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聊
生活沿著某個軌道運轉。燕莊的現(xiàn)代化建設日新月異,高樓大廈越來越多,短短幾年時間,這一帶就差不多城市化了。村子里與時俱進,搞起了房地產開發(fā)。會畫畫的不會畫畫的都來了,畫家村人數(shù)迅速膨脹。賓館飯店咖啡館酒吧洗浴中心都有了,賣畫材的商店也開了好幾家。有的畫家把買來的舊房子推倒,重新蓋起像模像樣的建筑。藝術的商業(yè)氣息越發(fā)濃烈,這里有人的作品能賣到幾萬塊了。沒有市場的招了學生掙錢。也有當經(jīng)紀人的。我的一幅大畫竟在香港蘇富比拍到二十多萬,這令人吃驚。
德國人請我去了一趟,一個多月的時間,回來后我覺得氣氛不對。鄭新重與老關打了一架,鄭新重敲打了老關的光頭,老關抓住他的長發(fā)還擊了他。兩個人誰也不理誰了。原來早有人將鄭新重、郝雨、思佩還有一撥接近他們的青年人稱為長發(fā)黨,老關我們幾個包括金瓶梅等人為光頭黨。連那個薛小毛也被劃入長發(fā)黨門下。前者又稱為人文派,后者又稱為野獸派或者本能派。此論一出,大家就自覺不自覺地拉開了距離,兩個小團體形成了。我意識到這是我們這個團體最深重的危機,值得警惕。我將鄭新重老關等人弄一塊兒喝酒,試圖化解矛盾。多虧了徐娘,她用她的眼神、巧笑和俏皮話照顧到每一個人,把現(xiàn)場氣氛調節(jié)得恰到好處。她特別逗引起鄭新重和老關的話頭,終使二人打破僵局,言歸于好。我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一場酒席可以解決的。大家表面上沒有了什么,但內心里的距離還是存在的。
中國爭得了零八年奧運會主辦權,又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這些消息都令人興奮。但面對著一個新的世紀,我沒有什么特別的熱情。為應付索畫者,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工作中,幾乎忘記了徐娘的存在。事情真的很殘酷。她頑強地存在著,為我調配膳食,為我鋪床疊被,為我熬辣椒湯治感冒,為我做夜宵,我習慣性地理所當然地接受著她的照顧,但這種照顧已經(jīng)沒有了精神上感情上的意義。也許我真的把她當做我的母親了。事實上連母親的意思也沒有,因為她畢竟不是我的母親。也就是說,我與徐娘的感情游戲已經(jīng)結束了,盡管我們還在一起生活。有時候徐娘沒話找話,復述她年輕時候的故事,某些個男人如何追求她之類,我總是打斷她,替她講出來結局,給她一點兒難堪。不過我盡力維持著這樣的關系。家庭的凝聚力是微弱的,稍稍用力就可以掙脫。有時候到某個地方參加什么活動,一兩個星期,兩三個星期,我基本上很少想及我的這位老妻。我只是偶爾會想到,徐娘會不會趁此機會放縱一把?她不會忘記她的老業(yè)務的。不,她現(xiàn)在沒有金錢方面的動因了。她常常出入于消費場所,瘋狂地采購那些用得著用不著的時髦東西,我一直持放任和支持的態(tài)度。她不必要這樣做。沒有幾個男人看得上這架老機器的。但這是說不了的事。富翁偷東西的例子現(xiàn)成就有。富翁想過一次乞丐生活也合情合理。我暗自笑了一聲:管她呢,她有她的自由。我相信她的愛,即使紅杏出墻,她也是逢場作戲。事實上我知道她與上面一些頭面人物保持著某種接觸,我知道她這是習慣性的,出于一種良苦的用心。我理解她。我不必為此平添煩惱耗費心力。我應該關心她。對徐娘我應該葆有一份敬重。一份超越男女之愛的敬重。
那是在美國西雅圖,我第一次給徐娘打了一個越洋電話,問候她的生活和身體。徐娘說她想我。我相信她的話。但我仍然表示尊重她的自由。我為我的大度而感動。我想,我的妻子如果是安娜,我恐怕做不到這一點。如果是白樺呢?我不知道。白樺回到市內,與一個西班牙男人同居了。這個西班牙男人崇拜她的藝術。臨走時她說她厭惡我,厭惡這里的生活。安娜很少來我這里,這與老關割下自己的一只耳朵有關。他說他是模仿梵高,但安娜知道他為什么。那只耳朵并沒有被割掉,但他終究感動了安娜,他們同居了。事情就是如此,老關是我的好朋友,沒有別的辦法。我應該成全他。他正在辦離婚手續(xù),好與安娜結婚。
我感到深刻的無聊,畫也畫不下去了。我需要調整自己。我需要某一件事情的刺激。(你讓我為你新著畫插圖就在這個時候。我被你小說中的人物感動了好幾天,因此我拒絕了你的酬謝)。我想逃離這個地方,攜徐娘流浪遠方,尋找新的生活,但這是不現(xiàn)實的。我舍不得這些朋友們。我知道我現(xiàn)在不可能回到過去那種狀態(tài)了。足將進而趑趄。我陷入了一個無形的困境。那么,把自己囚禁一段時間,參禪打坐,或許能悟出一點什么。于是,我謝絕了一切人等,把自己關進一個閑置的房間,靜坐或者躺在地板上,默背古典詩詞、莊禪語錄,讓自己混亂的思想靜止下來。我閉上眼,屏神靜息,什么也不想,竭力讓自己進入虛空狀態(tài)。然而我不能。紛亂的意象和世象又一團團冒出來。那就主動地思考些什么。我思考我的生活和藝術,回憶我的過去,想某個女人,腦子里又是一團亂麻。我悟不出來什么東西。將自己的目光和意識集中在某一個物體上,地上或者墻上的一個斑點,天花板上的電燈,但我悟不什么道理來。我堅持了一天,晚上又回到徐娘的懷抱。徐娘說我得了神經(jīng)病了。第二天我又堅持了半天,沒有想明白什么,倒是覺出自己的可笑來。于是我自行撤退,回到我正常的生活中。
我費了好大周折找到孫方印,跟著他們干了幾天砌墻的老業(yè)務,讓自己累成了一攤泥。孫方印已經(jīng)是豐臺工地上的一個小工頭了。我擺脫了那些無聊的研討、演講和展覽會,擺脫了畫商的糾纏,和民工們一樣使用自己的身體,把一塊塊磚頭連接到一面墻壁上。它們是未來的高樓大廈的一個部分。這當然是十分偉大的事。體力勞動肯定是生命力消耗與再生的一種大眾方式。而平日里我的生命力基本上只指向兩個方向:女人和畫布。但這種體驗沒有給我多少新鮮的刺激。我請孫方印他們幾個到一家高檔飯店里吃了一頓。我說我有錢了,他們問我有多少錢,我請他們猜。他們有說我有十萬塊的,有說我有三五十萬的,我笑而不答。他們對我的藝術仍然是不屑一顧。他們不覺得他們有多么辛苦。他們有他們的樂趣。他們說現(xiàn)在放縱一把需要花一百元至少五十元。他們的生命力也指向兩個方向:工地和女人。
我在更為偏遠的地方買了一塊地,請孫方印做總管,蓋起了一所豪華的宅院,建筑面積一千零九十九平方米,專辟了一個展廳,展覽我的作品,以便于購買者挑選。工程于零二年年初結束。我身心疲憊。不想此舉沒有招來鳳凰,倒讓我與朋友們更加疏遠了些。也難怪,我雇用了一對中年夫妻做我的保姆和守門人,他們要看家護院,加上他們帶來的一條小狼狗,有客人來它便吠叫不止,這自然讓我與朋友們生出了距離。
為了醫(yī)治我的無聊,我買了一條小蟒蛇和幾條赤練蛇馴養(yǎng)它們,我甚至弄來了兩條眼鏡蛇,不過它們的牙被拔過了。好多天,我陷入這些蛇們給我制造的惡夢中,這些夢總是在將醒之時又被拉回到夢境深處,轉化成毫無來由的恐怖場面,誘發(fā)出我的驚叫及一身冷汗。隨著我馴養(yǎng)的進展,這些夢才逐漸消失?,F(xiàn)在這些蛇們會按照我的指令抬起頭,襲擊某一個東西,或者把它們的身子纏繞在某一件東西上。我讓兩條眼鏡蛇互相搏斗。我挑撥狼狗與它們搏斗。后來一條眼鏡蛇死了,一條逃跑了。我養(yǎng)了幾只小白兔,讓小狼狗追逐它們。后來我又養(yǎng)了兩只松鼠,出門的時候,它們蹲在我肩膀上,或者像狗一樣攆著我。我也訓練它們蹲在狗身上隨我出行。有時候我將蟒蛇盤在脖子上與徐娘一塊兒招搖過市。我將蛇頭伸向對面的某個女人或孩子,嚇他們一跳。我將蟒蛇放在徐娘肩頭,看徐娘假裝的鎮(zhèn)定,以及我自己的無聊與做作。我畫了兩幅兇惡的《狗》,一幅邪惡的《蛇》、一幅《纏繞在一起的蛇》和一幅《玩蛇的女人》。
我又用泥巴和油彩塑造了兩三尊由圓形、圓錐形等幾何體構成的東西,以象征男人女人和日月天地,簡單地烘燒后擺放在我院子里顯眼的地方,并在其中兩個陶塑上種上了幾株罌粟花??傊?,我把我的院子布置成了一個令人恐怖的地方。
徐娘異常認真地幫助我做這些工作,后來她簡直成了一個動物馴養(yǎng)師。有些小報記者以此將我描寫成一個怪異而神秘的人物。這倒吸引安娜來過兩次,她對這些小動物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我們畫這些動物,探討藝術與經(jīng)驗的關系問題。我意識到,只要安娜在我這個宅院里存在著,我,徐娘,還有她,就有了另外的意義。在與安娜的閑聊中,我有了一個藝術展的設想。這個設想也得到了鄭新重等人的支持。大家共同為一件事忙活,裂痕自然就會彌合。展事定在零三年五一節(jié),以我的院子為場地,名字就叫《生命的形式──原發(fā)藝術展》。朋友們即時進入了籌備狀態(tài)。
原發(fā)藝術
二零零三年五一節(jié)終于到了。我早早地起了床,催促徐娘與保姆快點兒做飯。吃過飯,徐娘我們幾個掛好展覽的會標,擺置好必備的家具,又把我的幾幅畫擺放在顯眼的展位上。我到門外望了望天空,東方天際剛剛發(fā)白,這說明今天是一個好天氣。我給安娜打了個電話,她說她馬上到。我給畢碩碩打了個電話,她說她正待出發(fā)。我批評她不守時,她說她昨晚上與一個小白臉幽會弄得太晚,誠懇地向我道歉。我又給白樺打了個電話,接她手機的是一個男人,普通話說得十分地道,不像那個西班牙男人。他說白樺不大舒服,恐怕來不了,我生硬地要求白樺本人接,一會兒之后白樺拿起了電話,她用沒有任何溫度的語言與那男人吵了兩句,然后對我說:“郝雨已經(jīng)打電話催我了,我當然要去的,我為什么不去呢?我馬上就走?!薄皠e忘了你的節(jié)目?!蔽艺f。八點十分,別的沒有來,來了一個叫花子。“真是掃興,”我對徐娘說。徐娘就要掏十塊錢打發(fā)人家走,我擺了擺手。這人拿起了筆,在來賓簽到的冊頁上畫上了饅頭雞蛋等物。是安娜。嘿,她竟把我給唬住了。她示意我閉嘴,然后走到徐娘面前,伸出她的手:“可憐可憐我吧,我餓壞了?!鄙屏嫉男炷镖s緊給她盛了一碗粥,還拿來了兩只茶雞蛋,讓她坐下吃。安娜用力將兩只雞蛋摔在桌子上:“什么東西你,拿這種東西害我!你知道不知道,膽固醇對血脂不好?”徐娘臉上攢出笑意,說:“原來是安娜姑娘,你慢慢吃,我給你炒個菜去?!卑材热炭〔唤溃骸拔业男彀⒁?,別生氣。叫花子與天使有時候是同一個人,你信不信?你家的主人就稱我為天使,不信你問問他?!蔽亿s緊道:“徐娘,她是跟你開玩笑,你不必介意。”“我知道安娜是在跟我開玩笑?!毙炷镎f。安娜拉徐娘在一邊嘰嘰咕咕說了些什么,徐娘點頭應承。
一位村民送來了安娜的幾幅畫,我?guī)椭龜[放在我的作品一側。其中一幅畫的是解剖為數(shù)個部分的女人體,頭顱,胸腹,四肢,眼睛、乳房與生殖器官,每一個部分都畫得十分精細。把這些局部零亂地結構在一個平面上,就顯得詭異而邪惡,有表現(xiàn)主義色彩。第二幅第三幅是以同樣的手法畫的一頭豬和一座建筑模型。后者借用了立體派手法。我不得不說:這屬于她自己的創(chuàng)造。安娜的確成熟了。
朋友們陸陸續(xù)續(xù)到了。大家將自己的畫作擺放好,互相品評著。架上繪畫,攝影藝術,雕塑,裝置藝術,也算五花八門。其中人體畫居多。老關的畫也讓人有感覺。他畫了一堆俗物,鍋碗瓢勺針頭線腦之類的東西,味道卻不凡。另有一幅表現(xiàn)主義風格的人體畫畫的似乎是安娜。鄭新重是幾幅新觀念攝影作品,郝雨畫的是抽象畫,多是大塊面顏料的堆積,不知其立意為何。思佩畫的是半抽象的人體,給我的感覺比郝雨的要好。比較起來,一些新來這里的年輕人技術要嫩一些,但更加大膽。比如肖文成將他自己與某個女人做愛的場面制為巨幅照片,倒也驚世駭俗。金瓶梅三個人畫得也有新意。其中金紅李玉梅受我和白樺的影響明顯一些。梁曉受到老關的某些影響。李玉梅表現(xiàn)的是女人的月經(jīng)、自慰等最為隱密的生活,也算大膽。在這些新異的作品里面,我的畫就顯得過于陳舊了。我有點兒汗顏。有趣的是,沒有人安排,老關、白樺、安娜我們光頭黨幾個人的畫擺在了一起,鄭新重他們長發(fā)黨的也擺在了一起。那個薛小毛的作品也擺到了他們一邊。其實從畫風上看,這兩撥人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相互之間的影響是顯著的。整個看去,竟有十來幅畫畫的是徐娘,寫實的變形的半抽象的都有。大家不約而同,都把徐娘畫成了一個老妓女。有的把徐娘的乳房畫成了兩條布袋。大多都不忘記徐娘那顆黑痣,似乎沒有這顆痣徐娘就不是徐娘了,足見其淺薄。惟有我的一幅畫出了徐娘的圣潔。他們還不了解徐娘。他們認識不到徐娘的意義。我有點不爽,但又頗覺驕傲。兩位畫廊老板和德國畫商魏爾格等人也到了,我希望他們購買一些作品。魏爾格還帶來了兩名記者。缺席的就是畢碩碩了。許是沒有像樣的作品,她終究沒有到場。這里有一家開業(yè)不久的燕莊畫廊,老板小凡也不請自到了。
然后是原發(fā)藝術展演,我站在場子中心,正要宣布開始,安娜走過來,依舊是乞丐打扮,將她的手伸向了我?!澳阋裁矗俊蔽覇?。“要一顆心。一顆鮮紅的心?!薄拔业男脑缫呀o了人了?!蔽艺f。她就將胳膊收回去,然后又伸出來,伸進我的胸懷里抓了一把,攤開手掌,正有一顆紅色的狀如心臟的東西躺在她手掌里。但這顆心慢慢地褪了色,變成黑色的了?!斑@就是你的心,黑色的?!蔽蚁肽闷鹚@顆心看一看,她卻將它投進我家一只紅色的塑料盆里。原來是一只小白鼠。它脖子上拴了一條紅絲帶。小白鼠在盆子里爬,有人將半桶水沖進去,它就在水中游泳,做圓環(huán)運動。我問安娜:“啥時候學會了魔術?”安娜笑而不答。我吹了一聲口哨,一會兒之后兩條赤練蛇爬了出來,它們爬至盆邊,抬頭望著盆里面正在游泳的小白鼠。大家圍攏過來看這只鼠和它身邊的蛇。安娜彎下腰,伸開手掌,讓她的小白鼠爬進她掌中,抬起手,這老鼠瞪著亮晶晶的小眼睛,在她掌心轉動著身子,巡視周圍的人。安娜翻下手掌,老鼠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抬頭看著兩條抬頭看它的蛇。它向前爬了幾步,那蛇竟向后退了幾步,它又向前爬了幾步,兩條蛇又后退了幾步。人群里發(fā)出了一片噓聲。我又嘬口吹了兩聲短促的口哨,我的蛇便張開了口,雞叨米似地啄去,老鼠后退了幾步,又向前爬了幾步,抬頭看著蛇。兩條蛇一伸一縮的,令小白鼠疲于應付。它瞅機會溜到兩條蛇的尾部,竟張開嘴咬住了一條蛇的尾尖,這條蛇一甩尾巴擺脫了它。兩條蛇趕緊盤起身子又將頭對準了它。是時候了,我又吹了三聲短促的口哨,兩條蛇同時張開了嘴巴要吞食它,但就在此時,安娜手指輕輕彈動了一下,她的鼠就滋溜一下沿著她的腳面爬到她身上,回到她的掌心。又見她手掌輕輕一擺,小白鼠竟不見了。她身體里面卻發(fā)出了吱吱的叫聲。她解開扣子,那只鼠恰臥在她兩只乳峰中間,睡著了一般。大家鼓起掌來。沒想到安娜竟把這小白鼠玩得如此純熟,簡直是一個魔術師。事情并沒有結束,我命令其中的一條蛇亦爬上安娜的身體,它從她的腹部鉆進去,從她的胸口鉆出來,又抬起頭,叭的一聲將她的老鼠噙在嘴里。安娜吸了一口冷氣,鎮(zhèn)靜下來,她抓起蛇的脖子,將她的老鼠奪了出來,又讓它臥在她的掌心。眨眼間這只老鼠又不見了,吱吱的叫聲從她的襠部傳出來。她用一只手伸入自己的襠部抓了一把,拿出來攤開手掌,空空如也。這時候徐娘尖叫了一聲,因為老鼠正在她的胸部吱吱叫呢。大家便起哄要看,徐娘鎮(zhèn)靜下來,坦露出胸部,讓大家參觀她兩乳之間橫臥著的老鼠。安娜過去捉住了它,把它丟給了地上那條蛇,那蛇一口就要咬住了它,卻沒有了老鼠。不知道它鉆到哪里去了。“小意思?!蔽艺f。我捉起另外那條赤練蛇,將它盤在安娜的脖子上。安娜佯做驚叫狀,將蛇的吻放在自己嘴唇上,吻出一片響聲。大家又鼓起掌來。“一個小小的節(jié)目,叫做《人與獸》?!卑材却蠖鹊卣f。我們三個人向觀者鞠了一躬,表示這個節(jié)目的結束。這個開場不錯,我?guī)ь^鼓起掌來。
這時候老關突然走了過來。他從徐娘身上抓起那條蛇,扯了個響鞭,將它拋向高空,這蛇悠悠地落下來,還沒有死,他用一把尖刀將它斬為數(shù)段,剔其骨,然后扔下刀,昂然四顧,向大家道:“老關這叫做斬蛇起義?!比缓笏麑⑸呷夂鸵恍┥吖钦吃谒环景瀹嬌?,又用顏料重重地抹了幾筆與之協(xié)調。這是一幅表現(xiàn)主義風格的畫,這條蛇倒真的讓這幅畫卓異起來。這個老關還真令人刮目相看了。
鄭新重一個人上場了,這家伙喜歡單打獨斗。只見他江湖藝人般做了幾個空手動作,然后讓人鋪開一張畫布,又伸開手掌做了一個引導動作,一個赤裸的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這個人身材姣好,大家都不認識,她做了幾個很性感的舞蹈動作,靜止在那里。鄭新重脫下她的內褲,拋向高處,那褲頭正好落在了徐娘的頭上,徐娘就將它套在頭上當帽子戴。鄭新重弄一些紅的藍的黃的顏料潑灑在女人的身上和臉上,看顏料在她身上流動。他脫下自己的衣服,用手指將女人身上的顏料隨意勾勒了一番,并將手上剩余的顏料抹在自己身上。這時候女人仰躺在畫布上,然后又翻身俯臥在畫布上。有人“好!好!”地吼。有人喊:“鄭新重叛變了,變成了一個可恥的本能派?!彼麄儍蓚€手拉手下了場。
郝雨牽著小鳳仙的手走至中場,向大家鞠躬道;“我,郝雨,與她,小鳳仙,我們不愿小打小鬧。比如,”他夸張地吻了她一口,“比如,”他又掀開小鳳仙的胸,吻她的乳房。“鄭新重,給個特寫!不過這些本能性的東西沒有新意。我們將展示給各位更有意義的東西?!薄昂?!”老關喊道。有幾個人也跟著喊好?!罢故窘o各位什么樣更有意義更藝術的東西呢?請大家猜一猜。”大家沉默下來?!安虏怀鰜砹税??各位的智力看來還不夠高。什么是更有意義更藝術的東西呢?比如,”他又吻了小鳳仙一口,“比如,”他又掀開她的胸,吻她的乳房?!皵z像機特寫!這就是更有意義更為藝術的東西。還有什么更有意義更藝術的東西呢?”他問小鳳仙。小鳳仙也道:“比如,”她吻了他的鼻子,“比如,”他們兩個都伸出舌頭尖,讓兩只舌尖碰在一起,郝雨接著道:“也就是說,最本能的東西就是更有意義更藝術的東西。難道不是嗎?這個節(jié)目叫做《本能派》。完了。謝謝。”原來是譏諷本能派的。掌聲不算熱烈。郝雨把小鳳仙抱在懷里,叭叭叭地吻著她,退下了。這個小鳳仙,我過去沒怎么注意,竟是如此開放。
這些個長發(fā)黨們弄出來如此本能的東西,非但不能說明我們光頭黨的失敗,反而證明了我們的勝利。但他們也太囂張了,也太引人眼球了,我豈能罷休。我說了句“且慢”,快步走到小鳳仙面前,拉住她的手,低聲命令她:“該咱們倆出場了!”她看看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跟我走了過來。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只好臨場發(fā)揮了?!笆裁词歉幸饬x更藝術的東西呢?”我說,“這是更有意義的東西嗎?”我吻了小鳳仙一下,問大伙。沒有人回答。“不。比如,這才是更有意義更藝術的東西?!蔽易屝炷镒哌^來,讓她暴露出胸部,讓她把她的乳頭送進小鳳仙的唇間?!氨热纾@樣也許更有意義,”我喚來了兩條赤練蛇,讓它們項鏈般盤踞在她們的脖子上,讓它們的頭伸向它們寄主的嘴,讓它們的寄主吸吮它們的吻,讓它們伸向前方,讓它們的兩只嘴接觸,讓它們互相親吻?!斑@是否尤其藝術一些呢?”她們兩個同時把蛇們的頭伸向了我,我便一個一個地吻它們。這時候我的蛇繞著我們三個人的脖子緊緊地捆在一起了,我們的嘴唇不得不親吻著不知誰人的臉。大伙嘩嘩鼓起掌來。顯然,我得到了比郝雨更為熱烈的評價。
不想我的夫人徐娘搶起鏡頭來了。她脫掉衣服,兩手指頭沾上不同的顏色,滋啦滋啦地在自己身上左左右右地抹,把自己抹成了一個斑馬狀的東西,又用沾滿顏料的五指指尖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然后她做了個亮相動作,喊來郝雨、鄭新重和我,又用那些顏料在我們三個臉上抹了幾把,她坐下來,讓鄭新重和郝雨像兩只狗那樣爬在地上,伸出他們的嘴,每個人叼著她一只乳頭,口中道:“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彼屛叶自谒贿叄瑢⑺淖彀瓦f給我。不用說,我的妻子又贏得了一陣掌聲。鄭新重宣布徐娘這個作品名之為《哺育》。
大家都爭相亮出自己的絕活。幾個年輕畫家有表現(xiàn)從生到死過程的,題目叫《生命的幾個瞬間》;有探討死亡的幾種方式的,有模仿戰(zhàn)爭年代地下工作者被捕后呼喊革命口號英勇就義的,有克隆日本兵的殺戮行為的,也有講葷段子應付的。最殘忍的是一個叫做野石的人,剛從美院畢業(yè)的本科生,他剖開了一只大白兔,把我的一條赤練蛇塞進去,讓蛇頭從兔嘴里鉆出來,名之曰《嫁接》。金瓶梅還有那個薛小毛她們四個人弄了一個類似話劇的東西,題目叫做《危險在于你從來沒有遇到過危險》,出自我的《西門語要》,展示了一個刑罰過程。她們兩個人做打手,用鞭子抽打兩個受刑者,然后互換身份,重復剛才的刑罰。然后又使用一個大型的刑具,類似于卡夫卡《在流放地》里面的殺人機器,輪流將一個人弄上去,機器轉動著,把一些紅色的油彩淋灑在受刑者身上,制造殺人的幻象。還算不錯,比我設想的要好。我事先給過她們一個構思的,她們沒有采納。
兩名警察出現(xiàn)在會場,警察們拘留了鄭新重,還警告了所有的人。他們對這些畫和這些人的評價是:群魔亂舞。
說實話我內心里相當歡迎這兩名警察的到來。這應該是這場藝術展的必備節(jié)目,一個高潮,一個恰當?shù)慕Y束。少了這個就少了悲劇性的深度。我們排成一隊,吼著妹妹你大膽往前走出了院子,跟著押送犯罪嫌疑人的警察,沿著村里的大道做快樂大游行,然后又回到我的院子里,打開啤酒,喝了個東倒西歪。安娜已經(jīng)醉了,又拿起一瓶與我碰杯,我勸她不要再喝了,她竟舉起瓶子一口氣干了,又逼著我干,“喝!你不喝你不是男人!”她說?!安槐匕涯腥伺藚^(qū)分得那么清楚?!蔽艺f?!爱斎灰獏^(qū)分清楚!是女人的子宮創(chuàng)造了天地。你也是從女人子宮出來的!”我只得咕咕嘟嘟地喝了一瓶。喝干了想親她一下,她卻不見了。郝雨也醉了,他手里攥著一只酒瓶,嘴里不停地說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他摔倒在地上,又爬起來,走到思佩面前,說他是神,用不堪的語言罵她。他又走到我面前,問我:“你是誰?盛西門吧?操!靠一個老妓女揚名,小人得志嘛?!蔽疫€擊他:“怎么?老子就是靠老妓女揚名,老子就是天才畫家,老子中國第一,天下第一,你不相信?你醉了,老子沒有喝醉。你畫不出來,忌妒吧?”他又咕咕嘟嘟喝了幾口,“走開!不要擋住我的陽光!老子才天下第一呢?!蔽乙蝗蛟谒乜谏?。我也醉了,拳頭沒有力量。郝雨晃悠悠地后退了兩步,又沖上來,用酒瓶砸我。我們兩個扭打在一起。鄭新重喊兩個年輕人架開我們,要把他弄回家,他掙脫了,邊跑邊喊:“你們這些混蛋!我是神。我要審判你們!”
奇怪的是第二天酒醒之后,郝雨仍然如此,仍然說一口醉話。說自己是神,要大家崇拜他。后來我們把他弄進了精神病院。更為奇怪的是,國慶節(jié)我們到精神病院看他,見他的畫藝取得了令人吃驚的進步,畫面如兒童涂鴉,怪誕難解,但挺有味道。瘋狂讓郝雨拋卻了拘謹和束縛,獲得了自由意志。這一點兒感動了思佩,她把他接出來同居了。
我知道對于鄭新重來說,他還有坐幾天牢的承受力。但我給龐依然打了個電話,她開始說她不管這種傷風敗俗的事,后來又答應打電話試試。他們當天晚上就被放出來了,畫也帶了回來。魏爾格掏了八千美元買走了這幅畫。他和另外一個畫商差不多買走了我們一小半展品,包括徐娘的那張《哺育》和幾段影像作品。這家伙肯定能大賺一筆。兩位本地畫商也買了一些作品。
徐娘之死
我的院子里凌亂不堪。我吩咐保姆夫婦收拾。好一會兒不見徐娘了。見她躺在床上,我喊她:“我渴了。也有點兒餓。特別累?!睕]有回聲。我又大聲道:“徐娘!起來吧!我餓了!”仍然沒有回答。我有點氣惱,用手推她的屁股:“起來!”仍然沒有反應。保姆端來飯菜,她也不吃。我這才想起徐娘這兩天就不舒服,莫不是真的病了?應該多給她一點關心。我突然感到了內疚。我說過我愿意敬重她,但并沒有給她足夠的尊重。這是不行的。我應該做深刻的反省。我低下頭,放在她腦門上,測量她的體溫。我小聲稱贊她今天的表現(xiàn)。她微睜著眼,握住我的手,笑了笑。她抓住我的小龍,讓它膨脹起來,說:“這個小盛西門比你還乖?!蔽覄邮譃樗隽艘煌胨矚g吃的炸醬面,侍候她吃了一點兒。她掙扎著起來,我以為要上衛(wèi)生間,誰知她脫去上衣,說:“你最喜歡托乳舞,我再給你跳一回?!彼⑿χ?,一絲不茍地跳完了幾個經(jīng)典動作,累得直喘氣。我十分感動。我知道她的笑里面藏著痛苦。我抱起她,把她放在床上。她就昏昏睡去。
我也睡著了。突然醒來,摸摸徐娘,她身上燙手。帶她去醫(yī)院。身體開始抽搐,體溫四十一度。輸上水之后開始昏迷。半個月之后,徐娘死于心肺衰竭。她沒有交待我什么,就這樣走了。我趕走保姆,一個人為她守夜。她面帶微笑。嘴唇似乎動了一下。是那顆黑痣似乎動了一下。也許她對自己的一生頗感滿意。對我們這一場游戲般的婚姻也頗感滿意。我稱徐娘為女神,只是比喻意義上的一個說法,我現(xiàn)在愿意把她看作一位真正的女神。女神是不可走近的。但我走近了她,我跟她生活了一段美好的時光。這是我應該感謝她的。我想起我母親死后戚戚的面容。我的徐娘,再也不會給我講她年輕時的風流韻事了。再也不會為我、為大家跳托乳舞了。那雙色迷迷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徐娘說過要我給她送終的話。這是當然的。將來的某一天,我們兩個的骨灰會葬在一起。
我打開畫夾,用鋼筆勾了一幅已死的徐娘。我在床頭睡著了一會兒,醒來已是三點多鐘。我再一次看著徐娘充滿笑意的臉。那顆醒目的黑痣使這笑意顯得俏皮,也有點兒嘲諷。我解開她的衣裳,撫摸她的乳房。它們早已沒有了溫度。我弄來一些油彩,在她胸腹上畫了一個雙面人,是我們兩個的合體。
第二天,我請殯儀館的人按照我的要求給徐娘化妝,把徐娘畫成一個十足的美人。我們給她開了個簡單的追悼會,所用的遺像是郝雨畫的一個裸體坐像,鄭新重加了一頂王冠。另有一些人把自己畫的徐娘也擺在會場兩側。主持者鄭新重稱徐娘為女王級民間身體藝術家,說她為燕莊畫家村做出了特別貢獻云云。告別遺體,鄭新重鞠躬后給了徐娘一個飛吻,后面的人便也照此辦理,先鞠躬,再送上一個飛吻。追悼會應有的嚴肅和悲傷被徹底地破壞了。站在徐娘的遺容面前,我哭了。我哭得很痛。要說藝術,徐娘才是我最得意的創(chuàng)作,我最有價值的藝術品。徐娘的病應該是早有預兆的,她沒有告訴我,我太粗心,我給她的關心和照顧太少了。我最后吻了吻她的臉。徐娘的一個女兒來參加了追悼會。是她與原任丈夫收養(yǎng)的女兒。她哭泣了一陣子。但我看得出來,她并不悲傷。她問我喊小兄弟。她不承認我是徐娘的后任丈夫。我資助給她一筆錢,送給她一張徐娘的畫像。她將徐娘的骨灰盒,還有她攢下的幾萬塊體己錢,她遺留下來的首飾衣物等東西打包帶走了。我自己也留了一份徐娘的骨灰。
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包圍著我??傆幸粋€影子在我眼前晃動。這個影子總是發(fā)出隱密的聲音。不是徐娘,也不是別的東西。是一個沒有了生命的輕飄飄的人體,如一朵云。我知道這是幻覺,但我趕不走它。什么狗屁的藝術,比起徐娘來,比起人的生命來,那些藝術什么也不是。徐娘就是藝術。死亡了的徐娘仍然是藝術。一個人只能用死去完成自己。要說徐娘的死與我沒有太直接的關系,我們畢竟是兩個獨立的人,但有時候真實的徐娘會來到我的夢境之中,在夢中,她在某一個遙遠的角落里站著,伸手召喚著我。我起床穿上鞋子,向那一團光亮走,伸出我的手,試圖抓住她。但她消失了。我意識到我得了夜游癥。我知道夢中的徐娘未必是徐娘,那是死亡的陰影。我想請安娜來陪陪我,但她拒絕了。她現(xiàn)在對我沒有任何的興趣了。她的畫最近賣得不錯,目前正忙于與評論家交往。在我的朋友中間,安娜的變化是最大的。她的成熟令人畏懼。我盡力抑制住自己不要讓自己發(fā)瘋,去做第二個郝雨。
死亡是一個伸手可及的東西。伊拉克天天在死人。不過那些人的死顯得遙遠了些。應該有一個中國人為他們的死做一個呼應,這想法有點自欺欺人。我應該死。我應該殺死自己。我應該被他人謀殺。殺我的人應該是安娜。我可以給她制造充足的理由讓她殺死我。讓她不得不殺死我。不管怎么說,死是令人羨慕的。我想象著我的尸體腐爛著,散發(fā)出一股強烈的味道。蛆蟲在上面爬。時光將把它蝕為塵土,如煙云般消散。不過現(xiàn)在時興的是火葬,一把火燒了,倒也干脆。
我畫了一張徐娘的尸體,她頭頂上有一個骷髏形的發(fā)光器。她的尸體旁有一具隱約的男人尸體,那就是我。我又在我們兩個用過的床單上畫了兩個人體,我們兩個飄蕩在空中,就要進入天國的樣子。我力邀安娜過來欣賞我的新作?!靶炷锼懒恕!蔽覍Π材日f。“她死了。怪可惜的。徐娘是個不錯的女人。她死在你盛西門的懷抱里,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卑材绕届o地說。她欣賞著畫中的徐娘,又道:“你把她畫成了圣母?!薄八乃乐赜谔┥??!蔽艺f,“下一個或許就是我了。”“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這沒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死是一個現(xiàn)實性的存在,早晚而已。你看徐娘安詳?shù)仉x去了。她在那邊等著我呢?!蔽掖蜷_床單讓安娜看。“兩個都是將要進入天國的人。”我說。“從你的畫中能看出來,死亡好像是令人期待的事?!卑材日f?!爱斎?,如果你把死亡看作一件快樂的事,就算你開悟了。就算你成熟了。”“即使進入天國,也是一個老妓女?!卑材日f?!袄霞伺娜烁裎幢氐拖隆P炷锊惶搨?。她從來不諱言她是一個老妓女?!薄拔覜]有說她人格低下。我只是說她是一個老妓女而已。還有一位年輕的嫖客?!卑材阮┪乙谎邸!版慰鸵矝]有什么不好。不過我還不是一位嫖客。對吧?”“從某種意義上說,男人們都是嫖客。這個判斷也有道理吧?”“女人們都是妓女?”“還不能這樣說?!薄安还苁羌伺€是嫖客,都是涉及金錢的性交易的產物。從這個意義上說,男人與嫖客還不能劃等號。”安娜不同意我的說法:“我越來越感到你的藝術觀有問題。”“什么問題?”我問她?!捌鋵嵤且粋€世界觀問題?!彼f。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談話。
我暗自刺激著我的小龍,但它柔軟無骨。安娜站起來要走,我抓住她,企求她:“你不能溫暖一下一個孤獨的男人嗎?”安娜又坐了下來,冷漠地看著我。我的機器發(fā)動不起來。我的無能讓她鄙視。不過好心的安娜勸慰我:“不要緊的,這是你心情的原因,過后就好了。”我能感覺到她內心里的優(yōu)越感。“你應該結婚了。與一個好男人結婚。”我狠抽了幾口煙說。她笑了笑,不回答我。我不知道她與老關處得怎么樣。她從不把她的心事輕易示人。
沒有更多的話要說,我轉移了話題。我說:有時候幫助一個人死亡是道德的事。她不相信:“那么,我就用一把刀子殺了你?”我點點頭:“需要的時候,我會請你這樣做的。”“我可不想當殺人犯。”她說。“如果我要求的是安樂死?”“安樂死應該由醫(yī)生去做?!弊詈笪移笄笏骸安还茉趺凑f,到時候我會給你留下一份遺囑的,請你接受它。”安娜沒有表示拒絕。
安娜走了。她讓我的某種渴望落了空。她有點兒居高臨下。后來我向鄭新重討了幾粒偉哥吃,試圖找回自己的激情,但仍然不行。我真想把它割下來喂狗吃??梢愿杏X出來,起碼對于我來說,安娜又回到了她過去的冷漠狀態(tài)。她沒有與我交好的任何表示。即使我雄壯如虎,我也不可能得到她了。我越來越感到我是愛安娜的。我十分地愛她。但我真的愛她嗎?愛又是什么東西?我弄不明白。
死亡的眼睛
我的畫價在攀升,但沒有畫畫的心思了。我畫不出來。畫商們要求我畫那種成熟的風格化的東西,但我不想過多地重復自己。我不知道我焦慮什么,但內心里總有一團亂麻。我想發(fā)泄,又無可發(fā)泄。我想讀書,但只能隨手翻幾頁。上網(wǎng)上瀏覽了幾次,興致也不大。我將我馴養(yǎng)的那些小動物都清除出去,狼狗也讓保姆送人了,但朋友們登門的頻率仍然不高。這不是電話交流更為方便的問題。我感覺他們并不喜歡我。他們有點厭倦我了?;蛟S這是對成功者的忌妒。來我這里的多是借錢,要不就是要求贊助。他們不怎么與我談論藝術。似乎我真的過時了。時不時有畫商或求教者登門造訪,我不歡迎他們。我討厭那些畫商虛偽的奉承和不著邊際的批評,這些人軟硬兼施為的是討得一個好價錢。我討厭求教者虛假的謙卑,他們腦子里已經(jīng)被某些觀念占有了,根本聽不進去別人的忠告。到朋友們畫室里去,說些天氣之類的話,也覺無聊。我無所事事。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忍無可忍了。我逼著自己拿起筆在畫布上胡亂涂抹些什么,我想我能夠把隨機畫下的東西生發(fā)成一幅成熟的作品,但不行,再怎么下工夫也是毫無意義的胡涂亂抹。它使我腦子越發(fā)混亂。我拿刀子用力戳向它,切割出一條條縫隙,毀滅了它,讓它成為真正的亂麻。這并不能讓我輕松一點兒。我想殺人。不是殺別人。是殺我自己。我要把我自己殺死。讓射日的后羿殺死盜火的普洛米修斯。我似乎回到了荒蠻的遠古。我裸身站在大鏡子面前。為了抑制我的自戀情結,我已經(jīng)很少單獨面對這面大鏡子了。
現(xiàn)在鏡子里面只有我一個人,這很好。我將刀子指向鏡中人的臉,用力劃下去。沒有傷口,也沒有鮮血。我將刀尖指向我的胸口。鏡中人亦將刀尖指向自己的胸口。我用了點兒力,向右下方劃下來。我想劃得深一些。左臂上那條傷痕早已消失,胸口上一條新的傷痕出來了,血液隨之滲出來。鏡中人的胸部也有一條紅色的傷口。但我知道鏡子仍然是清白的。我用手指蘸一些紅色的血珠涂抹到鏡子上。將刀子平直地剌入胸膛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隙ㄓ幸环N激烈的痛感。左手抓起左面的耳朵,右手拿起刀子。但我不是凡高。如果自殘的話,割下自己的耳朵看來是最為方便最為經(jīng)濟的了??偛荒芏绲粢桓种富蛘咄谙乱恢谎劬?。偉大的梵高連自殘的方式都這樣睿智。不過這不頂用。最根本的是殺死自己,讓自己得以完成。作為一個人,我的生命已經(jīng)完成了。我的能量已經(jīng)耗盡,我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茍延下去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反對我這個瘋狂的念頭。我不認為我精神上有什么疾病。我不憂郁,也不偏執(zhí),我研究自己的身體,是一種專業(yè)需要,不能說是自戀。我是有點兒自戀,還達不到那喀索斯的程度。起碼從商業(yè)的意義上說,我是一個成功的畫家。我還有發(fā)展空間。不需要過早地剝奪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過于自我的人并不強大。把別的人視為我的化身,讓他們作為我而存在,這是不可能的。這只是一種妄想。安娜只是安娜而已,徐娘只是徐娘而已。不過安娜身上是有我的,徐娘身上也有我,我身上也有她們。這就對了,我們互相進入對方,成為對方的證明。我們在融合中獨立。
我想與金瓶梅討論一番死亡的問題。我請她們過來。她們好長時間沒有登過我的門了。我聽說她們跟鄭新重等人還有一個狗屁詩人過從甚密,最近還開了性派對,吸食起大麻,墮落得夠可以了。我愛她們,舍不得碰觸她們,她們卻不自愛。她們終于來了。看著我墻上和地上的畫,金紅說:“盛老師,你在重復自己?!逼溆鄡蓚€人也隨聲附和。我氣不打一處來:“我是在重復自己,但你們有什么可重復的?你們還沒有可以重復自己的東西。我是提倡過生命、本能這些東西,但我是要你們畫出生命的感覺,不是要你們淫亂。男男女女不干正事,搞什么性派對,這不是淫亂是什么?我告訴你們,這是不行的,你們會毀了自己!”她們唯唯諾諾。我繼續(xù)教導她們:“安娜說得對,人是身體性的存在,又不單是身體性存在。人是文化動物。人有靈魂。人應該超越于人的身體。你們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甭犕晡疫@句話,她們竟異口同聲地說:“盛老師,你這些話早就過時了?!蔽抑溃齻兪钦f我這個人過時了。她們認為她們已經(jīng)超越了我。她們要比我走得更遠。話不投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她們都推有事離開了我。金紅臨走還補了一句:“盛老師,你是不是已經(jīng)陽萎了?”我目瞪口呆。她在嘲笑我。她們不會聽我的了。我愿意把她們看作我的作品,我愿意把她們看作我的一部分,事實上這是辦不到的。
孤獨感又一陣向我襲來。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總愛說些什么,說的大概都是夢話。保姆夫婦數(shù)次應聲而至,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沒事,請他們離開我。他們習慣了我的自言自語。他們一定覺得我不太正常。半夜里睡不著覺,我一個人到田野里去,看天上的月亮,聽遠處的狗吠。似乎有人攆著我。能聽到他的腳步聲。沒有人,只能是鬼。一只鬼在追我。莫非是徐娘?我飛快地跑回家,想把這只鬼引入家庭,但沒有,她不進來。躺在床上,想起徐娘和別的女人,更覺孤獨。再弄一個女主人來,年輕的女畫家,或者干脆是年輕的徐娘,讓我的生活恢復到過去的狀態(tài)?不是沒有這個念頭,但僅僅是一個念頭而已。一個尋常的想法。我總是遺忘了這個想法。許是我缺乏行動能力。我可以脫離這個環(huán)境,到別的地方去,重新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晌也皇鞘昵暗奈伊?。何必呢,就這樣終結了吧。果子熟了就要把它摘下來。
我很早就思考過死亡問題。將生命視為藝術,就應該藝術化地結束它。把自己作為一件藝術品去鍛造,最后的一聲錘擊才是標志性的。義無反顧大刀闊斧地斬斷生命的自然長度,那個時間之差,主動地獻身,這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力量才是所謂的獨立人格和自由意志,它與被動地挺死,差之毫厘,但謬以千里。什么是大勇敢?什么是大智慧?能夠將生命把握在自己手上的人才堪稱大勇敢和大智慧。
總之死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而且是一個應該盡快考慮的問題。它首先是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怎樣死?什么時候死?這是一個問題。我向往著一個抒情性的死亡。我買了一把做工精致的玩具手槍,做自殺練習。我平靜地將手槍指向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讓自己藝術性地死去。我畫了一幅殺死自己的自畫像,一位收藏者馬上就購買了它。他把我的死亡之思變成了商業(yè)產品。事情就是如此地荒唐。
再一次與死亡相遇
死亡的幻想竟招來了噩耗,我的父親和光光嫂死了。妹妹發(fā)來了電報,她不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用如此傳統(tǒng)的方法通知我。
我匆匆趕回家。警察已經(jīng)來過了,他們兩個是酒后在床上死去的,兩個人都是裸體,且摟抱在一起。是液化氣泄露所致,但也不排除是自殺。因為他們留下了一封信,我相信這是一份遺囑性的東西。這封信是寫給我的,父親說他與光光嫂兩個人過得很好,請我不要掛念。他希望我畫畫要先做人,走正道。他希望我早日結婚,為他生一個孫子。如果將來的某一天他們去了,他要我照顧好妹妹,其遺產由我處置。父親給了我應有的信任。我沒有看到他們摟抱在一起時的模樣,但可以想見他們是幸福的。我想起了鄰居們詫異的目光,但我不愿意尋找輿論方面的原因。我傾向于他們是自殺。輿論殺不死他們。他們主動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們主動為自己設定了一個幾乎是完美的結局。讓一件完美的正在進行中的事件戛然而止,這需要高超的智慧、大無畏的勇氣和決斷力。這是我的父親平生所做的一件最為漂亮的事。我對我的父親刮目相看。只這一件事,父親就堪稱一位生命藝術家。從這個結局可以看出來,我的父親這些年生活得十分幸福。我祝福他。我低下頭,吻了父親,又把嘴唇貼近光光嫂的嘴唇,吻了她一口。我想與她開一句玩笑,但沒有合適的話。我輕輕地喊了一聲媽媽。
妹妹表現(xiàn)出了適度的厭惡。她對光光嫂深惡痛絕。我說服她按照親生父母的禮儀安葬了他們,追悼會我們的親戚鄰居來得不多,我的同學朋友倒來了不少,氣氛還是悲傷的。我不理會追悼會前人們的竊竊私語。大伙兒瞻仰遺容之后與我們握手告別。我和妹妹泣不成聲。我心里在流淚。妹妹沒有。她內心里沒有多少悲傷?;鸹笪覀儗芍还腔液兴屯?,擺放在母親的骨灰盒一側。這樣,父親的骨灰盒居中,母親和光光嫂圍繞著他。父親是可以安息的了。
臨行,我交給妹妹一只信封,囑她回到家再打開它。信封里面是我給妹妹的二十萬元存折和一紙遺囑。本想給父親和光光嫂買一套更好的房子的,現(xiàn)在一切都來不及了。家里的房產都留給妹妹,我絲毫不取。我別無長物,我將我十幅代表性油畫的繼承權授予她。她接過信封,將它放在她的小包里。她不怎么重視它。我望著妹妹年輕的臉,試圖醞釀出某種愛意,但沒有。我突然摟起妹妹,像情人那樣吻了她一口。我的一只手不自覺地放在了她的一只乳房上。我小聲告訴她:“不要太拘謹了。你是一個女人,要像個女人那樣活著。要活出味道來?!泵妹孟穸惚苷◤椧粯訏昝摿宋?,退后兩步,用厭惡而不齒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她誤會我了。因為那二十萬塊錢,她后來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說了一些家常的話,這讓我心里十分舒服。她說她不喜歡我的油畫,讓我轉贈別人。
他們的兒子是一個畫家。我應該畫畫他們。我極認真地勾畫《父親》。有些猥褻的目光,性感的嘴唇,還有諂媚的笑。我將我的父親畫成了一個嫖客。這是不真實的。同樣地,《母親》里的光光嫂是一個淫蕩的妓女。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畫。我沒有褻瀆他們的意思。也許我表達出來了他們內心里最隱密的東西。我在歌頌他們。我相信惟此才是我最真摯的紀念。這兩張畫參加了成都的一個展覽,有人比較羅中立的《父親》,說我的《父親》有什么新的時代性意義,有人批評我這種弒父行為。有人要出高價收藏它們,我沒有出手。我不會出手的。
我腦子里常出現(xiàn)的那種嗡嗡的聲音,似乎是一個女性的聲音,我不知道是母親的徐娘的還是光光嫂的。眼睛也能看見她模糊的形象,像是光光嫂,也像是徐娘。我閉上眼,她仍然在我眼前活動。我走近一點兒,她就退后一點兒,與我捉迷藏。我揮手趕走她,她似乎消失了,但一會兒之后,又影子般在我眼前飄浮。再一次揮動手掌,見它竟附著在我手掌上,如一幀年代久遠的彩色照片??謶指袕男牡桌锱莱鰜恚彝蝗挥X得我孤零零地站在一面陡峭的山峰之上,面臨著一個深淵。回頭看去,身后也是一個懸崖。腦子里劇烈地疼了一下。惟一的辦法是用拳頭擊打自己,讓自己清醒。再就是用烈酒灌醉自己。這種幻視的毛病時隱時現(xiàn)。
我的母親、父親和光光嫂,我的最親愛的人,他們都走了。留下的只有三個骨灰盒而已。我夢見自己也死了,化為一堆白骨。這堆白骨蠢蠢欲動。白骨里面又生出一片葉芽,一片仍然屬于我的葉芽。它仍然是我。我知道我不可能再生。我終究要死去,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懼怕死亡。它一旦到來我會坦然面對,但我不應該是它的奴隸。我應該抓住死亡的鼻子,駕馭它,與它同行。我畫了一具僵尸,躺在白色尸床上的一具裸體的僵尸,周圍布滿了陰森的物件,但它看起來可以隨時復活??磥砦覂刃睦镞€在抗拒。我不愿意就這樣死去。仔細想來,死亡是一個日常的事件,死亡之后的尸體要大火去焚燒,然后化為一個骨灰盒的存在??梢詫⑦@個骨灰盒放在公墓里,甚或放在山區(qū)某一塊土地之下。地上可以置以標識之物,以備他人祭奠??磥砦疫€有確定的價值觀,我還想留名于后世,這固然沒有什么意思,但一個人有權利安排一個有意義的死。讓自己的死亡成為一件藝術,這正應該是藝術家要做的事。我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三十五歲還算年輕,但已經(jīng)夠老了。莫扎特恰好死在三十五歲。蘭波活了二三十歲吧。海子死得更早?;畹狡呤畾q想來是有可能的。但我需要找到其中的必然性。適時地終止自己的生命是戰(zhàn)勝死亡的惟一通途。那就勇敢地面對自己的死亡吧。徐娘的聲音常在我耳朵里響起,她在召喚著我。如果說徐娘是一位空行母,那么我就可以算做一位明王。他們應該早日作瑤池之會。我數(shù)次往返于潛山,與村主任成了朋友。所謂的潛山,是燕山山脈的幾個小山包,植被甚好。我行了一點兒賄,用兩萬九千元買下了半山腰一塊面積為一百五十平方的一塊土地。把我未來的自我安放在這樣一個山青水秀的地方如同進入了天國。他將是一個永恒的存在。盡管他已經(jīng)不存在了。
自己的死亡
我擺弄起了雕刻刀。我的化身是一個楸木雙面裸體偶像,狀如陽物,我與徐娘的面孔隱隱可見,高約五十厘米,其胸部將裝載著我的二三十克骨灰,還有徐娘的骨灰,這個碩大的骨灰盒將在地下長眠并最終腐朽。墓地之上矗立起一個巨大的墓碑,一個圓柱體的石質的東西,一個男性的象征。圓柱主體是一個雌雄合體的圖騰般的東西,一面是乳房豐滿的女人裸體,一面是雄性十足的男人裸體。這個雌雄人有三張面孔,代表著少年、中年和老年,也代表著生命、欲望和死亡,那是我和徐娘的象征,有點像三只不同年齡的猴子。圓柱頂端是一個骷髏狀的球體,又像是男性性器的龜頭,其下頸部盤踞著兩條蛇,它們的首尾貫通著骷髏與雌雄同體人。下面是方形的基座,基座正面是一個傾斜的平面,上書圣西門與徐娘之墓幾個陰刻大字──我愿意寫圣西門而不是盛西門,其余三面浮雕以后羿射日普洛米修斯盜火以及李師師賽金花克利奧佩特拉、亞絲芭希亞等人的事跡,間以龍鳳麝麟虎豹這些象征和靈異之物,其中的裸體女人是我最親近的幾位女人的對應之物。這些人物和動物的頭顱皆鏤空雕出。
這件《死亡之吻》是我留給世上最后也是最為厚重的一件作品。還有我那些畫,或許它們都會速朽的吧,我左右不了它們的命運。我找了幾個石匠做我的幫手,悄悄打造我的墓碑??礋狒[的村民中間有一位清秀的少女,名字叫做麗娜。連山區(qū)女孩子的名字都洋化了。她說這個名字是她叔叔給起的。她問我們鑿的什么,我告訴她:“這是一個你所不了解的東西。但你終究會了解的?!彼匀挥靡蓡柕哪抗饪粗摇N抑缓美^續(xù)說:“我要雕的這個石柱子,十七點七米高,象征著我的身高,它的形狀猶如男人或者雄性動物都有的東西。又像一個有著頭顱和身軀的男人,同時又是一個女人。”麗娜的臉頓時紅了起來,桃花般鮮艷?!暗侥且惶欤蚁M隳軄磉@里參加我的葬禮。”她點了點頭。“我希望你說出來?!薄暗綍r候我會來參加叔叔的葬禮的。我要送給叔叔一朵花。”“可要遵守你的諾言啊??匆娔愕孽r花,我會笑的。我會親吻你的花。”麗娜笑了。我稱她為洛麗塔,給她畫了一幅速寫作為信物。
這個墓地弄得差不多的時候,我請老關鄭新重安娜等人來看了看,他們對這件《死亡之吻》都表示滿意,對我的作為都表示不解?!澳悴挥X得你弄這東西過于無厘頭了?”鄭新重問我?!翱梢岳斫鉃楹蟋F(xiàn)代主義的幽默和調侃?!崩详P說。“他在玩一個危險的游戲。”安娜說。我告訴他們:“這不是后現(xiàn)代主義。對于我來說,這已經(jīng)是一個現(xiàn)實性的問題了,甚至有點兒迫在眉睫了?!睕]有人相信我說的話。我告訴他們,在適當?shù)臅r候,我要把我的死獻給自己,把我的尸體獻給大家。這是一次真正的獻身。
從我閉上眼睛停止呼吸那一刻,我就作為一個無私的存在交給大家了,雖然這具尸體名義上仍然屬于已經(jīng)消失的我,他們盡可以隨心所欲地玩弄我的身體,蹂躪我的身體,切割我的身體,展覽我的身體。他們圍繞著我的尸體,沉默著,幾個女人流出了眼淚。她們脫掉衣服,以女人的方式與我并肩躺成一排,閉上眼睛,屏住呼吸,作死亡的仿制品。男人們敲擊著鍋碗盆瓢,唱起了沒有韻律的圣西門死亡之歌,其歌詞是我的手筆:彭祖八千歲,蜉蝣一瞬間,生于安樂,死于憂患。輕于鴻毛,重于泰山。打倒為所欲為者圣西門!死神萬歲!圣西門萬歲萬歲萬萬歲!按照我的遺囑,安娜撫摸并親吻我的身體,做最后的告別,直到它僵硬。然后她用一條鞭子鞭打我,數(shù)目為整整三十五下。新重將一只風干了的牛鞭刺入我的肛門。他們看見我的身體抖動了一下。他們用種種辦法蹂躪我的尸體,然后飽施油彩,在我的身體上畫下他們愿意畫下的任何東西。這是一件集體創(chuàng)作,光頭黨們抬起我的尸體拋舉了好多次,然后他們把我綁在一棵樹上,綁成一個耶酥,向我頂禮膜拜。白樺宣判了我的罪行,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他們磨亮了刀子,開始切割我的尸體。鄭新重掏出我的心臟,扔給村里的兩只大狼狗,它們撕開了它,吞進嘴里。我的骯臟的胃招來了很多蒼蠅,他們索性剖開了它,盡顯出它內部真正的骯臟來。有人割下我的小龍,眾人齊聲批判這個慣于惹是生非的東西。他們又將切割的部分收集回來,拼接在一起,試圖讓它復活。老關保存了我的骨架,他將把它制成一件藝術品。
下面就是葬禮了。我選擇老關和安娜作為我葬禮的執(zhí)行人。我對鄭新重不大信任。這是一個別致而熱鬧的葬禮。送葬者都化了妝,一個個都像是從地獄里鉆出來的。追悼會是一次死亡藝術展覽,大家都亮出自己的絕活,畫出來的雕出來的行為出來的應有盡有。從火葬場出來之后,安娜將我的骨灰和徐娘的骨灰放在我的木雕中心的孔洞里,合上蓋子,再將這個我放入一個小小的棺材里。這個棺材由大家共同創(chuàng)作,其前后左右和蓋頂五個平面上皆為妖冶的圖畫。有人也在棺材里面的板壁上畫了些東西。安娜俯身吻了我,那個楸木的雕刻。棺材蓋被蓋上了。哀樂和鞭炮又一次響起,四個男士抬著它,向我的墓地進發(fā)。這是一次死亡藝術的大游行。一群人吹吹打打,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之類的歌曲。行至潛山我的墓地,鞭炮聲再一次響過,我的棺材被埋葬于我的墓碑之下。女人們流出了眼淚。他們欣賞著我的別致的墓碑。老關用紅漆將圣西門與徐娘之墓幾個字漆成紅色。他們向世人宣布:圣西門,一個中國的普洛米修斯去了,另一個新的圣西門剛剛誕生,像這個墓碑一樣,他就矗立在中國的大地上。儀式完成,大家鞠躬向我告別?,F(xiàn)在我的朋友們可以在思想意識里問心無愧地把我遺忘。他們已經(jīng)把我交給了上帝。我與我敬愛的徐娘終于在天國會合了。
鄭新重拍攝了全部的過程,并將他的錄制的作品命名為《死亡是極端的藝術行為》。
這就是我對我的死亡的設計。我想對于一個已死的人,他們會滿足我的要求的?,F(xiàn)在的關鍵是,如何親手殺死這個空虛的自我,好達成這件作品。我期待著我的死將我空虛的身體充滿。我將通過朋友們的手讓我的自我變質,讓已經(jīng)不在的我閃爍流星般的光輝。我因此而享有了不朽。回想起來,我的自我真的是空虛的,如一抹浮云。
我懷疑他們不會按照我的設計去做這些事情。他們不懂得從我的尸體上尋求更多的快樂。他們不懂得死亡的真理。這是我預料得到的。我會用遺囑里刻薄的咒語迫使他們這樣做。
剩下的問題是事情本身。怎么死,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時間死,這需要一個方案??上炷锵任叶?,要不她會按照我的意志去做的。現(xiàn)在安娜是最佳人選。我可以向安娜動刀子,逼她自衛(wèi)性地殺死我。最好的辦法是經(jīng)過反復的工作,讓安娜接受我的理念,水到渠成地結束了我。她愿意一刀一刀把我剁了,剝皮抽筋。將我的骨頭熬湯喝,我也會同意。不過安娜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安娜了。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去街頭找一個不相識的女人,我吞下一包偉哥,在顛狂中死去。這辦法最為簡便,缺點是最后的結果是不確定的。如果這偉哥是假冒偽劣呢?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個窯場出窯的青年農民李慶三,他肯定愿意與我風流一場。但他未必是一個愿意承擔責任的人。我想,如果日本兵打過來,我會在戰(zhàn)場上殉職的。我愿意當一名烈士留下千秋美名。說到底最為現(xiàn)實最為簡便的辦法是弄一包安眠藥吃下去,讓自己長眠不醒。
不管怎么說我會留給安娜一份遺囑,我想她打開了我的遺囑,會小聲念出來:殺死圣西門的是畫家盛西門。圣西門的死與所有人無關,圣西門就此與所有相識的男女告別。安息吧,圣西門先生。安娜接著會打開第二張紙條:除留給朋友們的畫作之外,圣西門所有的財產和遺作皆由安娜女士繼承。我想安娜此時會心有所動的吧。這是我給她的酬勞,我最后的報答。我總要有所寄托。我是給安娜不是給老關他們倆的,我想老關應該理解這一點。
死亡是一個好東西,我想親近它,做它的朋友。我馬上就會死去。這將是一個輝煌的結束。
我講完了。我把我短暫的一生和盤托出,沒有任何可隱瞞的。我就是這么一個人。你批判我吧。我希望的當然是贊揚。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完成了自己。我成為自己了嗎?我是我自己嗎?老實說現(xiàn)在我還真有點兒懷疑。我想讓自己藝術化,讓自己的生命和身體成為我最終的藝術品。這一點兒不用懷疑。藝術真的那么重要嗎?藝術不應該是一張牌。我不怎么看重我那些畫,我認為我最重要的作品我的代表作是我與徐娘的婚姻,以及與我的婚姻聯(lián)系著的眾多的東西,我的婚前史,我的身體,徐娘的身體,我們身體之出生、發(fā)育、勞作、夢想和享受,我的身體與他人身體的交往、沖突、矛盾、融合,等等等等,那些我之我得以成立的東西。說這是一件行為藝術作品未必合適。我的代表作是我自己。我整個的自己。
我不認為我是一個惡人,但我犯下了許多罪。就是現(xiàn)在,在我講述了自己的一生之后,我并不平靜,罪惡感反一陣陣向我襲來。這是圣經(jīng)上所說的原罪。我的身體是空的,我腦子也是空的。空空如也。四大皆空。我被我自己徹底地抽空了。回顧我短暫的一生,我突然明白我缺少了某種東西。是某種靈魂性的東西。我愿意用我的死亡去填補我身體里面的靈魂。我想還是請上帝審判我吧。但愿他不要把我看作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如果有來生的話,我希望我的來生是另外一種生活。但我不覺得我有什么遺憾。我說我是當代的后羿,我是中國的普洛米修斯,這沒有錯。有人說我瘋了。我沒有瘋,你能感覺到我很清醒。我很正常。我說話挺有邏輯性。你說我這是一份懺悔書也可以,遺囑也可以。不要忘記,你是我遺囑和葬禮的監(jiān)督人。我希望你能接受我最后的委托。
請不要勸慰我。你說的道理我都懂。不要問我理由。我沒有理由。我不失意,我對繪畫失去了興趣,但我不覺得自己已經(jīng)江郎才盡,更不想借此得到什么哀榮。我找不到理由。何必每一件事情都要找一個理由。我熱愛生命,想讓它有一個圓滿的結束。如此而已。
你可以寫,但不要虛構。我要求真實性。我希望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圣西門。
你說得對,我明白這些道理。我意已決,請你不要再說什么了。是的,好死不如賴活著。那就等待著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