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非?;奶频哪觐^。那年頭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先是生產隊的一頭牛愛上了一頭驢,可那頭驢卻愛上了一頭豬;接著是年輕貌美的婦聯主任徐寡婦在沒有男人的情況下居然順順利利生下一對雙胞胎;接著是支書翟麻子在自家的宅院里親手栽種的一棵桃樹直到秋天的一個黃昏才開始稀稀拉拉地發(fā)芽、開花兒、結桃子??山Y的桃子不像桃子,而像茄子。接著是青年民兵翟七在麥地里逮鵪鶉的時候逮住了一只偷情的白狐貍,再就是那天晌午收工以后陸續(xù)發(fā)生的那段荒唐的鳥事了。
那天晌午收工以后,我和秋又偷偷摸摸去西山坡約會。西山坡陽光明媚山花爛漫春風習習,是個談戀愛的好地方。我和秋餓急了的時候或是激情蕩漾的時候總是偷偷摸摸到西山坡約會。我和秋先是找塊僻靜的草叢坐著,手拉手相互瞅著。瞅著瞅著秋就說拴哥我餓了,我就摟住秋,秋就閉上眼讓我摟,摟著摟著秋又說拴哥我還餓,我就開始親秋,親得秋氣喘噓噓熱淚盈眶面如桃花。俺倆先是坐著親,接著是躺著親,最后是滾著親,親得四周山花爛漫,蝴蝶紛飛。日他媽連啥是餓早就忘了。然后我們舒展雙臂仰面躺在草叢里靜靜地看著天,天上的太陽像白蒸饃,白蒸饃流出來的光線像白面條兒。秋說拴哥我還餓,就伸出紅潤的舌尖兒去輕輕地舐那些照耀在空中的白面條兒。我也忍不住去舐。日他媽那面條兒真香啊。日他媽那面條味道好極啦。
我和秋直舐得太陽搖晃眼冒金星才戀戀不舍地坐起來。坐起來準備回家,準備回家喝紅薯面湯。這時候我們突然看見天空中飛過來一只老鴰。那只老鴰越飛越大,越飛越低,飛到頭頂上空的時候我才瞅清原來不是老鴰而是一架飛機。那飛機真大,比我見過的所有的老鴰都大,肚皮貼著樹枝,刮起來的氣流讓地上的花草都簌簌地飄動起來了,能隱隱約約看見翅膀上的紅五星。我和秋正驚詫不已的時候,那架飛機在陣陣轟鳴中慢慢降低了飛行高度,徐徐飛入遠處籠罩著杏花嶺的淡淡云霧中去了。
秋緊張地捏住我的胳膊說栓哥是不是要出啥事了?我捏住秋的手說沒事沒事,咱快回家喝紅薯面湯去吧。我在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其實也在嘀咕,日他媽是不是真的要出啥事?日他媽這年頭可是經常出事哩。
第二天早晨,杏花嶺腳下突然出現了一隊戴紅袖章的解放軍。戴紅袖章的解放軍突然出現杏花嶺腳下的時候顯得緊張神秘。先是選擇了幾個制高點,布置了警戒哨,接著用石灰水在通往杏花嶺的區(qū)域里設置了警戒線。解放軍戰(zhàn)士個個荷槍實彈,如臨大敵,好像蘇修已經打過來了,臉上也沒有往日子弟兵的微笑,繃得像黑耳巴子饃,抱著槍直挺挺地站著,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每一個動靜,甚至連天上的一只鳥也不放過。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杏花嶺已經被封得嚴嚴實實,或者說已經被包圍得嚴嚴實實,連一只蒼蠅或一只蝴蝶也飛不過去了。最后,當本村著名的傻子馬六習慣地傻乎乎地哼著小曲兒趕著他那只心愛的禿尾巴老山羊往山上走的時候,還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槍托子。那個脾氣暴躁的河南兵繃著臉朝著看稀奇的社員們揮舞著槍托子說看啥哩看,都給我回去,誰再往前走誰就是反革命和階級敵人啦!
隊長金爺悻悻地往后退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比他身后的社員們的表情還困惑茫然。這位飽經滄桑見過市面的老村干部憑直覺和政治經驗判斷,眼前這座仙霧繚繞風景如畫的杏花嶺,這座鬼谷子王禪和道士張三豐云游過的仙山肯定將要發(fā)生什么不尋常的事件了。
果然,當天晚上大隊的高音喇叭就播起了公社緊急通知,說是從今天開始,在杏花嶺八十里內戒嚴,誰也不許再上杏花嶺,誰也不許打聽杏花嶺上的事,誰再上杏花嶺就是反革命,誰打聽杏花嶺上的事就是反革命!聽清楚了嗎?親自播送通知的支書翟麻子在喇叭里扯著公鴨嗓子再三強調,這可是公社來電話說的,誰再上杏花嶺就是反革命,誰再打聽杏花嶺上的事就是反革命,聽清楚了嗎?還有,四類分子、右派分子、走資派分子……都在屋里趴著,只準老老實實,不準亂說亂動,聽清楚了嗎?自然,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們杏花嶺周圍的社員對杏花嶺上發(fā)生的事情盡管很感興趣,但根據公社通知精神和當時的政治覺悟,沒有人再踏過杏花嶺一步,觸動過杏花嶺的一草一木,人們除了去西山坡學大寨修梯田,或是晚上出來解手的時侯偶爾瞅上一兩眼遙遠而神秘的杏花嶺外,似乎已經不太在意杏花嶺上的事情了。大家像從前一樣過著社會主義的幸福日子,跟著隊長金爺開批斗會,背紅寶書,喝紅薯面湯,修大寨梯田。我和秋除了開批斗會、背紅寶書,喝紅薯面湯、修大寨梯田以外,餓急了的時候或者激情蕩漾的時侯自然還要去西山坡約會,雖然約會的地點離杏花嶺起來越遠,約會的激情像杏花嶺上的杏花一樣色彩越來越淡,但那段幸福的時光至今還讓人刻骨難忘呢!
那年春上杏花凋零的時侯,本村著名的傻子馬六在自己那間破舊的草屋里終于餓死了,那只多年相依為命的禿尾巴老山羊同時也突然老死了。人們發(fā)現苦命的馬六佝僂著身子像狗一樣僵硬地死在了自己骯臟的土炕上,嘴里滿是羊毛,臉上蕩漾著幸福的微笑。老山羊靜靜地偎依在他懷里,老眼瞇成了一條縫兒,像是在參加一場幸福的婚禮。聞訊趕來的隊長金爺先是蹲在炕頭抱住馬六的腦袋默默端詳了一會兒,又看看旁邊那只幸福滿足的老山羊,紅著眼對民兵連連長揮揮手說把他倆埋在一塊吧,垂著頭走了出來。
這時侯有一輛軍用吉普車冒著狼煙從杏花嶺方向急馳而來,又在金爺跟前戛然停下,支書翟麻子氣急敗壞地從上面跳下來:“老四,快快,有政治任務!”
當天晚上大隊部里燈火通明,正在召開緊急會議。門口還有兩位基干民兵持槍放哨,氣氛莊嚴神秘。翟麻子更是神情亢奮,臉上的麻子點閃閃發(fā)光。他先是清清嗓子,背誦了一段偉大領袖的語錄,接著朝供在八仙桌上的一只紅燈籠鞠了個躬,又小心翼翼地掀開了蓋在紅燈籠上的紅綢子。大家這才看清不是燈籠而是鳥籠,一只玲瓏剔透精美絕倫的鳥籠。鳥籠里有一只美麗的誰也沒有見過的鳥兒在愉快地歌唱。大家頓時一頭霧水,不知道翟麻子弄這玩藝兒是啥意思,翟麻子卻朝一頭霧水的支委們擺擺手說:“坐下,坐下,都他娘的瞅清楚啦,這是中央首長在咱們杏花嶺休養(yǎng)時親自喂過的一只鳥,現在中央首長有急事回北京啦,留下這只鳥讓戰(zhàn)士們養(yǎng)著,可戰(zhàn)士們養(yǎng)鳥沒經驗,組織上怕這鳥受委屈,就讓咱們在本地找個會養(yǎng)鳥的能手臨時養(yǎng)著。過兩天中央首長回杏花嶺的時侯,還要親自喂哩。上級交待,人在鳥在,而且不能渴著餓著,更不能掉一根毫毛!都瞅清楚啦,這可是政治任務,天大的政治任務,上級把它交給咱大隊是對咱大隊的極大信任!都瞅清楚啦,就是這只鳥,就是這只革命鳥!”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讓誰具體擔負這一光榮而艱巨的喂養(yǎng)任務了。大家伸著脖子瞪著眼睛懷著無限崇敬的心情去瞻仰那只尊貴的革命鳥的時侯,心態(tài)非常復雜,都想擔負這一光榮使命,又怕難以勝任,就不約而同自然而然地想到一個人,那就是本村的青年民兵翟七。
翟七是支書翟麻子的遠房侄子,貧農出身,根紅苗正,聰明伶俐、光棍一條,而且從祖上開始就有一手養(yǎng)鳥的絕活兒。傳說他祖爺當家的時侯家運鴻達,不僅良田千頃,而且在陜西商洛和本縣的石佛寺鎮(zhèn)還開有店鋪和錢莊哩,號稱翟百萬。翟百萬腰纏萬貫卻不嫖不賭,獨獨喜歡養(yǎng)鳥,為養(yǎng)一只鳥常常一擲千金。有一次心血來潮竟然花天價從一位浙江蠻子手中買回一只金絲雀兒,惹得本鄉(xiāng)幾位土頭土腦的土財主直吸涼氣,“我的螞蚱爺啊,花那么多銀子勝到杭州買個蠻子妞兒玩玩?”翟百萬豪情萬丈哈哈大笑:“你們懂個雞巴,玩女人哪有玩鳥有意思!”于是翟府上下鶯歌燕舞,百鳥爭鳴,儼然一座鳥園。到翟七的父親翟瘸子的時候家道已經敗落,養(yǎng)不起名貴的鳥了。但苦命的翟瘸子鳥性不改,沒錢買鳥就親自動手到杏花嶺上去逮鸚鵡和斑鳩。有一次不幸失手從懸崖上摔下來摔死了。慘死的時候手中還緊緊捏著幾根鳥毛。到翟七出生的時候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別說養(yǎng)鳥,連生計都成了大問題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只能坐在門口看看天空中的鳥兒嘆氣。但生性愛鳥的基因還是傳承了下來。翟七幼年哭的時候他媽指指天空中的鳥群他就不哭了。翟七長大以后特別是他媽餓死以后,翟七感覺餓的時候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鳥群就突然不餓了。于是翟莊的算命先生郭瞎子就認定翟氏一門都是鳥命。特別是偶然一次翟七到麥地里解手的時候踩住一只鵪鶉以后,他和郭瞎子一樣認定自己確是鳥命。不過一脈相承的翟七的鳥技和悟性都遠遠地超越了他所有的先輩,比他祖爺翟百萬還通達嫻熟。到后來,二十八歲的青年光棍翟七簡直就把那只奉養(yǎng)的鵪鶉當作朋友,當作情人了,出門扛著鵪鶉一塊走,回家摟著鵪鶉一塊睡,已經成為翟七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不幸的是今年大年初三大隊組織青年民兵去黑虎嶺修水庫的時候,那只懂人性的精靈突然在翟七肩膀上哀鳴一聲猝然而死,弄得翟七痛不欲生如喪考妣,幾天不吃不喝,以淚洗面——你說還有哪個比翟七更適合這項光榮而艱巨的使命呢?
當晚,翟麻子就派人把尖嘴猴腮骨瘦如柴面帶憂傷的青年民兵兼養(yǎng)鳥能手翟七請到了大隊部里,讓翟七立正站在毛主席像前。
翟麻子:“七,跟我背誦,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
翟七:“哎,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
翟麻子:“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翟七:“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翟麻子:“人在鳥在!”
翟七:“人在鳥在!”
翟麻子又說七你記住你渴著餓著不能讓鳥渴著餓著,你死了也不能讓鳥死,明白嗎?
翟七卻死死瞅著那只鳥。
那只鳥學名高麗紅,原產于朝鮮白頭山和我國的長白山麓,因古高麗王妃閔李氏十分寵愛并喂養(yǎng)于宮中,故又喚作娘娘唇兒。此鳥鷹嘴鷂眼,鸛頭鳳尾,羽毛澤潤,神態(tài)靈動,血統(tǒng)高貴,氣質儒雅,不是尋常之物!翟七頓時看得呆了,宛如八戒看見嫦娥、蛤蟆看見天鵝一樣心緒迷亂,如癡如醉,就這么死死瞅著那只鳥。
翟麻子說七你聽見老子的話了嗎?
翟七早已興奮地把那只鳥籠緊緊摟在了懷里,饑餓的綠豆眼泛著激動的綠光。
從那天開始,在翟莊原來屬于偽保長翟金聲的一座深宅大院里,青年民兵兼養(yǎng)鳥能手翟七開始了他一生中最豐富最有意義的新生活。老宅院被粉刷一新。翟七換上一身新衣裳。生產隊里除了每月給翟七定補三百工分,兩塊錢工資,二百斤紅薯,五十斤包谷,三十斤白面以外,還讓四奶專門給翟七洗衣裳做飯,以便讓翟七專心伺侯鳥。待遇跟公社書記王胖子差不多。那只鳥更是恩寵有加,連吃的飼料都是從北朝群進口的,惹得賦閑在家的老右派翟瘋子翻著白眼大發(fā)牢騷,說他這個延安入黨的大功臣竟然不如一個溜光蛋兒,四奶不如一只鳥。不料被旁邊幾個參觀的熱血青年聽到,揪住衣領就是一頓痛打。當白發(fā)蒼蒼鼻青臉腫的老右派抱頭鼠躥的時候,翟七正提著鳥籠在村外的田間小路上悠閑地轉悠。明媚的陽光當空照耀,翟七衣冠楚楚油頭粉面,氣宇軒昂,鳥兒健康茁壯,鎏金溢彩,在微風中歡樂地歌唱。遠處四散在田野中的灰頭灰腦汗流夾背的男女社員們個個投來驚羨的目光。翟七越發(fā)得意洋洋,干脆雙手高高舉起鳥籠,吹著口哨在風中舞之蹈之,一時琴瑟和鳴,人與鳥兒的關系在那個年代達到了特有的和諧。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翟七先是領到公社頒發(fā)的一張大紅獎狀,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到翟莊參觀學習,后來就是勞動模范翟七由翟麻子領著提著鳥籠到七鄉(xiāng)八寨去做事跡報告。自然是車接車送,鮮花相迎。愛情之樹也吐出了嫩芽兒,成群結隊的村姑靚妹良家婦女下鄉(xiāng)女知青在虔誠地參觀翟家大院的同時都暗送秋波或直抒胸臆。翟七則滿臉幸福含笑相拒。負責保護翟七的翟麻子揮揮手說俺家七的意思是他跟他祖爺一樣喜歡鳥不喜歡女人。翟七柔柔地笑著,溫情脈脈地看著手中的鳥兒,弄得那些村姑靚妹、良家婦女和下鄉(xiāng)女知青遺情綿綿直嘆紅顏薄命。直到后來杏花嶺上出事的時候青年民兵養(yǎng)鳥能手勞動模范翟七就是在這種溫柔之鄉(xiāng)里度過的。
那真是個幸福的年月啊。
但那個幸福的年月在不斷地制造幸福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制造不幸。
先是秋被他爹逼著嫁給了縣城國營食堂里一位年過半百、新近喪偶的廚子,換回了三百塊錢和一塊臘肉。結果寧死不屈的秋在新婚之夜上吊死了。我紅著眼睛噙著淚水在西山坡我們經常約會的地方默默為秋超度亡靈的時候,又傳來了一個壞消息,老右派翟瘋子昨晚親手用鐮刀割掉自己的舌頭以后投井死了。他在完成這個駭人的壯舉以前對圍觀的群眾說這樣他就永遠不會再胡說八道了。
因與人通奸創(chuàng)下生育紀錄的破鞋徐寡婦的雙胞胎兒子在村子里的雞鴨相繼染上瘟癥以后也死于一種叫做禽流感的神秘病毒。
翟七的命運也發(fā)生了轉折。先是那只鳥在早晨醒來時突然表現得異常煩躁,尖聲哀鳴,在籠中亂飛亂撞,接著又耷拉著腦袋,不吃不喝,不蹦不跳,一副病懨懨的神態(tài),急得翟七抓耳撓腮,手足失措,祖?zhèn)鞯镍B技用盡又請遍獸醫(yī),甚至連公社衛(wèi)生院的院長都請來會診還是沒有查出病因。翟七就通霄達旦地陪著鳥。鳥不睡覺,翟七也不睡覺;鳥不吃飯,翟七也不吃飯;兩只綠豆眼熬得紅腫紅腫,像水里泡過的紅葡萄。抄著手蹲在那里,眼淚汪汪地瞅著那只心愛的鳥。善良的四奶也愛憐地瞅著眼前這一對小冤家兒,急得扭著小腳在院子里團團亂轉,直嚷著老天爺啊這可咋整哩,這可咋整哩?結果鳥病了翟七也病了。鳥兒瘦了,翟七也瘦了。最后還是四奶看出了名堂。她說七啊這小東西是不是害了思春病了,人和畜生一個理,翅膀硬了都想找個伴兒哩。年輕時你四爺那個老東西……快給這個小東西找個伴兒吧,什么伴兒都行。翟七恍然大悟,得了救命符一樣轉身就往外跑,四奶又喊住了他,等等,先找點人奶給小東西調理調理。人和畜生思春的時候都離不開這東西呢。
當徐寡婦飽滿的奶水連同淚水一點一點往思春的鳥嘴里滴落的時候,翟七已經迫不及待地跑出村莊跑向西山坡給心愛的鳥兒尋找伴兒去了。
這時侯那輛軍用吉普車又冒著狼煙從杏花嶺方向急馳而來,又在翟家大院門口夏然停下,這回是公社書記王胖子氣急敗壞:“快快,翟麻子哩,翟七哩?”不一會兒,人們就看見表情張惶的翟麻子跟在王胖子和兩個帶槍的民兵屁股后頭,坐上吉普車一溜煙兒開走了,往西山坡找翟七去了。
此時的翟七卻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發(fā)生了轉折,或者說還不知道自己的歷史使命已經光榮地結束了。當兩個基干民兵烏黑的槍口抵住他排骨一樣的胸脯時,這位養(yǎng)鳥能手還正興致勃勃地光著膀子,撅著屁股,野兔一樣在西山坡的灌木叢里荊棘堆里上竄下跳、爬來鉆去為心愛的高麗紅尋找伴兒。汗褂子早被扯成了破布條兒,手上、臉上、胳膊上盡是鮮紅的血漬。當公社書記王胖子從吉普車里氣急敗壞地跳下來準備撲過去的時侯,看見一個猴子一樣的血人正高舉著一只鵪鶉興奮地大叫:“逮住啦,逮住啦,俺逮住啦!”
支書翟麻子卻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噙著眼淚瞅著翟七,只哽咽了一句七哎,就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接下來的場面就無須贅述了。
晌午時分,正當翟莊的社員們?yōu)樯衔绨l(fā)生的事情迷惑不解議論紛紛的時候,支書翟麻子卻一個人耷拉著腦袋不聲不響地回來了。翟七和那只思春的鳥兒卻不見蹤影。人們跟到翟麻子家門口正想問個明白,情緒惡劣的翟麻子卻撞開門一頭扎了進去,又哐地關上了。
后來公社召開群眾大會傳達中央文件的時候我們才知道,那位曾經在杏花嶺上休養(yǎng)過的中央首長在蒙古溫都爾汗的沙漠里摔死了。因此跟杏花嶺有瓜葛的人和物都要受到政治審查。包括他親自喂過的那只鳥的下落,包括親自飼侯過那只鳥的翟七。事后據支書翟麻子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憶,那只思春的命運乖舛的鳥兒當天就被組織上派人捏死連同鳥籠一塊燒了。至于青年民兵養(yǎng)鳥能手勞動模范翟七呢,大概跟幾個流氓慣偷一塊被送往南陽雙石碑農場勞動改造去了。翟麻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這些的時候老淚縱橫。
半年后的某個黃昏,我正在西山坡的亂葬墳里跟秋的靈魂約會的時候,遠遠瞅見山下的小路上搖搖晃晃飄飄蕩蕩浮上來一個人,那是翟七。翟七面容枯槁形如仙鶴輕盈如飛,高舉著兩條長長的葛藤一樣的手臂迎著殘陽蹦蹦跳跳、哭哭笑笑,就這么搖搖晃晃、飄飄蕩蕩地從山下的小路上浮上來了,頭頂上一群歡樂的野鳥舒展著血紅的翅膀正朝西方自由地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