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麥,以苗條挺拔的身姿,整齊強大的陣容,柔和養(yǎng)目的色澤,溫潤可口的滋味,豐富多樣的營養(yǎng),穩(wěn)定可觀的產量,顯示了它在麥界的出類拔萃,確立了它在北中國主要糧食作物中的崇高地位,讓春麥、大麥、燕麥、黑麥們自嘆弗如,只能望其項背;也使我這個跨出農門客居城市多年的鄉(xiāng)村赤子,一直眷戀著它,如癡如醉。
冬麥,擁有不平凡的生命歷程——在黃淮流域的旱地糧食作物中,只有它穿越一年四季里眾多的節(jié)氣,留下一串美好的諺語?!鞍茁斗N高山,秋分種平原?!薄昂兜剿?,種麥不商量?!憋S颯秋風里,冬麥順著顛簸的耬腳,播遍北國起伏的梯田,坦蕩的平原?!傲煸缡爝t,麥出七天正當時?!凇盁o邊落木蕭蕭下”的日子里,幼嫩黃綠的冬麥苗鋪染著北國黃褐色的原野,形成一個春天的“策源地”,北風吹、雪花飄的時候,百草凋敗,萬籟俱寂,唯有因霜殺而微黃的冬麥撐起彼此相接的片片綠洲。詩意地迎接那凜冽的風雪——“瑞雪兆豐年”,“冬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卑籽呵帑?,冬麥何等倔強!白雪映青麥,冬麥多么明麗!打罷春,陽氣升,麥返青。“春分麥起身。”冬麥一起身,便節(jié)節(jié)拔高,拔高成竹子般修長的身姿?!肮扔犒溙羝??!倍溡惶羝?,便挑出搖曳多姿的萬展綠旗?!胞溞泔L搖”。五月的暖風,搖出萬千競秀的箭簇般的麥穗,揚起樸實無華、暗香幽來的細碎麥花。“楝花開,吃燒麥。杏子黃,麥上場?!薄跋闹翝M懷胎,芒種割一半。”杏子黃熟時,戴著草帽的農民,或操著傳統(tǒng)的月牙形鐮刀,或駕駛時尚的“裝甲車’樣的收割機,奔赴原野去收割蠟熟的冬麥,迎接熱火朝天的麥秋。“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币淮鷤ト嗣珴蓶|的著名詩句,是對麥收勞動場面最生動的寫照?!耙畸湹秩铩!必S收的冬麥,給予農人莫大的慰藉呵!
冬麥,就是這樣在寒露中萌芽,在霜降中成長,在溫暖中孕穗,在炎熱中成熟,就是這樣在凄風中奮起,壓抑中勃發(fā),沉淀中升華,沐浴四季風雨,吸納天地靈氣,釀成獨特的麥性——味甘美,性溫和,養(yǎng)腸胃,補虛虧;粉細白,面筋強,拉伸長,耐烹煮,口感好。是啊,冬麥,你——渴飲天露,所以味道甘美;溶入雪水,所以質地潔白;熬過嚴冬,所以筋強綿長,經歷四季,所以性情溫良。“細糧”、“好面”,這是北方人授于冬麥的殊榮;別的糧食,是不能分享的。冬麥,長圓形、橢圓形、卵圓形的籽粒形狀,黃色、紅色、琥珀色的籽粒顏色,展示出北國處子健美的裸體,冬麥縝密而鋒利的麥芒,守衛(wèi)著麥子的果實,宣示著麥穗不可褻瀆的尊嚴;冬麥蘊含的豐富的蛋白質、維生素、脂肪纖維素、糖、微量元素,滋養(yǎng)出北國壯漢健康的體魄,冬麥優(yōu)良的蒸煮品質、燒烤品質,制作出了花樣翻新、味美可口的饅頭、餃子、面條、餅干和蛋糕,高高吊起北國人挑剔的胃口。而麥酒,也會產生壯懷的激烈。為了爭奪麥子,古代黃河流域曾發(fā)生過無數(shù)的戰(zhàn)爭,它們被稱作“麥芒上的戰(zhàn)爭”,現(xiàn)代、外國人體會出:中國的味道,就是麥子的味道。冬麥,折射出黃河文明的光澤。中國,打上了可愛冬麥的烙印。這樣的彌足珍貴,這樣的高看好評,專屬于冬麥。哪種糧食,能與冬麥相提并論呢?
冬麥,以象征生命的綠色,鋪襯出北國溫馨而壯美的原野底色以象征成熟的金黃,喧泄出北國勞動和收獲的福祉喜悅。冬麥,只有冬麥,才以強大的陣容,占據(jù)華夏北方最遼闊的土地,以沃野千里的氣魄,最強烈的沖擊著人們的視覺,冬麥,是那冬麥,它以獨特的風貌,展示了北國最壯麗的自然景色,奉獻出黃淮農業(yè)最豐碩的成果。
從晚秋到春分這段漫長的苦寒歲月里,冬麥一行一行規(guī)矩地匍匐著,守護著荒涼的北國大地。麥壟之間裸露著的黃土也成排成行,與麥苗并列平行,默然伸向遠方。黃與綠相間的田野,如梳理過一樣勻實,如休閑一般恬靜。從雁門關遠程飛來的鴻雁們,排著“人”字形隊列,長驅直入遼闊的冬麥田,在這里安營扎寨作不短的逗留,盡享冬麥苗這“原生態(tài)環(huán)保型綠色食品”。這種“打春前”對麥苗的“蠶食”行為,農人稱之為給麥苗“破頭”,有益無害,誰也不去理它。這些冬旅的大雁,給純樸的鄉(xiāng)村少年們帶來些許好奇和遐想。至今,我還思念著久違的大雁,來年春風吹來的時候,冬麥迅速地“返青”和“起身”。轉眼之間,那麥壟間的黃土被綠色淹沒了。廣闊的原野,一派綠色,生機盎然。浩蕩的南風吹來,麥田頓如橫無際涯的海洋,涌出層層綠浪,洶洶地從南邊趕過來,又洶洶地向北奔去,無始無終,無邊無際,沒完沒了,如果此時你現(xiàn)身于田野中,就會深切地體會到“春潮”和“春深似?!钡暮x。那蔥蘢的村落,猶如綠海中凸起的島嶼。澎湃的麥浪,一浪接一浪頑強地撲到這些“島嶼”的“堤岸”下,似乎要把岸腳淘空,將島嶼淹沒潛形。說句實在話,我這個生于內陸的書生,對“?!迸c“浪”的認識,就是少年時代從春天的麥田里獲得的;只不過身處這洶涌的麥浪中,是腳踏實地、無驚無駭罷了。麥子拔節(jié)和揚旗時,麥田上空云雀“嘟-嘟,嘟-嘟”嘹亮地歌唱著,聲播四野,地頭溝邊牧童“嗚-嗚,嗚-嗚”吹著麥笛伴奏著,自得其樂。路邊河灘上的野花,五顏六色地開著,招著蜂,引來蝶。村莊的樹上傳來了茶雞“吃茶,吃杯茶”的鳥語時,農人便把這鳥語解讀成“熟了,麥熟了”的人話。于是,鐮刀和收割機便在大沙漠一樣金黃而壯闊的麥田里,大顯身手了。平原的麥場里,脫粒機急促地“吞吐”著,揚起沙塵暴般的麥槺;山村的谷場里,黃牛穩(wěn)健地拖著石磙,吱吱咿咿地吟詠著古老的碾歌。干凈凈的麥粒,進倉入庫“備戰(zhàn)備荒”了;黃爽爽的秸桿,或制造成便宜的紙張以供書畫,或編織為古樸的草帽蔭蔽烈日,或制作成典雅的麥桿畫敘寫著民風民俗,可愛的冬麥,就是這樣走完了它的生命歷程,壯美而從容。金燦燦的麥穗,已鑲入共和國莊嚴的國徽,載人中華民族輝煌的史冊。這是華夏兒女,對冬麥最高的禮贊呵!
盆地的冬天
豫西南的南陽,是中原的盆地。盆地的冬天,是北國之冬的標本,是低調的歲月,刪繁就簡的日子。
盆地的冬天,是盤點和收藏。時光的車輪駛過爛漫的春、張揚的夏、收獲的秋之后,便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T诹恕岸边@個年度的最后站臺。盆地冬天的帷幕,被從西伯利亞不斷南下的寒潮徐徐拉開。于是,盆地舞臺上演一出沉寂的啞劇——雷公失語,秋蟬啞然。蛇和蛙對眠,魚與蝦絕食。雪花,以凄美的筆法抒寫冬日蒼涼的情懷。白河母親,囑咐她的兒女湍河、趙河、潦河、唐河……打緊開支,用獨玉般的冰凌,凍結了所有賬戶,收縮一切“銀根”。冬季,冷峻地盤點和收藏萬物牛羊回圈,糧食進倉,水果裝箱,紅薯藏窖。農人不再播種,炕地休閑。
盆地的冬天,是考驗和洗禮。朔風夾著雪花,以卷席之勢橫掃天下。盆地那些松柏之類的常青樹,隱居于道觀寺院、陵園墓地之一隅,對風雪肆虐下的弱花小草等弱勢群體視而不見,不動聲“色”,一副袖手旁觀的冷漠面孔。松與柏,簡直是盆地植物世界的“異族另類”!那些刺槐榆樹一類的土著喬木們,則鄙視松柏的所謂“從容和高潔”,面對冬天軍團的猖狂進攻,相互簇擁著挺身而出,“赤膊”上陣,鐵色雕塑般聯(lián)手抗擊,掩護著弱花小草們有序撤退到“安全地帶”。落葉喬木,多像盆地那俠肝義腸的父老鄉(xiāng)親啊!因燒荒而似乎灰飛煙滅的草們,其根須仍在泥土深處吸納著水分、營養(yǎng),堅定“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信念,做著“春風又綠江南岸”的好夢。冬天,就是這樣考驗著生命的意志,提升著生命的品質,洗禮著每一個靈魂。
盆地的冬天,是并存和融合。短夜的都市與長夜的鄉(xiāng)村并存著,現(xiàn)代文明與農耕文明融合著。紅頂?shù)臍W式建筑與火柴盒樣的東方樓宇并峙,雕梁畫檐的仿古建筑與百窗千鏡的時尚新廈錯雜。城里不知季節(jié)已變換——室內暖氣溫暖如春,迪廳里熱氣騰騰。宛城主街道上身材魁梧的法國梧桐樹,士卒般立于街市之兩旁;擁擠的領地,迫使它們“斷頭”辟出“線”路,伸出健美的臂膀,“牽手”呵護街道上甲殼蟲般弓背疾奔的小汽車,蝗蟲般飛駛的摩托車,螞蟻般結隊匍匐的行人。那目不暇接的廣告匾牌,媚眼四拋的霓紅燈盞,款式新穎的新潮服飾,盡情展示著宛城這座未來大都市的風采。都市的美夢,總是被沙沙車輪聲驚醒,鄉(xiāng)村的黎明,總是在切切的雞啼中來臨。村莊漸少的瓦房與漸多的平房、樓房,反映著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的緩慢進程。冬日的鄉(xiāng)村,是慵懶的、寬容的。火盆和煤爐仍然是農人取暖的家什,炊煙依然是鄉(xiāng)村“人煙”的標志。身著深色厚重棉衣,噙著長桿旱煙袋,三五成群蹲在墻根曬太陽的農夫,是農耕文明的遺老,是冬日鄉(xiāng)村的民俗景觀,幾乎早降兩個小時的夜幕,遲來兩個小時的黎明,給予村民盡可能多的睡眠時間,以便讓他們養(yǎng)精蓄銳,備戰(zhàn),春播呵!
盆地的冬天,淡泊而恬靜。冬天是農閑季節(jié),農人、牛和農具大都休閑。普降大雪的日子,各就各位的遠村近落從容而靜謐。白茫茫的鄉(xiāng)野,萬籟俱寂,令人油然吟出王安石的名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偶有步行者,乃一步一個腳印,有“天涯孤旅”之感,偶有驅車者,乃留下兩行胎紋如花的轍印,有“路漫漫其修遠兮”之慨。喜鵲和烏鴉居高臨下,老鼠和螞蟻深居簡出,天干路響的日子,疏朗的村莊被泛青微黃的無垠冬麥所包圍,似乎是一個個遙相呼應的蒼茫島嶼?;野锥暄训拇宓溃瑢⑦@些島嶼自然地連接貫穿,織成一張四通八達的交通網(wǎng)絡。而那坡地里的干涸老溝,像根根血液流盡的空洞血管,橫七豎八地陳列著?;钠乱盀┥?,淋漓著燒荒后的“墨跡”。除卻浮華,樸素而直白,是盆地冬天的秉性。
盆地的冬天,低調而簡約。盆地的冬天以灰色為基調,夾雜以黑、黃、褐之類老道顏色。天色時?;覞鳚鞯模褚粋€郁郁寡歡的人的面孔。風起云涌、飛沙走石的氣象真不多見。遠望伏牛山、大別山、桐柏山,猶如鐵色圍屏,堅強地守護著盆地里溫暖的村莊,繁華的都市。近看那灰色、褐色的山岳丘巒,或光滑圓潤,如豐滿的奶頭,或懸崖絕壁,如刀削斧劈般險峻,或斷層弧線平行延伸,如肋骨根根重壓不折;或“書頁”層層疊疊,沉淀著厚重的巖石文化。黃色的胡葉林,綿綿的黃背草,與盆地山體的色調基本一致,渲染著冬日山嶺的荒涼。淺山丘陵上“歇地’的黃土梯田,邊沿曲曲折折,自下而上排列著,如海水退潮后留在海灘上的雅致的沙紋水線。起霧的日子,山巒和村落若隱若現(xiàn),呈現(xiàn)出一種朦朧之美。刮風的日子,遠處村莊上參差不齊的林木順風傾搖,讓人覺得它們似乎挪動離去,漸行漸遠,不免悲涼起來。蕭疏而略帶凄涼,是冬日村莊的風貌。
盆地的冬天,質樸而健美。雪日,是冬季的特寫,寫出盆地之冬的迷離、蒼茫與肅穆。無雪的晴日,鮮紅的太陽從容地透視出村莊的五臟六腑,那屋舍與喬木、走狗與家禽一覽無余。喬木,是村莊的兒女。沒有喬木的村莊,猶如沙漠上的孤獨城堡。喬木,是村莊的衛(wèi)士,日夜守護著這人類古老的營盤。沒有衛(wèi)士喬“木”,便沒有“村”子。喜鵲是鄉(xiāng)村的“形象大使”,鵲巢是鄉(xiāng)村的胎記。每當我望到落落大方的喜鵲,我就聯(lián)想到樸實厚道的父老鄉(xiāng)親,每當我看見逗點句號般的鵲巢,我就仿佛看見了溫暖的村莊。深冬的日子,鄉(xiāng)村的喬木脫去她們華麗的衣飾,裸露著胴體,展示著健美的體形曲線,透視出清晰的神經網(wǎng)絡,站成精致的鐵藝、銅藝、鋁藝珍品。走進盆地的鄉(xiāng)野,仿佛走進廣闊的水墨天地觀摩冬日的鄉(xiāng)野,好比欣賞精美的經典國畫。徜徉于鄉(xiāng)村的房前屋后,如同思想的散步。姿態(tài)萬千的喬木樹冠,是大自然用濃、淡、干、濕、焦、枯之筆法,繪畫出的粗細、長短、曲直、暢澀、斷連、疏密、剛柔、蒼潤相宜的書畫杰作。喬木樹干上斑斑駁駁的皸裂皴皮,暗示著它們飽經風霜的生命歷程。我堅信在它們面前,任何丹青大家都會感覺才疏學淺,力不從心。你看——那金絲柳枝條柔曼而飄逸,真像頎長、整齊又勻稱的千萬條金絲在風中優(yōu)雅地搖擺。曲柳樹從干到枝,從根到梢,一味地曲疊連環(huán),一身的韻致猶如歌唱家鄧麗君甜美的顫音?;野椎臈顦洌鞲晒P挺,枝丫聚攏,昂揚向上。刺槐布滿枝條的木刺,多像街頭補鞋匠掌鞋用的小鐵釘。老榆樹枝干曲鐵盤繞,疏密相間,屈伸頓挫。棗樹魚骨般的枝條,炫耀著木刺的銳利鋒芒。柿樹虬枝屈伸若僵龍凍蛇,桑樹枝丫五角六杈活像鹿角,倒生槐伸出強健的龍爪,泡桐樹端舉著塔形的風干花串。那臭椿雄樹向下整齊舒展的長枝,梢部浪漫地向上卷起,如翹起的鳳爪,臭椿雌樹上趕干癟瘦長的莢角比排,遠看像鄉(xiāng)村炕房烤黃的煙葉。楝樹上簇簇吊掛的純凈黃果,皂莢樹上灰色的長角,梧桐樹上毛絨絨的果丸,無人收摘,無鳥青睞,被秋天所遺忘,卻有幸成為我冬日意外的眼福。盆地的土著喬木,就是這樣以古樸粗獷、剛柔相濟的姿態(tài)令人陶然醉然。
穿越盆地的冬天,便會走出歲月的低谷,迎來萬象更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