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賓老師和學生何敏敏超出師生關(guān)系的交往，是從王賓看了何敏的日記后開始的。

日記本來別人是不能隨便看的，可學校為了培養(yǎng)學生的寫作能力，把日記也列為語文學科一項作業(yè)進行檢查。這樣一來，很多學生都有兩本日記，一本是自己保存的，寫的都是真心話，不是鐵哥們不會輕易讓看的；一本是交給老師應付檢查的，寫的都是雞毛蒜皮無病呻吟的東西，如“早餐稀飯饅頭，晚餐饅頭稀飯”；“上午四堂煩死人，下午四堂人煩死?！痹俨蝗痪褪恰瓣幥顼L雨”天氣預報之類。就這，教語文的王賓每周還需讓學生交上來檢查兩次，不然的話有的學生日記就變成了周記。

這天檢查日記，很多學生寫的日記都是棗核結(jié)板——沒幾鋸（句），王賓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著，又漫不經(jīng)心地在檢查過的日記下面批個大大的閱字。王賓對學生的這些日記很不滿意，也在班級里說過許多次，可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他也感到很無奈。正當王賓無可奈何的時候，桌上剛翻開的這本日記讓王賓眼前一亮。日記整整滿滿寫了兩頁，這很少見。王賓像在一堆死石堆里面發(fā)現(xiàn)顆珍珠一樣，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這滿滿兩頁竟把他頭天晚上在教室對學生的訓話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這是誰的日記？王賓忙翻開日記的扉頁，這個學生的名字叫何敏。

頭天晚上是自習課，學校照例開教研會議，王賓正在會議上談他的作文教學改革經(jīng)驗時，抬頭看見班長李英在門口探頭探腦。他意識到班級里發(fā)生了什么事，鞋里長草慌了腳，草草結(jié)束了經(jīng)驗介紹，裝出內(nèi)急的樣子失急慌忙地走出會議室。他不想讓別的老師說自己無能，剛離開教室班級里就出現(xiàn)問題。離會議室遠了，他停下來，問緊攆在身后的李英班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李英說王虎和趙海生打起來了。王賓問為啥？李英說不知道。

王賓快步來到教室外面隔窗朝里窺視，見王虎和趙海生面對面站著，像斗架的公雞，一個伸長脖子說你卑鄙，一個伸長脖子說你無恥。有好事的學生正不斷地起哄，還有的鼓掌加油，唯恐天下不亂。王賓火冒三丈，“咚”的一聲推開教室門，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看書的看書，寫作業(yè)的寫作業(yè)，一個比一個顯得勤奮。王賓問王虎怎么回事兒？王虎頭一扭說，讓他說。王賓看著趙海生，趙海生頭也一扭，讓他說。倆人推來推去，誰也不說原因。王賓見一時半會兒也問不出個結(jié)果，就來個有理扁擔三，無理三扁擔，喝道：站出去！有些聲嘶力竭。倆人從來沒見老師發(fā)這么大的火，互相瞪了一眼，乖乖地站到教室外面，直挺挺的像倆個站崗的士兵。王賓拿起黑板擦，用背面在講桌上“啪”地拍了一下，用眼掃視著那些剛才起哄的學生：笑啊，吵?。棵@啦，啞啦？知識改變命運，時間就是生命，懂不懂？你們是畢業(yè)班，馬上就要刺刀見紅，還有時間吵啊鬧??！自覺性跑哪兒去了。非得機槍大炮架到教室門口才知道學？……父母們含辛茹苦、節(jié)衣縮食，頂風冒雨給你們送錢、送糧、送衣，讓你們來干什么？坐在教室里風不刮雨不淋，就那樣心安理得？電風扇吹得你們舒舒服服的時候，知道你們的父母在干什么？在酷暑烈日下?lián)]汗如雨地耕耘！煤火爐烤得你們暖暖和和的時候，知道你們的父母在干什么？在嚴寒風雪中奔波忙碌！手拍心窩子想一想，不頭懸梁錐刺骨般地苦讀，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良心……畢了業(yè)升不上學，就得和你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一樣戰(zhàn)天斗地！城市里那么多高樓大廈，就你們這樣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能住？大街小巷那么多锃光明亮的小轎車，就你們這樣碌碌無為不求進取，能坐？……泰山大，是一石一石堆聚而成；江河深，是一滴一滴匯積而成，沒有分分秒秒的苦讀拼搏，能成大器？

王賓沒有想到，他的狂轟濫炸何敏敏竟一字不差地在日記上記錄下來。這些話，別的同學聽了，也許會當作耳旁風，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而何敏敏不但聽了，還一字字一句句記錄下來，王賓心中有些感動。

王賓把何敏敏的日記又看了兩遍，提起筆，想在日記后面寫幾句評語，想過來想過去不知道該不該寫。他檢查學生的日記，從來沒有寫過評語，只寫了個“閱”字。何敏敏的日記若照慣例批個“閱”字，他于心不忍，贊美幾句語言流暢，感情充沛吧，這不等于老王婆賣瓜——自賣自夸？斟酌過來斟酌過去，才把評語寫出，大概意思是書寫規(guī)范，繼續(xù)努力之類。何敏敏的字確實不錯，很飄逸，很秀氣。王賓心中暗暗嘆道：字如其人，真的一點兒不假！

何敏敏是剛從外校轉(zhuǎn)來的，不高不低，不胖不瘦，雙眼皮，大眼睛，清秀端莊的面孔白里透紅，用學生們作文里的話說，像熟透的蘋果，往人前一站，像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給人一種清新亮麗的感覺。

王賓第一次見到何敏敏，是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何敏敏說自己想轉(zhuǎn)學過來。王賓是班主任，收不收他說了算。王賓對何敏敏說，你在鎮(zhèn)中學上，環(huán)境啊師資啊各方面條件都比這農(nóng)村中學好，為啥要轉(zhuǎn)過來？何敏敏說想換換環(huán)境。王賓又說，俗話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外走，你來了個水往高處流，人往低處走。何敏敏聽了王賓的話，抿著嘴頭扭向一邊偷著笑了。其實，何敏敏轉(zhuǎn)校是沖著王賓來的。王賓師專畢業(yè)，從教后一直教畢業(yè)班語文，課講得很風趣幽默，非常受歡迎，用何敏敏的話說“上別的課只嫌一堂時間長，上語文課只嫌一堂時間短”。前些日子在鎮(zhèn)中上示范課，王賓講了文言文《曹劌論戰(zhàn)》，一般來說，文言文難講，學生也難學，可王賓講得聲情并茂，出神入化，贏得了陣陣掌聲。這是何敏敏第一次聽王賓講課，印象非常深刻。也許王賓講課注意力太集中了，竟沒有注意到聽課的學生中有個何敏敏。王賓又偏愛文學，時不時地有短文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何敏敏也偶爾看到過，對他印象最深的是發(fā)表在市報副刊上的散文《作弊》，寫的是王賓在讀師專畢業(yè)考試時，幾個女生害怕把作文寫砸了影響畢業(yè)分配，就預謀著考試時請王賓先把考場作文寫出來，偷偷地傳遞給同考場作弊的女生，女生再利用上廁所的機會把作文稿子塞進廁所的磚縫里，其它考場的作弊女生也利用上廁所的機會把稿子取走。結(jié)果是作弊成功，都順利畢業(yè)。何敏敏把這篇文章剪貼下來，每當看到時，就會笑個不停。想不到站在講臺上聲色俱厲，神乎其神的老師竟會是作弊高手！王賓問何敏敏為啥轉(zhuǎn)學，這些原因何敏敏沒有說，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這是秘密，她不會輕易泄露出來。

何敏敏愛笑，是那種很爽朗的笑，和同寢室的女同學瘋開了，能笑得前仰后合。王賓的辦公室在后排，和教室一墻之隔，往前去是校院中間的一條水泥大道，大道兩邊是對稱的花壇?；▔瘍?nèi)側(cè)是碧綠的劍麻，像倒立的匕首，給人一種蓬勃向上的感覺。緊挨劍麻的是月季，盛開時紅黃錯雜，煞是好看。花壇的東面小院是女生寢室，再往前是學校的食堂。王賓在食堂吃飯，每天都從這條路上走過好多次。有幾次王賓吃罷飯從食堂回辦公室，見何敏敏在寢室外和同學們玩耍笑得直不起腰的時候，有意放慢腳步，想看看什么有趣的事能令何敏敏笑得那么開心。奇怪的是每當何敏敏看到王賓走過來時，那笑聲都會戛然而止，用怯生生的目光偷覷著王賓走過去。王賓很納悶，自己又不是老虎，能把你何敏敏一口吃了？

王賓檢查完日記，開始處理王虎和趙海生這樁懸案。這倆人都不是善茬。王虎是個順毛捋，說犟起來誰也沒辦法，叫他往東偏往西，叫他打狗偏打雞，為這在家沒少挨父親的揍。有次他父親拿笤帚疙瘩揍他，他滿村邊跑邊喊：“救命啊救命啊?！比堑萌迦顺鰜砜礋狒[，他父親氣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趙海生能說會道，能把白的說成黑的，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是個死蛤蟆捏出尿的人物。平常里鬧糾紛，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互不相讓。這次倆人都不說原因，有些反常，里面有什么蹊蹺？王賓把倆人叫到辦公室后，不看不問，裝出埋頭備課的樣子，來了個冷處理。王虎和趙海生不知老師葫蘆里裝的什么藥，開始還顯得鎮(zhèn)靜，時間一長，心里忐忑不安起來。王賓看火候差不多了，慢條斯理地說，就你們那點兒破事，瞞得了別人瞞得了我？王虎和趙海生互相瞅了瞅，都懷疑對方打了小報告，心里有些發(fā)虛了。王賓扭過身，不緊不慢地問倆人，是你們說給我聽呢，還是我說給你們聽？倆人都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自己說出來是“坦白”，讓老師說破，倆人就成“抗拒”了，破案影視劇里常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倆人都知道。王虎心想，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事犟不得，趙海生心想，這事兒不說明白老師不會罷手的，王虎那家伙要是先交待了，自己可就被動了，還是不辯的好。倆人都答應自己先說。王賓面上冷冰冰的，心里樂開了花：到底是新姜?。”阕寕z人分開，分別把事情的經(jīng)過寫出來。

事情是由何敏敏引起的。前面說過，學生們都有兩本日記，趙海生在自己珍藏的日記里寫到了何敏敏，說何敏敏是天上的一輪明月，柔情似水的月光治愈了自己心理上的夜盲癥；又說何敏敏是冬日驅(qū)趕嚴寒的暖陽，是夏日含苞待放的荷花，是秋日凌空飛翔的白天鵝，是春天沁人心脾的和風；還說何敏敏是漆黑夜晚的探照燈。趙海生是這篇日記被王虎偷看到了。偷看就偷看了，王虎偏偏又在這篇日記后面加了個評語，說：你是癩哈蟆想吃天鵝肉。加了評語也就算了，晚自習時趁老師不在教室，又搖頭晃腦很抒情地朗誦：啊，你是冬日驅(qū)趕嚴寒的暖陽……你是漆黑夜晚的探照燈。坐在后排的趙海生一聽不對勁兒，知道自己的日記被王虎偷看了，就有些惱火，翻開日記，看到王虎寫的評語，更是火上澆油，便一拳砸在王虎的后背上，倆人撕打起來。

王賓了解真相后，在趙海生面前踱來踱去。趙海生啊趙海生，你學習不咋樣，眼光挺不錯，平日里作文寫得疙疙瘩瘩，日記寫得倒挺流暢抒情！

趙海生羞得滿面通紅，恨不得地下有條縫鉆進去。王賓又在王虎面前踱來踱去。王虎啊王虎，你記憶力不錯啊，趙海生的日記你看一眼就能倒背如流，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你讀了多長時間還背不出來。這可是千古名篇?。⊥趸⒌椭^一聲不吭。

這件事怎么處理呢？王賓思來想去，也沒有理出個頭緒。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無可厚非，趙海生在日記上那樣寫，也算是個人隱私，不宜張揚。

人都有偷窺心理，越是不讓看的越是想看，電影院門口的海報上越是有“兒童不宜”，越是爭著看的人多，王虎不也就是這種心理在作怪嘛。人長的美丑，這是造化，誰也改變不了。這邊吵翻了天，那邊何敏敏還蒙在鼓里，也許什么也不知道，豈不更冤枉？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全班的日記中只有何敏敏的日記具有真情實感。開始的幾篇寫家事的多，說她正月十四出生，屬羊，今年十七歲，自小由外婆養(yǎng)大，父親是鎮(zhèn)辦企業(yè)的職工，不識字，技術(shù)卻很好。父親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熊樣熊樣”地罵她們。母親性格開朗，愛說愛笑，長得很面嫩，和母親一塊兒外出，別人沒有把她們當作母女，而當作姐妹。接著幾篇是寫情感的多，說她愛讀瓊瑤的小說，汪國真的詩歌。她在鎮(zhèn)中學上學時，有個男生給她寫信說喜歡她，她嚇得一個星期沒到學校去。最近幾篇是寫轉(zhuǎn)學后的感受，說這所學校雖說比不上鎮(zhèn)中的好，可她愛這所學校，愛這所學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鳥。她會永遠忘不了這所學校。還說沒有早些到這所學校來，她感到很后悔。何敏敏能把心中話寫出來王賓很感動，有時也會在何敏敏的日記下面寫些感受，與何敏敏溝通交流。

有幾次收日記，當王賓所抱著一大摞日記本從教室走出來時，何敏敏才從教室攆出來把日記交給王賓，當時王賓也沒有在意。從何敏敏的日記內(nèi)容來看，何敏敏是故意最后交的，她怕別的學生偷看她的日記。王賓意識到這點后，日記不再讓學習委員拿下去發(fā)了，他常常把日記拿到教室，監(jiān)督著學習委員把日記及時發(fā)到每個學生手中，還常常把何敏敏的日記放在上面幾本中，在發(fā)日記的時候，裝著很隨意的樣子拿起上面的幾本，親自發(fā)到學生的手中。王賓想在班級強調(diào)，不經(jīng)別人允許，不能私自看別人的日記，又怕越是“兒童不宜”，越會出現(xiàn)問題，也就沒有說。

星期五下午放學，學生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家過星期了。王賓清閑下來，攤開日記本，想把其中的一篇整理成文投寄給市報副刊。王賓有個習慣，常把偶有所感記在日記本上，這些偶有所感也常常會成為他的寫作素材。正忙碌著，何敏敏來了，說自行車沒氣了，想找個氣筒充充氣。王賓說大門口不是有人租氣筒打氣嗎，打一次五分錢。何敏敏臉紅了，說那里人太多。王賓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忙說對對對，人太多，放學都急著回家，人咋能不多，前面李老師家有，我給你拿來用用。王賓把氣筒拿回來時，何敏敏正在翻看他攤在桌上的日記。何敏敏見王賓回來，笑著說，我的日記越寫越覺得沒啥寫，老師的日記能不能讓我?guī)Щ丶铱纯磳W學？何敏敏長眼睫毛下面的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忽閃得王賓也沒辦法拒絕，再說日記里面也沒有什么，無非是工作生活中的那些事兒，就很快地答應了。王賓問何敏敏自行車在哪兒？何敏敏說在寢室門口。王賓要幫她打氣，何敏敏高低不讓，說自己能行。實際上何敏敏自行車兩個轱轆的氣都飽騰騰的，再打氣非放炮不可。

答應何敏敏把日記本拿走后，王賓猛然想起，她要整理的那篇文章就是寫何敏敏的，題目是《忘不了那雙大眼睛》，雖說他把人物名字換了，何敏敏換成了李素素，何敏敏那么聰明，能看不出來？他有些后悔，但總不能出爾反爾，再追上去把日記本要回來？他盡量回想著里面的內(nèi)容，看有沒有出軌的言辭，想著想著，渾身就有些冒汗。那篇文章因為是草稿，寫得很放肆，確有許多語言是不符合老師身份的，但愿何敏敏看后不要對號入座。要是那樣，自己豈不成趙海生了！

這個雙休日是王賓最受煎熬的雙休日。平時躺在被窩里看書能看到后半夜，一覺能睡到第二天的10來點?！锻涣四请p大眼睛》折騰得他書也看不下去，覺也睡不踏實。這事兒又不能對別人說，只能自我安慰：何敏敏只是說說，也許不會認真去看，就是看了，會把寫她的那篇漏掉沒看，或者正看時，她爸媽喊她有事沒顧上看也說不定。懷著這種僥幸心理等到了周一，何敏敏把日記還給王賓時，掩飾不住滿臉的喜悅：老師，看了你的日記真是受益非淺?。⊥踬e嗯嗯著接過日記，一時還品味不出何敏敏話的意思。何敏敏走后，王賓趕忙打開日記，翻到《忘不了那雙大眼睛》。這篇文章何敏敏看了，恐怕還不是看了一遍，因為文章后面有何敏敏寫的一句話：這篇文章要是寫我該多好?。『蚊裘舨还苁钦娴臎]看出來，還是裝著沒有看出來，王賓懸著的那顆心總也落不下來。

快放寒假的時候，何敏敏在日記中說，想和老師照張合影。王賓拿不定主意，是照好，還是不照好。照吧，萬一讓人知道了往歪處想，就有失老師的身份和面子。不照吧，何敏敏在他心目中確實是非常優(yōu)秀的女孩子，又舍不得放棄。思量來思量去，決定和何敏敏商量一下再說。這段時間，人盡量避免和何敏敏單獨接觸，怕的是人多嘴雜影響不好。要想和何敏敏商量，就必順單獨談。要是無緣無故把何敏敏從教室叫出來，也太顯眼了。這天午飯后，學生們都在教室自習，王賓先把李英叫到辦公室，讓她背了《曹劌論戰(zhàn)》。王賓說背的不錯，回教室后讓王虎來。王虎來背了《岳陽樓記》，不流暢，總算背下來了。王賓說：有進步，回教室讓何敏敏來。何敏敏來到辦公室問：老師，背哪篇？王賓一楞，反問：你怎么知道背課文？何敏敏笑著說，李英回教室，都亂問老師喊她干啥，李英說背誦課文。王賓側(cè)耳一聽，剛才寂靜的教室，這會兒全是讀書聲。王賓笑了笑說，你就先不背了，咱說說照相的事。何敏敏滿臉喜氣，像盛開的石榴花，異常高興地說：老師，你答應了？王賓說，咱能不能先不照？是商量度語氣。何敏敏熱乎乎的心頭像潑了飄冷水，情緒瞬間低落下來。照張相作個留念，怕啥？何敏敏說著說著深不見底的大眼睛里濕漉漉的。王賓見狀，也忘了什么身份啊面子啊，連說：好好，咱放了假就去。

王賓和何敏敏到城里照相館那天是臘月二十三。早上起來，滿天大霧，幾米外的樹啊房啊，看起來朦朦朧朧。半晌時分，太陽出來了，驅(qū)散了滿天大霧。

王賓騎著自行車，何敏敏坐在后座上。自行車是新買的飛鴿牌。去年王賓所教的班級升學率高，學校給了筆獎金，是用獎金買的。何敏敏見王賓有些累，說讓我騎，看看我的車技咋樣。倆人互換著騎，很快到了城里。倆人先到商場里逛了逛。在逛商場的時候，看著身旁那些親親密密的紅男綠女，何敏敏幾次想挽著王賓的胳膊，試幾試，終沒有成功，也就放棄了。何敏敏買了本影集送給王賓，說作個紀念。王賓很珍惜地接過影集。影集的封面底色是黑色的，帶有條形花紋。中間的圖案是室內(nèi)一角，六個西式椅子很醒目，窗臺上裝花的器皿中間粗兩端細，像兩個扣在一起的碗?；ㄓ屑t色的，有黃色的，有粉紅的，葉子是墨綠色的?；ǖ呐赃厭靷€鳥籠，里面有對鳥，像是鸚鵡。何敏敏說是鴛鴦。王賓說鴛鴦應該在水里，不該在籠里。圖案的上方是倒掛的椎形吊燈。王賓想：來而不往非禮也。問何敏敏喜歡什么。何敏敏說，什么都喜歡，什么也都不喜歡。王賓說你這等于啥也沒說，倆人都笑了。王賓見何敏敏在一件女式上衣跟前多逗留了一會兒，就回頭把那件上衣買了，送給了何敏敏。何敏敏說，我不喜歡這種款式，買它干啥，退了吧。王賓說既然已經(jīng)買了，就留著吧。何敏敏看似不情愿實際很情愿地收下了。

從商場出來，來到了公園。因為是小年，閑人多，游人如織。曲徑小道兩旁有很多照相的攤位，不斷地向游人招覽著生意。按王賓的意思隨便找個攤位照兩張就算了，可何敏敏說不急，非要到各個攤位轉(zhuǎn)轉(zhuǎn)，看哪個攤位展出的照片精彩再定。何敏敏問，看啥呢？王賓說看哪個攤拉照的好。何敏敏笑笑，心里說，就你那點兒小心眼，騙鬼去吧。

何敏敏選定了攤位，小老板是位很明媚亮麗的姑娘。照了兩張相，一張是在“之”字形的水面小橋上，王賓坐在石砌橋欄上，何敏敏半蹲著依偎在旁邊，遠景是古色古香的亭臺，近景是兩株亭亭玉立的棕櫚樹。另一張是在松樹旁，身后是姹紫嫣紅的花圃，王賓手插在褲兜里，稍息姿勢。何敏敏右手攀著松樹枝，左肩和王賓相交錯。第二張剛照完的時候，何敏敏用肩膀碰了碰王賓，向右前方努了努嘴。王賓順勢看去，看見有個熟悉的身影扭轉(zhuǎn)身消失在人群里。王賓心里暗暗叫苦，怕處有鬼癢處有虱，越是怕碰見熟人，偏偏碰見熟人，又偏偏碰見的是趙海生，真是冤家路窄?。≮w海生那熟悉的身影像塊磚頭，堵得五賓心里發(fā)慌；又像正吃飯時碗中的一粒老鼠屎，飯再香，也倒了胃口。何敏敏見王賓心事重重的樣子，也沒有繼續(xù)游玩的興趣，倆人出了公園，拐進路邊的小飯店，要了兩碗餃子吃起來。何敏敏說吃不完，往王賓碗里撥了些，又把王賓碗里快要溢出的湯往自己碗里倒了些，還剝了些蒜瓣放在王賓碗里。王賓忍不住看了眼何敏敏，恰好何敏敏也在看他，倆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又都怕燒著似的迅速避開。王賓有種從來沒有過的溫馨感覺，心中的不快消失了許多。

寒假結(jié)束，沉寂多日的校園又恢復了熱鬧景象。這種熱鬧景象與王賓無緣，他感到很孤獨。走進教室，學生的目光怪怪的，有的還擠眉弄眼；走出教室，同事們的目光也怪怪的，陌生了許多。就連往日口無遮攔愛開玩笑的女同事一個個也變得淑女般的靦腆。更讓王賓煩惱的是深更半夜宿舍門口“啪啪”的鞭炮聲，還夾雜著“結(jié)婚了，結(jié)婚了”的尖叫聲。何敏敏的座位上也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大紅“喜”字。王賓知道這些事與趙海生有關(guān)，可又沒有抓到把柄，就是抓到把柄，也不能硬壓，越壓越說明自己心虛。男女之間的事就像黑墨字，不能描，越描越黑。王賓也打消了解釋的念頭。和王賓關(guān)系最好的李老師，偷偷問王賓到底發(fā)展到了什么程度。王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沖李老師說，你說明白些。李老師說你和何敏敏，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王賓說，連你都不相信我，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班長李英也對王賓說：老師，以后別讓女生上你辦公室來了，趙海生他們說的可難聽了。王賓說，謝謝你李英，老師是清白的，何敏敏也是清白的。說著說著，鼻子有些發(fā)酸。李英忙說，我們知道，我們都知道。說著說著，眼淚也差點掉下來。

這天吃罷晚飯，王賓要回辦公室去，老校長喊他說：王賓啊，我這有本書挺好的，帶過去沒事了看看。王賓回到辦公室翻開一看，是本案例，其中有兩篇是寫老師和女學生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道德敗壞，受到了法律的制裁。王賓心中一顫：老校長什么意思？那些風言風語他也相信了？王賓失眠了，朦朧中趙海生在他面前踱來踱去，陰陽怪氣地說老師啊老師，課堂上你講得頭頭是道，原來在蒙人呢。我對何敏敏只是想想，你是要動真格?。∷蠼械滥慊斓?，一激凌坐起來，原來是個夢。

王賓找到老校長，把書還給他，很平靜地說：謝謝校長的良苦用心。老校長說：王賓啊，你是咱校最優(yōu)秀的教師，咱校就靠你們幾個教畢業(yè)班的支撐門面，不敢有絲毫閃失啊。王賓想解釋幾句，老校長擺擺手連聲說：引以為戒，引以為戒。

王賓看得出來，老校長也被那些風言風語吹迷糊了，真是人言可畏??！

何敏敏輟學了，臨走時送給王賓一個新買的塑料皮日記本，里面有《紅樓夢》中的人物插圖，最醒目的一幅是黛玉葬花。日記本中夾了一封短信，說自己走了，可以減輕王賓的壓力，時間一長，事情也就過去了。要王賓把心中的話寫在送給他的日記本上，她很渴望看到這本日記。還說照的兩張照片，她壓在枕頭底下，被她母親發(fā)現(xiàn)后撕得粉碎。信的最后兩句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王賓把最后兩句琢磨來琢磨去，不知道是指她母親把照片撕了可以再照，還是另有所指。

王賓常常看著何敏敏送給他的日記本發(fā)愣，不知道該在上面寫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