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前的一場愛情,竟如此刻骨銘心。在表面的愛情故事下,又透出當年青年什么樣的價值觀?
天空湛藍湛藍的,偶爾飄過幾絲白云。
知青點一片靜寂,大家都下地干活兒去了,只有于小潔一個人趴在桌子上寫信。
上個星期于小潔接到爸爸的信,要她到縣里去看看他一個同事的親戚,現(xiàn)在正在縣里當縣委書記。
于小潔本來不想去,不過她知道這是爸爸媽媽想讓她在遠離家的地方有個照應,她不想讓他們操心,所以昨天向生產(chǎn)隊長請了個假,騎著一輛借來的破自行車去了縣里。
縣委大院在縣城的中心,于小潔很容易就找到了。
大門口的哨兵很和氣也很認真,聽于小潔說了找誰以后雖然臉上帶著微笑但并不馬上讓她進去,而是叫她去傳達室登記。傳達室的大爺也很和氣,不過于小潔登記完了以后他也并不馬上讓她進去,而是又拿起電話向誰請示了一番后才叫了一個人帶她去見李書記,李書記就是于小潔要找的人,叫李彬。
于小潔被帶到一間套房,帶她來的人告訴她這是李書記住的房間,李書記正在主持一個會議,還要一會兒才能散會,李書記要她稍等一會兒。
于小潔一個人留在屋子里,她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這是一套帶小會客室的房間,雖然不大,但顯得很整潔。屋里的陳設很簡單,除了一個大茶幾就是幾把式樣老舊的椅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并排兩個大書櫥,里面滿是書籍。
于小潔一下子就被這兩個大書櫥所吸引,她情不自禁地走向書櫥。
于小潔非常失望,書櫥上擺放的幾乎全是政治書籍。她細細地搜尋了一遍,沒有什么自己想看的書。
“等著急了吧?”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來。
于小潔連忙回頭,門口的人高高的個子,漆黑的眉毛下一雙有神的眼睛,顯得英俊瀟灑,也很年輕。于小潔想他不可能是李彬,于是向來人的身后望去,以為還有另外一個人。
“怎么?你不是來找我嗎?”來人微笑著走近于小潔。
于小潔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肚子里的話不知不覺就溜了出來:“對不起,我、我還以為您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人呢?!?/p>
李彬哈哈大笑起來:“和你相比,我難道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嗎?”
于小潔被問住了,和自己相比,他確實不算小,可是和爸爸相比,他就顯得太年輕了。原以為是爸爸同事的親戚,怎么也得和爸爸的年紀差不多吧?
李書記也就是李彬看起來很年輕,其實他的真正年齡也的確和他的外表一樣年輕,于小潔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才不過28歲。當然,和17歲的于小潔比起來,他說自己上了年紀也不算“倚老賣老”。
于小潔后來知道了她以后一直叫做李叔叔的李彬的經(jīng)歷。
李彬出身干部家庭,18歲高中一畢業(yè)就參了軍,之后又考上了部隊院校,轉(zhuǎn)業(yè)時被分到省工業(yè)局。“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他以根紅苗正而被組織上作為苗子培養(yǎng),成了局里最年輕的處長。讓他到貧窮落后的縣里當縣委書記,也是組織上進一步培養(yǎng)的意思。
于小潔去看他的時候,他到縣里工作已經(jīng)快兩年了。
看到于小潔的第一眼,李彬就有一種喜歡的感覺。
于小潔不是那種靚麗的女孩,但舉手投足之間所流露出來的優(yōu)雅和臉上的純真深深吸引了李彬。
看到于小潔驚訝的表情,李彬?qū)嵲谌炭〔唤K緛磉€想調(diào)侃一下,但發(fā)現(xiàn)于小潔窘迫的樣子,終于什么也沒說。
李彬問了問于小潔的情況,表示很滿意,又問于小潔有什么困難,于小潔搖搖頭。
中午,李彬帶于小潔到食堂吃了一頓飯。
于小潔很久沒有吃到這么好吃的飯了:香噴噴的白米飯,綠油油的小青菜,紅辣椒炒肉絲,還有一大碗紅燒肉。
李彬吃得不多,他這幾天感冒身體不太舒服??吹接谛嵆缘媚敲聪悖畋蛉滩蛔∥⑿?。
一直到快吃完,于小潔才發(fā)現(xiàn)李彬正在微笑地注視著她。
于小潔臉紅了,不好意思地說:“你們食堂的飯真好吃?!?/p>
李彬依然微笑:“真的好吃嗎?你以后想吃的時候隨時可以來吃?!?/p>
“好啊,”于小潔不假思索地答應,忽然覺得自己很傻:怎么可能想來就來?不由得臉更紅了,連忙改口:“我是說如果有機會……”
“這樣好了,以后你爭取一個月來一次怎么樣?”李彬的口氣有些不容置疑。
李彬后來想起這件事的時候,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和當初接到他舅舅信的時候的想法完全大相徑庭,原來他甚至不想見這個女孩兒,因為自己的工作實在太忙,后來還是舅舅來了好幾次信才同意的。
舅舅的信上說,這個孩子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她的父親和母親是自己的同事,都是非常正直的知識分子,對于獨生女兒一個人到這么遠的地方插隊,實在不放心,地方上又沒有什么認識的人,所以一聽說他在女兒插隊的地方任職,立刻拜托盡可能照顧一下。
于小潔和李彬的第一次見面幾乎在吃過午飯以后就結(jié)束了。因為剛剛吃完飯,就有人來匯報事情。李彬讓匯報的人到會議室去等一會兒,又帶于小潔回到住處,自己進到里間屋子,出來的時候手里拿了兩本書。李彬把書遞給于小潔說:“我看你好像在我的書櫥上想找書,先借給你兩本。”
于小潔接過書一看,高興壞了: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本是《牛虻》。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于小潔以前雖然看過,但現(xiàn)在正是沒有書看的時候,所以也像是得到了寶貝似的;《牛虻》是于小潔早已知道而沒有機會看的,更是喜不自禁了。
看到于小潔欣喜的樣子,李彬笑著說:“怎么樣?這兩本書你還喜歡吧?”
于小潔連連點頭,只是有些奇怪:“李叔叔,這些書您是從哪兒來的?”
李彬一笑:“這是秘密,不能告訴你,不過你如果喜歡的話,我以后還可以再借別的書給你?!?/p>
“真的?那太好了!”于小潔高興得幾乎跳起來。
“不過有一個條件,你看完了就還給我,不要給別人?!崩畋蜞嵵氐貒诟?。
于小潔點點頭,她知道像《牛虻》一類的書當時是很難得到的。
回到生產(chǎn)隊的當天晚上,于小潔湊著昏黃的煤油燈看了半夜的書,直到同屋的楊燕提出抗議她才只好熄了燈。
一晃一個星期過去了。
這天輪到于小潔做飯。
于小潔所在的知青點共有三個男同學,兩個女同學,平時都是輪流做飯。
離做飯的時間還早,于小潔從抽屜里把《牛虻》拿了出來,她想再看一遍。
剛翻開書的扉頁,于小潔忽然想應該給李彬?qū)懸环庑?。于是又從抽屜里拿出紙和筆,趴在桌子上寫了起來。
鋼筆在信紙上“沙沙”作響,一會兒就寫滿了兩張紙。
雖然于小潔插隊時只是初中畢業(yè),但她在學校時是公認的才女,宣傳欄里經(jīng)常有她寫的詩歌、散文。
于小潔一邊寫著,臉上不禁露出了微笑,她又想起了見李彬之前,自己還以為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呢!
等信寫好,于小潔忽然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當頭了,于是趕緊準備做飯。
“飯做好了嗎?”不知什么時候,同組的男生邵明站在了身后。
于小潔回頭看了一眼,奇怪地說“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他們呢?”
邵明臉有點兒紅:“分給我的活兒干完了,我想早點兒回來看你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p>
“我有什么需要你幫忙的?”剛說完,于小潔的臉也紅了,她知道邵明對自己有點兒特別,肯定又是故意提前回來的。最近幾次自己做飯,他都比別人回來得早。
于小潔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并不討厭邵明,可是也不想和他有什么關系,尤其是感情方面的糾葛。
邵明的父親原來是個廳級干部,“文革”初期被打成“走資派”以后一直就沒有恢復工作,親生母親在他七八歲的時候就去世了,現(xiàn)在的后母嫁給他父親時,帶了一個比他小兩歲的兒子過來,一開始后母就對他不太好。也許是因為這些原因,邵明在同組的男同學當中顯得有些孤僻。
從一開始到知青小組,邵明就表現(xiàn)出對于小潔的好感,近來更加明顯。
雖然邵明只比于小潔大一歲,可看起來已經(jīng)很成熟了。一米七八的個子,寬闊的肩膀,都已顯出成人的輪廓,清秀的臉上不時流露出來的憂郁更使他缺少了年輕人的朝氣。
看到于小潔緋紅的臉,邵明也有些窘迫,他不顧于小潔的反對,坐到灶前幫著燒起火來。
中午是豆面條兒,玉米面餅,還有一大盆辣椒炒茄子。
飯剛做好,其他人就回來了,大家迫不及待地一人盛了一碗面條兒,抓起玉米餅就吃了起來。
于小潔只吃了一碗面條就放下了筷子,她突然想起了在縣委食堂吃的那頓飯,又想起了李彬,不知為什么,她覺得自己很想再去看看他。
正想著,無意間一抬頭,于小潔忽然看見邵明朝她這邊看來,于是趕緊把頭扭向一邊。
“該怎么才能讓他明白我的意思呢?”于小潔不安地想。
李彬接到于小潔的來信已經(jīng)是半個月后了,主要是下鄉(xiāng)檢查工作,一直沒有回縣里。
李彬看著信封上娟秀的字體正在疑惑,又看到了下面的落款,知道是于小潔寫的,于是微笑著拆開了信。
于小潔的信寫得很美,而且很生動,尤其把初見李彬以為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而實際那么年輕時的心理活動寫得十分逼真和有意思,以至于使李彬非常驚訝和忍俊不禁。
“這么有文采的女孩兒真是不多見,以后有機會一定要讓她去深造深造?!崩畋蛑澜窈笤撛鯓尤リP照這個女孩兒了。
一個多月后,于小潔又到李彬那兒去了一次,除了吃一頓可口的飯菜外,她最大的收獲就是從李彬那兒又得到幾本好看的書。
接下來,幾乎是心照不宣地,每隔一兩個月,于小潔就會找個理由到縣里去一次。
李彬很忙,作為組織上正在培養(yǎng)的年輕干部,他必須盡心盡力做好每一項工作,而且他本身就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嚴的人。于小潔的到來,雖然他盡可能作了一些安排,但有時也免不了和工作沖突。每當這個時候,李彬就會把自己房間的鑰匙交給于小潔,讓她自己在那兒看書,餓了就去食堂吃飯。食堂的大師傅早知道于小潔是李書記的客人,所以每次都給于小潔炒上兩個好吃的菜。
李彬不在的時候,于小潔就會挽起袖子,把本來就很整潔的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連抽屜也整理得井井有條,因為只要于小潔在,李彬連抽屜也不鎖。
于小潔干著活兒的時候,總是感到非??鞓?,她尤其盼望著李彬回來,每當李彬出現(xiàn)在門口,看到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屋子眼睛里流露出欣賞的神情時,于小潔就覺得自己受到了最好的獎勵。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縣委大院里那套小小的房間像一塊磁石深深吸引著于小潔,她越來越想到那兒去,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的內(nèi)心深處是那么渴望見到李彬。
李彬也漸漸習慣了于小潔的來訪。
如果有空,李彬就會和于小潔聊上一陣,尤其是文學方面的話題,往往聊到最后令李彬大吃一驚:這個小丫頭懂的東西可真不少。
于小潔有著豐富的文學知識,說起來其實也沒什么奇怪的。她從小生活在文化氛圍極濃的圈子里,父親是教現(xiàn)代文學的教授,母親是教外國文學的講師,可謂往來皆儒者,耳濡目染,不知不覺自然就受到了熏陶。
于小潔喜歡和李彬作這種快樂的交談。只有在這種時候,于小潔才覺得自己和李彬是平等的,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李彬才會放下“叔叔”的架子,和她進行熱烈的交談。
李彬也很喜歡這種別有趣味的交談。于小潔就像是一朵清新幽雅的蘭花,使李彬在繁忙的工作中,感受到了美麗和溫馨的氣息。
隨著夏季的到來,農(nóng)忙也開始了。
李彬從這個公社到那個公社,檢查夏收情況,還主持召開全縣的三干會,簡直忙得不可開交。
一天李彬取一個筆記本,看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抽屜,猛然想起于小潔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到縣里來了。李彬有點兒不安,但隨即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好笑:農(nóng)活這么忙,于小潔自然抽不出空。況且即使她來了自己也不可能有時間見她。
李彬沒有想到,于小潔這時候正發(fā)著高燒躺在宿舍里。
一個星期前于小潔就感到自己有些不舒服,腹部也隱隱作痛,但她沒有在意,以為是感冒或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仍然堅持下地干活兒。
撐到第三天,于小潔就支持不下去了,每天的高燒使她渾身軟得像面條。大隊赤腳醫(yī)生來看了幾趟,一會兒說是重感冒,一會兒又說是傷寒,藥開了不少,可于小潔的病情不僅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重了。
于小潔昏昏沉沉地躺著,感到自己身邊圍了許多人,她意識到自己的病可能不輕。
站在于小潔床邊的生產(chǎn)隊長急得直跺腳:這孩子病得不輕,不能再耽擱了。同屋的楊燕簡直就要哭了,邵明更是急得六神無主。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邵明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于小潔。在當時每個人包括每個女孩子都崇尚“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年代,于小潔身上的那種溫柔深深打動了邵明。
這個18歲的男孩子知道和于小潔不可能有什么結(jié)果,因為父親是“走資派”,至今還在勞動改造,自己不會有什么前途。況且,他也感到了于小潔對他的疏遠。
邵明決心約束自己的感情,他要讓心變得像冰一樣冷。但現(xiàn)在看到于小潔柔弱無助地躺在床上時,他禁不住心亂如麻,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她生一場大病。
正在大家都束手無策的時候,不知誰說了句:還是趕緊送縣醫(yī)院吧!屋子里立刻響起了一片嘈雜的同意聲。
于小潔這時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什么疼痛了,她覺得自己身體就像一片白云似的正在藍天上飄來飄去。忽然,她耳邊好像聽見有誰在說縣里。“縣里?”于小潔立刻興奮起來,她覺得自己就在縣委大院那間熟悉的房子里,李彬正在和自己熱烈地討論著什么。
“李叔叔?!庇谛嵿刂貜椭?。
“對!小潔不是有個親戚在縣委嗎?聽說就是縣委李書記!”邵明腦子一閃,脫口而出:“聽說于小潔認識縣委李書記,不如趕緊先給他打個電話,也省得到縣醫(yī)院人多看不上?。 ?/p>
隊長高興起來,一迭聲地說“對,對,對”,于是立刻派邵明到大隊部去打電話。
李彬本來是準備到離縣城最遠的一個公社蹲幾天點的,因為手上的事情沒有辦完,所以打算過一天再走。
當李彬得到于小潔患重病需要馬上到縣醫(yī)院的消息時,他正在布置第二天下鄉(xiāng)的事。
李彬盡快結(jié)束了會議,并立即給醫(yī)院的田院長打電話,要他安排幾個骨干準備會診。
于小潔被送到縣醫(yī)院,人已經(jīng)昏迷了。
李彬派了一個人在醫(yī)院等著,要他等于小潔一到就趕快通知自己,所以幾乎是于小潔剛剛被抬進急診室,李彬就趕了過來。
病床上的于小潔緊閉著眼睛,瘦弱而蒼白,顯得那么楚楚可憐。
李彬的心猛地疼了一下,他走近床邊用手摸了摸于小潔的額頭,燒得燙手,于是回頭向田院長吩咐道:“你們一定要盡一切力量,用最好的藥進行治療。”
于小潔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
她睜開眼睛,四周雪白的墻壁使她一陣暈眩,她再次把眼睛閉上。
“小潔,你怎么樣了?”于小潔好像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于小潔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想要弄清楚說話的人是誰,于是她強迫自己又一次睜開了眼睛。
于小潔看見了邵明正俯在床前,臉上滿是焦急的神情。
于小潔似乎有點兒失望,但立刻又用力露出了微笑。她移動著目光,忽然,她看見了李彬!他站在邵明的身后,關切的神色溢于言表。
“李叔叔!”于小潔費力而又清晰地喊了出來。
李彬心頭一陣狂喜:他差點失去這個可愛的小姑娘!他上前一步,俯下身子,輕輕地為于小潔拂去遮住臉頰的頭發(fā):“你總算是醒過來了!”
于小潔想起來了,自己得了重病,被送到了縣醫(yī)院,在送往縣醫(yī)院的路上,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得的什么病?”于小潔記得大隊的赤腳醫(yī)生到最后也沒有診斷出自己是什么病。
“你得的是急性肝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醫(yī)生說你的恢復能力很強?!崩畋蛭⑿χ参康?。
“我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你了?!庇谛嵣n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喜悅的紅暈。
李彬忽然覺得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心底涌動,只想把于小潔緊緊摟在懷里,親吻她的雙唇。
李彬低下頭竭力抑制自己,他為自己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感到羞愧:“我這是怎么啦?怎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
于小潔繼續(xù)吃力地說:“好久沒有去你那兒,等病好了以后,我還要去借書,還要給你收拾屋子。不過,”停了一會兒,于小潔又有點不好意思:“不收拾其實也挺干凈的。”
“不要說得太多了,你要盡快好起來,我這一段都沒有時間收拾屋子,還等著你去收拾呢。”李彬不想讓于小潔消耗太多的體力,他把于小潔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輕輕打斷了于小潔的話。
邵明在一旁默默地聽著于小潔和李彬的對話,感到有些嫉妒。當然,他不認為于小潔和李彬之間有什么,只是于小潔看到自己時那一瞬間的失望表情深深刺傷了他的心。
邵明一言不發(fā)地走了出去,“砰”地一聲關上了大門。
李彬吃了一驚,隨即笑了:“看來你的同學對你很關心,我和你談話是不是太多了?”
于小潔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是我們小組的同學,他……”于小潔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的意思。
李彬輕輕拍了拍于小潔的手背:“我也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你應該好好休息,我過兩天再來看你?!?/p>
于小潔的病好得很快。醫(yī)院的精心治療,年輕的活力,使她一個月后就基本恢復了健康。
但醫(yī)生告誡于小潔暫時不能參加體力勞動,至少要等身體狀況穩(wěn)定半年以后才能干一些活兒。
于小潔的父母差不多是在于小潔快出院的時候才知道于小潔生的這場重病,因為于小潔怕他們著急,一直沒有告訴他們。
于小潔剛剛出院,父親就趕到生產(chǎn)隊,把她帶回家里去休養(yǎng)。
臨走前,于小潔的父親還特意到縣里去看了李彬,和李彬作了一番交談后,于小潔的父親對李彬非常贊賞,他認為李彬不僅年輕有為,而且有儒雅之風,這是領導干部中最難得的。
于小潔在家里足足呆了三個月。
眼看要過春節(jié)了,于小潔堅持要回生產(chǎn)隊去,說是要和貧下中農(nóng)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父母只好同意了。
李彬忙于工作,幾乎沒有意識到春節(jié)已經(jīng)快到了。
大年三十那一天,李彬沒有下鄉(xiāng),以前逢年過節(jié)他總是要下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他覺得有些疲乏,因此破例放了自己一天假。
當于小潔出現(xiàn)在李彬面前時,李彬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于小潔穿了一件米色的大衣,這是于小潔的母親用自己的一件舊大衣翻改的,圍著一條天藍色的圍巾,由于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皮膚格外白皙。
李彬喜出望外,他沒有想到于小潔會在年前趕回來。
于小潔手里拎了一個沉甸甸的袋子,李彬趕緊伸手去接,不經(jīng)意間碰到了于小潔冰涼的手。
“你的手怎么這么涼?趕緊到爐邊烤烤?!崩畋蚍畔麓樱奶鄣匕延谛嵉氖治赵谧约簻嘏拇笫种?。
于小潔的臉漲得通紅,她不顧父母的反對,堅持要到農(nóng)村過年,其實更盼的是早一點兒見到李彬,這一點也許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此刻她任由自己的手留在李彬的手中,覺得李彬的手是那么暖和,她真愿意一直這么被李彬握著。
李彬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身體里似乎有一種熱辣辣的東西在涌動,于是不由得把于小潔拉近了一步。
于小潔雙手一下子摟住了李彬的脖子,頭緊緊貼在了李彬的胸前。
李彬的頭有點兒暈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小潔還是個孩子?!崩畋蛳氲竭@里,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堅決掰開了于小潔的手臂,拉著她往火爐邊走去。
于小潔低下頭,臉變得蒼白,在她18年的生涯中還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她不知道李彬是否會因此而討厭自己。
一直到火爐邊坐下,于小潔仍然低著頭,臉上滿是羞愧的神情。
李彬充滿了內(nèi)疚,他感到自己傷害了于小潔。
“不得了,你的手勁兒可真大,拎了這么多的東西,怪不得剛才差點兒把我的脖子都給揉轉(zhuǎn)筋兒了?!崩畋虬训厣系拇恿嗟綘t邊,故意夸張地嚷道。
于小潔抬起頭,看見李彬用手正揉著自己的脖子,不由得說:“很疼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p>
“傻孩子,我哪有那么嬌氣?是騙你的?!崩畋蝽槃葑儜蚍ㄋ频膹目诖锾统鰜硪话验_茶話會給他的糖果遞給于小潔,又笑嘻嘻地打開于小潔帶來的口袋:“看看小潔給我們帶了些什么來?!?/p>
李彬的愉快勁兒感染了于小潔,她也不由得高興起來,只要“李叔叔”不生氣那就好了,她心里想。
中午飯是于小潔用李彬的小煤油爐做的,她堅決不同意到食堂去吃飯,也不讓李彬幫忙,一個人包攬了一切。經(jīng)過了兩年的農(nóng)村鍛煉,于小潔已經(jīng)很能干了。
飯菜端上來的時候,李彬也不由得大為贊嘆:除了幾盤炒得像模像樣的葷素菜外,還有市場上難得買到的香腸、火腿什么的,這都是于小潔的父母讓她帶回來過年的。
吃完了飯,李彬怕于小潔太累,先在火爐旁的藤椅上放了一床小毛毯,讓于小潔舒舒服服地坐著休息,又忙著去洗碗。
于小潔看著李彬忙來忙去,心中充滿了溫暖的感覺。
李彬洗完碗,也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爐邊和于小潔聊起天來。
李彬穿了一件灰色的厚毛衣,袖口已經(jīng)有些磨損,一根毛線掛在袖邊,隨著李彬手勢飄動。
于小潔對著李彬伸出手去:“快,把你的胳臂伸過來!”
李彬不解地把自己的胳臂伸出去,一邊問:“干什么?”
于小潔笑著:“還干什么呢,你都快成一個要飯的了?!币贿呎f著,從頭上取下一根發(fā)卡,低著頭修補起李彬的袖口來。
心里那種熱辣辣的東西又翻騰起來,李彬抑制住這種感覺,笑著說:“沒想到你這么能干,看來下鄉(xiāng)還真能鍛煉人。”
于小潔也笑著說:“是啊,原來我在家的時候可什么都不會做,只會看書?!?/p>
于小潔的話勾起了李彬早已在腦子里一直考慮的一件事兒,他若有所思地說:“看書是件好事,可不要荒廢了?!?/p>
時間在愉快的聊天中不知不覺地溜走了,于小潔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李彬和那間溫暖的小屋。
于小潔回到生產(chǎn)隊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她沿著村邊的墳地抄小路一溜小跑進了莊子。她雖然是無神論者,但黑乎乎的墳地總有點兒嚇人。
宿舍院門是開著的,于小潔一條腿剛進門,門邊就“騰”地站起來一個人,嚇得于小潔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跑。
“別怕,是我?!痹瓉硎巧勖?。
“你在搞什么鬼?”于小潔按著還在“怦怦”亂跳的心,生氣地說。
“對不起!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本想去接你,又不知道你走哪條路?!鄙勖鞯脑捓锍錆M了歉意。
于小潔沒再說什么,想到邵明一直在門邊等著自己,她微微覺得有點兒不安。
“還沒吃飯吧?”邵明輕輕問道,又補充了一句“我把飯菜都熱在鍋里了?!?/p>
于小潔忽然感到心中一絲暖意在慢慢擴大,她不能無視邵明的關心,于是低聲問了一句:“你自己吃了嗎?”
“沒有?!笨吹接谛嵅辉偕鷼?,邵明露出了笑容:“我知道你肯定要回來吃飯的,所以等著你一起吃,今天是大年夜??!”
邵明的手藝很不錯,于小潔吃得很香。她一邊吃,忽然問道:“你真的不回家了?”
組里其他同學都提前回家了,只有邵明一個人留了下來。于小潔知道他父親還沒有解放,所以他不愿意回去。
“我不回去!再說你又回來了,我們一塊兒過年不是挺好?”邵明期待似的看著于小潔。
于小潔避開了邵明的眼睛,她不想答應什么,從而使邵明產(chǎn)生誤會。
邵明沒有得到回答,臉色一下子變得暗淡下來,他推開面前的碗站了起來:“我吃完了,你慢慢吃吧!”
看著邵明走出廚房,于小潔陷入了沉思。
春節(jié)期間,于小潔和邵明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社員家里過的,因為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所以這家請了那家請,顯得很熱鬧。
最后幾天,是于小潔和邵明自己買了豬肉和蔬菜在知青點的小廚房里開的火。一個春節(jié)過下來,他們之間親近了許多,于小潔發(fā)現(xiàn)邵明開朗的時候其實也很有幽默感,兩人說話經(jīng)常惹得于小潔捧腹大笑。
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來了,知青點又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不知不覺又到了盛夏。這些天,各組的知青紛紛都在傳大學又開始招生了,由于要大隊和公社推薦,所以不少知青都在活動。
于小潔沒有去找任何人,她雖然覺得自己學習不錯,可到底只是初中畢業(yè),公社還有那么多的老三屆高中生,怎么也輪不上自己,何況招的對象大都要“紅五類”出身,爸爸媽媽都是知識分子,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被叫做“臭老九”,是沒有什么地位的。
于小潔每天照常下地干活兒,既然招生沒什么希望,不如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
麥收的第三天,眼看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于小潔和社員們說笑著正往村里走,大隊書記匆匆忙忙地來找她。
“小潔,你吃過晚飯到大隊部來一趟。”書記滿面笑容,似乎有些神秘。
于小潔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什么事???”
“好事,好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睍浺桓辈煌瑢こ5臉幼印?/p>
回到小組,其他同學早就知道了大隊書記找于小潔,紛紛猜測是什么事。
于小潔打斷他們:“你們別瞎猜了,誰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知道,肯定是你被推薦上大學了!”一直沒有開口的邵明忽然說。
“不可能,我怎么會被推薦呢?”于小潔不假思索地否定,但幾乎是同時,她想起了李彬,如果真的被推薦,只有一個可能。
于小潔草草吃了晚飯,就去了大隊部。
大隊部離生產(chǎn)隊不遠,也就十幾分鐘的路。
大隊書記正等著她。于小潔一進門,書記就迎上來:“小潔,這回你可要請客了?!辈坏扔谛嵒卮?,書記又補充了一句:“你已經(jīng)被公社推薦上大學了?!?/p>
于小潔雖然有了一點兒心理準備,但聽到上大學的消息,還是覺得難以相信:“真的?我真的被推薦了?”
“真的,”大隊書記笑瞇瞇地說:“聽說縣里的李書記還向公社的劉書記了解過你的情況呢!”
“真的是李叔叔!”一種幸福的感覺霎時充溢著于小潔的全身。
接到上學的正式通知后,于小潔特地到縣里和李彬告別。想到就要離開縣委那間充滿溫馨的小屋,離開她喜歡的李叔叔,于小潔甚至覺得上大學的喜悅也沖淡了許多。
李彬接到于小潔提前打來的電話,專門留了一天時間等她。
李彬心里很復雜,他既為于小潔的未來高興,又為于小潔的即將離去感到有些惆悵?!霸僖膊粫心切┯腥さ恼勗捔耍崩畋蛳?,他決定把這一段短暫而美好的日子保存在記憶里。
于小潔到縣里的時候,李彬剛剛叫人去買了一個西瓜,打了一盆水正忙著洗西瓜。看到于小潔,李彬甩著手上的水珠,笑著說:“你來得正好,下面切西瓜的任務就該你完成了。”
于小潔站在門口,她穿了一件白色短袖衫,下面一條淡藍色的的確良長裙,顯得清新而淡雅。
看見李彬忙著找毛巾擦手,于小潔走過來,順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條白色繡花手絹遞給他:“給你擦手。”
李彬的手縮了回去:“別把你的手絹給弄臟了。”
“那就送給你吧,讓它代替我留在你身邊。”于小潔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這句話,說完她自己也嚇了一跳:這是什么意思?好像是戀人之間的話別。
李彬也吃了一驚,他看了于小潔一眼,只見她的臉漲得通紅,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把頭低了下去。
李彬的心剎那間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他分明感到了于小潔對他的眷戀,而這種眷戀卻是他不愿意去正視的。至于他自己對于小潔的喜愛,他更不愿意去分析。他要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去愛護于小潔,讓她有一個美好的前途而心無旁騖。
李彬定了定神,有意避開了手絹的話題,故意用一種嚴肅的口吻說:“這次公社推薦你上大學,說明你表現(xiàn)不錯。上了大學以后學習一定會很緊張,你可不要辜負了大家的希望??!”
于小潔臉上依然緋紅,她既為剛才的話難為情,心里又覺得那確實是自己的心里話,而且她感到了李彬明顯的回避和冷淡。
于小潔默默地站著,手絹在她的手心里被揉成了一團,眼淚也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李彬慌了,他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
看到于小潔默默流淚的樣子,李彬不由得心疼起來。小潔只是一個孩子,即使有什么話說得不妥,自己也沒有必要這么過敏,再說她就要走了,為什么還要給她留下不愉快的回憶呢?
想到這里,李彬走近于小潔,輕輕拍著她的肩膀:“怎么哭了?是不是我說的話有什么錯誤?如果說錯了我接受你的批評?!笨从谛嵰廊徊徽Z,李彬又笑著拉過于小潔的手把她握成一團的手絹拿了過來:“好吧,這條手絹我也留下來,只是你不要后悔?。 ?/p>
李彬把手絹打開,手絹的周邊繡著淡雅的小花,非常漂亮,于是由衷地贊嘆道:“這條手絹太漂亮了,我還很少見到這么漂亮的手絹呢!”
李彬真誠的贊美使于小潔臉上綻開了一絲笑意,她輕輕說:“這是我媽媽以前買的,一直舍不得用,因為我特別喜歡她才給我的?!?/p>
李彬體會到于小潔對自己的一片情意,心里有一種深深的感動。他把手絹端端正正疊了起來,鄭重地放進抽屜里,微笑道:“這么珍貴的東西我一定會好好保存的。”
聽了李彬的話,于小潔一下子覺得天地豁然開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剛才的傷心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她把盆里的西瓜抱到桌子上,一邊切一邊笑著說:“我渴壞了,呆會兒我要多吃兩片。”
李彬微笑著,心里埋怨自己差一點破壞了氣氛。“完全是自己多余的雜念引起的“,他想。
剩下的時間是在愉快中度過的,于小潔和李彬之間又恢復了往日的無拘無束。
于小潔回生產(chǎn)隊前,李彬從抽屜里取出了一個當時難得見到的非常精致的燙金筆記本遞給她,筆記本的扉頁上寫著一行瀟灑的字:祝小潔同志在知識的海洋中遨游!
于小潔高興得臉都紅了,她捧著筆記本愛不釋手,最后小心翼翼地裝進了自己的帆布書包。她心里默默地想:我要永遠把它保存在身邊。
于小潔如愿以償?shù)厣狭薈大中文系。
大學生活是快速而喧鬧的,于小潔覺得既熟悉又陌生,校園失去了于小潔從小就習慣的那種寧靜,同時讓她感受到了一種躁動和不安。
眼看第一個學年就要過去了,于小潔還沒有接到李彬的一封信,而她已經(jīng)給他寫了十幾封信。于小潔感到沮喪、失望,她想,李叔叔已經(jīng)完成了爸爸媽媽的托付,不會再有時間和自己保持聯(lián)系了。
與此同時,于小潔收到了邵明寫來的幾封信。邵明的信寫得很含蓄,但字里行間卻流露出了掩飾不住的熱烈的情感。于小潔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給他回了一封客氣而措辭謹慎的信。
于小潔不想傷害邵明的感情,經(jīng)過那個春節(jié)的朝夕相處,她甚至覺得邵明是個挺不錯的男孩子,但是這并不說明什么,她現(xiàn)在不會和任何人有感情的糾葛。
就在于小潔以為李彬不再會給她寫信的時候,李彬的信到了。
那是放暑假的前幾天。
考試完了的于小潔正在寢室整理東西,班里的一個女同學喊她到收發(fā)室取信。
于小潔看到是李彬的信時忽然有點兒緊張,自己的信中除了寫大學的一些見聞外,還寫了許多想念的話,不知道李叔叔會不會不高興。
李彬的信寫得不長,不過并沒有不高興的意思,看得出他很忙,信中只是大概地寫了寫工作的近況,又囑咐于小潔好好學習,爭取多掌握一些為人民服務的本領。
于小潔微微有些失望,她所盼望的來信似乎不應該是這樣的。不過,李叔叔畢竟給自己寫信了,想到這里,于小潔又高興起來?!拔乙タ纯此 边@個念頭一下子占據(jù)了她的整個腦海。
于小潔對父母說要去知青小組看看同學們,之后不顧他們的猶豫一放假就踏上了北去的火車。
李彬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于小潔的到來。
于小潔到縣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h委大院靜悄悄的,大家都下班回家了。
李彬在食堂吃完了飯往宿舍走去,老遠便看見一個女孩子站在門口。
“小潔?”李彬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
自從于小潔上學以后,李彬很長一段時間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惆悵。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于小潔純真清雅的樣子就會情不自禁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子里。每次接到于小潔的來信,李彬總要反復讀上好幾遍,但他總是努力抑制自己想給她回信的沖動。因為從于小潔來信的字里行間,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一種眷念之情。
“不能影響小潔的學習和前途!”李彬相信,時間一長于小潔的這種感情就會漸漸淡漠,而自己也會從惆悵中解脫出來。
經(jīng)歷了近一年的時間之后,李彬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了。
可是,現(xiàn)在當李彬再一次看到于小潔之后,他的心又一次翻騰起來。
“李叔叔!”于小潔跑著迎上前去。
“小潔,你怎么來了?”
“我放暑假了,來看看同學們?!庇谛嵪乱庾R地把李彬改成了同學。
一年的大學生活,使于小潔有了明顯的變化。她站在李彬的面前,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連衣裙,亭亭玉立,美麗而典雅。
李彬忽然有些慌亂,他不能再把于小潔當成一個小姑娘了!
“進屋吧!”李彬掩飾著內(nèi)心的波動把于小潔手里的東西拿了過來。
于小潔在房間忙碌著,她給李彬帶了一大堆東西,既有食品,又有日用品。
“我這兒什么都有,你還是把這些東西給你的同學吧?!崩畋蚩粗谛嵨⑿χ?,他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
“那不行,這是我專門給你帶的?!庇谛崑舌恋胤瘩g。
于小潔的額頭上滲出了亮晶晶的汗珠,臉上也是汗津津的。
李彬拉開抽屜,一眼看到了放在一角的手帕,那是于小潔臨走時送給他的,他一直仔細收藏著。
李彬從抽屜里把手帕拿出來遞給了于小潔:“擦擦汗吧!”
于小潔拿過手帕正要擦,忽然認出是自己送給李彬的那塊,臉一下子變得緋紅:“你還保存著它?”
李彬也有些窘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拿出這塊手帕是犯了一個錯誤。
“對了,我們今天下午要去開一個現(xiàn)場會,你就留在這里吧?吃完晚飯再回去?!彼幸獠黹_了話題。
“現(xiàn)場會?我跟你們一起去,如果需要我還可以寫寫宣傳稿?!庇谛嵟d奮起來,她很想看看李彬工作的情形,更想和李彬呆在一起。
李彬有些猶豫。
“我是學中文的,這也是一個鍛煉的機會嘛!”于小潔央求著。
“好吧!不過你可要聽指揮,不能自行其是?!崩畋蚪K于同意了。
現(xiàn)場會的地點在離縣城二十多里路的大屯公社。雖然路程不算遠,但由于是土路,坑坑洼洼,一路上汽車顛簸得非常厲害。
于小潔坐在最后一輛車上,車上全是各公社的主要領導。
李彬和縣里的其他領導坐在前面的車上,這也是李彬有意安排的。
由于李彬向大家介紹于小潔是利用暑假到基層鍛煉并實習采訪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所以大家對于小潔都非常熱情。
雖然沒有和李彬坐同一輛車,但于小潔仍然很高興??吹杰嚧巴馐煜さ木跋?,于小潔又想到了插隊時的情景。
于小潔不時地和車上的人交談著,她想多收集一些素材,如果真能寫出一篇稿件,那也算是這個假期的成果啊!
忽然,汽車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大坑,由于車速太快,司機來不及減速就從坑上過去了。幾乎同時,車里響起了一片驚呼。
于小潔正在和臨座的一位公社書記交談著,沒有任何準備,人一下子就被拋了起來。往下落的時候,胸口正好撲在前面座位的橫杠上,于小潔眼前一黑,只覺得一陣撕裂般的疼痛,然后就暈了過去。
“小潔、小潔?!庇谛嵎路鹇犚娪腥嗽诮兴拿?,她努力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正躺在李彬的懷里,一股幸福的熱流向她襲來。
“李叔叔,”剛剛說出這幾個字,于小潔又暈過去了。
李彬緊緊抱著于小潔,看著昏迷中的于小潔,他又是心疼,又是自責。為了避嫌,他有意把于小潔安排在后一輛車上。如果坐在自己的身邊,也許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了。
“李書記,您看是不是要把她送到附近的醫(yī)院去?”站在一邊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問道。
“趕快送到縣醫(yī)院去!我一開完會馬上趕過去!”李彬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把于小潔交給了辦公室主任。
李彬趕回縣里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他叫司機直接把車開到了醫(yī)院。
于小潔已經(jīng)蘇醒過來了。
看見李彬進來,于小潔吃力地坐了起來。
“怎么樣?她沒有什么大問題吧?”李彬一邊問著跟在后面的周大夫。
“沒有大問題,就是胸部有些挫傷,需要休養(yǎng)一段時間。”周大夫肯定地回答。
李彬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真怕于小潔會有什么嚴重的傷。
李彬摸了摸于小潔的額頭,還好,溫度正常。
“李叔叔,我沒事兒,不過今天不僅什么事情都沒做,還給你添麻煩了!”于小潔的聲音還有些虛弱。
“李書記,你們聊吧,我還有些事?!敝艽蠓蛘f著走了出去。
“李叔叔,你坐呀!”于小潔指指床邊。
李彬坐了下來,他看著于小潔蒼白的臉,不由得有些心疼。
“我馬上給你家里發(fā)個電報,讓他們來人接你回去?!崩畋蛳氲綉摷皶r告訴于小潔的父母一聲。
“不!我不想讓他們著急,再說我的傷也不是很嚴重,休息幾天就好了?!庇谛嵔辜钡胤磳Α?/p>
看見于小潔著急的樣子,李彬心軟了,說;“那好吧!先安排個地方讓你休息幾天,如果身體還不好,那就真的要讓你家里來接你了!”其實在李彬的心里,又何嘗愿意讓于小潔這么回去呢?
于小潔聽李彬答應不讓她回去,禁不住心花怒放。她伸出手,輕輕地拉住了李彬的胳膊:“謝謝你!”
于小潔的手有點涼,這種涼意在夏天的暑熱里,突然讓李彬有了一種異樣的舒服感覺。
李彬情不自禁地把于小潔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輕輕撫摩著。
于小潔有些眩暈,一股幸福的熱流涌遍全身,她靠在李彬的肩頭,喃喃地說:“李叔叔……”
“怎么了?是不是傷口疼?”李彬側(cè)過身,讓于小潔在自己的懷里舒服些。
于小潔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做夢,她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她甚至慶幸自己發(fā)生了這場車禍,她希望永遠這樣靠在李彬的懷里。
李彬關切地看著于小潔,“要不要叫大夫?”
于小潔搖搖頭,她靜靜地倚在李彬的懷里。
李彬的心中充滿了柔情,他要好好保護這個嬌弱的女孩兒。
忽然,他感到于小潔靠緊了自己,身體像火炭一樣灼熱。
李彬低下頭,看見于小潔臉變得緋紅,戀愛中的美麗清楚地寫在她的臉上。
李彬一驚,他本能地想要推開于小潔。
“李叔叔,不要離開我。”于小潔雙手輕輕環(huán)住了李彬的腰。
像被電擊中了一樣,一直壓抑的對于小潔的那份感情,此時像開了閘的洪水,忽然在李彬的心中翻騰起來。
李彬的聲音有些顫抖:“小潔,要不還是躺下來吧?”說著,不顧于小潔的反對,把于小潔輕輕地放到床上。
李彬又慌亂地和于小潔說了幾句話,就逃一般地離開了醫(yī)院。
一個徹夜未眠的夜晚。
李彬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一直控制得很好的感情,現(xiàn)在起了變化。
在醫(yī)院的那種感覺,是他過去從未有過的。即使是現(xiàn)在,他也被一種幸福、甜蜜、柔情所包圍著,他渴望再一次把于小潔擁在自己的懷里。
可是,李彬知道自己不能這么做。
第二天,李彬派人把于小潔接到了縣委招待所,安排了一個寬敞而安靜的房間,以便讓于小潔好好地休養(yǎng)。
看著李彬派來的人忙前忙后,于小潔惴惴不安地問道:“李書記呢?他怎么沒來?”
“李書記下鄉(xiāng)去了!哦,他要我告訴你,等他一回來就來看你?!?/p>
過了三四天,李彬仍然沒有回來,只是每天都有人來照顧于小潔。
于小潔終于知道李彬是在躲避自己,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愛一個人的痛苦。
于小潔不想讓李彬有壓力。她讓人告訴李彬,她準備回家了。
李彬接到電話已經(jīng)是傍晚了。他連夜趕回了縣里。
推開于小潔的房門,李彬一眼看見她正靜靜地站在窗子邊往外眺望。
“要回去嗎?”李彬的聲音有些干澀。
于小潔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眼眶里滿含著淚水。
“怎么啦?不舒服嗎?”心疼和把于小潔擁在懷里的渴望又一次強烈地向李彬襲來。
于小潔低下頭,她不愿意讓李彬看見自己的眼淚。
李彬走向于小潔,輕輕地把她攬入了懷中,一種刻骨銘心的愛憐使他無法再壓抑自己的感情。
第二天一早,于小潔乘火車離開了縣城。
假期結(jié)束,于小潔回到了學校。
開學第二天,于小潔接到了李彬的來信,信里說他最近可能要調(diào)動工作,讓于小潔暫時不要給他寫信,等他到了新單位會告訴她地址的。
在兩個月焦急的等待中,于小潔終于又等到了李彬的第二封信。
于小潔抑制著喜悅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
“小潔,當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到了世界的最高屋脊———西藏。這是組織對我的信任,也是對我的培養(yǎng),我決定在這里好好鍛煉自己,爭取作出更大的貢獻?!痹谛诺慕Y(jié)尾,有一行小字:“又及:我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她是我的同事,也是將要和我一起去支藏的同志?!?/p>
手里的信飄落在地上。
于小潔不相信這是真的,她用顫抖的手撿起信,看了又看,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于小潔一連給李彬去了三封信,都被退了回來,信封上寫著“查無此人”。
大學期間,于小潔以她優(yōu)雅的舉止、優(yōu)異的成績和出眾的氣質(zhì),獲得了眾多男生的青睞,但都被她一一婉拒了。
兩年后,于小潔大學畢業(yè),到一家文學刊物當了編輯。
一直鍥而不舍追求于小潔的邵明,在父親被解放后,也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在政府機關工作,和于小潔同在一個城市。
雖然于小潔反對,但邵明依然每天堅持從城北到城南接于小潔下班。
三年之后,邵明和于小潔結(jié)了婚。
一個秋日的周末,于小潔和邵明抽空回了一趟家。
飯桌上,父親忽然問道:“你原來插隊的那個縣的縣委李書記還記得吧?”
于小潔的心臟像被一柄利刃刺了一下,痛楚迅速蔓延開來。
父親惋惜地說:“聽他舅舅說,他后來去了西藏,幾個月前出車禍死了!我上次見到他,覺得他真的是一個很有才華的領導,他舅舅說他因為一心撲在工作上,一直都沒有結(jié)婚呢!”
邵明詫異道:“真的嗎?太可惜了,當年他對小潔也很好呢!”
于小潔臉色變得慘白,她找借口離開了餐桌。
在父母給她保留的仍屬于她自己的房間里,于小潔找出了她上大學之前李彬送給她的筆記本。
“祝小潔同志在知識的海洋中遨游!”筆記本上瀟灑飛揚的大字在于小潔眼前幻化出最后一次和李彬見面的情景。
那一夜,李彬把于小潔默默擁在懷里,一直坐到了天明。
臨行前,于小潔倚在李彬胸前,抬頭望著李彬那張令她魂牽夢縈的臉,嬌憨地說:“我不想叫你叔叔了!我可以愛你嗎?”
李彬俯下身,用手輕輕撫摸著于小潔的頭發(fā),過了好一會兒才顫聲說:“等你回去后,我會給你寫信的?!?/p>
于小潔現(xiàn)在清楚地知道,當時的李彬,已經(jīng)在心里作出決定了。
于小潔輕輕地撕下了題字的扉頁,用打火機點燃了。
淚水模糊了于小潔的眼睛,她看見燃燒的灰燼像蝴蝶般在屋子里飛舞著。
作者簡介:
曼青,筆名,女,長期在黨政機關工作,曾發(fā)表《冬之曲》《青青的柳枝》《窗外的石榴樹》《故鄉(xiāng)的河》等多篇散文以及在《百花洲》《長江文藝》《北京文學》上發(fā)表《玉娥》《誘惑》《情感危機》等中篇小說,《誘惑》曾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
責任編輯 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