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
趁熱打鐵才能成功
——《國際歌》
1990年,我寫下了一首詩:《鐵匠》(這首詩被我收進2000年出版的詩集《傾斜》里面,共23行)。距我的這首詩十五年之后,我在這個城鎮(zhèn)老街東大街反復看到了一個打鐵鋪和打鐵的師徒倆。這是2005年。2005年一月份,我搬到了東大街后面一條小巷深處住,2005年十二月份搬走,整整一年的時間。在這一年的時間里,我?guī)缀趺刻於紡臇|大街這條老街走過。打鐵鋪就在東大街的中段。我每天來去時都會看到它。當?shù)谝谎劭吹剿鼤r,我想,是的,它就是我的詩中的那個打鐵鋪,他倆確實是一高一矮,他倆就是我的詩中的那兩個打鐵匠:
我先聽到起落的錘聲,然后看到兩個鐵匠
兩個鐵匠
一高一矮
爐火映紅了他倆的臉龐!
而東大街打鐵鋪的場景,比詩中的描寫更加地深入和沉靜。爐子里噴吐出的腥紅的火焰,使得處于這條街上的唯一的一個打鐵鋪的空間看上去愈發(fā)地黑暗,因為這個特寫空間的明暗被推到了到極端。聽著鼓風機的聲音緊湊與持續(xù),就知道一月冰冷的空氣正快速地隨著風管所對的通道被持續(xù)不斷地吹進了熾熱的爐子里。爐膛內堆積的熟炭越靠近中心的地方越熾熱,越明亮。這亮度從內到外,然后映亮整個爐膛。當然,一般的情況下,在看到他們之前,我總是先聽到一陣起落的錘聲。
打鐵鋪是這條長達三百米的老街最熾熱的地方,也是這整個這個城鎮(zhèn)最熾熱的地方。它對應著城鎮(zhèn)的其他場所存在著。那些場所:酒吧、咖啡館、美發(fā)店、健身房、大酒店、賓館、旅店、大型超市、專賣店。那些場所終年閃爍著高高的霓虹燈、發(fā)光字廣告燈箱、射燈下的時裝模特。它們的亮度散發(fā)在它們的表層,提供給它們亮度的源頭不在這個城鎮(zhèn),這些源頭在遙遠的溫州電廠,直至更遙遠的電站、火力發(fā)電廠、核能電站。只有打鐵鋪爐膛內的能源是自足的,它從漆黑的木炭開始到熾熱的木炭結束。在打鐵鋪的對面,開著一間雜貨鋪,那里賣著糕點、糕餅、蜜餞、糖果、水果,以及字簿、圓珠筆、紙篷、塑料繩、細鐵絲、鉸鏈、皮管。雜貨鋪的店主從內心里蔑視著打鐵鋪蔑視著打鐵匠。每次我從前面經過時,都會看到那個始終坐著的、姿勢一成不變的雜貨鋪店主的臉上也是一成不變的蔑視的表情。雜貨鋪正對著打鐵鋪和在打鐵鋪里終日汗流浹背的師徒倆。因此,雜貨鋪店主的表情是終日對著打鐵鋪的內心的反射。我估計打鐵鋪的爐膛里的火焰的光亮即使能夠到達雜貨鋪,但到達雜貨鋪時肯定顯得黯淡而松散,當它落到雜貨鋪店主的臉上時,已經連熱度也沒有了。包括它對雜貨鋪的映照,一直在白天的光亮之下,早被白天的其他光亮所湮沒了。但是,即使如此,雜貨鋪店主的心里仍然會想著打鐵鋪發(fā)出的光亮和熱度:它為什么那么刺眼?為什么要終日不停地噴吐?因此,他只得用冷漠的表情來抵御打鐵鋪的爐膛里散發(fā)出來的那一點點的光亮。
同樣的,我也常??吹酱蜩F鋪里的師徒倆,他倆幾乎與詩中的分行文字是一致無二:
鐵被鍛打
錘聲一起一落
兩個鐵匠,他們不知我站在近旁
他們打鐵,專注、執(zhí)著
他們從早打到晚
鐵在砧上,鐵匠是它落在人間的兩個影子
師傅高大,寬背,頭發(fā)有些稀疏,有些灰白,五十多歲;徒弟比師傅矮半個頭,稍瘦,臉部黝黑,輪廓分明,二十一二歲左右。有一次我從打鐵鋪前面走過時,恰逢爐膛清冷、黑暗,打鐵鋪里沒有任何動靜,沒有任何聲響。只有師徒倆神色黯然地站在打鐵鋪前面,面朝老街,迷惘地看著一撥又一撥的來來去去的行人。迷惘地看著正對面的雜貨鋪。這一天是四月初,老街的空氣里充滿著水汽。他倆的腳邊散亂地放著已打成的數(shù)日或數(shù)月了的烏黑的鐵器:火鉗、柴刀、菜刀、鍋鏟、鋤頭、鐵勾、抓釘、鐵鏈、剪刀。因為潮濕,這些鐵器的表面已經有了點點的褐黃色的銹斑,它們的表面還有著小小的發(fā)黃的水珠。整個打鐵鋪,在這時確實是這樣的一種情景——兩個鐵匠,他們不知我站在近旁——鐵在砧上,鐵匠是它落在人間的兩個影子——這也是我對著打鐵鋪時我的心里所想到的情形。我看到這些鐵器,我能感覺到它們是冰冷的,它們對應著打鐵鋪此時的寂靜、沉默和師徒倆的迷惘。他倆前面還有一個竹編的筐子,里面也插滿了各種各樣的鐵器,這些鐵器,雜亂、冰冷,沉默,黯淡。它們又同時反襯著沉默迷惘的師徒倆。我再次想到:鐵在砧上,鐵匠是它落在人間的兩個影子。
與師徒倆對應的當然還有正對面的雜貨鋪。店主還是那種一成不變的蔑視的表情。雜貨也同樣地凌亂無序。打鐵鋪與雜貨鋪,兩個鋪子,鐵器與水果,師徒與店主,成為這條街上的兩極的存在。而這時,雨水一直在下,不斷地在下,水汽都充斥打鐵鋪和雜貨鋪,水汽充斥著整條東大街。水汽使得師徒身邊的鐵器更加地冰冷和潮濕。
大部分時間,我從東大街走過時,都能看到爐膛里有著熾熱的火焰。這里的師徒倆一左一右:徒弟在左邊,師傅在右邊,師傅因身材的高大而稍稍地彎下身子,爐火同時映紅了他倆的臉龐。我想,這爐火對他倆來說是熾熱的、艱難的,同時也是難以對抗的。
兩個鐵匠,鐵分出的兩次黑
他們打鐵,鐵錘一起一落
熾熱的鐵正被鍛打
陰影要回到它身上,黑色要回到它內部
兩個鐵匠,在鍛打中把更黑的黑打在了鐵上!
在這么一個空間里,只有鐵、爐火、鐵砧是絕對的,師徒倆是絕對的,其余的行為、動作,它們所都是派生出來的。它們都是圍著鐵、爐火、鐵砧、師徒倆展開著并呈示著的。對師徒倆來說,這火光不是頌歌,不是詩句,而是一種生活的必須——必須有熾熱的火焰——必須有沉重的鐵——必須有經受得起無限次敲打的鐵砧——必須流一身又一身的汗水——必須終日地勞累!而打鐵的時刻總是會及時地到來:師傅掄小錘,徒弟掄大錘,當沉悶的鍛打聲在燒紅的鐵塊上發(fā)出時,路過的人有的會因此放慢腳步,有的卻會因此加快腳步。這些行人會想到這兩個鐵匠,會想到這個打鐵鋪么?他們也許會想,這年頭竟還有這么兩個打鐵匠!隨著鐵砧上的被鍛打的鐵的冷即,鍛打聲就會很快地由沉悶變得脆響起來。節(jié)奏也會因此而加快。
在這種反復鍛打一塊鐵的過程中,因動作的單調、重復、力量的不斷加重,師徒倆的體力在不斷地消耗著,胃里剩余的食物不斷地失去著,這食物的多少,決定著師徒倆的體力的持久程度。一件鐵器的鍛成,得反復地把鐵塊燒紅好幾回,同樣地,得反復地鍛打好幾回,只有小件的抓釘才能一次鍛打完成,它消耗的體力也是最小的,大概只要三分之一碗米飯的能量。若是鍛打一把鋤頭,則要整整消耗掉近兩碗米飯的能量了。因此文字的顏色也會因著兩個鐵匠的出現(xiàn)而加深——兩個鐵匠,在鍛打中把更黑的黑打在了鐵上!對他們來說,打鐵是一種永無盡頭的活計,打完了這一個鐵器下一個馬上又要接著打出來,下一個打完成了,又有更下一個鐵器等著完成。無止境的鍛打,讓強體力的勞動進入真正無望的黑暗之中——在鍛打中把更黑的打在了鐵上!這僅是我對他們的一種描述:持續(xù)的、永遠的、無望的、艱巨的、艱苦的。更多的我還無法描述出來。
七月份,在連續(xù)不斷的大雨中,也能透過雨水看得到師徒倆打鐵的身影。雨天的打鐵的聲音與晴天的不一樣,雨天水汽多,還有雨水彌漫的聲音,這樣,打鐵鋪里傳出來的聲音就會顯得有些沉悶和松散。也是在這個月份中,一次我經過打鐵鋪時,再次看到師徒倆抱著胳膊在鋪子門口,無所事事地站著。空中是無盡的雨水。我在打鐵鋪前站了一會兒。他倆與上次一樣地迷惘和沉默。師傅把一根煙點燃,一絲青煙在黑背景的空間里升起,散開,消失,再升起,散開,消失。夾在指間的一點極小的發(fā)紅的煙頭,與轟隆隆的吹著鼓風機的爐膛的明亮熾熱比起來,幾乎是虛無的了。這之中我看到了師傅表情中的一絲感傷。不細看,這絲感傷是看不出來的。此時,他身后的爐膛仍然是寂靜、黑暗,沒有一絲氣息。而這種寂靜中又被蒙上了一層潮濕的雨意。但這個月份的徒弟與師傅有著本質的區(qū)別。我看到徒弟臉上的表情。這種表情里透出了他的內心深處的一種渴望,我注意到這種渴望來自從老街上走過去的頭也不回的一個一個的花枝招展的姑娘。徒弟的青春的力量在雨天無事可做的時候就在他的內心、肉體里積存起來。從他的雙眼在雨天的放大的瞳仁里、雙臂的突起的肌肉里、站立的不穩(wěn)定的姿勢上,傳達著最本質的來自青春的年輕的力量和渴望。他的師傅顯然沒有看到他也沒有注意到他的這種青春的力量和渴望。師傅只是沉默著抽著手中的卷煙。但是,在整個七月份,他們的大多時間總是在打鐵。一高一矮,一左一邊,在通紅的爐火前,叮叮當當?shù)剡M行著無休止的鍛打。
通紅的爐火旁
兩個鐵匠愈加黑暗
起落的錘聲從早響到晚
打鐵!打鐵!
要把鐵從熱打到冷
要把鐵打成人間的工具
要再打兩把鐵錘再把另一些鐵鍛打!
現(xiàn)在是2006年,這個打鐵鋪及打鐵鋪里的師徒倆,他倆遠離著我的文字,也遠離著這個時代。對他倆來說,文字是無任何意義的,文字是嬌情的。我現(xiàn)在已經搬離了這個老街區(qū)。在最近的一次經過打鐵鋪時,仍然看聽到看到師徒倆鍛打鐵器的聲音和身影??吹剿麄z費力地掄掄錘鍛打鐵器的姿勢——落錘時身體因反彈力而震顫,同時腳后跟略微向上抬起一點點以能夠保持身體的平衡。師徒倆一如既往地在流汗,在吃苦。這是這個城鎮(zhèn)的唯一一個打鐵鋪——起落的錘聲從早響到晚。
作者簡介馬敘,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寫作文體涉及小說、散文、詩歌,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天涯》、《當代》、《十月》等國內刊物。著有詩集《傾斜》、小說集《別人的生活》?,F(xiàn)居浙江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