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鳴九回憶錢鐘書,說在大樓門口遇到,錢先生總是面帶微笑,點一點頭,側身讓對方先走,不管先來后到,不管熟識與否,也不管是后生晚輩。
這是一種優(yōu)雅。這種優(yōu)雅在有教養(yǎng)的前輩中十分普遍。同學生交往,他們總是謙和容讓,循循善誘,即便冒失者有些語言沖撞,也不曾見他們疾言厲色,更不要說動手動腳把學生扭送校方了。
今之學者,小有名氣,便高視闊步、神氣活現(xiàn)、毫無禮讓。沖門而出,見者躲閃;入室喧嘩,聞者避席,似乎只有如眾星捧月般熱鬧或閑人回避般寂靜,方稱“大腕兒”。這看起來是名流的不羈,實則是暴發(fā)小人的粗鄙。前人有詩曰:“紅帽哼來黑帽哈,風流太守賞梅花。梅花低首開言道:‘小的梅花接老爺”。不圖昔日官場之鄙俚,今日復見于學界。
二
政府官員,位居上流,西服革履,儼然“領導”,但滿嘴粗口,不以為恥:“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好過”;“誰耽誤× ×一陣子,我就耽誤他一輩子”。竟似全無文化。
如果那人犯法,裁斷自有法律;如果那人失德,評判自有公論。公共權力,社會之公器,官員只能依法行使,豈能憑一己之好惡,圖個人之報復?看似快人快語,實則毫無政治理念。此類語言出諸市井,如《水滸》中牛二之流,不足為奇,出自政府官員,則正是官場粗鄙化之一例。更有甚者,黑白勾結,雇兇殺人;官商一體,枉法貪贓。此輩等而下之,不足費口舌了。
三
粗鄙化,由來已久,其緣起,在于鄙視文化。
以為學校傳授的知識九分無用、一分捏造,是外來的思想;以為讀書比做飯、殺豬更簡單,是本土的創(chuàng)造。為了打擊知識分子,剝奪所謂知識分子的“資本”,數(shù)十年如一日不間斷地強化知識無用、讀書無用,知識分子無用,使得社會彌漫著以“大老粗”為榮、有文化為恥的氛圍。張嘴粗口,閉嘴“國罵”,成了“工農(nóng)化”的標志。優(yōu)雅似乎只屬于資產(chǎn)階級。
四
鄙視文化,至“文革”而登峰造極。
文物、典籍、書畫、建筑—— 一切作為文化象征的物事,都被當作“四舊”而付諸一炬;
專家、教授、作家、教師、藝術家—— 一切文化傳承者,統(tǒng)統(tǒng)打翻在地,備受凌辱;
學校、圖書館、博物館,一切文化傳承的機構,一概停辦;
一個沒有文化的社會,似乎便是“紅彤彤的新世界”。于是,粗鄙更成潮流。
五
粗鄙之一端即是暴力?!熬觿涌诓粍邮帧薄獰o人愿做“君子”。倒是棍棒、皮帶,長矛以至槍炮有了更大的發(fā)言權。只會動口的“君子”慘死于棍棒、皮帶之下無人憐惜。高層的煽惑——“要武嘛”——助長了暴力的氣焰?!案锩潜﹦印保谑?,紙面上的“文斗”成了事實上的“武斗”。
口頭的暴力并不亞于棍棒刀槍?!皾L他媽的蛋,罷他娘的官”,“馬上叫他見閻王”一類暴力語言,成了“革命者”的口頭禪。
十年的暴力膨脹,養(yǎng)成了一代人行為、言語的粗鄙。到了這個份兒上,正如永厚先生畫跋所言——不橫也不行了。
六
“四人幫”可以粉碎,心靈的粗鄙化不會隨之消失,語言、行為的粗鄙化也在繼續(xù)傳承。文藝作品的粗俗,網(wǎng)絡的語言暴力,對各種丑惡行為的見怪不怪甚至同流合污,追根尋源,仍舊脫不開鄙視文化造下的惡孽。社會文化的水準,總是相應于社會成員的平均水準。
七
市場經(jīng)濟在西方已經(jīng)有幾百年的歷史,一切運作規(guī)則已經(jīng)趨于完善,制度文明完全可以借鑒。但是,在我們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時,許多成熟的制度文明卻似乎無法借鑒。其原因在于經(jīng)過了幾十年鄙視文化的折騰,尤其是“文革”的無法無天,粗鄙已經(jīng)彌漫于社會。西方的制度文明到中國經(jīng)過粗鄙化的改造,規(guī)則已經(jīng)不成其為規(guī)則。不加警惕,完全可能成為經(jīng)濟學家所斥責的“權貴市場經(jīng)濟”即權錢勾結的無法無天的市場經(jīng)濟。
或曰,資本主義在原始積累階段也一樣充滿著血污與不潔。不錯不錯,但我們是在幾百年之后。如果歷幾百年而毫無長進,歷史還有什么用處?
幾十年粗鄙化的改造,要恢復那份優(yōu)雅,恐怕要雙倍的時間,這就是粗鄙化的代價。
【選自《龍源期刊網(wǎng)》本刊有刪節(jié)】
題圖 / 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