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安靜、溫和的日子里,小叔將叔娘娶回了家。
小叔那年三十歲,家中除了祖父留下的一棟空樓,一貧如洗。小叔長得很英俊。和那時紅得發(fā)紫的劉德華有幾分相似,只是沒幾件像樣的衣服,家境又貧寒,自然沒人愿意嫁給他了,然而小叔并不是游手好閑的人,他還有手藝,是個技術(shù)精湛的砌工,只是因為父母早逝,無人管束,自幼過著吃一頓算一頓的日子,別人來請他做工,他若還有錢花,是不會去的,而那個時候砌房的人又不是很多。小叔的經(jīng)濟也就沒什么來源了。
叔娘的美讓所有村人睜圓了眼睛:苗條的身材,穿著合身漂亮的連衣裙,一張白皙尖瘦的臉。光澤潤滑,不施粉黛,美得自然。眼睛黑溜溜的閃著光,好像要說話,嘴角微微上揚,好像一直都在笑著。據(jù)說叔娘第一次見叔叔時叔叔正在家狠狠地抽煙,空蕩蕩的屋子里煙霧繚繞,小叔英俊的臉上滿是憔悴。深邃的眼睛一直看著叔娘,叔娘當時幾乎要落淚了,大家以為她是失望,豈料她當場就點頭答應(yīng)了。聽說叔娘是看過很多對象的。但從未滿意過,而對叔叔竟是一句話不曾說就答應(yīng)了,這或許就是命中注定的一見鐘情。
村人都以為小叔成了家,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就應(yīng)該滿足了,可遺憾的是小叔在新婚之夜大罵叔娘是騙子,而叔娘滿眼淚水。張著嘴,咿咿呀呀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大家這才懂了:叔娘是個啞巴,不但啞。居然還是聾子,原來如此。
這對叔叔而言的確是個不小的打擊,小叔再怎么窮,至少是健全的啊,居然娶了個殘疾人。村人有幸災(zāi)樂禍的,但多數(shù)認為小叔不值,說叔娘不該欺騙小叔的感情,原先對叔娘的好感也一下子消失了。尤其是看到她張著嘴指手畫腳的時候,村人更是厭惡她。
我們村從來沒出現(xiàn)過聾啞人的,許多小孩子覺得很新奇,常常跟在叔娘后面悄悄地學她“說話”的樣子,叔娘有時回頭瞧見了,他們便排成一行,張著嘴,咿咿呀呀地學叔娘的樣子,眼中滿是嘲弄和不屑,叔娘那時還只有二十幾歲,常常被他們捉弄得要流眼淚。
我是唯一個不捉弄叔娘的小孩,不僅僅因為媽媽說她是和姐姐一樣親的人,更因為叔娘很疼我,常常拉著我的手帶我去玩,叔娘的手很長很白。摸起來柔嫩嫩的,很有彈性,怪舒服的,常常還有一股肥皂的香味。叔娘雖然不會說話,但她的意思我全懂,她將雙手合在一起靠在腦邊。偏著頭,就是要睡覺了,她嘟著嘴巴是假裝生氣,她瞪著眼睛是真正生氣……我也會打著手勢告訴她什么事情,她一下子就懂了,水汪汪的眼睛中滿是喜悅,我因此常粘在叔娘身邊,也因此獲得了隨時開關(guān)叔娘家電視的特權(quán)。
盡管叔叔對叔娘一直很冷淡,叔娘卻一直想做一個好妻子。她也的確做到了:原本空蕩蕩的家因為叔娘的到來添置了彩電和其他家具,叔娘每天都將叔叔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還替叔叔買了新衣。叔叔看起來像年輕了幾歲。叔叔原本不愛外出砌墻,娶了叔娘,卻寧愿外出做工而不呆在家里。叔娘一個人忙里忙外。田里莊稼收成好,地里蔬菜長得高。村人又開始夸叔娘了,叔娘也干得愈發(fā)有勁了。
結(jié)婚快兩年了,叔娘一直沒有為叔叔生個兒子或女兒,村人閑話又多了,又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叔娘了。叔娘的娘家離我們村是很遠的,叔娘沒地方傾訴,便常常跑向我母親哭訴,母親雖懂原因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摸著叔娘已粗糙的有裂縫的手嘆息。而叔叔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村中有無聊的人起餿主意,說叔叔都三十幾歲的人了,還無兒無女續(xù)香火,干脆娶過一個或者在外再找一個……叔叔表面上一點不在乎,心里頭卻是極厭惡叔娘,叔娘剛過門時還年輕得很,又漂亮,叔叔偶爾還懂得憐香惜玉,然而叔娘過門后沒有一天不在外勞作的,風里來,雨里去。繁重的活兒硬生生地將叔娘由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變成了一個面目憔悴的婦女了。叔叔對她日漸厭惡,要么整天板著臉一句話不說。要么一開口就罵,而且罵得很難聽,知道叔娘聽不見,就常常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叔娘,像要把叔娘吃了,這常常讓在一旁看電視的我覺得他們這樣總有一天會打起來。
我的預(yù)感果然是正確的。一天叔娘正在洗碗,叔叔從工地上剛回來,用搭在肩上的毛巾胡亂擦了一下汗,又用厭惡的眼光死死盯著她。叔娘被叔叔盯得手忙腳亂,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碗,叔叔頓時勃然大怒,沖過去甩手給了叔娘一巴掌:“死啞巴,下不出蛋都不說你了,連碗都洗不好我還留著你干嗎呢?啊?”叔娘正端著一大疊碗搖搖晃晃地走著,被叔叔這一打,碗全跌在了地上,白光光、赤棱棱的碗片灑了一地,叔娘聽不懂叔叔在罵什么,但還是驚呆在了原地,一動也不動,臉被打得很快紅腫了起來,叔娘就那么站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叔叔,淚水無聲地一滴又一滴地滑過臉頰,叔娘也不擦。我坐在電視機旁,也嚇著了,不知道該怎么辦,以為叔娘被叔叔給打傻了,因為叔娘過門這么久,第一次見到她這樣的表情。叔叔雖不喜歡叔娘。畢竟覺得她可憐,看見她被自己打腫的臉也有些后悔,叔叔心地還是善良的,便取下臟臟的毛巾去幫叔娘擦眼淚,像在哄一個小孩子,叔娘原來只是任眼淚流,這下忽然撲在叔叔身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緊緊地攥著叔叔的衣裳。叔叔和叔娘從未友好地相處過,更別說親密動作了,這一次叔娘竟伏在了叔叔的身上痛哭起來,那哭聲幽幽的很是凄涼,像山間的流水在嗚咽,像要哭出所有的委屈。叔叔明顯的震驚了,臉上露出極為復(fù)雜的表情,整個人像僵化了一般,任叔娘在他胸前哭泣,良久,才將顫抖的手搭在叔娘身上,輕輕地嘆息著,然后叫我打手勢讓叔娘不要再哭了,我用手指指叔叔,做擦淚狀,再擺擺手,叔娘點點頭,悄悄地去看叔叔,而叔叔也正看著她,不覺臉更加紅了,趕緊若無其事地彎下腰,拾起碗片來。叔叔也彎下了腰,這是叔叔第一次幫叔娘做事,我悄悄地看了看叔娘,第一次看到她眼中滿是喜悅,那滿地的白花花的碗片在叔娘眼中發(fā)出了耀眼的光芒。
從那以后,叔叔和叔娘的感情好多了,雖然沒有語言,但叔叔常給她打手勢,又常常微笑著,叔娘也成天嘴角上揚笑瞇瞇的。眉梢也彎彎地揚著,很是漂亮,叔叔也開始關(guān)心叔娘了。積攢了些錢,帶叔娘到醫(yī)院做了一次檢查,結(jié)果說叔娘很正常,只是身子虛弱了點。叔叔不相信,因為叔娘仍沒有懷孕的跡象。于是又做了一次檢查,結(jié)果仍和上一次一樣,醫(yī)生建議叔叔也做一次檢查,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叔叔自己的問題。叔叔之后常向母親說起自己對叔娘的自責和愧疚,也常常下決心表示以后再也不讓叔娘受委屈了。
叔娘卻從未記怨叔叔,仍像以前甚至比以前更好地對待叔叔。家務(wù)活自然不在話下。每天還幫叔叔煎好藥,把握好火候,等涼一些了才叫叔叔喝,叔叔在外忙過之后不像以前那樣晃悠悠很晚才回家,回家了還幫叔娘干家務(wù)活,那個原本冷冷清清的家終于像個真正的家了。
也許是上天可憐他們,抑或是老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的確了得,一年之后,叔娘原本纖細的腰漸漸豐滿了,行動也沒以前那樣靈活了,誰都看得出叔娘懷孕了,叔叔無疑是最高興的,每天笑呵呵的,買了貴重的禮物給老醫(yī)生,隔三兩天買些補品給叔娘,經(jīng)常和叔娘搶著做家務(wù),要叔娘休息。讓她不要常彎腰。不要喝太燙或太冷的東西,每個月都帶她去醫(yī)院照一下胎位……叔叔沒讀過什么書,這些可都是請老醫(yī)生一一寫下來,反反復(fù)復(fù)叫我念給他聽,又和我配合著打手勢告訴叔娘的。叔娘常常微笑著“聽”著。滿臉幸福,偶爾理解錯了,叔叔便急得直跺腳搔頭撫腦。像個小孩,常常逗得我和叔娘大笑,最后他自己也笑了,那時滿屋子都充滿了喜慶的氛圍。
因為叔娘的懷孕,家里的開支一下子增多了,叔叔又不讓叔娘干重活,于是家里的一切都要叔叔來打理了。每天早上總是天未亮就聽到叔叔做飯的聲音了。雖然不重,但刷刷的淘米聲,嘩嘩的濾水聲,叔叔輕哼的小調(diào)聲,仍像一首動聽的歌,悠悠地飄進了我的被窩。冬季的早晨是很寒冷的,可叔叔仍要6點鐘去做工,晚上6點鐘才回家。叔叔做工的地方,我是知道的,我每天去上學都要從那兒經(jīng)過,叔叔站在高高的墻上,熟練地砌著磚頭,他是那么高大,以至小小的我把他當做了心中的英雄??墒俏覐膩聿桓以谀莻€時候叫他,怕他一不小心就從上面摔下來。倒是叔叔偶爾瞧見我就叫:“小四伢。回去記得陪你叔娘說說話?!比堑猛腥硕夹Γ易匀灰残?,應(yīng)得十分響亮。
因為心中充滿歡樂,日子飛也似的過去了,轉(zhuǎn)眼叔娘懷孕已半年多了。這半年里,叔叔不僅完全取代了叔娘原來在家做的活,還兼做了叔娘的保姆。因為過度的勞累,叔叔很快就瘦了,但叔叔的精神卻很好,動作也迅速敏捷,成天哼著歌,時不時一個人偷偷地笑。叔娘經(jīng)過叔叔的精心照顧,整個人又煥發(fā)出光彩,因為身體的豐滿倒比剛來時還多了幾分風韻。叔娘很心疼叔叔,常常和叔叔搶著干活,但總被叔叔拉著坐下,指指她的肚子做休息狀,叔娘則揚起嘴角。靜靜地看叔叔干活。村子里的好心人,知道叔娘有喜,家中吃什么好吃的。總記得留一份給她,而叔娘總舍不得吃。硬要留給叔叔吃,他們你推我讓的情景總讓我忍俊不禁。有時叔叔不肯吃,叔娘還會真的生氣,然后端起東西喂叔叔,我不懂事,有時叔娘喂我,我也無法抗拒地接受了,粘著叔娘似乎成了我的習慣。
叔叔以前每月都要陪叔娘去醫(yī)院做一次檢查,看孩子是否正常,但到最后兩三個月就不去了,說做了B超會對孩子有影響,只請中醫(yī)把胎位,那中醫(yī)說孩子很正常,只是比較大。叔娘身體比較虛弱。骨架又小,生時可能會比較痛苦,但如果剖腹的話又怕傷著孩子(那時剖腹技術(shù)不如現(xiàn)在好,危險很大),叔叔聽了有些著急,又不想讓叔娘知道,雖然叔娘見眾人的神色,著急地打手勢問叔叔,叔叔只是勉強笑著擺擺手,表示沒事。中醫(yī)倒不緊張:這只是我的推測啊,也許沒那么痛苦呢?就算痛苦也只是一時的啊,哪個女人生孩子不痛苦呢?你媽當年生你肯定也是痛得死去活來的。一席玩笑話逗樂了大家,叔叔也不怎么緊張了。
離叔娘生產(chǎn)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叔叔本想請假不去做工了,偏偏那老板要趕在新年之前把一切搞好,春節(jié)就搬進新屋里住。因為一部分錢還沒到手,想到以后的開銷會更大。叔叔只得又去做工,但他終放心不下叔娘,就叫母親和我?guī)涂粗迥铩?/p>
前三天很平靜,到了第四天中午,叔娘只吃了一點點東西,說有點累想睡一會兒,我便扶著叔娘到床上,幫叔娘蓋好被子,叔娘將眼皮輕輕搭上。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我想叔娘一定要睡覺了,便掩上房門和母親很安靜地看著電視,電視里放的是一個生命垂危的女子對她母親說:“我累了,我想睡覺了。”然后頭一沉,沒了呼吸。我渾身打了個顫,趕緊換臺,母親也不想看了,站起身,推開叔娘的房門,去看叔娘睡得怎樣。我也跟著母親進了房。叔娘似乎睡得很好,一臉平靜,我見一處被子掀開了,便用手去把它弄好。一摸居然濕漉漉的。我很驚訝地問母親,母親連忙把被子掀開,叔娘褲子全濕了,母親臉一下子變色了:“快去叫謝老太,說你叔娘羊水出來了?!蔽绎w也似的跑去叫謝老太,她是我們村有名的接生婆,我按母親吩咐的告訴她,她連忙拿起早準備好的東西,跟我來到叔叔家。
叔娘已經(jīng)醒了,但似乎很累,也沒什么痛苦之狀,謝老太見被單濕了,著急地說:“羊水流了這么多,胎兒在肚子里恐怕缺氧了,我們得盡快動手。小四,你去叫你叔叔回來?!笔迥镌韭牪灰?,見謝老太說到“叔叔”兩個字時,似乎懂了,連忙拉住我,用手指指鐘,搖頭擺手,我很快明白了,叔娘是說還不到6點不能去叫叔叔,我只得點了點頭。謝老太也沒說馬上,叫我出去,她要接生了。我走到前屋。繼續(xù)看電視,可是心神很不定。叔娘在后屋尖叫的聲音像一把利劍刺在我的心上,我趕緊將音量調(diào)到最大,但叔娘痛不欲生的叫聲還是聲聲擊在了我的心上,我想去叫叔叔又怕叔叔著急,不叫叔叔,又覺得心里沒一點附著物。
“哎呀,不好,她骨架太小了,硬接孩子出來可能要流很多血?!蔽艺敝?,謝老太又叫了起來,我的心一緊,我無法想象那是個怎樣恐懼的場面。“小四,快去叫你叔叔回來。你叔娘怕是撐不住了!”我一聽,嚇呆了。最壞的預(yù)想也只是胎兒不保。卻不想叔娘會出事,猛地回過神來,才拼命地向叔叔的工地跑去。一路上。叔娘向上揚的嘴角、水光盈盈的眼睛、羞赧的嬌樣以及她對叔叔的深情和對自己的疼愛如電影鏡頭般在我眼前來回上映,我的眼淚早就掛滿了臉頰。
叔叔的工地并不遠,不過幾分鐘就到了,我卻感覺過了幾個世紀,一種莫名的恐懼使我一直顫抖著,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工地上卻燈火通明,我抬頭,依稀可以看到叔叔飛快趕工的身姿,我強咽下淚水,壓抑著自己的悲痛,用很歡快的聲音笑了一下。才故作輕松地說:“該收工啦!”叔叔是聽得出我的聲音的。朝我揮揮手,很快下來了。手里還握著砌刀。
盡管我的聲音很歡快,叔叔還是很著急:“你怎么玩到這來了,你叔娘今天怎么樣了?”我本想偽裝一下,等叔叔回家再說,然而我向來不擅長說謊,又恐懼得很。登時哭了起來,叔叔見狀。丟下砌刀。也丟下我,不顧一切地往家里跑,我緊緊跟在后面。濕透了的衣服冰涼冰涼的,猶如我冰涼的心。
我自然跟不上叔叔,當我趕到叔叔家時,叔娘早已停止了呼吸,白色的被單上沾滿了鮮紅的血。叔娘的臉和被單一樣蒼白。美麗的大眼睛永遠地閉上了。白嫩渾圓的小男嬰在她懷中一個勁地哭著。母親連忙將他抱過來。叔叔拉過叔娘還有余溫的手,輕輕地抽出叔娘緊緊抓住的毛巾,一陣清新淡雅的百合香頓時飄了出來,我聞得出這是叔娘最喜歡的氣味。叔叔仔細看了看毛巾,忽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一顆豆大的眼淚滾出了眼眶,像松樹上的琥珀。那是我第一次見叔叔哭。后來才想起,那毛巾是叔叔第一次為叔娘擦眼淚用的。
那一天晚上,天空忽然下起大雪,無聲無息,卻堆積了厚厚的一層,叔叔冒著雪很安靜地葬了叔娘。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好幾歲。
那以后不久我就上了中學,一直住在學校,偶爾回家。也不曾刻意去看叔叔,只聽母親說,叔叔比以前沉默了很多,幾乎沒見他笑過,只是埋著頭做工。只有看到他唯一的兒子時才有一絲笑容。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guī)缀踹z忘了叔叔,只是偶爾見晶瑩的雨滴順著碧綠的葉尖滑下,我會忽然想起叔叔那晚的眼淚,那豆大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