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在,整條攤子上的人都知道,王小樹的那條草狗抱胎了。王小樹那個氣啊,真是不打一處來。
我叫你騷!我叫你騷!王小樹一腳踢飛了那條跟了他一年多的草狗,受驚了的草狗發(fā)出“嗚嗚嗚”的哀鳴,惶惶跑向路東頭。王小樹的火一下躥得老高,他丟下自己的葡萄攤子,操起小馬扎,就去攆那條尋找庇護的草狗。王小樹一路跑一路問,看到我的狗沒有?看到我的狗沒有?其時正日上中天,攤子上的水果幾乎都沒有買賣,大家也都樂得停下來,看著王小樹追攆他的草狗,嘴角不約而同地銜著古怪的笑。王小樹再次在大伙兒的笑容里看到了“段子”,一個三十大幾的男人和一條草狗。就在剛才,隔壁攤子上賣蘋果的麻五就和王小樹開起了不三不四的玩笑,麻五說,老王,你真成精了,難怪要撿這條草狗,連三十塊錢都省了。王小樹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心里充滿了懊惱。王小樹聽麻五說,前面那條街上,有許多站街的婦女,三十塊錢就可以操,再添個十塊八塊的,就可以摟著棉花一樣綿軟的身子,美美地困個囫圇覺。王小樹開始還不怎么相信,三十塊錢,也只夠買幾斤葡萄,只夠支付半個月的房租,怎么可能和女人睡覺?但麻五一直振振有辭,說你知道個球,她們不干喝西北風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你去去就知道了!王小樹一直沒去,他舍不得那三十塊錢,每天收了攤,王小樹都徑直回到自己的住處,身后跟著那條撿來的草狗。
一年前的一個黃昏,王小樹在回家的路上偶然碰上了一條草狗。當時草狗大約是餓昏了,一路沖王小樹的擔子汪汪地亂叫。王小樹剛開始還呵斥了幾聲,后來才知道,他擔子里有中午剩下的饅頭。王小樹想都沒想,就停下了擔子,把那塊還剩下一半的冷饅頭扔給了草狗。草狗銜起饅頭一口就吞了下去,誰知王小樹剛準備邁步走的時候,草狗又跟在了他的身后。王小樹懶得再理它,就自顧自地走在了前頭。到家的時候,王小樹才發(fā)現草狗一直跟著他,當時它正嗚嗚嗚地搖著尾巴,又試探性地舔了舔王小樹的耷拉著的大手。王小樹的心就軟了,二話沒說,就把家里的剩飯全都倒給了草狗。
草狗就這樣在王小樹的家里住了下來,前跟前,后跟后。王小樹很快就意識到草狗給自己帶來的快樂,他寂寞的城市生活忽然就多了個伴,沒有生意可做的時候,草狗就臥在他的腳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舔舔他的褲角;收攤回家的夜晚,他故意撿一塊骨頭懸在草狗的頭頂,看它在自己的身前急得亂跳。王小樹終于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感到慶幸,要不是這條懂事的草狗,說不定自己早就和麻五一起,花掉許多冤枉錢了。
但現在,王小樹只要一看到草狗,氣就不打一處來。其實,打從知道草狗抱了胎之后,王小樹就想起了鄉(xiāng)下的媳婦,王小樹的媳婦自從王小樹進城以后,就和村里的書記勾搭上了。王小樹有一回前腳剛進了院子,后腳就撞上了書記,王小樹當時還不知道書記已經和自己的媳婦睡過了,他熱情地邀請書記到家里坐坐,還硬往書記的手里塞了一大把葡萄。書記慌張的神色以及媳婦通紅的臉終于引起了王小樹的懷疑,王小樹一頭扎進自己的房里,結果就看到了還沒來得及整理的床單以及便桶里的漂浮著的橡膠制品,像一嘟嚕書記愛吃的魚鰾。王小樹沒有心思理會村子里那個流傳甚廣的笑話,他哆嗦著嘴唇,臉黑得像鍋底,腳像踩在棉花上,一個勁地打漂。
王小樹惡狠狠地甩給媳婦一記耳光,剛罵了句“草狗”,就一頭栽倒。
在鄉(xiāng)下,褲帶不緊的女人,都躲不掉被罵成“草狗”。
再次回城之后,一年多了,王小樹再也沒有回去過。在王小樹看來,書記是個官呢,既管農業(yè)稅,也管山上每年分派的柴火,借王小樹個膽子,他也不敢去和書記說。村里許多媳婦都和書記睡過了,悶在家里吵也吵了罵也罵了,對外頭,還是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王小樹剛開始很想找個人說說,壓在心里他難受啊,結果就遇到了那條草狗。那些晚上,王小樹想得實在太難受了,就把草狗當成個人,開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王小樹說,她是個騷貨!草狗就點點頭;王小樹又說,她是條“草狗”!草狗就“汪汪”地聲援他的憤怒。王小樹的心里這才好受些。遇到草狗心情不好的時候,它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顧悶著頭在屋子里轉悠,王小樹就火了,那時候,心不在焉的草狗少不得要挨王小樹幾板腳。
現在,最讓王小樹不明白的是,怎么連條草狗都要找條公狗呢?你不讓騎你會死???王小樹惡狠狠地擲出了小馬扎,結果馬扎沒打到狗,卻和麻五擦肩而過。麻五正和一個賣蘋果的說得正歡,冷不丁地就飛來了王小樹的馬扎,把麻五嚇了一大跳。找死啊,你媽的!麻五蹦了起來,你打草狗干嗎?你打草狗干嗎?許你自己操,就不許狗操???
攤邊的人都笑了起來。王小樹在大伙兒的笑聲里還擊道,你這個沒屁眼的麻五,早晚,你老婆也要成草狗!
麻五一點都沒惱,麻五慢慢地挨近了王小樹,說,嗨嗨,還真就是草狗,你真要撒火,我支你一招。
王小樹心里一驚,原來人五人六的麻五,老婆居然也是條“草狗”。王小樹心里驚歸驚,嘴卻沒閑著,“你這個缺德帶冒煙的家伙,狗嘴里,能有啥好招?”
麻五說:“嘁!就你這豬腦子,還打狗呢?!?/p>
那……那你不許缺德。王小樹的聲音就矮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確實是笨呢,書念到四年級,就再也念不進去了。再說了,自己要是不笨,自己的老婆也不會變成一條“草狗”。
麻五得意地湊了過來,指了指對面的小區(qū)說,看見沒有?公狗都住在那里頭,你得去找公狗。
“你怎么知道?”
麻五再次“嘁”了一聲,說你是個豬腦子,你還不樂意呢。你沒注意來買水果的那些人啊,身后都跟著狗。人家養(yǎng)的,那是寵物。你養(yǎng)的,那叫草狗。
王小樹想了想,就點了點頭。
二
麻五說的果然沒錯。當天下午,王小樹就注意到了一條毛生得光亮的公狗。公狗剛出小區(qū)大門的時候,草狗就遠遠地迎了上去,還搖起了尾巴,那個賤樣,把王小樹氣得一個勁地發(fā)抖。王小樹噤聲屏氣地操起了馬扎,慢慢地靠近了兩條廝混在一起的狗。就在王小樹的馬扎即將出手的一剎那,一個穿著小馬靴、頭發(fā)金黃色的女人向狗伸出了手。王小樹拿馬扎的手愣在了半空,王小樹想過了一千想過了一萬,就是沒想過公狗的主人。就在王小樹愣神的間隙,女人終于看見了王小樹高舉的馬扎,她慌慌地抱起了那條戀戀不舍的公狗,語無倫次地說:“你……你別亂來??!你……你想干什么?”
“我……我……?!蓖跣湓谂说谋埔暲锿丝s了。
哦,女人在王小樹的退縮里回過了神來,這狗是你的啊?好好可愛哦!
王小樹啊啊地笑著,仿佛女人夸獎的是自己,而不是那條不知羞恥的草狗。哪有。你的狗騎了我的狗了,喏,都抱胎了。
是嗎?女人笑了起來,那便宜你了。這可是純種的牧羊犬啊,一萬多!
一萬多?王小樹呆住了。王小樹看過《少林寺》,知道牧羊犬也就是看羊的狗,但沒成想一條看羊的狗竟然要一萬多,合算下來,自己賣一天的葡萄估計也只能買它的一小撮毛,甚至連一小撮毛可能都買不到。王小樹的心里忽然就有些忿忿的,一萬多的看羊狗,就可以隨便騎人家的草狗?村里的書記就可以隨便和人家的媳婦困覺?王小樹這樣想著,臉就慢慢地變色了,回頭一看,麻五站在他的身后,眼光都直了,直愣愣地盯著女人低低的V字形的領口。王小樹順著麻五的眼光看過去,女人的領口確實夠低的,低到可以清楚地看見半條深深的乳溝。王小樹在心里罵了句“騷貨”,接著就咽了口唾沫。
麻五又“叉叉”了起來。王小樹感到有些好笑,這個生孩子一定不會有屁眼的麻五遇到漂亮的女人就喜歡“叉叉”。王小樹不知道到底是“插插”還是“叉叉”,但他知道,麻五拿手在空中畫“叉”的同時,心里就把人家給扒光了,下身的小帳篷頂得老高。麻五的放肆使王小樹的膽子大了些。王小樹說,你的狗騎了我的狗,騎了,騎了就騎了?
你嘴巴放干凈點好不好?是狗的事,你怎么能找我!你怎么不看好你的狗?
王小樹張口結舌了起來,這話說到他的心坎上去了。自己的媳婦自己都看不好,關人家書記什么事呢?自己的草狗自己都看不好,關人家公狗什么事呢?騎了也就只能白騎,操了也就只能白操。
你怎么不問問你的狗呢,說不定它自己愿意呢!
女人丟下這句話,咯咯地笑著,揚長而去。麻五“喲”了一聲,用食指從下往上做了個下流的工作,“叉——叉叉”,接著又吹出一聲尖利的口哨。
王小樹在女人的背影里愣住了。是啊,說不定這個小騷貨還真的愿意呢,一萬多的牧羊犬啊,大概和書記的身份差不多。王小樹又想起了自己的媳婦,看樣子,自己的媳婦也是愿意的,書記啊,大小也是個官,開起會來,中央的、省里的、市里的精神說得一套接一套,你王小樹,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算個球呢!王小樹的心想得生痛,身子篩糠似的,一個勁地發(fā)抖。直到麻五湊到他的跟前,他才大叫了一聲,你騎我的狗,我就騎你!媽的個逼……
麻五拍拍王小樹的肩膀,說,行啊老王,這么快就開竅了。
我說真的,她的狗騎了我的狗,我、我、我就要騎她!王小樹顫抖著說,一只手又抖抖索索地掏出了一支煙,好不容易才把火給點上了。
是的,她的狗騎了你的狗,你就去騎她。不然,你老王太虧了……麻五也點上了根煙,蹴在王小樹的攤頭。
王小樹愣愣地看著麻五,好不容易才平了心跳。事實上,話一出口,王小樹就自己被自己給嚇住了。
草狗跟去了呢。麻五忽然說。
王小樹“啊”了一聲,果然沒有看見自己的草狗。王小樹的怒火再次被點燃了,他說麻五,你幫我?guī)Э匆幌聰傋影?,就慌慌地跑到了小區(qū)門口。王小樹剛進小區(qū)門口,就見那條公狗圍著草狗的屁股在轉悠,王小樹恨得牙齒都酸了,想扔馬扎,可要扔那么遠,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王小樹就想再靠近一些,扔準一些,最好是能砸爛公狗的頭。這時候,王小樹才注意到了黃頭發(fā),后者正“咯咯咯咯”地笑著,像只剛下蛋的母雞,還若無其事地打著手機,渾圓的屁股一路走,一路扭。王小樹聽見黃頭發(fā)在說,他說杰克騎了他的狗,真是笑死我了……王小樹聽到這話,身子一下子就矮了,躲在了門口的立柱后頭,心“砰砰砰”地亂跳,好像被騎的是他,而不是那條犯賤的草狗。王小樹在心里一個勁地“操”,媽個逼,她還笑!王小樹在心里每“操”一聲,馬扎就在他的手里抖一抖。
王小樹伸頭縮腦的模樣引起了小區(qū)保安的注意,但王小樹太專注于黃頭發(fā)和他的草狗了,以至于保安走到他跟前,他還在心里一聲聲地“操”,他的小馬扎還在一次次地抖。
“干什么啊你?”保安用一根粗大的棍子碰了碰王小樹,王小樹一下子就站了起來,說:“我……我的草狗在里頭?!?/p>
“草狗?”保安疑惑地看了看王小樹,保安順著王小樹的手看過去,哪里還有狗的影子?只有黃頭發(fā)的屁股,在不遠處左扭扭,右扭扭,就把王小樹的視線給扭直了。
“草狗?”保安看著王小樹,看著看著就笑了。說:“你是在對面賣葡萄的吧?老實做你的生意,還草狗呢,草狗也不是你這號人想的,趕緊走!”
這話王小樹聽得懂。王小樹正想解釋呢,保安卻笑著向他揮了揮手。
三
王小樹這些天一直心神不寧。一看到草狗就來氣,它是快活了,自己卻受了許多窩囊氣。這些都還不算,關鍵是麻五一沒事就湊過來問,“哎,老王,騎了人家沒有?”王小樹就很為自己當初說下的大話后悔。整條攤子二十幾號人,都從麻五的嘴里知道,他老王就要去騎人家黃頭發(fā)了。每次麻五來問,王小樹就紅著臉笑,“哪能呢?說說氣話也就算了?!甭槲屣@然有些失望,他緊盯著王小樹不放,似乎他不去騎黃頭發(fā),他麻五遲早會把他給騎了。這天快收攤的時候,麻五又說:“哎,老王,那個黃頭發(fā)自己就是雞呢。”王小樹就停了手里的活,眼睛睜得老大,不相信地說:“她是雞?嘿嘿,她是雞?”王小樹進城都快兩年了,剛開始他不知道什么是“雞”,后來麻五說街那邊的野雞三十塊錢就管搞,王小樹就知道了。王小樹的心里忽然有些興奮,原來黃頭發(fā)也是雞,搞得人五人六的,也就是條草狗。但王小樹到底還是有些將信將疑,他趕緊遞給麻五一支煙,抖抖地點上了,便盯著麻五說,她真是雞?你沒看錯吧?麻五笑呵呵地點了點頭。王小樹還是不肯相信,麻五就有些不耐煩了,“操,我哄你干嘛!人家保安說的,還能有錯?”王小樹這長吁出一口氣,既然是人家保安說的,那應該是不會錯。王小樹這才想起來,這幾天沒生意的時候,麻五總愛和保安套近乎,不是遞煙,就是遞葡萄,原來是為了這個。
王小樹心里說不出來的快活,一不留神,就差點被東頭開過來的一輛摩托車給碰倒了。王小樹他們的攤子擺在一條狹長的巷子里,名字叫梨花巷。穿過梨花巷,可以到城市東邊的一條主干道——長江東路,公交車站就在梨花巷的盡頭,路西頭小區(qū)里的居民常穿過這條梨花巷,去路東頭打車,一來二往,也帶動了王小樹他們的生意,漸漸地,攤點群就成了氣候。
但這僅僅是白天的場景,一到了晚上,梨花巷里一盞燈火也沒有。畢竟,梨花巷已靠近了城市的三環(huán)線,雖說這里已經起了不少新建的小區(qū),但一些設施還是沒能及時配套。但正是這種沒配套,才給了王小樹們以可乘之機,如果都恰到好處地配好了,王小樹們的生意也就沒那么紅火了。
但越是城市的遠郊,就越是容易出事。打架的滋事的搶劫的強奸的,什么事都有。上個月?lián)f一個老人夜里過梨花巷,手里的包就被人搶走了;上上個月,一個婦女下夜班,也是在梨花巷里,被人給強奸了。好在王小樹們都辦了暫住證,又都有不在場的證詞,才沒被派出所里來調查的人給帶走。
說話的功夫,王小樹的草狗肚子就大了,圓滾滾的,遠遠地看上去,像是一只滾動的皮球。但王小樹還是沒敢真去騎黃頭發(fā),只是一看到懶洋洋的草狗,心里就忿忿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有一次,黃頭發(fā)去長江東路,正好路過王小樹們的攤子,麻五又“叉——叉叉”地亂叫,王小樹看到黃頭發(fā)紅著臉,腳下急急的,不敢抬頭。王小樹這時候終于相信,黃頭發(fā)確實就是一只“雞”了,至多是一只高級點的“雞”,三十塊錢恐怕不讓搞,但再怎么高級,她也還是“雞”,既然是“雞”,那只要有錢,誰都可以操。在黃頭發(fā)有一天再次路過的時候,王小樹終于忍不住搗了搗麻五,你猜,就她,好多錢管搞?
至多200塊。麻五自信地說,不過像這號人,不要錢也難說。
這么貴啊?
這還貴?你當她是你的草狗啊,不給錢都管!
“媽個逼,什么做的啊?這么金貴!”
“你試試不就知道了?”麻五啊啊地笑著,“站街的那些貨色,真是一點味道都沒有,倒貼錢給老子,老子也懶得操。”
“試你個頭。”王小樹沒好氣地罵道。這么長時間下來,王小樹太知道缺德帶冒煙的麻五了。正常的男人只要和麻五呆上一整天,就會懷疑自己得了同性戀,麻五也正靠這點本事,騙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麻五以前是個焊工,后來廠里破了產,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沒法子了,才在梨花巷里混日子,賣起水果和葡萄。麻五一成了下崗工人,老婆就成了“草狗”,麻五那個氣啊,下死勁地鬧,鬧來鬧去的,竟鬧離婚了。離婚之后的麻五一點都不知道悔改。王小樹不知道麻五從哪里來的精神頭,只要麻五的攤子遲擺了,就一定是夜里操了一個站街的,而且一定是操得太累了。麻五隔幾天就要操一次,要是讓他不去操,除非是把他那條作孽的禍根給廢掉。
真的,麻五一臉幻想地說,那個黃頭發(fā),你看那個屁股,你看那個腰,嘖嘖,邪火,越看越有味道。要是能干她一次,老子就沒白活了,老子情愿去坐牢。
王小樹怯怯地看著麻五,麻五眼里噴射的邪火,能把人給燒死。王小樹在麻五邪氣的笑里,慢慢地愣了。王小樹想,至于嘛,真有那么好?情愿去坐牢?這城里人,到底還是不一樣,就是借自己一個膽子,自己也不敢去操。
四
天很快就熱了起來。麻五不僅對臍下三寸顯示出自己的非凡見解,在生意上頭,也表現出了超出于王小樹的精明頭腦。這天,麻五忽然就不賣葡萄了,而是賣起了早西瓜,才半個下午加一個黃昏的工夫,西瓜就賣脫了銷,把王小樹都看傻了。王小樹木木地坐在自己的攤子上,歪著腦袋,看麻五得意地數著鈔票。早西瓜的本錢比葡萄大多了,但賣的價格也高。王小樹在心里算了算,就這么一下子,這個缺德帶冒煙的麻五,就相當于自己賣了一個星期的葡萄。
麻五準備數第兩遍的時候,王小樹終于忍不住了。王小樹有些遲疑地湊近了麻五,討好地說,我明天也去進點西瓜,你帶我,中啵?麻五把錢一囫圇塞進了自己的腰包,還不放心地捏了捏,爾后才瞥了王小樹一眼說,不中,你賣你的。王小樹覥著臉說,麻五,你就帶我啵,你也看到了,葡萄現在一點都不好銷。麻五噢了一聲,又不正經了起來,說,這樣吧老王,你今晚去操一次,就那個黃頭發(fā),就一次。其他的,咱們兄弟好說。王小樹的臉騰地紅了起來,遲疑道,你這人,干嗎非要我去操?難不成我操,你也跟著快活?
王小樹昨晚一夜都沒睡個囫圇覺,腦子里像灌了糨糊,亂得一團糟。腦子里一會兒是黃頭發(fā),一會兒兒是麻五,一會兒又是自己的媳婦和書記扔下的“魚鰾”,弄得渾身火燒火燎,下身把被子頂得老高。王小樹想得心痛,迷迷糊糊地,自己把自己的火給泄了?,F在麻五這么一說,王小樹還真有點隱隱地動心了。就聽麻五的,去操?當然黃頭發(fā)是不能的,借王小樹一個膽子,王小樹也不敢真去操。就那些站街的,一次三十塊錢,一天的葡萄。麻五看出了王小樹的猶疑,火上澆油道,真的老王,女人就是讓人操的,你不操,也有別人操。不然她就荒掉了。
麻五這話,把王小樹好不容易才升上來的欲火一下子就給熄掉了??刹皇锹?,你不操,也有別人操。自己家里的那塊地,就是書記在越俎代庖,不然,她早就荒掉了。王小樹甚至愿意相信,書記“做田”的技術,一定比自己要高。想到這一層的王小樹,心又開始痛了,王小樹的心一痛,眼睛就像進了沙子,揉一揉,就糊掉了。
麻五愣愣地看著王小樹。一個大老爺們,說說居然就哭了。麻五掃興地推搡了一把王小樹,一面收攤子一面說,操,算老子倒霉,真要去,你明天要趕早。
第二天一早,王小樹就在麻五的指引下,販進了五百斤早西瓜,順便還買了把西瓜刀。
王小樹很喜歡這把西瓜刀,薄薄的片子,彎彎的鞘。麻五當時就愣住了,說老王啊,你這把西瓜刀,殺西瓜,真他媽的浪費了材料。王小樹壓抑著自己的冷意,冷不丁地沖麻五揮了揮,把麻五嚇了一大跳。
販回西瓜的當天下午,不大工夫,王小樹的西瓜攤子就被人給圍滿了。王小樹一手數錢,一手稱秤,忙得不可開交。等王小樹忙得差不多了,才注意到黃頭發(fā),王小樹以為又是自己的草狗出事了。王小樹就說,你看我這么忙,也沒工夫照顧到,我的狗……黃頭發(fā)的嘴角銜著笑,說,你這個人真是的,干嘛非要賴上我的狗呢?這么多狗,你看見了?
王小樹這才知道不關草狗什么事,就喜不自禁地說,那倒也是呢,這草狗還真說不好,逮到哪條是哪條……
黃頭發(fā)的臉紅了紅,很快就像潮水一樣退了潮。
“買瓜吧?你看看,山東的早西瓜,包好。”王小樹把西瓜拍得咚咚響,黃頭發(fā)說:“有沙瓤的啵?”
“有,有,不是沙瓤的我一分錢也不要。”
王小樹自以為是地挑了三個大西瓜,稱稱重量,算算價格,成交。黃頭發(fā)吃力地拎著西瓜,正準備走的時候,王小樹把她叫住了。“我送吧”,王小樹說。賣西瓜,超過兩個的,一般都是送貨上門,這已經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了。黃頭發(fā)雖然沒有提出來,但王小樹覺得,做人要厚道,做生意更要厚道。黃頭發(fā)猶猶豫豫地看了看王小樹,最后還是生硬地說不需要。
王小樹忽然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他不由分說地搶上前,直接把黃頭發(fā)的西瓜奪過來了。黃頭發(fā)似乎這才下定了決心,她說,就在前頭。
王小樹一步一趨地跟在黃頭發(fā)的身后,一直跟進了黃頭發(fā)住的三樓。一路上,王小樹的眼睛不敢看別的,就緊盯著黃頭發(fā)的黃頭發(fā),偶爾,也看一看兩旁的高樓。王小樹和黃頭發(fā)的距離總在兩米左右,等黃頭發(fā)進去了,王小樹就一個人猶猶豫豫地站在黃頭發(fā)的門口。
進來呀。王小樹看見黃頭發(fā)家的客廳空空蕩蕩的,一組猩紅的沙發(fā),圍成了一個半圓形,像黃頭發(fā)的嘴巴,正對著大門口。
王小樹就進去了。王小樹就站在沙發(fā)旁邊,光可照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灰塵密布的大腳印,印了一路。王小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光潔的地板,就為自己的腳印感到害羞。
“站著干嗎,殺啊,殺一個我瞅瞅。”
回過神來的王小樹這才放下了西瓜,又抽出了口袋里的西瓜刀。嗤——咔嚓!
王小樹愣住了,不是沙瓤的。
黃頭發(fā)一言不發(fā)地盯著王小樹,鼻子哼了一聲,又示意王小樹繼續(xù)拿另外兩個開刀。
王小樹握西瓜刀的手微微地抖了起來,殺開的西瓜,很難再賣掉。但自己有言在先,他就是再心痛,也只有霸王強上弓,硬干了。
又是一聲清脆的“咔嚓”,這回終于是沙瓤的了。王小樹長吁了一口氣,疑問地看著黃頭發(fā),那意思是說,剩下的一個,是不是也要殺掉?
黃頭發(fā)鼓勵似的點了點,王小樹薄薄的西瓜刀,又“咔嚓”一聲,毫不費事地捅進去了。還是沙瓤的,王小樹的嘴角就有了點笑。王小樹覺得,這殺西瓜很有意思,“咔嚓”一聲,就開了膛破了肚,握刀的王小樹,甚至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就。刀能壯膽呢,王小樹想,一刀在手,屁事沒有。
握刀的王小樹終于有了點主人翁的意味了。他大膽地盯住黃頭發(fā),說,那不是沙瓤的,算我送你了!
黃頭發(fā)笑了起來,說,你是安慶人吧?
王小樹心里一愣,自己進城以后一直努力地學說著普通話,可家鄉(xiāng)話的尾音還是沒能給改掉。一開始他說話的時候,麻五他們都是連猜帶蒙的,慢慢地終于也能聽懂了。麻五為此還表揚過他,說他的方言差不多已經沒有了??涩F在,到底還是被人聽出來了,難不成她也是安慶人?王小樹這樣想著,就疑疑惑惑地點了點頭。
樅陽?還是桐城?
樅陽,王小樹說,樅陽,破罡。可知道?
噢。黃頭發(fā)沒說知道,也沒說不知道。她拿出一張百元大鈔說,別找了,以后你再給我送幾個瓜,照啵?
王小樹的眼睛瞪得老大,乖乖,一百元!王小樹怕黃頭發(fā)后悔似的捉住了鈔票。他壓抑著心頭的狂喜,腳下踉踉蹌蹌著,轉身的姿勢,像是在逃跑。
慌張的王小樹在樓梯道里遇見了黃頭發(fā)的“杰克”和自己的草狗,這兩個無恥的家伙,又在兩情相悅,耳鬢廝磨,似乎剛剛結束了一場愛的戰(zhàn)斗。王小樹這回一點都不氣了,他輕輕地啊斥了一聲“杰克”,又沖自己的草狗招了招手。
五
王小樹的臉憋得彤紅,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自己的笑。麻五的西瓜已經脫銷了,他不相信地看著王小樹,“怎么去了這么久?是不是讓你給操了?”王小樹可沒心情和麻五開玩笑,他終于忍不住地掏出了那張百元大鈔,晃了晃說:“這女的真有錢啊,一百塊,一百塊耶——”
麻五的眼睛一下子就大了。他遲疑地看著那張百元大鈔,肯定地說,假的,一定是假的,你這個孬貨!王小樹將信將疑地看了看麻五,又將信將疑地看了看手里的鈔票。假的?假的?王小樹的嘴唇慢慢地抖開了,欣喜的臉色一下子就暗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狗屁的話呢!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宰你沒商量!
當然是假的。麻五一把奪過王小樹手里的鈔票,又像變戲法似的從自己的懷里掏出了一張,說:“你比比瞧,這張是你的,吶,你再看看我這張,看出名堂沒有?看出沒有?”
麻五又把兩張鈔票對著亮處照了照,王小樹果然就發(fā)現,一張鈔票上的圖像有點點虛,“老人家”面部的輪廓也看不太清楚??磥磉€真是被老鄉(xiāng)給坑了,王小樹氣得渾身發(fā)抖。還沒看出來啊?麻五搗了搗王小樹,王小樹就垂頭喪氣地說,看出來了,這張,這張是假鈔!
“去找她啊!欺負你,等于是欺負我麻五,麻五站起來說,走,你帶路。”
王小樹感激地看了看麻五,猶疑著嘟囔了一句,“人家還認么?”
“她敢?”麻五的手有力地揮了揮,“走!”
王小樹還是有些遲疑。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事,恐怕很難說清楚。王小樹自認倒霉地拿回了鈔票說,“還是算了,這事怪我?!?/p>
“你個傻鳥?!甭槲迨負v了搗王小樹,“一百塊耶,得賣多少瓜呀,你想清楚!”
王小樹把那一百塊小心地揣好了,接著又苦笑著搖了搖頭,再也沒有接腔。王小樹知道,自己要是再接腔,麻五一定趕著上。
那一百塊假錢,攪得王小樹一夜都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早,趁生意還沒開張,王小樹就又挑了一個西瓜,準備送給黃頭發(fā)。王小樹這一路走得忐忑不安,汗如雨下。幾分鐘之后,王小樹終于見到了黃頭發(fā),透過拉開的一條門隙,王小樹看見了黃頭發(fā),布滿血絲的眼里有一些驚訝。
王小樹估計自己是來得太早了,這城里的人,睡得晚起得更晚,可不比在鄉(xiāng)下,天一黑,就把床板壓得山響。想到這一層,王小樹就把西瓜輕輕地放在門檻邊上,臉上就有了些道歉的意思,王小樹說,中午再吃吧,早上可能有點涼。
黃頭發(fā)點了點頭,又看了看王小樹,“你這一天,能賺多少???”
王小樹不知道黃頭發(fā)怎么會對這個有興趣,就苦笑著說:“哪有多少賺啊,生意不好的時候,剛夠吃個飯?!?/p>
黃頭發(fā)“哦”了一聲說:“家里都還有誰?。俊?/p>
“還有娘倆,兒子快上初中啦。”王小樹感到有一些高興,人家能主動和自己拉呱,就說明沒把自己當外,而是認下了這個老鄉(xiāng)。事實上一說完兒子,王小樹的話匣子就閂不住了,他一肚子的家鄉(xiāng)話像水一樣往外倒,這段日子,可把王小樹給憋壞啦。
黃頭發(fā)笑吟吟地看著王小樹,間或也點一點頭,或者插上一兩句話。說著說著,王小樹就站在門里了,屋子只住著黃頭發(fā)。說著說著,王小樹就坐下來了,猩紅的沙發(fā)大得像一張床。
王小樹說,她是條草狗,和書記睡過覺;王小樹說,我不敢找書記算賬,這個烏龜兒子太厲害了;王小樹還說,兒子真像我啊,膽小,聽話……
王小樹說到后來,就成了他一個人的演講。王小樹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這么能說話,竟然能把娘倆的那點破事,時間說得這么長。王小樹戛然而止的時候,黃頭發(fā)幾乎也愣住了,黃頭發(fā)好半天才憤憤地說:“那你干嘛不回家陪他們娘倆!你要是不出來,至于嗎?你們男人,咋都這樣?”
王小樹愣愣地看著黃頭發(fā),心想,對呀!自己咋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自己咋就這么一根筋呢,混蛋??!
王小樹的心里忽然堵得厲害,渾身發(fā)軟,汗如雨下。不要緊吧?黃頭發(fā)緊張地看著王小樹,她的手舉在半空,王小樹身子一抖,停在半空的手又捋了捋紛披的黃發(fā)。
王小樹艱難地笑了一下。王小樹接著又站了起來。王小樹說:“耽誤你了,我去賣瓜?!?/p>
“實在不行就歇歇,”黃頭發(fā)說,“要不,就再說說話,等好點兒,你再去賣瓜。”
王小樹覺得今天的黃頭發(fā)有點反常,但也許,是“雞”都這樣。麻五說過了,她是“雞”,至多兩百塊錢就管干。想到這一層,站在門里的王小樹的步子就顯得有些遲緩了,她,莫不是想和自己做生意吧?
“你自己看吧,”黃頭發(fā)又說,“別勉強?!?/p>
王小樹心里忽然一熱,像有一股溫暖的水,在自己的內心鼓蕩。王小樹記起自己第一次出門的那天早上,老婆幫他整理行李的時候,也對自己說過差不多意思的話。老婆說,你自己看,城里呆不照,就來家。老婆的話里其實還藏著另一句話,王小樹知道,老婆當然也知道,只是,兩個人都沒有明講。王小樹進城之后,時常會想起老婆說的這句話,心里一半是水一樣暖,一半是爬著螞蟻一樣癢。誰知道話音剛落了半年,老婆自己先變了樣。王小樹不敢再看黃頭發(fā),他慌慌地拉開了大門,腳步有些踉蹌。
風一吹,王小樹的腦子就清醒了。王小樹“哎呀”了一聲,自己光顧說娘倆了,居然把假錢的正事給忘了個精光。
但王小樹就是沒這個記性。每次都想好了詞,可每次進門之后,最后還是忘記講。
麻五妒忌得吐血。每次王小樹一回來,麻五的眼神都有些異樣。他幾乎是想盡了法子套王小樹的話,王小樹雖然每次都如實回答,但麻五還是堅持認為,王小樹把該干的都干了,只不過,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有一次兩個人幾乎爭吵了起來,最后,王小樹只好拿老婆賭了咒,王小樹說,我今天要是干了,我老婆明天就挨槍打。麻五這才失望地說,操,你這個傻鳥,那個婊子給了你機會,你自己不曉得干。
誰是婊子?你再說誰是婊子?王小樹一把揪住了麻五的衣領,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
麻五愣住了。操你個老王,你趁早給老子放開,你來真的啊?
“老子就來真的!”王小樹的火氣越燒越旺,“你再說誰是婊子?你個狗日的你敢!”攤子上的人從來沒見王小樹發(fā)過火,而為了一個婊子發(fā)這么大的火,更讓他們感到非常驚訝。
“我又沒說你老婆是婊子,至于嘛!你有話怎么不能好好講?”圍觀的人明顯都站在王小樹這邊,這讓麻五感到有些心虛,別看老王是個老實頭,可他到底是個莊稼人,真要是動起手來,自己未必能贏得了他。
王小樹這才松了手,王小樹說:“算了,你個死麻五,嘴怎么這么臭?。俊?/p>
麻五耷拉著腦袋,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王小樹說,“他媽的,嘴臭犯法呀?”
“不犯法。”王小樹笑了一下。周圍的人也跟著笑了一下。
攤子上重新歸于平靜的時候,王小樹一直忐忑不安。麻五不就是說了句婊子嗎?自己不就是拿老婆賭了個咒嗎?
七想八想的,好不容易想收了攤,王小樹就賠罪似的對麻五說:“走,我們去喝一口吧?我請客啊。”
麻五說:“稀罕啊老王,你還是省省吧,我麻五哪敢喝你的酒???”
王小樹尷尬地說:“兄弟,你還在生我的氣?。课乙彩恰?/p>
“生氣?”麻五說,“我生誰的氣也不會生你王小樹的氣,這總照了吧?”
王小樹覺得自己不能就這么不管。打知道麻五的老婆也是“草狗”之后,王小樹就把麻五像親兄弟一樣看待了。王小樹知道,麻五的根子還是因為自己的老婆,他想不開呢!可令王小樹不明白的是,自己是個鄉(xiāng)下人,看不住老婆還說得過去,可麻五是個城里人,也看不住自己的老婆,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王小樹越想越覺得自己有責任對他進行開導。鄉(xiāng)下人都能想得通,城里人不更應該想得通嗎?想到這一層的王小樹,把麻五捉得更緊了。
他媽的,你放手?。÷槲宓恼Z氣非常惱怒。王小樹遲疑地看著麻五,腦子里像過電影似的,把麻五的事情想了個透。自己待麻五像親兄弟一樣,可麻五呢?還是這么沒大沒小的,自己真是拿熱臉蹭人家的冷屁股,也不看看自己,鄉(xiāng)巴佬一個,算個球啊。王小樹的心慢慢地涼到了底,手就不自覺地松開了。
麻五自顧自地走掉了,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王小樹愣愣地看著麻五的背影,忽然注意到麻五的擔子里,有一把亮閃閃的西瓜刀,薄薄的片子,彎彎的鞘。夕陽的余暉剛好落在片子上,麻五走一步,雪亮的刀鋒就搖一搖。
王小樹的心“砰砰砰”地亂跳,口渴得要命,他想喊一聲麻五,嘴張開了,沖出一聲響亮的咳嗽。
六
王小樹這天起得遲了。等他到攤點的時候,遠遠地就見攤子上圍了許多人,心里正奇怪今早的生意怎么這么好呢,就看到攤子上的人向他一個勁地搖手。王小樹還沒回過神來,那個先前嘲笑過他的小區(qū)保安就走近了王小樹,“你認識麻五?”
“我、我認識啊,大家都認識啊,怎么了?”
“他嫖娼,被抓到了,嘿嘿。派出所來電話了,罰款五千。麻五讓你幫他交?!?/p>
五、五千?王小樹的汗水一下子就滾下來了,這么多???
保安沒有回答王小樹。
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笑得王小樹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這個鳥麻五,到底還是犯事了??蛇@五千塊錢,自己到哪里去搞???
王小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上,只有兩千六百二十三塊錢,多一分錢也沒有。還差兩千多啊,王小樹急得慌慌地收起了攤子,挨個問了起來,這個說,我哪有閑錢啊,沒有。那個說,關吧,關關狗日的也好。還有的說,老王你最好是省省,有這個閑心,做點生意吧。
王小樹接連問了七八個人,結果連一分錢也沒有借到。王小樹這下子傻眼了,平時都好好的一張熟臉,一到借錢,人的臉都變了。王小樹在家時聽人說,那個地方可不是人呆的,呆上個兩天,腦子就壞了。不行啊,不能不管麻五,王小樹心里想,可自己又實在沒了辦法,他急得幾乎就要哭出來了。
王小樹急得像一條野狗,從攤子這頭轉悠到那頭。攤子上的人對他已經避之惟恐不及了,像王小樹忽然間染上了瘟疫,瞅都不敢多瞅。王小樹這才徹底地死了心,又巴巴地找到了保安,問清了去派出所的路。
王小樹把所有的錢都揣上了。那些粘滿汗?jié)n的整幣和零幣,每一張上都粘有他的溫度。那些無聊的夜晚,王小樹把所有的錢數過來又點過去,它們正一點點地接近著自己的目標。王小樹的兒子已經快上初中了,他很想讓兒子上城關鎮(zhèn)里的學校,老婆被別人用了,但兒子還是自己的,說什么也不能讓兒子落在人后。王小樹早就打聽過了,借讀城關中學,一年需要三千多,王小樹起早帶晚省吃儉用的,第一期任務,眼看就要完成了??涩F在,這個死麻五打破了自己的計劃,但王小樹想,兒子能等,被抓的麻五不能等,先把人搞出來再說。
王小樹把腰包捂得死死的,火急火燎地爬上了一輛出租,到城里來。這樣的奢侈,王小樹還從來沒有過。很快就到地方了,抬眼看到門頭上耀眼的國徽,王小樹心里一個勁地亂跳。
“干嘛呢?有事嗎?喂喂喂,說你呢!”
縮頭縮腦的王小樹一下子站直了,他愣愣地看著吆喝他的人,是個穿警服的胖子,吆喝完幾句話,額頭上直冒黑汗。王小樹好半天才說清了自己的來意,胖子“噢”了一聲,上下看了看王小樹之后,就向王小樹攤開了一雙大手。王小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手,比自己的手足足大了一號。王小樹就在想,是不是干這行的,都需要一雙大幾號的手?呼啦一巴掌刮過去,芭蕉扇似的,不招也得招!
胖子顯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長長的哈欠先后打了三個。王小樹只好如實說,我的錢不夠,能不能先放人,回頭我們再去湊?
胖子像見到個怪胎似的,再次把王小樹的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吹酵跣漉晾耐闲笈肿泳尤恍α耍倚Φ脺喩韥y抖。王小樹提心吊膽地看著胖子,王小樹發(fā)現,他居然沒有脖子,腦袋直接碼在肩膀上,他這么一笑,完全有可能把腦袋給笑岔掉。
王小樹好不容易才等胖子笑夠了,又千辛萬苦地向胖子敘說起他們的生活。王小樹說說就先把自己給說感動了,王小樹一感動,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胖子點燃了一支煙。胖子扭過了胖胖的頭。抽抽搭搭中,王小樹發(fā)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自己的身邊頓了一頓,爾后又快步走過去了。
王小樹看到了一頭黃頭發(fā),在陽光里慢慢地燃燒。王小樹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看到救星似的直接向黃頭發(fā)沖過去了。
黃頭發(fā)被王小樹搶劫似的腳步嚇了一跳,她一面拍著胸脯一面疑惑地看著王小樹。王小樹呼呼地喘著粗氣,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攆黃頭發(fā)了,他尷尬地沖黃頭發(fā)招了招手,沒、沒事……對、對不起……
“你,怎么會?”
王小樹趕緊搖了搖頭,不是我,是麻五!我來幫他繳罰款。
黃頭發(fā)看了看王小樹,麻五?
王小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他不知道究竟該怎么介紹麻五。哦,王小樹想了想,忽然麻利地說道:“和我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嘿嘿,好朋友?!?/p>
“哦?!秉S頭發(fā)笑了笑。
你……王小樹實在不知道,究竟如何向黃頭發(fā)開口,心里想著,黃頭發(fā)已經走遠了。
派出所的門口,男男女女們出出進進的,慌慌張張的,比大街上還要熱鬧。沒有看到麻五,自己沒有繳罰款,麻五當然就看不到。王小樹在出出進進的人流里哭了起來,王小樹一面哭一面想象著呆在里面的麻五,他吃了飯沒有呢?他被打了沒有呢?王小樹越想越難過,越想哭得越厲害,那個哭勁,仿佛麻五已經死了。最后那個胖子終于被他哭煩了,抻頭問了一句,“你們到底是啥關系啊?哭,哭有啥用?趕緊湊錢去?。 蓖跣洳恢涝撛趺椿卮鹉莻€胖子,他本來也想說他和麻五是“好朋友”,可他又不敢騙那個胖子。王小樹只好木頭似的看著胖子,他想沖胖子笑一笑,可他又笑不出來,只好呆在原地木著。王小樹想,是啊,麻五和自己究竟是啥關系呢?朋友?不太像。哥們,算不上。王小樹想想忽然就糊涂了,忽然就不知道,自己究竟和麻五有哪門子關系了。
糊涂了的王小樹依然蹲在派出所的門口。王小樹是想逮個人問問,如果繳不齊罰款,麻五到底會被關多久?王小樹終于把自己給說服了,就算自己和麻五沒有任何關系,自己也不能就這么不管,至少,一個攤子二十幾號人,麻五犯了事,最先想到的還是他王小樹。
就在王小樹東張西望的時候,黃頭發(fā)忽然又踅回來了。她定定地看看王小樹,說,現在還有你這號人?真沒想到。
王小樹啊啊地笑著,黃頭發(fā)又說,我去試試看噢,未必照。
王小樹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但王小樹還是抖抖索索地跟在了她的身后。黃頭發(fā)讓王小樹先在走廊外面等一下,自己徑直進去了。
大約十幾分鐘之后,抖抖索索的王小樹就抖抖索索地繳上了兩千元罰款。王小樹盯著點鈔機呼呼地喘著粗氣,才幾秒鐘的功夫,這沓錢就屬于別人了。王小樹渾身發(fā)軟,待想起應該感謝黃頭發(fā)的時候,黃頭發(fā)又不見了。
王小樹終于見到了麻五。王小樹一見到麻五,淚就下來了,最后還是麻五說,嚎什么嚎,老子沒死都給你哭死了。王小樹的淚這才止住了。
才一夜的工夫,麻五就老掉了。王小樹很想和麻五開一開和昨晚有關的玩笑,卻又不知道該怎么開才好。王小樹的手抖抖地遞給了麻五,麻五碰了碰,手就松開了。
王小樹笑得像哭一樣難看,麻五抬頭看了看王小樹,輕輕地嘆了一口長氣,慢吞吞地說:“老王,回去吧,別死要面子活受罪了,和老婆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其實挺好。什么草狗不草狗的,人啦,也不能太只顧自己了。我跟你說實話吧老王,經過這一個晚上,我算是活明白了。
王小樹不知道麻五究竟活明白什么了,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和老婆老老實實地過日子,這些問題太深了,王小樹也想不透,只好再次比哭還難看地咧著嘴笑。
錢的事,麻五一口都沒提。王小樹急猴猴地看著他,始終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七
日子過得挺快,這天夜里,草狗生了對雙胞胎??粗鴥蓚€活潑可愛的小生命,王小樹覺得自己所有的罪都沒有白受,生活也一下子燦爛了許多。
王小樹樂呵呵地看著草狗,又蹲下來滿心歡喜地摸摸草狗汗?jié)竦念^。草狗似乎看出了主人的心思,它撒嬌似的沖王小樹搖了搖腦袋,仿佛在說,摸什么摸呢,我都當娘了,你也不獎勵我一口。王小樹高興得直搓手,是啊,這狗東西也當娘了,這段日子真沒顧得上它,飽一頓饑一頓的,估計罪也沒少受,現在,是該好好地補償補償它了。
王小樹在屋子里翻來覆去地找了個遍,可屋子里一點像樣的狗糧也沒有。王小樹急得團團轉,最后還是狠了狠心,決定去給狗娘買幾根骨頭。狗娘的營養(yǎng)跟不上,就沒有充足的奶水補給小狗,小狗沒有充足的奶水,就沒有辦法很好地長膘。王小樹一路走一路揣摩,一路揣摩還一路暗暗地笑。
王小樹平時可舍不得吃肉,就是吃,也是趁菜市場快下市的時候,買半斤便宜的五花肉。王小樹這回再次狠了狠心,像給自己過節(jié)一樣,買了一斤多的骨頭,最讓王小樹高興的是,他還從那塊骨頭上,剔出了一小堆很有看相的瘦肉。王小樹把瘦肉抓在手里掂了掂,足足有二兩的樣子,這時候,王小樹的嘴角就浮出了一絲得意的笑。
王小樹把骨頭在砂鍋里燉上了,骨頭給狗娘,骨頭湯,他自己喝??粗板伬锿煌坏拿爸鵁釟獾臏跣浜鋈挥X得應該叫上麻五,這么多的湯,自己一個人根本就喝不完,更何況,麻五剛從那里面出來,德行能不能改掉還是個問號呢,自己也有必要和他好好地說一說。
麻五對王小樹的舉動感到不解,為了一只狗娘,連生意都不做,還燉骨頭湯喝。但不解歸不解,麻五還是跟上了王小樹,一聞到香噴噴的骨頭湯,麻五就坐不住了。
狗娘臥在王小樹的床頭下面,兩只小家伙餓得噢噢地亂叫。麻五捂著鼻子說:“你這哪是人住的啊,就是一狗窩?!?/p>
王小樹呵呵地笑,招呼麻五趕緊盛湯喝。湯可堵不住麻五的嘴,麻五說:“哎,老王,你和那個黃頭發(fā),究竟是咋回事,我看你們之間,不那么簡單???”
出來的時候,王小樹沒有告訴麻五,自己是在派出所門口碰見的黃頭發(fā),王小樹只是說,她是從門前偶然路過。麻五雖然有些將信將疑,但還是手舞足蹈地說,媽的沒辦法,擋都擋不住,老子就是吉星高照。
從那次之后,王小樹和黃頭發(fā)的確是走得越來越近了,話也越來越多。每次給她送西瓜,都會或長或短地說一些什么。當然話題已經不僅僅只局限于娘倆了,有時候,主要是黃頭發(fā)心情好的時候,還會主動問一問王小樹在這邊的生活。有一次,王小樹在說完自己的生活之后,終于開口問起了黃頭發(fā),你怎么老是一個人喲?
話一出口,王小樹的腸子就悔青了。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話,問得真他媽的多余。他小心地盯著黃頭發(fā)的神色,黃頭發(fā)的臉果然就黯了下來,她答非所問地支吾了一聲,一個人過,不行么?
見黃頭發(fā)沒有生氣,王小樹就呵呵地笑,笑著笑著,黃頭發(fā)就有些坐不住。黃頭發(fā)的眼睛游移地看著王小樹,“你,是不是聽說了什么?”
“沒,沒,沒聽說?!蓖跣浠琶χ棺×诵?,好半天之后,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是真沒聽說,我……
“算了吧你,你根本就不會撒謊,”黃頭發(fā)說,“其實也沒什么。不怕你笑話,我倒很喜歡這樣的生活?!?/p>
“你怎么就不好好地嫁個人呢?就非得這樣過?”
黃頭發(fā)愣愣地看著王小樹,淚水忽然就下來了?!澳阋詾槲也幌氚。窟M這一行容易,出這一行難。要嫁人,也只能回去嫁,在這里,遲早瞞不過。”
那就回去嫁吧,難不成鄉(xiāng)下的男人都絕了戶?
你不懂,黃頭發(fā)抹了一把眼淚,就跟你賣西瓜一樣,讓你再回去做田,你能干啵?你肯干,手怕是都不干了。
王小樹哦了一聲說,“屁話!”“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就跟草狗一樣,你能管得???”
出口之后,王小樹自己都嚇了一跳。好在黃頭發(fā)并沒有生氣的意思,她苦澀地笑了笑,什么話也沒有說。
但每一次,王小樹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麻五,好在黃頭發(fā)也沒有主動提起過。因此,雖然王小樹欠了她這么大的一個人情,但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辦法說。其實王小樹也不明白黃頭發(fā)為什么要幫他,王小樹最后只好告訴麻五,老古話不是說了嘛,世上還是好人多。
王小樹對于自己和黃頭發(fā)之間的事,根本就說不出個道道來,也不想多說。他樂呵呵地笑著,看著麻五大碗地盛湯喝。王小樹不停地吩咐麻五多盛一點多盛一點,喝得麻五熱汗直冒,這才基本上算完。狗娘在桌子下面轉了三四個來回,不停地拱著王小樹和麻五的腳。一面擦汗一面喝湯的麻五終于被狗娘攪得不耐煩了起來,喝完湯之后,麻五就起身了,他看了看兩個小家伙忽然說:“老王啊,你這回發(fā)啦。我說呢,你老王怎么會這么闊綽!王小樹傻傻地望著王小樹說,我發(fā)了?我發(fā)在哪了?發(fā)了?”
“你個媽媽的”,麻五不滿地說,“牧羊犬下的種呢,市場價,你知道有好多?”
王小樹也愣住了,他壓根就沒想到這個。王小樹樂呵呵地望著麻五,話都不齊整了,真的???這也算?不是啵?
“什么真的假的?”麻五說,“要不,你交給我?我保證,給你要個好價,老王,你相信我,沒錯!”
王小樹將信將疑地望著麻五,現在還不行,要不等斷了奶之后,再說?
王小樹不想把牧羊犬下的種交給麻五,王小樹想,這事要不要告訴黃頭發(fā)呢?是牧羊犬下的種,將來要是真賣得上錢,照說,這錢也應該有她的一半。麻五似乎看穿了王小樹的心思,他盯著王小樹說,這事,你可不能告訴黃頭發(fā)啊,我跟你說!
哪能呢?王小樹多少有些尷尬,這個死麻五,彎彎繞的確是太多了。
好,麻五興奮地拍了拍王小樹,老王啊,你太老實,我也是想感謝你上一回,知道啵?
王小樹點了點頭,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是啊,過去了。麻五說,那我走了啊,下次我買點骨頭,啊啊。
到門口的時候,麻五忽然又站住了,麻五說:“老王啊,那個錢等我回頭……”
哎啊,提錢干啥?見外了啊麻五,王小樹說,你啥時有,啥時還我。
八
麻五一走,屋子里又只剩下了王小樹和狗娘,以及兩個新生的小家伙。沉浸在興奮之中的王小樹把骨頭扔給狗娘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老婆。老婆要是知道狗娘下了兩個這么金貴的種,一準高興得神經錯亂。王小樹在心里說,可不能再苦狗娘了,小狗長得好,將來賣的時候,價錢自然也就水漲船高。王小樹翻了翻自己的腰包,又看著狗娘嘆了口氣,王小樹想,后天再買,要不大后天,對,就大后天。
王小樹休息了幾天之后,又重新做起了生意。生意當然要做,不做生意,別說狗娘了,連自己恐怕都養(yǎng)不活。但王小樹惦記著狗娘,生意就做得勉強,有幾次,還把錢給算錯了。麻五的生意也越發(fā)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還時而不時地自動摸上門,看看狗娘和兩個小家伙。麻五的鼻子比狗鼻子還尖,他一來,一準有湯喝。他一面喝湯還一面指責王小樹,這兩個小東西,長得太慢了,老王啊,你別老想著喝湯了,你喝管個屁用,得喂小狗喝。
王小樹對麻五的到來給予了最大程度的歡迎,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里,也只有麻五,知道他王小樹的住處。王小樹甚至打心眼里感激著麻五,他甚至想過了,那個錢,麻五要是實在不還,也就算了。就當給狗娘買了骨頭,就當給自己燉了湯喝。這樣一想,王小樹對錢的心疼居然好了許多,居然還感到些許助人的快樂。
夏天慢慢地過去了,半個夏天,王小樹的收入基本上都變成了骨頭,讓狗娘和它的兩個孩子,過上了天堂般美妙的生活。兩個小東西終于長得像那么回事的時候,麻五說,老王,你發(fā)財的時候終于到了。
半個夏天,王小樹在夢里都在等著麻五說這句話,可真等到這句話的時候,王小樹又感到有些難過。王小樹撫摩著油光賊亮的狗毛,忽然滋生出一種依依不舍的復雜感覺。王小樹記得自己臨出門的時候,心里也堵著類似的東西,客車開動的剎那,自己竟然難受得想哭,竟然只能把頭埋進褲襠里,免得自己再看淚水兮兮的老婆。王小樹知道,自己要是再多看一眼,一定會忍不住把客車叫停,一定會取消進城做事的打算。
王小樹依依不舍地摸完這一只,又依依不舍地摸摸那一只。狗娘搖著尾巴,在王小樹的身邊低聲叫喚。狗娘的叫聲讓王小樹的心里直敲小鼓,他不知道自己把兩個小東西賣掉之后,回來該怎么面對狗娘,他更不知道,這兩個小東西會被什么人買走,會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王小樹越想越后悔沒把事情告訴黃頭發(fā),要是告訴了黃頭發(fā),說不定她會要了這兩個小家伙。就在昨天,自己給黃頭發(fā)送了最后一次西瓜,王小樹說,西瓜已經下市了,明天賣蘋果,你要啵?黃頭發(fā)當時沒說要,也沒說不要,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麻五啊,王小樹忽然說,我不想賣了。
我操!你有毛病?。柯槲宀唤獾乜粗跣?,你是想留著吃,還是留著操?。?/p>
別開玩笑了麻五,王小樹艱難地說,我怎么覺得,這和賣老婆差不多呢?
麻五愣愣地看著王小樹,好半天才說,要不,我去賣,你坐在家里發(fā)財,這可照?
不照不照。王小樹下定了決心,不賣了,說什么我也不賣了!
真不賣了?麻五依然不死心,他死死地盯著王小樹的臉,至少能賣好幾千耶!你還沒傻吧,我操。
王小樹吃力地搖了搖頭,你讓我再想想吧?麻五,我現在說不好。
想個屁?。柯槲灏验T摔得山響,你他媽的就是個傻鳥!
看著麻五氣呼呼的背影,王小樹的心,呼啦啦地像是在長草。
九
有了狗娘和兩個漸漸壯實的小家伙,王小樹覺得自己的日子簡直和神仙過的日子差不多,做生意的時候,心情也變得非常好。麻五隔三岔五地,就做王小樹的思想工作,賣了吧賣了吧,麻五說。不賣不賣!王小樹的口氣不由分說。
偶爾還能見到黃頭發(fā),或許是因為王小樹的關系,面對黃頭發(fā)的時候,麻五已經收斂了許多。王小樹總是樂呵呵地主動和她打招呼,這時候的黃頭發(fā)就會停下來,讓王小樹給自己稱一點水果。麻五或其他人要是對這邊張望,王小樹就會大了聲說,算了算了,拿去吃吧。黃頭發(fā)就笑了,什么話也不說。下一次,黃頭發(fā)就多塞給王小樹一點錢,王小樹也悄沒聲地接著,彼此心照不宣的樣子,爾后,又相視一樂。
送走黃頭發(fā),接下來的一天,即便生意再差,王小樹也像生活在云端。即便生意再差,王小樹也會給狗娘買一根骨頭。
就在王小樹幾乎生活在云端里的時候,鄉(xiāng)下帶信說,讓他趕緊回去,他家燒鍋的闖下了大禍。
老婆在趕集的路上,遇見了一個摔倒在地的老太婆,老婆太想學雷鋒了,就上前扶起了老太婆。把老太婆送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里,結果一瓶葡萄糖還沒吊完,老太婆就斷氣了。
老太婆的家人一口咬定,是老婆惹的禍,除非老婆是傻子,否則她沒有理由這么做。王小樹知道,惹上這樣的事,就是長了兩張嘴,也沒辦法徹底推脫。想到一年多沒見過面的老婆,王小樹忽然感到有些內疚,一內疚,淚就下來了。王小樹想,麻五說的一點都沒錯。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真不應該只顧著自己,一點沒為兒子和老婆考慮過。
王小樹急得火燒眉毛,他慌慌地叮囑麻五,幫自己照看一下狗娘,如果可能的話,記得給狗娘改善一下生活。我還能不能再來,很難說。麻五喜滋滋地答應了下來。
麻五的表現讓王小樹一點兒也不放心。想了想,王小樹還是覺得,應該把狗娘托付給黃頭發(fā),看樣子,她不像麻五那么缺錢,至少不會賣掉兩個小家伙。這么一想,王小樹就站到了黃頭發(fā)的門前,他摁了摁門鈴,好半天,門縫里才漏出一頭黃色的泡沫。
黃頭發(fā)意外地瞪了一眼王小樹,有些不安地說,你怎么來了?
我……王小樹的眼淚在熟悉的鄉(xiāng)音里紛紛滑落。
黃頭發(fā)安慰似的說了聲,誰又被抓了?別急,慢慢說。
誰?。克麐尩?!
王小樹一愣,就看見一堆白花花的肥肉,逼仄的三角褲,掙扎出一叢黑色的亂草。王小樹一抬頭就愣住了,居然是那個胖子那個死警察,那個沒長脖子的家伙。
她怎么可以和這個胖子?王小樹失望地看了看黃頭發(fā),心里感到無比難過。
滾!老子先來,你后到。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胖子一把拽過黃頭發(fā),眼里噴射著一小簇火苗。
王小樹終于回過神來,慌不擇路地奔下樓。
王小樹含著眼淚,腿像灌了鉛,步子都提不動了。王小樹慢慢地蹭了一段路,耳朵里就聽見狗娘在叫,狗娘的孩子也在叫,王小樹想想還是轉了身,自己就這么走了,狗娘怎么受得了?再急,也不在乎這點工夫了。
王小樹回到房間的時候,狗娘和兩只小家伙果然在比賽似的叫??礃幼?,它們是吃慣骨頭了,王小樹臨出門時擱下的一碗剩飯,動都沒動,而且還被踩得亂七八糟。兩只小家伙一看見王小樹,就歡快地撲了上來,王小樹的火氣忽然就大了,他惡狠狠地甩起一板腳,最積極的那個小家伙,甚至來不及叫一聲,就被王小樹踢飛了。
王小樹在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里呆住了。狗娘叫了幾聲之后,就奔向了抽搐的小狗。王小樹回過神來,急忙奔了過去,就在這時候,狗娘警惕地向王小樹橫過了身子,另一只受驚的小家伙,趕緊躲到狗娘的身后。
王小樹向狗娘伸出了手。狗娘只是看了看,這一次,它并沒有伸出猩紅的舌頭。王小樹喃喃地對狗娘說,狗娘啊你舔舔我,就舔一口,好不好?
狗娘大睜著眼睛,它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所以堅決地搖了搖頭。王小樹真是失望透了,他的手始終那么伸著,可狗娘,始終不肯舔他一口。
王小樹只好躺下來,他只有這最后的辦法了。王小樹是希望,狗娘能像往常一樣,和他趴在一頭。
狗娘舔著它的孩子。狗娘的尾巴在用力地搖。狗娘悲哀的嗚咽聲,讓王小樹渾身發(fā)抖。王小樹想,狗娘要是再叫幾聲,一定能把他給叫死掉。
王小樹抓住了狗娘的尾巴,王小樹時常和狗娘開這樣的玩笑。狗娘猛然掉轉過身子,沖王小樹的手張開了大口。
王小樹沒有時間抽出自己的手,狗娘會咬他,王小樹也根本就沒有想到。
王小樹沒有感覺到痛。王小樹意外地盯著狗娘,這時候,王小樹驚訝地發(fā)現,狗娘的眼里蓄滿了淚,狗娘的牙齒,輕輕地磨合著王小樹的手。狗娘的舌頭,輕輕地舔著王小樹的指頭。
王小樹一把摟住了狗娘。狗娘的淚和他的淚,很快就匯合在一起,無聲地盡情地流……
作者簡介:江少賓,安徽樅陽人。在《人民文學》、《天涯》、《青年文學》、《山花》、《散文》、《美文》、《清明》等刊發(fā)有多篇小說和散文,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2006年“中國當代最新作品排行榜”以及多種年度選本等。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