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天氣很冷，我看了看墻上的電子鐘，指針已經(jīng)指到零點一刻。我脫掉衣服，拿起一本哲學(xué)書鉆進被窩，眼睛盯著蝌蚪似的文字，腦海卻掀不起半點波浪。

在我的心里，有另外一個患狂想癥的人，正在不斷地狂蹦亂跳，不停地叫喊。我索性把書撂在床頭，不再看那本哲學(xué)書，拉過被子蒙頭就睡。在被窩里，我聽到那個人叫喊得更厲害。就是他，使我常常失眠。我連忙掀起被子，像往日那樣拉開床頭柜，習(xí)慣性地拿出一瓶安眠藥，熟練地倒出三粒藥片，每次三粒，不用眼睛去看，更不用去數(shù)，一倒正好三粒。剛想把它拋進喉嚨。突然我想起什么，手停在半空中。

沒有水，怎么吃藥呢？去倒開水吧，房間里沒有開水，得到客廳去。我把腳伸出被窩，下床去倒開水，可我又想，算了吧。頭腦突然閃出一個念頭，我偏偏不給他吃，看他怎么樣。我重新拉過被子，將頭蒙得嚴嚴密密的，強迫自己進入睡眠狀態(tài)，始終沒有湊效，我根本無法進入黑天漆地的境界。我再次閉上眼睛，那個人像鬼魂似的又跑了回來?？磥斫裢硭侵四Я恕：冒?，睡不著覺，干脆和它溝通溝通，看它到底有什么想法。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搞什么名堂。我問他：“喂，你整天吵吵嚷嚷干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端起機關(guān)槍橫掃一通，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好，讓我給斃了？這下好了。稍靜片刻，他又回來了，而且吵得更兇，仿佛不把我吵個天翻地覆，誓不罷休。我實在忍受不了了，大聲地吼叫，聲音震得整幢大樓搖搖欲墜，“喂，你到底想怎么樣？再不說話，我就發(fā)火了。”到了這個地步，那個人才囁囁嚅嚅地說：“我……我想……飛、飛天？”我說：“飛你狗屁呀飛，像你這樣的窩囊廢，還想飛？我呸！”“你才是窩囊廢，整天呆在家什么也不干，什么也干不成。我不想跟你這種沒出息的人待在一起，我想去外面闖一闖！你怎么不讓我飛呢？”這一次他說得很干脆，一口氣說到底，中間沒有半點停頓。我表揚他說：“好，你還算是個男人，你想飛到哪去？”他又不哼聲。我是個急性子的人，受不了這種慢吞吞的作風(fēng)，怒氣沖沖地喊道：“你到底想干嗎？你再不哼聲，我可不再理你了?！彼匆娢艺娴膭悠鹋瓉?，又吞吞吐吐地說：“你別發(fā)怒，我只想做個夢……”“哦，做夢嘛，我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根本不容他把話說完，就大大咧咧地截斷他的話說。這樣的要求，也正合我的心意。我開始覺得自己的態(tài)度有點過分，便歉意地說：“對不起，做夢嘛，有什么難呢，每個人都喜歡夢想，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好吧，我困了，你讓我睡一覺吧，我肯定幫你做個好夢?！彼f：“說對不起的應(yīng)該是我，是我惹你生氣的，其實我也不對，不應(yīng)該吞吞吐吐的?！蔽艺f：“是呀，這才是男子漢說的話，再說，我和你，誰跟誰呀，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真不明白，我是個十分干脆的人，而你怎么會這樣優(yōu)柔寡斷，你以后有什么想法就爽爽脆脆地說，你和我在一起已經(jīng)幾十年了，難道還不了解我的性格嗎？以后不要再這樣婆婆媽媽的哦，知道嗎？”他說：“好，下次我一定會爽爽脆脆地告訴你?！蔽乙桓崩淠臉幼?，根本沒有耐心和他聊下去。他也只好沉默。我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是呀，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和他交流談心，如果我經(jīng)常和他交流和他談心，何至于睡不著覺？

眨眼之間，光陰在我胡思亂想中閃電般飛過，直至今天，我依然一事無成。有一段時間，我的心情極度沮喪，整天東逛西蕩。我什么都想干，什么都干不長。我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喝醉之后，就開始胡思亂想，我想喝更多的酒，喝完酒就想女人，可是沒有一個女人喜歡我，也沒有碰到一個真正愛我的女人。我想賭博，又沒有本錢去賭。我想吸毒，也沒有錢買毒品。我整天醉生夢死。那段時間，那個人的叫喊聲越來越響，叫得我心煩，叫得我心都碎了。不管我是站著，還是坐著；不管我是睡覺，還是走路；他總是不停地嗡嗡叫，我要飛，我要飛出去……我常常想，這輩子準讓那個混賬的東西給毀了。

好像有一位偉人說過，一個人只要有夢想，就會有希望。我應(yīng)該是個有希望的人吧。對呀，我感到有希望，就在這一年的春天，我找到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當(dāng)一名報社記者，工資不高，卻是我喜歡的。我高高興興地去報到上班。

上班后的第二天，社長把我叫到他辦公室。我心情極為緊張地坐在社長的對面，恭恭敬敬地聽著他的訓(xùn)導(dǎo)，他神情嚴肅地對我說：“雨竹，你來我們報社，除了完成正常的采訪任務(wù)之外，暫時還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任務(wù)，為了提高報社的聲譽，經(jīng)社里研究決定，讓你去搞一些有轟動性效應(yīng)的新聞?！蔽覇柺裁床攀怯修Z動性效應(yīng)的新聞？社長說，由你自己去想，盡可能發(fā)揮你的想像力，發(fā)揮你的聰明才智，按照你自己的意圖，你甚至可以胡思亂想，只要是特大的新聞，最好是全世界都沒有過的特大新聞。俗話說：“世上只有做不到，沒有想不到。我知道，社長表面上看得起我，實際上是貶我。沒有辦法，我只能按照他的意圖去做，否則，我就有被炒魷魚的危機。接受任務(wù)后，我每天苦思冥想，怎么才能搞到全世界都沒有過的特大新聞。

到報社上班不久，我認識了一位女孩子，才二十歲，身高一米六五，身材苗條，富有曲線美，臉蛋圓圓的，眉清目秀，很標致的那一類。她喜歡看小說，年年都訂《小說選刊》，她特別好玩，喜歡唱歌、跳舞，整天像小孩子那樣嘻嘻哈哈，屬于永遠長不大那類人。她并不貪錢，愿意和我這樣窮得丁當(dāng)響，喜歡與做白日夢的人交往。剛認識的那一天晚上，我約她去看電影。她哈哈大笑，說你老土得夠可以哦，去電影院拍拖（談戀愛），誰尿你。她不接招，我也沒辦法。我尷尬地伸手抓了抓沒有多少頭發(fā)的光頭說，那，那，不去看電影，干什么呀？她說去做愛呀，去蹦的呀。我被她說得面紅耳赤的。最后，我和她去蹦了一夜的，一直蹦到了下半夜四點鐘，才拖著疲憊不堪身子回家。后來，我和她去逛馬路游公園，和她老調(diào)重彈地聊童年，聊往事。再后來，我還和她一起睡覺。

我們在綠水湖邊，站在柳樹下，柳條隨風(fēng)吹拂，左右搖擺，時不時地飄到我們臉上。飄忽不定的柳條使我的思維也飄忽不定。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我有一個偉大的夢想。我擔(dān)心她聽了那個偉大的夢想，會把我當(dāng)成瘋子，會把我甩掉。

后來，經(jīng)過反復(fù)思考，我下決心把自己那個偉大的夢想告訴她。

她聽了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你呀你，不只是傻瓜，簡直是白癡。她還眨巴著會說話的眼睛說，難怪別人都說，嫁給文人的女人是傻瓜，做文人的人都是白癡。停了片刻，她又說道，原來你們這些文人都是白癡，現(xiàn)在有本事的人，誰不去做生意賺錢，做大老板；哪里有人像你這樣，凈想這些虛無縹緲的夢想。我睜大眼睛和嘴巴，說不出一句話。我搖了搖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唉，虧她整天讀小說，居然也不理解我們這些文人，至于那些從來不讀書的人，就更不堪設(shè)想了。我才不管她說什么呢。我喜歡夢想，喜歡和美麗的女孩子分享夢想?？伤辉敢夥窒砦业膲粝?，更不愿意分享我的靈魂，只想分享我的肉體和物質(zhì)財富，這令我感到失望。話不投機半句多，漸漸地，我們彼此就漸漸疏遠了，即使偶爾見一面，也沒有半句廢話，直接進入主題，匆匆忙忙地做，匆匆忙忙地又分手。

一天早上，晨光鋪滿我所居住的縣城。我在床上正和一個女人做愛，而且正好處于高潮的時候，有一個蒙面人闖進了我房間，抽出一把匕首，在女朋友身上連捅了幾刀，致使她全身血肉模糊的，尸體滾落到床底下。我大叫了幾聲，醒了，是一場惡夢。

昨晚，我又被那個人的叫喊聲吵了一夜，差不多天亮的時候，才合了一會兒眼。我剛合上眼睛，又開始做夢，做了一場惡夢，現(xiàn)在等于沒有睡覺一樣，沒精打采，老是提不起精神。

早上起床，木然地吃著早餐。

我來到位于城西街的移動公司營業(yè)大廳，打算交手機話費。我一走進營業(yè)大廳，營業(yè)員小姐遠遠就朝著我微笑。我走近柜臺前向笑容可掬的小姐交了話費，然后邊打開手機邊走出營業(yè)大廳。手機熒光屏上顯示一幅魚翔水底的彩色圖案，大約一分鐘后，手機滴噠一聲響，收到一條信息。我打開信息看了看，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有著夢幻色彩的信息。

我十分懷疑這條信息的真實性，會不會是那些吃飽了撐著的惡棍搞的；或者是哪位好朋友故意搞的惡作劇?，F(xiàn)在像這樣的垃圾信息，多得很呢，我從來就不相信它們的真實性。這時，那個整天吵得我不得安寧的叫聲，極不合時宜地叫嚷了起來。使得我稍稍有一點安靜的心境，頓時變得波瀾洶涌。

有一種東西在不斷地引誘著我，使我對那條信息越來越感興趣。我從移動公司的營業(yè)大廳走出來，不斷地聽到那個“飛呀飛”的叫喊聲。我打開手機，反復(fù)地閱讀了那條信息。不，準確地說，我最初是在閱讀，漸漸變成了欣賞。我越是欣賞，越感到那條信息的可信度越高，它對我誘惑力太大了，像一塊磁鐵一樣吸引著我，令我中了邪，著了魔，再也無法從里面解脫出來。

我邊走路邊看著手機里面的信息，砰的一聲，頭撞到了電線桿上，額頭撞起了一塊腫塊，先是紅紅的一塊，然后，變成了紫色的，鼻子也差一點被撞塌了。我把那條信息當(dāng)作上天對我的感召。對，他不是整天吵著要飛嗎？這是一次讓他放飛青春好機會啊！我決定為他好好地抓住這個機會，不再讓它稍縱即逝，否則，我這輩子恐怕真的一事無成。當(dāng)天下午，我將計劃向社長作了匯報，想不到社長竟然滿口應(yīng)承。但他提出的條件也是相當(dāng)苛刻的：這條新聞必須具有真實性，而且是獨家新聞，一切費用由我個人自己承擔(dān)。如果不是，后果自負。走出社長辦公室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衣服已經(jīng)濕透，像剛從水里撈起來似的。我那喜歡冒險喜歡挑戰(zhàn)的夢想家性格，讓我毫不猶豫地下了決心。

晚上回到家里，我開始打點行李，準備第二天出發(fā)。我決定像往常去旅游一樣，逐一準備旅途所需用品。收拾完畢，我看了一下墻上的電子鐘，已經(jīng)是零點三刻。我心里說，該睡覺了，要不然，明天準又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床。奇怪，今晚我睡得很香很甜，一覺睡到第二天天大亮。

第二天早上，我打電話給貴港市一位朋友，讓他給我訂一張到湖南吉首的臥鋪票。下午二點鐘，我匆匆趕往車站，乘坐二點三十分的快巴，前往貴港市。我拖著行李箱走在通往汽車站的朝陽大道上，心中充滿著振翅欲飛的感覺。

前些日子，我和女朋友說，我要去穿越理想。她沒有勸阻我，而是對我說，讓你這個白癡自己去瘋吧，我才不管你吶。她和我說好，第二天去車站送我。我左盼右盼也看不見她的身影，還有三分鐘就要開車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拖著一位比我?guī)浀枚嗟男』镒盂橎嵌鴣?。遠遠看到他們倆親熱的樣子，沒有等到他們走到我的面前，我就氣鼓鼓地一躍而上，跳上了那輛長途快班汽車，我跳上汽車不到一分鐘，汽車就徐徐地開出車站。我望著女朋友摟著別人親熱，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我趕緊把臉擰過去，朝遠方望去。

五點多鐘，我來到了貴港市。

八點三十分，我踏上了湛江至襄樊的火車。列車在廣闊的大地上飛奔，我的心如同列車一樣不可阻擋地馳騁。走出了生活幾十年的小縣城，離開了那個狹窄的小天地，就像一只鳥兒飛出了籠，在藍天上自由地飛翔。

第二天早上九點鐘，列車準時到達了吉首市。我提著行李下了車，找到了一間小粉店，要了一盅豬腳粉，坐在一張小凳子上，一只手穿過行李的背帶，捧著那只碗，另一只手抓著筷子，把米粉夾到嘴里，吃了起來，湯粉里有很多辣椒，辣得我眼淚鼻涕嘩嘩地流了出來。

吃完早餐，我匆匆忙忙地來到了長途汽車站。這時候，我肚子好像被滾燙的開水燙著似的，痛得火辣辣的，肛門好像在噴火，一種想要拉大便的感覺。我匆匆地去了一趟廁所，可是蹲了半天也拉出來一點名堂來。辣椒的麻辣味剌激我的腸胃，使我?guī)缀趼槟镜檬チ酥X，差一點忘記了這次出門的目的。

這時候，汽車拉響了發(fā)車的喇叭聲，我呼的一聲從廁所跑了出來，箭一樣地沖上了汽車，還沒等到我坐穩(wěn)，汽車已經(jīng)開出了車站大門。

下午兩點多鐘，我來到了位于湖南湘西與四川交界的鳳凰縣城。下車后，我入住鳳凰古城的金江居旅社。金江居就在沱江邊，從旅社走出門口就是江邊。我把行李放進房間，馬不停蹄地走了出去。

沿街走去，到處飄蕩著濃濃的辣椒味；香甜的姜糖味；令人垂涎欲滴的酸菜味；香噴噴的“苗妹兒”米酒味；湘西獨有熏肉味；這些味道與濃烈的商品氣息交織在一起，形成了鳳凰古城獨具特色的旅游文化風(fēng)格。還有那些具有少數(shù)民族特色和藝術(shù)性的剪紙；手工制作的土家族、苗族服裝五彩繽紛，背包、荷包、婦女兒童用品；用木根、銀、銅、玉石、玻璃等雕刻而成的各種工藝品，五花八門，琳瑯滿目，目不暇接。

我來到了沱江邊，沿著江邊徒步向下游走去。邊走邊瀏覽這座具有少數(shù)民族風(fēng)采的古城。在這里，我找到沈從文筆下的那個茶峒山，在茶峒山腳依山傍水建成的“邊城”，碧溪咀那個橫溪渡人的渡口，碧溪咀的白塔。站在渡口看著白塔，聽著潺潺的流水聲，任憑那涼颼颼的山風(fēng)輕輕吹拂，那位老船夫爽朗的笑聲，翠翠天真活潑的笑聲，仿佛就在耳邊迥響。

中午十二點鐘的時候，我來到沈從文故居，打算買票進去參觀。管理員對我說，要參觀故居，必須購買鳳凰縣四到八個景點的門票（也叫做通票，四個景點同時買的，叫“小通票”；八個景點一起買的，叫做“大通票”），買了“通票”才能進去參觀。我悻悻地轉(zhuǎn)過身去，正想離開沈先生的故居。我剛想轉(zhuǎn)身走人，聽到站在門口的導(dǎo)游小姐輕聲地說，先生，如果你有記者證，可以免費進去參觀。我便拿出記者證讓她看了一眼，那位小姐才讓我進去參觀。

走出沈從文先生的故居，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拿著一把用竹蔑織成小蝴蝶，小螞蚱，小蟋蟀等小動物，迎面向我走來。

小女孩走到我面前說，先生，買兩個小蝴蝶吧。我問她說，小朋友，你今年幾歲了？她回答說，十二歲了。你現(xiàn)在還讀書嗎？讀呀。幾年級了？五年級。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怎么樣呢？上個學(xué)期期末考試，語文九十六，數(shù)學(xué)九十九。你知道不知道，沈從文是什么人？沈爺爺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的文學(xué)家。他是哪里人呢？鳳凰人。你讀過他寫的書嗎？讀過。讀過他哪些書呢？《邊城》。你可以背一段給我聽聽嗎？可以。

小姑娘昂起頭，閃爍著那雙天真活潑的眼睛，亮開喉嚨，念念有詞地背誦了起來：“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道。這官道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條小溪，溪邊有座白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毙∨⑶宕嗟淖x書聲像潺潺流水，溢滿了整個小溪，在茶峒山上空久久回蕩。悅耳動聽的讀書聲，讓我沉浸在《邊城》的純潔而又美好的意境之中，思緒像一葉小舟，在小溪里歡快的漂流，自由地蕩漾。

我問女孩說，將來你打算去哪里上大學(xué)？她天真地說，我要像沈爺爺那樣去北京讀大學(xué)。我說，你長大以后想干什么？她眨著那雙水靈靈的眼睛說，像沈爺爺那樣寫小說，當(dāng)一名真正的作家。

小女孩純真的心地，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想起了翠翠。我趕快掏出一張十元錢，買了一對蝴蝶。小女孩推開遞給她的那張十元鈔票說，叔叔，一只蝴蝶五毛錢，你給我一塊錢吧，我給你兩只蝴蝶。我說，小孩子，你全拿去吧，這是叔叔給你的，你拿去買書，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xué)，去當(dāng)作家。小女孩搖搖頭說，老師說，做人要誠實，做買賣要公平，不能多要別人的錢。我說，這是叔叔送給你的。她說，老師說，不能白要別人的錢。由于沒有零錢找，小女孩只好收上了那張十元錢的紙幣，將一大把的竹蝴蝶、竹螞蚱、竹蟋蟀，全都塞到了我的手中，羞澀地紅著臉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連忙對她說，小朋友，我要不了那么多，這些蝴蝶你還是拿去賣吧。小女孩搖了搖頭，然后用她清脆的童音說道，叔叔，多謝你，祝你旅途平安！邊說邊轉(zhuǎn)過身去，向著那幽深的小巷一溜煙地跑了。小女孩濕漉漉的小腳，在紅沙石板上留下了一串長長的小腳印和一陣陣清脆的咚咚聲。我又想起老船夫和翠翠。我舉起手中的小蝴蝶，向著小女孩漸漸消失的背影，默默地祝福著她。

不錯，你表現(xiàn)得很好，那個家伙對我的言行極為滿意，表揚了一番我。我對他也很滿意。我笑著自言自語道，你也表現(xiàn)得不錯嘛。我知道，你這個家伙，就是想飛，可是，飛起來是要付出代價的呀，你知不知道。它沒有理會我，自個兒哼哼啊啊地唱起歌來，有時，甚至吹起口哨，讓那些從我身邊走過的行人，紛紛側(cè)目而視，把我當(dāng)作怪人。我和他彼此非常和諧協(xié)調(diào)，彼此心滿意足。長期以來，我從來沒有感到像現(xiàn)在這樣，身和心那么和諧、那么暢快。好像每一根神經(jīng)都充滿著張力，每一個細胞都充滿著活力。此刻，我像一只在空中飛翔的雄鷹，感受到一種身心自由的愉悅，我終于找到了生命的奧妙所在。

在鳳凰古城的金江居旅社里，我結(jié)識了一位攝影家，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攝影家身高約一米八，體魄健壯得像一頭牛。他的發(fā)型很隨意，而且從來不梳頭，幾乎很少照鏡子。這也許是藝術(shù)家喜歡自由的個性吧。他性格很開朗，一副樂觀向上的心態(tài)。我和他一見如故，如同知己。那天晚上，我們倆一直聊到了下半夜三點鐘，我把那個穿越計劃告訴了他，攝影家表示要和我一起去穿越。

第二天，我和攝影家一早就爬了起來，一起去看“邊城”早晨的風(fēng)景。晨曦中的水邊城市，的確美不勝收。我們從金江旅社走出來的時候，天邊已經(jīng)露出一道曙光，一輪新月掛在離山頂不遠的天空上，月亮的光芒隨著太陽的光芒四射，漸漸地隱退，慢慢地變得暗淡無光。在那一片霞光的映照下，那些富有藝術(shù)性的古建筑，把鳳凰這個水邊美人，打扮得美輪美奐，別有一番韻味。

上午九點鐘左右，我和攝影家一起來到沈從文的墓地，祭拜沈先生的在天之靈。墓穴只是一塊大石頭，旁邊種有一些青草。前來祭拜沈先生的人們，都帶來了一些菊花，插在那塊大石旁邊。我們沒帶有鮮花來，就把一袋桔子擺在墓前作為祭品，我們恭恭敬敬在墓前，一連做了三個深鞠躬。

墓地前面的右側(cè)，立有一塊長約一米，寬半米的石碑，上面刻有沈先生的一句名言：一名真正的戰(zhàn)士，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

下午兩點半，我和攝影家一起拖著行李，來到長途汽車站，乘坐駛往張家界的汽車。我們坐在同一排座椅上。攝影家告訴我，他從小就喜歡攝影，夢想做一名攝影記者；十多年來，他的業(yè)余時間全部用來搞攝影，幾乎把全部的積蓄都花在攝影藝術(shù)上。

他還說，打算下一步去穿越中國西部。

我相信攝影家說的是真話。我真的很受感動，有幾分敬佩，有幾分羨慕，甚至還有幾分嫉妒。

我和攝影家一起來到張家界，認識了一位身材高挑，藍眼睛，長鼻子，櫻桃嘴，手指纖細，皮膚雪白，三十歲左右的金發(fā)女郎，她是一位美國女孩子。女孩子的神情有點憂郁，眼睛卻格外犀利，很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情報員。她的表情總是顯得格外冷靜和鎮(zhèn)定，酷像電影里面的女特務(wù)。我們叫她“冷美人”。還有一位和她一起的英國姑娘，大約二十多歲，身高大約一米七，長長的金發(fā)披在肩上，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說話的聲音很低，卻格外扣人心弦。如果說她的眼神可以勾去你的魂魄，那么她的聲音足可以令你感到銷魂蝕骨。我們都叫她“溫柔殺手”。也許溫柔正是她的最犀利的武器。我們四個人組成了一個小旅游團，請一位土家族姑娘來做導(dǎo)游。

那位導(dǎo)游，今年才十九歲，名叫宋詩，身高一米六左右，身材苗條，皮膚白皙，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性格開朗大方。我們都叫她阿詩或者阿詩瑪。當(dāng)我們叫她做阿詩瑪時，她格外地興奮和自豪。也許她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阿詩瑪，這個時候，她那充滿青春活力的模樣，更令人可愛。

第二天上午八點鐘，我們一行五人，乘坐一輛藍色微型面包車，一起出發(fā)前往張家界。一路上，我們幾個中國人有說有笑，談笑風(fēng)生。那兩位外國姑娘，也懂一些中國話，她們時不時插進來，說一些笑話，整個車廂洋溢著幸福和愉快的氣氛。

正當(dāng)大家進入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時，汽車走進一條黑暗的隧道，隧道里沒有任何燈光，汽車靠著微弱的燈光，在黑暗里慢慢地行駛。

阿詩說，這是世界上最長的隧道，總長三百五十七公里。

汽車突然剎車，司機下車察看了一番，發(fā)現(xiàn)輪胎被扎破了，我們只好乖乖下車，等待司機換輪胎。

司機換完輪胎繼續(xù)往前走，大家沉默不語，車廂里一片寂靜，只聽見車輪與道路磨擦的沙沙響聲。

汽車大約行駛了四個鐘頭，終于走出了隧道的盡頭，來到了一片開闊的地帶。原以為可以由隧道直接進入地心之門，沒想到又回到了地球的表面，讓我們感到很失望。汽車司機把我們五個人和全部行李，扔到荒郊野地，調(diào)轉(zhuǎn)車頭，走了。

剛上山的時候，道路比較平緩，慢慢地，越往高處越險峻。上到半山腰，看見一個起重機的吊臂似的平臺，向外懸空伸出去。我們小心翼翼爬上平臺，向著山下俯瞰。云海茫茫，像波濤洶涌的大海，又像白雪皚皚的荒原。我陶醉在奇山異景的高山之巔。冷美人簡直是膽識過人，她竟敢攀援著那些懸崖絕壁，做著各式各樣的動作，叫攝影家?guī)退齻冋障?。攝影家是個樂于助人的藝術(shù)家，有求必應(yīng)，樂此不疲。溫柔殺手不停地尋找機會，展示她的風(fēng)采。攝影家不斷地叫她做各式各樣的動作，叫她眼神不要那么野。她卻更加野，她向我瞟來閃電般的目光。我真擔(dān)心自己會被閃電擊倒。每逢碰到她瞟過來的眼光，我的靈魂簡直被她勾去了似的，半天回不過神。我擔(dān)心一不小心，會掉進萬丈深淵。照完相，我們稍憩片刻，又繼續(xù)往山上去。

翻過了好幾座山，爬過了好幾道坡，黑暗正悄悄地向著我們逼近，夜幕正在慢慢地給壯美的石林，蒙上了一層黑紗，云霧繚繞的山峰更加充滿神秘。走著走著，有人提出找個地方歇息。這時，我突然看見不遠處有幾個醒目的大字：世界第一梯。

阿詩介紹說，這是一座觀光電梯，總高度300多米，是世界最高的觀光電梯。我們走進了電梯甬道，甬道里面也裝有電燈。電梯正在緩緩地上升，從電梯上向外望去，那高聳入云的石柱，像擎天柱一般，把天穹高高地撐了起來。

真不知道是上天，還是入地。一會兒，我們上到了一個寬闊的平臺。走出那個平臺，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片遼闊的平原。前面不遠處，有一座大山，好像是北京故宮里皇帝的那把龍椅，大約就是《西游記》里面所說的玉皇大帝的寶座吧。右邊不遠處那條直插云天的玉柱，像當(dāng)年孫悟空偷東海龍王那根定海神針。

晚上，我們在玉宇瓊閣住了一宿，我們分別住在玉皇大帝的公主和王子的房間。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誰敢到玉皇大帝的龍椅上睡覺，重重有獎，沒有人敢領(lǐng)這份獎品。等他們都睡著了，我偷偷爬上龍椅睡了一覺。我爬上龍椅的時候，東邊的天空突然發(fā)出了一陣亮光。我本想睡一會兒再回到房間里去，沒想到，一覺就睡到了天邊露出了燦爛的朝霞。我睜開眼睛，看見太陽正在噴薄欲出，太陽的光芒射到我身上，反射出許許多多的光環(huán)，我仿佛是在一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世界展翅飛翔。

吃罷早餐，我們又繼續(xù)前進。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我們終于來到了一個山洞前。聽別人說，這里就是地心之門。我們坐在山洞前，邊吃東西邊等待著地心之門開啟時刻的到來。

突然間，一聲轟隆的巨響，從巖洞里面?zhèn)鞒鰜怼Ｎ掖舐暤睾暗?，開啦，地心之門終于開啦。他們一個個面面相覷，愣頭愣腦地望著我。我自言自語地說，心誠則靈，天哪，終于讓我們遇到了！他們以為我瘋了。只有攝影家歪歪扭扭地跑到山洞前，往里瞧了幾眼，扭轉(zhuǎn)頭來向眾人大聲地喊道，開啦，開啦！他太激動了，沒有說清楚是什么東西開了。但是大家都清楚，他說的是地心之門開了。原來，他們都沒有聽到那震天動地的轟隆聲。

我們蜂涌而上，剛要進洞，小心謹慎的阿詩說，不行，地心之門剛剛打開，里面還沒有氧氣，馬上進去，恐怕會缺氧。聽到阿詩這樣說，他們紛紛退了回去。我才不管阿詩怎么說，我是個急性子的人，而且又不怕死，管它有沒有氧氣，先闖進去再說。我第一個闖了進去，勇敢的冷美人也跟著我一起沖了進去。進入了洞口大約三百米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里面一點都沒有缺氧的感覺。我向著洞外面大聲喊道，快來吧，你們快進來吧。

山洞是漆黑一片，越往里面越暗。大約走進距洞口一公里遠地方，簡直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事前準備了照明的蓄電池和電筒。越往里走越是險峻，景觀越奇特，來到了一個開闊的地方，如同我們縣政府的大會堂一樣寬敞，中間有一條高高的天然石橋，石橋下面分別有三個小水潭。攝影家說，我像在哪里見過，叫做“三潭印月”吧。大家都說，就叫“三月潭”吧。過了石橋之后，有幾根巨大的鐘乳石，直插洞頂，仿佛就是整個大廳的頂梁柱。那根鐘乳石并不是天然的巖石，而是石灰乳經(jīng)過長年累月淀積而成的。我們再仔細察看時，才發(fā)現(xiàn)，洞穴里除了那些巨大的鐘乳石之外，還有不少像人一樣大小的鐘乳石，大約有幾百尊吧。那些小鐘乳石像人一樣坐在那里，有的把頭伏在自己的膝蓋上；有的把身體挨著別人的膝蓋或者腰背；有的伸著腿擱到別人肚皮里；好像每一個都在打瞌睡，又好像是開會的中間休息。

行走在這樣深不可測的洞穴里面，無疑是十分危險的。剛才那些倒退派又開始產(chǎn)生了畏難情緒，他們時不時竊竊私語。

大約到了下午五六點鐘，溫柔殺手提出要退回去。她說，我實在走不動了。甚至說，再走下去，我就要死了。這時候，我的腿，特別是膝蓋的關(guān)節(jié)處，疼痛難忍，好像生了銹的鏈條，每彎曲一下都感到很吃力，上坡的時候，幾乎已經(jīng)抬不起腳了，每攀上一步梯級，必須咬緊牙關(guān)，忍受劇烈的疼痛。我想，我畢竟是第一個倡議者，絕不能第一個提出撤退。

這個時候，進亦難，退也難。來到了一個好像廟堂一樣的地方，我們停了下來，邊吃東西邊休息。阿詩征求大家意見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在這里睡覺吧；再往前走，恐怕不一定有這么好的地方。大家都覺得這里挺暖和的，況且已經(jīng)累得夠嗆了。都同意阿詩的建議。就這樣，大家吃罷晚飯，各自分別整理自己的床鋪。不一會兒，就聽到呼嚕呼嚕鼻鼾的聲音。

阿詩看見我行動艱難，過來幫我整理床鋪。我說了些感謝她的話。她笑著說，我們大家患難與共，還客氣干嗎？我雖然累得不得了，卻不再像以前那么粗暴，笑容常常掛在臉上，嘴巴像抹了蜜糖，甜滋滋的。我看著阿詩整理床鋪，笑著輕聲對她說，阿詩，你真是個活菩薩。她也笑著說，真的嗎？我可不像你，兇得像一只老虎，不過，你沒見過我發(fā)威的時候，也挺嚇人的哦。我真那么兇惡嗎？剛見你的時候，好可怕啊，比老虎還要兇。你現(xiàn)在可以對我兇一回呀。阿詩溫柔地說，我才不呢，女人那么兇，怕以后嫁不出去。沒關(guān)系，要是嫁不出去，你就嫁給我好了。鬼才嫁給你呢，你那么兇，不把我吃了才怪呢。哦，那我得好好改改脾氣才行，要不，以后真的娶不到老婆就難辦了。說著說著，她已經(jīng)為我把床鋪好，睡吧，你已經(jīng)累了吧。我說，多謝你，你肯定也累了，你也睡吧。她緊挨著我鋪自己的床，大約她是為方便照顧我的緣故吧。

我沒有立即睡，打開背包拿出筆記本，用手電筒照著，把經(jīng)過和感受記錄下來。寫完日記，我鉆進被窩，想著下一步打算，等著夢姑娘的到來。我轉(zhuǎn)身看了一眼睡在我旁邊的阿詩，從她甜美的睡相可以判斷，大約正在做著美夢吧。

第二天天一亮，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互相鼓勵著對方。在暗無天日的巖洞里行走，空氣越來越稀薄，道路崎嶇不平，路面潮濕，極容易打滑，行走的速度非常緩慢，一天時間，走二十里路左右。我們連續(xù)走了兩天兩夜，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已經(jīng)沒有路可走了，難道我們進入了死胡同。我們記不清在什么地方走了岔路。這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是在海平面之上，還是在海平面之下。怎么辦？我問阿詩。她搖搖頭。正在這時候，我們帶的飲用水也喝得差不多了。我們要盡快尋找出路，必須找到地下泉水。

怎么搞的，我感到雙腿痛得幾乎走不動了，我們找到了一個相對平坦的地方，坐了下來，邊吃東西邊商量對策。阿詩說，還是繼續(xù)走吧，現(xiàn)在也許走回頭路還要比往前走更艱難。阿詩拉起我的手說，走吧。我也緊緊握著她的手說，好吧，我們走到岔路口再說。走了不遠，我的腿抽起筋來，每當(dāng)雙腳用力踩著地時，就像是用錐子鉆骨頭一樣，疼痛直往心里鉆。我兩條腿一拐一瘸走著，搖搖晃晃的，每走一步都得咬著牙，忍受著那鉆心的疼痛。阿詩一直扶著我走。我的身體與阿詩貼得很近，使我感到全身熱血往上涌。想起將我拋棄了的女朋友，我感到喉頭哽塞，鼻子發(fā)酸，淚水偷偷地流了下來，好在巖洞里光線很暗，阿詩沒有注意我的表情。

經(jīng)過艱辛的努力，我們終于找到了另一條岔道口，但并不是出口，離洞口到底有多遠，誰也無法得知，悲觀情緒再次沖擊著我們。在深不可測的巖洞里，就是最偉大的科學(xué)家也都沒有回天之力，更何況我們這些縛雞無力的人。我想，就是爬也爬到有水的地方。我對其他人說，你們先休息一下吧，我去找水，你們上路的時候，只管往前走，不要岔過另外一個岔道口就是了。阿詩說，我陪你去吧。我在阿詩的攙扶下，一拐一瘸地繼續(xù)往前走。不知又走了多長時間，我感覺到有點冷氣，空氣特別濕潤。我高興地說，看來不遠的地方肯定有水。阿詩也興奮地叫起來，哦，我聽到了嘩啦啦的流水聲。我的耳朵有點背，沒有聽到水聲。我們大約走了兩三公里遠，終于找到一條地下河，我們興奮地相互擁抱了起來，我們高興地走到河邊，捧起泉水喝了起來。??！好清甜，好涼爽的泉水。喝了幾口水，我們找一個平緩的地方坐了下來。這時，阿詩問我，你怎么會想到穿越地球呢？我對她說了過去被那個聲音折磨得死去話來的情形。我說，我常常總是胡思亂想，很難將身心處理得恰到好處，人生總是痛苦比快樂多。是啊，人總是這樣不斷地受到自己內(nèi)心的折磨。

我們越聊越有共同語言，越聊越投機，后來幾乎是無話不談。我們忘記了這是在地心，在一片黑暗的巖洞。我感到心情極其舒暢，有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幸福和快樂，增進了我的信心和決心。

我關(guān)切地對她說，你冷不冷？她說，冷呀。我伸出雙手，把她摟在自己的懷里。她把身體貼著我的胸部，緊緊地依偎在我懷抱里。她說，我多么想永遠和你在一起。我也說，我也一樣啊。她說，假如我們還能活著走出去，你最想干什么？我說，結(jié)婚。你呢，出去以后你最想干什么？她說，我最想的也是結(jié)婚。我們彼此抱得更緊。

這時候，遠處有電筒光束一閃一閃地射來，攝影家和那兩個姑娘來到了。當(dāng)他們快走到跟前時，阿詩和我才看清楚，攝影家和冷美人是扶著溫柔殺手，緩緩地挪過來的。阿詩連忙迎上去問道，她怎么啦？冷美人說，溫柔殺手昏過去了。阿詩連忙用雙手捧起一點水，送到溫柔殺手的嘴邊。只見她有氣無力地將嘴巴開了一點兒縫，吞了一小口水，不一會兒，溫柔殺手才慢慢地恢復(fù)元氣。其他人趕緊到河邊去喝水。喝完水，大家就地休息。大家說了一些贊揚我和阿詩的話。我感到很慚愧，想不到我自己體能竟然這么差，還夢想和攝影家一起去穿越西部?？磥恚粋€人光有夢想還不行，還要有實現(xiàn)夢想的素質(zhì)。

天知道，我們還能不能回到自己的家。

我感覺好像在走下坡路。如果我們一直這樣走下坡路的話，恐怕很難找到出路。一個人有夢想很容易，但真正要實現(xiàn)夢想，要付出相當(dāng)大的代價，有時甚至還要犧牲生命。我們的處境已經(jīng)十分危險，雖然找到了水源，又面臨新的危機，我們帶的干糧差不多吃完了。

我問她說，害怕嗎？她說，怕，不知我們能不能走得出去。就連我這個一直以來以為是最不怕死的人，也感到從來沒有過沮喪和絕望。原來我一直以為自己與眾不同的人，現(xiàn)在看來自己也是個凡夫俗子，也是貪生怕死的懦夫。我想，現(xiàn)在我雖然害怕，但我必須做大家的主心骨。我說，我們一定能夠走出去的。她說，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樣。我們互相抱得更緊，心貼著心。

走了一段漫長的下坡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步正在往高處走。大家也感覺到了，產(chǎn)生了一種從來未有過的喜悅。

不知走了多遠的路，又不知走了多長的時間，我們的食品終于沒有了。我們的食品沒有了，在巖洞里連一根青草都沒有，用什么來充饑呢？大家都感到饑餓和勞累，軟綿綿的，走起來也搖搖晃晃的。我感到腸胃被餓得刀割一樣疼痛。突然，溫柔殺手再次昏倒了。我們只好停下來。這可怎么辦？我們在這里等她醒過來，還是丟下她，我們得趕快走出去，要是繼續(xù)等她，萬一她醒不過來，到時候，恐怕連我們也會昏死在這里。就這樣丟下她，實在有點殘忍。

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阿詩說，還是等等她吧，她雖然是外國人，相識也是緣份，更何況我們曾經(jīng)患難與共，既然我們有緣走到一起來，死也要死在一起。

等了一會兒，我們幾個人也昏沉沉的，好像睡著了似的。看來大家都已經(jīng)昏了過去。我眼睛蒙蒙眬眬的，看到他們都睡著了。我也慢慢地睡著了，實際是昏過去了。我不知什么時候醒了過來。我在蒙眬中發(fā)現(xiàn)冷美人手中拿著一把刀子。她拿刀子干什么？我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頭，睜大眼睛仔細一看，嚇得我目瞪口呆，她拿著刀子正想向阿詩捅去。真想不到，她長得那么美麗動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我竭盡全力地叫道：“你要干嗎？”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依然冷漠地瞥了一眼我。她不知道我已經(jīng)醒了。她鎮(zhèn)定自若地說，我們都太餓了，把她宰掉吃了吧，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有救。我憤怒地說，你是不是人呀。她說，現(xiàn)在還顧得那么多呀，救命要緊。我大聲地制止說，不行，即使我們餓死，也不能吃人。她不顧一切地繼續(xù)想朝阿詩下手。我奮勇地撲了過去，整個身體都壓在她的身上。我用盡全力抓住她緊握著刀子的手。很明顯，她是經(jīng)過特種訓(xùn)練的，一下子就把我甩到了一邊去。她說，即使我們不吃她，她也會死掉的，現(xiàn)在吃了她，就可以救活我們幾個人。說完她又把刀揮向阿詩。我大聲地喝道，住手，等等，等我把話說完，你再動手也不遲。我極不滿意自己的聲音，軟弱得像蚊子嚶嚶地叫，一點震懾力都沒有。不過，她還是停了下來，手里不斷地玩著那把刀子。她說，你說吧，快點說，別浪費時間了，我都快餓死了。我堅持說，要活大家一齊活，要死大家一起去死。你們中國人怎么這樣愚味，你說死幾個人好，還是死一個好呢？一個都不能死?，F(xiàn)在是，要么大家都死；要么就死一個人，救活其他人；兩條路必須選擇一條，根本沒有辦法回避。現(xiàn)在還沒有到最后關(guān)頭。好，既然這樣，那就等到最后關(guān)頭再說吧，到那時你說叫誰去死？說著，她把刀子收了起來。即使到了最后關(guān)頭，也不能吃她。那么，你說，吃誰？實在不行，你們就吃我吧。為什么？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為了救活你們，我也值得。我不想吃你，一個不想活的人，他的肉也是沒有味道的，他的心肝也是苦的，吃了不想活的人的肉，吃的人大概也活不了多久的。你現(xiàn)在是為了救命，還是享受，還管什么肉好吃，什么肉不好吃。這個時候，洞穴里有一股陰森森的冷風(fēng)不斷地吹來，讓我產(chǎn)生一種天寒地凍的戰(zhàn)栗。

她們終于醒過來了，她們是又累又餓，才昏過去的。睡了一覺，大家的體力恢復(fù)了許多。我們重新上路，精神顯得格外飽滿。好了，既然沒有什么大問題，我們得抓緊時間繼續(xù)前進。說句實在話，我真的又饑又渴又累，差不多已經(jīng)挪不動腳步了。盡管有阿詩攙扶著，我還是走的很慢，我沒有把剛才的那一幕告訴阿詩。

食品沒有了，我們用水來充饑，咬著牙關(guān)堅持頂下去。最要命的還是那盞照明燈，看來它已經(jīng)維持不了多久了。要是真的沒有燈光，我們很可能就要完蛋了。好在我們正在走上坡路，說明我們正在往地球表面上升，而不是下降。我們沒有繼續(xù)深入到地球的內(nèi)心。

喂，你看到了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線希望的光線。非常微弱的光線，希望的光線，它讓我的細胞突然膨脹起來，我的熱血立即沸騰了起來。生的希望終于戰(zhàn)勝了死亡的沮喪和絕望。

冷美人仍然是一副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她爬在最前面。冷美人邊爬著邊有氣無力地喊道，爬呀，快爬呀。一直生龍活虎般的攝影家，現(xiàn)在跟在冷美人的屁股后面，慢慢地爬著。他身上的東西太多太重，只好扔掉那些寶石，還是爬得十分艱難，他忍痛割愛把照相用的三角架扔掉，再繼續(xù)艱難地爬行。這時，溫柔殺手已經(jīng)沒有力量再向我們放電，她緊緊地跟攝影家后面，爬一會兒又停下來歇一下。為了能夠減輕負擔(dān)，為了能夠爬得更快，大家都把在路上撿到的那些寶石扔掉了。我雖然扔掉了那些價值昂貴的寶石，甚至已經(jīng)扔掉了一切東西，還是累得爬不動，遠遠落后于他們，我的兩條腿，幾乎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靠著那兩只手來拼命往前爬。一直扶著我的阿詩，此刻也已經(jīng)是泥菩薩過河。她不需要像我們那樣爬行，但她每走一步也十分吃力，不得不咬著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盡管如此，她還要不停地彎腰去撿別人扔掉的寶石。

就是這樣，我們不知爬了多少天，每天最多只能爬一二里路。我膝蓋的地方，褲子磨穿了孔，膝蓋也磨破了皮，鮮血不斷地往外流。阿詩連忙去石壁上，用刀子刮了一些巖石表層的粉沫，給我的傷口進行止血，她從身上撕下一塊布給我包扎。我在她的幫助下，繼續(xù)艱難地往前爬行。

攝影家不知從哪里獲得了一股力量，爬得最快，爬到了最前面，還不斷地扭過頭來叫我們，你們快爬呀，要不然就來不及了。冷美人和溫柔殺手連忙喊道，快跑呀，再這樣慢吞吞的，我們恐怕要死在這里了。

他們看見阿詩和我始終還是爬得那么慢，已經(jīng)沒有耐心等我們了。他們必須趕快逃出這個可怕的世界，回到世俗的天地里去?？墒牵l也無法站起來往洞外跑，根本不用說跑，就是像正常人一樣走出去，也是不可能的事。盡管他們爬得很慢，我和阿詩爬得更慢，始終無法跟得上爬在前面的人。最后，終于被他們遠遠拋在后面。

我用手和膝蓋支撐著往前爬，爬了幾百米之后，我終于爬不動了。阿詩看見我實在爬不動了，她才不得不丟掉那些寶石。她俯下身來對我說，我來扶著你走吧？我氣若游絲地說，我的腿實在爬不動了。真的，我真的爬不動。真的，我就要昏過去了，昏過去了。一步、二步、三步。我真的爬不動了。我頓時感到全身發(fā)抖，好像整個世界都坍塌下來了，把我壓在十八層地獄，一片漆黑。我像一個盲人一樣，伸出雙手摸索著，我摸到了阿詩的手。阿詩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你怎么啦？我說不出話來，只是艱難地搖了搖頭。阿詩咬緊牙關(guān)拼命站起來，想把我扶起來。我拼盡力量想對她說，你走吧，別管我了。我的嘴巴雖然已經(jīng)張開，卻說不出話，連我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像聾啞人用手來說話，指指洞口，然后再指著我自己，又搖搖手，意思叫她快跑出去，不要管我了。她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說道，我一定要把你扶出去。

她攙扶著我爬呀爬，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尸體。阿詩拿著微弱的照明燈，湊到死尸跟前仔細看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那兩位姑娘。尸體下面流出了一大灘血。兩個人手里各自都緊握一把沾滿鮮血的匕首。她們身體上的傷口還流著鮮血呢?？磥?，她們剛才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搏斗呢。看到這樣的情景，阿詩感到全身戰(zhàn)栗，感到莫名其妙。她們兩個人一直都是好伙伴，一路上都是好好的，剛才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變成了這樣？我看見這樣的結(jié)局，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一切。我們不明白的是，她們不是和攝影家在一起的嗎？現(xiàn)在怎么只有兩個人呢？攝影家哪里去了？

阿詩無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她撲在我懷里痛哭起來，哭了一會兒，她又捶胸頓足地說，都是我不好，我沒有好好地看著她們。我勸她說，這不是你的錯，即使你跟著她們，她們也會這樣做的，你也沒有能力阻止她們。只有我才明白，我們兩個人合起來都不是她們的對手，更不用說阿詩一個人。不管我怎么勸說，天真善良的阿詩還是不斷地埋怨自己。她把她們死去的罪過全攬在自己身上。我勸她說，別哭了，我們還是趕緊上路吧，我們已經(jīng)幾天沒有吃東西了，照明燈很快就要沒有電了，要是再不走，我們恐怕也走不了。她抹掉眼淚說：“好，我們走吧?！彼呎f著邊用手扶我站起來。我被阿詩的善良感動得淚流滿面，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在她的幫助下，我竟然能夠艱難地站了起來。她也不知從哪里得到了一股力量，腳下有了力氣，居然邁出了堅定的步伐，扶著我往前走。

啊，看到了，光線，一線希望的光亮在遠處閃爍著，像一只漆黑的夜晚里的螢火蟲。她驚叫道，看吧，我們終于找到洞口了。

我一直在她攙扶著，低著腦袋一步步地往前挪動，沒有注意到那螢火蟲一樣大小的光亮。當(dāng)她驚喜地叫喊的時候，我才抬起頭來看，真的，那一點點微小的亮光就是我們生命的希望之光。那里肯定是一個洞口。我驚喜地叫道，我們始終找到了希望的出口。盡管已經(jīng)看到了光亮，但我們離洞口還遠著呢。我們走呀走，走呀走，盡管疲憊不堪，有了希望之光，手腳也變得比先前有力氣。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我們看到了更多的希望之光，那希望的光線，穿透我們的心臟，使我們一下子熱血沸騰，像一艘灌滿了風(fēng)的帆船充滿著力量。我們暫時忘卻了疼痛和勞累，腳下仿佛生出一對飛輪，飛也似的沖出了巖洞口。我和阿詩剛走出洞口，就跌倒在地上，昏迷了過去。

當(dāng)我們醒過來的時候，竟然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那些新聞媒體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大批記者跑到醫(yī)院，把我們圍得水泄不通，紛紛要求采訪，都被我們一一謝絕了。這是我們報社的獨家新聞，怎么可以讓別人搶先報道呢。

我醒來不久，報社打電話來催稿。我連夜趕寫出了一篇通訊，通過伊妹兒發(fā)給報社，第二天見了報，排在頭版頭條的位置，加了編者按。文章發(fā)表之后，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效應(yīng)，當(dāng)天報紙加印了五萬份，也被搶購一空，一時間造成了洛陽紙貴的局面。社長不但給我報銷了所有差旅費，還破天荒地給我發(fā)了獎金。

我一點也沒有感到興奮，經(jīng)過這次穿越之旅，我的脾氣不再像以前那么暴躁了；人們也改變了以往對我的看法。我更加認清了自己的真面目，我開始由那個患狂想癥的夢想家變成了實干家。我想，現(xiàn)在我最想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個女朋友——結(jié)婚——生孩子——最好生一對龍鳳胎，完成我人生中最基本的義務(wù)。

有一天，以前那個女朋友來找我，我問她，你來干嘛？她說，我想來看看你，不行嗎？你不是說我是白癡嗎？她笑著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白癡。我也笑著說，你喜歡白癡，說明你也是白癡？她說我以為喜歡夢想的人都是白癡，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沒有夢想的人，才真正是白癡?，F(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夢想了，這么說我又成白癡了。聽我這么說，她一下子撲到我懷里，淚流滿面地呢喃道，你好壞哦你。

數(shù)年后，我?guī)е掀藕秃⒆樱瑥哪戏絹淼绞锥急本?，做一名普通的編輯兼記者。我曾?jīng)站在北方的天空下，面對著白雪皚皚的荒原，凜冽的寒風(fēng)把我的臉龐吹得像冰塊，吹得我眼睛發(fā)痛，淚水止不住流了出來。

十多年了，我再也聽不到那個久違了的叫喊聲，我十分懷念那段喜歡夢想的日子，我多么希望“我要飛，我要飛”叫喊聲，再次在我耳邊響起?？墒?，他實在已經(jīng)走得很遠很遠，我再也無法追上他。

作者簡介王雨竹，原名王戰(zhàn)初，貴港市平南縣大新鎮(zhèn)北段村人，《長篇小說》雜志社簽約作家，現(xiàn)任貴港市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已經(jīng)出版專著、文學(xué)作品三百多萬字。2005年開始在《中國作家》、《長篇小說》、《當(dāng)代廣西》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到目前為止共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五部，中、短篇小說近百篇。

責(zé)任編輯李兆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