老？是為了某種巨大的利益？都不是。有人說農(nóng)村重男輕女是因為具體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必須要依靠男孩兒。事實上現(xiàn)在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已經(jīng)沒有過去那么繁重的體力勞動了，凡是男人能干的農(nóng)活兒，女人都能干得了。是因為別的經(jīng)濟原因？我的老伴兒有三十幾個堂兄妹和表兄妹，他們生活在農(nóng)村，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總起來說，所有的女性對父母家都比男性要貢獻大，也就是所有的父母對女兒的依賴都比對兒子的依賴大。那么，為什么當今的農(nóng)村還要如此嚴重地重男輕女？

重男輕女是來自于一種舊的傳統(tǒng)觀念，與生活中的實際利益毫不相關。有人會說，這就是農(nóng)民缺少文化的結果。農(nóng)民缺少的不是傳統(tǒng)的文化而是現(xiàn)代文化，傳統(tǒng)文化在中國的農(nóng)村依然根深蒂固。所有的文化學者要研究某種傳統(tǒng)文化都要去農(nóng)村考察。

當今中國農(nóng)村的重男輕女觀念既非經(jīng)濟的，也非生理的，更非政治的，完全是一種文化傳統(tǒng)使然。不要認為凡文化的都是美好的，文化中真丑陋的東西也不少。

記得《三國演義》里那劉備逃難時，有一位農(nóng)民因為特別敬重這位劉皇叔，把自己的老婆殺了給劉備當肉菜吃。也許這是一個傳說，但為了男人的一種病態(tài)的審美，讓所有的女人纏足，把數(shù)億女性都弄成殘廢。中國傳統(tǒng)文化把女人不當人看待源遠流長，孔圣人如何評價女人眾所周知，我有幸看到了孔府輕視女人的實物?？赘耐鈮ι锨吨粋€石槽，導游小姐讓我們猜一猜這是干什么用的。沒有人能猜得出來。導游小姐告訴我們，這是取水用的?？赘锏呐艘盟菚r候還沒有自來水，又不能讓她們見到擔水的男人，于是就讓擔水的男人在墻外往這石槽里倒水，孔府里的女人在墻里面接住。導游小姐還讓我們趴在石槽邊往里看，即使從石槽里也無法看得見里面的人，他們設置了一道障礙，水能流進，目光卻不可以通過。戒備如此森嚴。孔府里的女人是當家畜圈養(yǎng)的，不僅是“授受不親”，連男人的目光都不能接觸。

有學者統(tǒng)計，到2020年，中國將有四千萬成年光棍漢。也就是按一夫一妻制要缺少四千萬位女性。她們都哪兒去了？都是重男輕女造成的。也許到2020年也不會覺得有什么可怕，中國人太多了。但是如果設想一下，這等于法國英國德國意大利等國全國沒有一個女人，只有男人。沒有一個女性的世界，想想都覺得可怕，那是一個多么陰冷黑暗的世界！

重男輕女如果在一千年前還有它一定的道理，在今天無論從經(jīng)濟，從政治，還是從生理上說，都是毫無道理可言的。文化有時候是莫名其妙的東西，比方說女人纏足，把一雙天然的女孩兒的腳摧殘成那種畸形，說丑陋都不足以表達，那是一種兇丑！可是居然有人會覺得那是一種美。無論從經(jīng)濟從政治還是從生理上都是有害無益的，可是它居然能流行一千多年。

魯迅說中國的封建文化是吃人的文化。傳統(tǒng)文化中當然有人類的精華，也有真丑陋的東西，奇怪的是這些丑陋的東西到二十一世紀了，它仍然存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惟獨缺少尊重人的生命這一學說。

【原載2008年10月10日《今晚報·副刊》】

插圖 ／ 男人世界 ／李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