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地下情人在探討如何用罵街的方式對付他們的上司。要讓一個美麗可人、富有教養(yǎng)的女孩兒去破口大罵并非易事，于是兩個人的討論陷入了困境。他們要用什么方法面對他們自己，面對他們的明天呢？

李大可問葛妮，你想罵街？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知道什么是罵街嗎？不知道吧。李大可說，罵街也叫街罵，從字面上理解，就是站在大街上罵。既然是當(dāng)街謾罵，自然就要讓人聽見，圍觀聽罵的人越多，效果就越好，罵者也就越得意，就像講演一樣，場面越大越有激情。李大可瀟灑地撇了一下嘴巴，笑著說，當(dāng)然了，罵街和講演不一樣，它們是一武一文，一粗一儒，二者不可相提并論。

李大可見葛妮直著眼睛認(rèn)真地傾聽，情緒高漲，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要罵誰，我也知道你今晚把我急著找來就是商量這件事的，所以我早就想好了，也都安排好了，你得好好聽我的指導(dǎo)，我告訴你怎么罵，你就怎么罵。葛妮不屑一顧，你總是把簡單問題復(fù)雜化。

李大可絲毫不被葛妮的話打擾，繼續(xù)興高采烈地說，罵街的學(xué)問可大了。比如說，罵街是需要一種姿態(tài)的，一種像公雞一樣挺胸昂頭、斗志昂揚的姿態(tài)。臉上的表情也要配合，要帶著怒氣，眉毛和眼睛要有力量地凝結(jié)在一起。還有身上的其他部件，也都要團(tuán)結(jié)一致地配合臉上的表情，要形成一種擴(kuò)張的氣勢。像你這樣不笑也有兩個酒窩、站直了也就比辦公桌高一點的小人兒，就更要有一些形體姿態(tài)，否則效果根本就出不來。譬如你要將兩只胳膊叉在腰上，或者還可以用一只胳膊像鋼叉一樣直戳向?qū)Ψ?，另一只手還要不斷地上下?lián)]舞，仿佛會隨時扔出一顆手雷一樣。還有你的兩條腿，最好要像兩根鋼釬一樣穩(wěn)穩(wěn)地插在地上，要有一股泰山難撼的蠻橫勁兒。所以說沒有形體配合，效果肯定出不來。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嘴，嘴是根本，“罵”字上頭兩個口，所以罵街時雙唇要上下翻飛、快馬奔騰，要一氣呵成，不能停頓，要像排炮一樣，千萬不要停下來，一定要一鼓作氣。

李大可咽了一口唾沫，似乎意猶未盡，最后特別強調(diào)說，還有一點特別關(guān)鍵，你可要記好了，就是罵街的內(nèi)容。既然是罵街，就不能用溫文爾雅的語句，要粗糲，要尖銳，要惡毒，要夾槍帶棒，要有殺傷力。

李大可蜷縮著大腿，沒有汗毛的白凈的細(xì)腿上，放著一臺IBM牌手提電腦，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話敲錄下來，李大可敲字的速度差不多和他說話的語速一樣快。葛妮好像已經(jīng)完全被他說蒙了，臉上一派茫然。

李大可舒緩下來，又耐心地對葛妮說，你也說說，你都知道哪些街罵，舉個例子，然后我來評定那些句子的惡毒指數(shù)，然后我們根據(jù)指數(shù)的高低，再來確定明天罵街時的語序，從輕到重，從軟到硬，要越來越有力，要形成向上的龐大的氣勢。

葛妮側(cè)著頭，一只手掐著太陽穴，對著電腦，不住地“嗯啊”著，憋得漲紅了臉。葛妮的五官長得輕巧，而且非常精致，特別是她的嘴，薄細(xì)紅潤，唇線柔和，使她看上去特別地孱弱，都不忍碰她。凡是孱弱的東西，都是惹人愛憐的，李大可從心底深處愛著她，總想為她做事，尤其總是想為她的嘴巴做點什么。比如裝飾它，親吻它，凝視它，但就是從來沒想過今天要幫它去罵街，要為它綴上一種那樣的功能。

葛妮望著李大可，依舊是一臉的茫然。李大可見葛妮總是進(jìn)入不了狀態(tài)，就著急地說，這樣吧，你抬起頭，對著我罵，不行的話就先罵我。我甘愿把自己獻(xiàn)出來，為你作試驗。怎么樣？葛妮特別為難，小聲說，你沒有錯，我罵你什么呢？李大可說，我們這不是在演練嗎，不行的話，你就先閉著眼睛罵，把我當(dāng)成那個壞蛋。來吧！

葛妮果然聽話地閉上眼睛，好看的小嘴嚅動著，可就是出不來聲音。李大可“啪”地將電腦一合，用食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銀白色的機殼，著急地說，看來罵街要從心里罵過渡到張口罵，也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不過沒關(guān)系，既然定下來明天要罵，我們今天晚上就好好練習(xí)，現(xiàn)在時間還早，我就不相信，難道罵街比我們當(dāng)初“考研”還要難？

葛妮漲紅著臉，拉著他的手，認(rèn)真地說，就是有難度嘛。難！比“考研”可難多了！

葛妮和李大可身體緊挨著，兩個人半靠在床上。他們倆已經(jīng)干干凈凈地洗完了澡，而且喝好了蜂蜜水，濕潤了喉嚨，聚精會神地在床上研究如何罵街。

葛妮的床很大，是圓形的，弧圓的床沿緊靠著落地的玻璃窗，窗簾沒有拉，因為29層的窗外沒有任何建筑，滿天的星斗和霓虹燈光毫無阻擋地映在玻璃窗上，看上去效果非常童話。李大可特別喜歡這種感覺，他曾經(jīng)把葛妮的這間房屋命名為童話王國，并且豪言壯語，說他是國王，葛妮是王后。李大可非常喜歡葛妮的這套房子，他說要知道咱們兩個人好，你買房時，當(dāng)初我就把你旁邊那套買下來，那該多有意思。當(dāng)時葛妮生氣地說，我的就是你的，分什么你我呀。李大可連說“掌嘴掌嘴”，后來兩個人抱在一起，親吻得昏天黑地。

葛妮像樹懶一樣抱著李大可的細(xì)胳膊，依偎著，說，我恨死他了，要不是他，我們倆哪有這么煩心呀，不得是天天陽光明媚呀！我命不好，怎么就碰上這樣一個無賴，而且還是一個有文化有權(quán)力有錢的無賴！

李大可凝望著窗外，低下頭，非常感慨地嘆了口氣。

李大可和葛妮秘密相愛已經(jīng)一年多了。要說兩個人的相愛，還是和嘴巴有關(guān)。有眼力的人只要看上李大可一眼，就能覺出他有一張好嘴。李大可的嘴端正厚實，棱角分明，寬闊而方廣，如果他張開嘴巴，把一個握緊的拳頭伸進(jìn)去，拳頭可以毫無阻礙地直奔咽喉。按相學(xué)上講，“口”為出納官，為人身之海門，海受納百川，海不厭大，所以嘴的長相當(dāng)然也是越大越優(yōu)。

李大可知道自己的嘴相不錯，因為曾經(jīng)有懂面相的人，當(dāng)著他的面不止一次地夸贊過他那張嘴，說那是一張成才成器的嘴，是有大福氣的嘴，說那張嘴是他一生立于不敗的本源。但是，在他的才氣和福氣都還沒有顯露出來的時候，那張吉相的嘴卻讓他煩惱透了。因為從幼兒園一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除了他的父母，周圍的人都是用“李大嘴叉”來稱呼他的，人們幾乎忘了他還叫李大可。剛開始，李大可對于“李大嘴叉”一詞非常惱怒，認(rèn)為人們那么叫，是在嘲笑他、譏諷他。但是后來，時間久了，他也就無可奈何地接受了，甚至不認(rèn)為這是一種戲耍，而是一種榮耀。

李大嘴叉李大可很羨慕擁有一張小嘴的人，尤其喜歡小嘴的女人，他把大嘴女人的嘴和雞鴨鵝等家禽最后面的部位聯(lián)想到一起，并且經(jīng)常將二者放在一起，作惡毒的比較，然后哈哈大笑?？伤髞砗芸彀l(fā)現(xiàn)男人們在一起談?wù)撆藭r，特別偏愛像美國性感影星朱麗亞#8226;羅伯茲那樣的大嘴美女，對此他很不理解。他不理解為什么當(dāng)下的女人們非得用唇膏，把唇涂抹出夸張的豐滿。為什么《花花公子》《時尚周刊》上到處都是咧著大嘴的美女。但是現(xiàn)代人做事講究隨從主流、追逐時尚，所謂順流者生，逆流者亡。當(dāng)李大可看到自己對女人的看法并非主流時，一是不想落一個審美品位低級的名聲，二來認(rèn)為沒有必要在這種問題上被人冠上另類，所以他對外也宣稱是個崇尚大嘴美女的男人，可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卻依然不屈不撓地尋覓著理想中的小嘴美人。

所以當(dāng)李大可來到公司發(fā)現(xiàn)葛妮的一剎那，異常驚喜，怦然心動。葛妮的嘴，精巧紅潤，俏笑嫣然時就像是一瓣桃花在飛舞。同樣葛妮也特別喜愛李大可的嘴，說他的嘴是真正的男人的嘴，威風(fēng)凜凜，不屈不撓。葛妮的嘴羞赧，李大可的嘴奔放，二人相得益彰，因嘴而相愛。

但盡管兩人彼此愛得誰也離不開誰，而且兩個人的年齡也都屬于大齡了，但就是誰都不敢主動提結(jié)婚的事，甚至在公司里都不敢公開他們的戀情。這樣講，絕不是說他倆是那種呆板的人，盡管兩個人工作在枯燥單調(diào)緊張的大公司里，同時也都是那種干起工作來可以不要命的人，但其實在生活中，李大可和葛妮卻又是非常浪漫的。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葛妮加完班去找李大可，那天中午因為趕個急件，她沒顧上吃午飯，晚飯又因為下午的會議拖延了時間，也沒有吃上，所以當(dāng)她一下子倒在李大可的地鋪上時，覺得眼前星星閃閃的，渾身一點勁都沒有。李大可的家是公寓式住房，面積和葛妮的這套房差不多，也是50平米左右。公寓房一室一廁，沒有廚房，起居室即是臥室，燃?xì)庠畎惭b在陽臺上，雖然設(shè)立了燃?xì)猓畲罂蓮奈丛诩易鲞^飯，所以燃?xì)庠钜簿托瓮撛O(shè)，李大可在那上面架了一張半米高的小木桌，擺放了一盆已經(jīng)養(yǎng)了五年的植株粗大的滴水觀音。

當(dāng)時葛妮蜷縮在床上，喊著“餓死啦”。盡管葛妮長得嬌小憐人，但卻特別能吃，看不見小嘴是怎么張合的，十分鐘之內(nèi)可以吃掉三個漢堡。但是李大可的家里除了咖啡牛奶紅酒，卻再也找不出任何可吃的東西來。

葛妮問李大可怎么辦，李大可突然拉起葛妮，說走，我們開車去湖島吃鱒魚去。

那天夜晚，李大可左手開車，右手握著葛妮的小手，開了30多里地，在夜里12點鐘的時候，登上湖島，在一家晝夜餐廳，吃了烤魚、玉米餅，又喝了小米粥，凌晨3點，才開車往回返。還有一次，兩個人在黃金周期間去大峽谷玩漂流，船家要求上橡皮筏的人穿救生衣，可葛妮卻鼓動李大可不穿，說漂流玩的就是心跳，徹底除去安全系數(shù)那才叫心跳。船家不同意，兩個人硬是要給船家寫生死狀，搞得人家哭笑不得。

除了相同的浪漫和瘋狂之外，兩個人相愛的另一個原因，是相互欣賞著對方經(jīng)常閃現(xiàn)出的幼稚的可愛。

去年夏天，那時他們剛剛相愛。有一天黃昏在葛妮的公寓見面時，李大可突然把他父親養(yǎng)了33年的巴西龜帶了過去，并告訴葛妮這龜就是他，他是長著人形的龜。李大可當(dāng)時說這只巴西紅耳龜是他父母結(jié)婚那年，父親的一個朋友送的。他用手指著水箱里的龜，那龜仿佛知道是在說它一樣，探出頭朝著他們望了望，它頭頂上綠豆大的紅斑點隨著頭，一縮一縮的，像戴了個小紅帽兒似的。在它的頭部兩側(cè)，有兩條紅色細(xì)紋，褐橄欖色的有著洇漬狀斑塊，黑色條紋的龜殼下的腹部是黃顏色的，腳和蹼?yún)s是紅黃綠相間的，樣子可愛極了。李大可說，剛到我家時，它還是只幼龜，綠色的背甲，絢麗的色彩，很快就迷住了我母親。母親說這是一個可愛的生命呢，我們要認(rèn)真地對待它。李大可說他的教授母親和教授父親在翻閱了許多的書籍和資料后，終于總結(jié)出了一套科學(xué)嚴(yán)謹(jǐn)?shù)奈桂B(yǎng)方案。李大可說它很有教養(yǎng)，溫文爾雅，33年來，它除了爬上水箱里的鵝卵石，伸長脖子朝外面的世界探頭張望一眼，它幾乎沒有離開過那一米見方的箱子。多可憐！你不覺得我們很像嗎？我和它一樣，我的世界都是被我父親和母親規(guī)劃出來的，我都沒有勇氣逃離出去。當(dāng)時個子一米八五的李大可說著，突然抱著及他肩部的葛妮痛哭起來，李大可哭著說，我是龜，龜就是我啊。

當(dāng)時，葛妮也跟著痛哭起來，因為她也想到了她的做名牌大學(xué)教授的父母親對她的嚴(yán)厲。她的嬌小身體毫無節(jié)制地泛濫著對李大可的愛憐，她雙手捧起那只龜，動情地對縮著頭的紅耳龜說，我要解放你，我要讓你自由，我要讓你過自由自在的生活。葛妮說著，打開了窗子，捧著龜，將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緩緩地?fù)P起了雙手。葛妮家的窗口對著一片湖，湖邊的黃昏很美，湖水綠得如香墨，偶爾一陣風(fēng)吹過水面，一湖的霞光就會立刻碎成鉆粒，灑滿垂柳環(huán)繞的湖心。紅耳龜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朝著湖心落去。下落的時候，只見紅耳龜緩緩地從龜殼中伸展出頭和四肢，褐黃色的腳蹼在空氣里左劃一下，右劃一下，在落日的陽光下，亮閃閃的龜殼就像是一枚金質(zhì)獎?wù)?。葛妮突然驚叫起來，紅耳龜還能在空氣里游泳呢！當(dāng)時李大可沒有去看在空氣里游動的龜，因為他看見了鮮紅色的血……葛妮的掌心突然躥出兩道血流，猶如紅色的蚯蚓，沿著她的胳膊盤旋而下，眨眼間染紅了她的粉色絲綢睡衣。

夕陽下，葛妮的掌心盛開出一朵血紅色的花。

當(dāng)李大可包扎傷口的時候，葛妮說，我真的不知道看上去那么溫順的紅耳龜，龜殼比刀片還尖利。李大可臉色蒼白，惋惜地說，還有一樣你不知道，如果你上網(wǎng)去查紅耳龜，你會發(fā)現(xiàn)，每個關(guān)于它的網(wǎng)面后面都有一行腥紅的大字—————巴西龜?shù)娘曫B(yǎng)禁忌是不可放生，放生就死。葛妮睜大眼睛說，這是真的？你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我？說著葛妮哭起來，她說她害了紅耳龜，她不是故意的，她后悔死了。李大可不住地安慰她，兩個人又摟抱在一起，久久沒有分開。

屋里特別安靜，兩個人似乎同時深陷在過去的回憶之中。

葛妮問李大可在想什么，李大可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葛妮又有些猶豫起來，她問李大可，明天是否真的要去罵街。李大可說，你不是講沒有任何辦法了嗎？葛妮好像反過來又勸說自己，就是嘛，真的沒有辦法了。所有想到的辦法，我都試過了，都不行，這你也知道呀。李大可說，可是這件事我們還要慎重考慮一下，你可要想清楚了，畢竟他是能夠掌握你命運的人，而你卻沒有能力左右他。李大可沉吟了一下，又說，當(dāng)然對于我，這個問題也存在，我的命運也在他的掌握中呀。

葛妮枕著李大可的胳膊，她的整個身子幾乎蓋在了李大可的身上。李大可的皮膚干爽滑膩，有種發(fā)燙的感覺。李大可說這是因為他血熱的緣故，他的頭發(fā)半黑半白也正是這個原因。葛妮是氣滯血淤型的，平時很怕涼，就喜歡溫?zé)岬臇|西，所以每當(dāng)她全身緊貼著李大可時，就像被熨燙一樣，血管也通暢了，氣流也順當(dāng)了，她經(jīng)常對著李大可說，她真想粘在他身上，永遠(yuǎn)也不分開。往常只要她這樣一說，李大可就會翻身將她緊緊地壓在身下，用行動狠狠地愛她。但今天，兩個人似乎都有些遲鈍。

這時葛妮聲調(diào)低了下來，她說，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大罵一場，罵完了，再將一切都挑明了，然后我們就結(jié)婚，我要做你名副其實的老婆，我不想見到你在那些人面前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的樣子，我心里特別不好受。

葛妮這么一說，李大可的眼圈兒就紅了。是啊，一年多了，愛的人就在身邊卻又不敢公開，還要在眾人面前裝出同事關(guān)系，太累了，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說到底，不就是怕那個人知道，給他們倆穿小鞋、制造麻煩嗎？

李大可下決心地說，想罵你就罵吧，不行的話，我們就一起離開公司。

葛妮被感動了，她說，明天董事會過后，你有可能會被提到中層，你真的是要美人不要江山？

李大可長嘆一聲說，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hù)不好，還叫什么男人？都不是男人了！掙錢再多，再有成就，又有什么用呢。只要你的精神舒暢了，你想罵就罵吧，把他的臭事全都抖出來，讓大家知道他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大壞蛋，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葛妮興奮了，你說什么時候罵他好呢？李大可說，不是說好了嗎，就明天上午，下午開董事會，機會難得，說不準(zhǔn)他還拜倒在我們前面呢，離開公司的是他，不是我們！葛妮說，要真是這樣，那可就太好了！李大可說，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呀，我的書呆子小妮子。

葛妮坐起來，很期待地側(cè)歪著頭，等著李大可的下文。在許多方面，葛妮還是非常愿意傾聽李大可意見的。

葛妮長得不漂亮，除了那張令人憐愛的小嘴巴之外，還有著一張孩子氣的天真的臉龐。尤其是當(dāng)她在公司里穿上那套淺色的西裝套裙和黑色高跟鞋，臉上略施粉黛，齊肩長發(fā)梳得沒有一絲彎繞，然后夾著公文夾在潔凈的鋪著大理石的樓道款款而行的時候，那完全就是一副天使的模樣。雖然她的臉上一派純真，但嬌小而肉感十足的身體卻十分性感，該圓的地方都圓得十分飽滿，該凹的部位又凹得恰到好處。特別喜好分析研究的李大可不止一次地對葛妮說過，說像你葛妮這種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女人，更能勾動男人的征服欲。應(yīng)該承認(rèn)，碩士李大可的判斷還是相當(dāng)準(zhǔn)確的。不管葛妮愿不愿意承認(rèn)，她有著一副愛招惹是非的外貌。

這時，李大可突然坐起來，眼睛對著眼睛說，你想呀，我們?yōu)槭裁戳R，就是為了讓全公司的人都知道，要讓大家知道，像你這樣一向內(nèi)斂害羞的人硬是罵街了，他的惡劣行徑也就不言而喻了。人心總是同情弱小，有了高支持率，也就擁有了決勝權(quán)，說不定我們會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呢。

葛妮頻頻點頭，認(rèn)真地聽著。

葛妮接著又問第二個問題。李大可打斷她，說，我們先放松一會兒，喝杯咖啡怎么樣？說著他跳下地，放好一張CD，是比才的《亞萊城姑娘》，然后沖了兩杯咖啡，又跳上床來。

葛妮喝了一口咖啡，催促李大可快點往下說。

李大可說，我想了，要在走廊里罵。你只要罵出聲，人們就都會出來，要讓公司的人都能聽見。假如你是在他的辦公室里罵，最多也只是他和助理聽得見，當(dāng)然別的人最后也能知道你罵街了，但那是聽別人說，整個事件的真實性就會大打折扣。罵的內(nèi)容被大家傳來傳去，傳到最后就不是你的原罵了，你的本意也有可能會被歪曲。

李大可很堅定地說，我們既然已經(jīng)決定罵了，那為什么不放開了大膽地罵呢？

李大可跳下床，打著手勢說，還有一定要在早上罵，你的辦公室位于東邊，他位于西邊，早上太陽從東邊的天窗射進(jìn)樓道，你站在辦公室的門口，一束陽光照著你，你迎著他，微笑著擺好罵街的姿態(tài)，在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你就要迅疾地開罵。這時你的底氣一定十足，因為天時地利都被你占了先。你想，雖然你沐浴著陽光，但你卻是背著陽光的，他的表情你看得一清二楚。相反，迎著太陽光的他，光線一定很刺眼，看你時眼睛是花的，他會非常狼狽。你罵的時候，可以來回走兩步，甚至可以跺幾下腳，狠狠地跺。你想啊，你穿著高跟鞋，樓道是大理石地面，跺腳的聲音會非常響，那聲音會給你的憤怒增添力量的。

葛妮盤腿坐在床上，欣賞著地下戀人李大可。她微蹙著眉，似乎正在想象著那一刻激動人心的場景。無疑，罵街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罵街，對葛妮來說，是心理與身體的雙重挑戰(zhàn)。當(dāng)她前些時候，在走投無路之際，直到最后想到要用罵街來解決問題時，幾乎都要暈過去了。她怎么能變成一個要罵街的女人呢？

上大學(xué)時，與她同寢室的一個女生，是一個特別霸道的人，見葛妮長得漂亮，學(xué)習(xí)成績又好，就千方百計與葛妮作對。葛妮看書時，她把半導(dǎo)體聲音開得特別大；葛妮睡覺時，她就故意把東西弄得震天響。她還用葛妮的洗發(fā)水、洗面奶，甚至衛(wèi)生巾。同寢室的其他人實在看不下去了，都鼓勵葛妮將其臭罵一頓。葛妮也想罵，只是每當(dāng)面對面準(zhǔn)備張嘴痛罵對方時，心就怦怦跳個不停，好像要跳崖一樣。當(dāng)然葛妮也不相信自己能罵街，罵街那是要有膽量的。據(jù)葛妮自己回憶，許多年以前，她曾用英語罵過，但聲音很低，是走在路上，而且身邊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還有她當(dāng)時罵的是天氣，大意是“這鬼天氣”。

想起過去，又想起現(xiàn)在，竟被逼得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去罵街，要用這樣粗俗的辦法來解決問題，葛妮的眼角流出了一行淚，細(xì)細(xì)的，仿佛一條特別好看的曲線，有規(guī)則地慢慢滑行著。

李大可小心細(xì)致地把葛妮的眼淚擦干凈，忽然就氣憤起來。

李大可來回走動著說，還是要罵。不是都說嗎，人善被人欺。何況你，不，是我們，忍了這么長時間了，什么辦法都用了。你想呀，你低聲下氣地求過他，也給他送過貴重禮物，可以說你就差給他跪下了，可還是不行，逼得我們真的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

但是李大可又馬上把話拉回來，說，我們要罵他，但我們不能像潑婦那樣去罵。罵街時既要解氣，又要把問題闡述明白。我們是有文化的人，要罵出水平來。我想在這一點上，程序應(yīng)該是這樣的……

葛妮用手招呼李大可上床來講。

李大可上了床，繼續(xù)講，先把你從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幾百人當(dāng)中脫穎而出，來到這個公司說起，把你在公司的業(yè)績，你工作的能力，你的兢兢業(yè)業(yè)全部擺出來，再說到他對你的騷擾，他一系列的行徑，最后……你再正式地開始罵街。

葛妮緊張地抱住李大可的大腿，像是她馬上就要去罵一樣，聲音抖抖地說，我還是擔(dān)心我罵不出來呢。

李大可一下又一下地?fù)嶂鹉莸念^，鼓勵她說，你肯定能罵出來，一定能。

為什么？

你想啊，好人罵街，發(fā)生在兩種情況下，一個是極度的憤怒，一個是極度的委屈。而你是既憤怒又委屈，而且你的憤怒和委屈積存了三年之久。我們都知道，地下的石油埋得越深，開采出來的爆發(fā)力就越大，你去攀巖、去蹦極都無法消除的那種恨與憤怒，到時候面對欺負(fù)了你三年的人，再惡毒的話也會井噴一樣，洶涌而出，一瀉千里。

葛妮使勁兒點著頭。

李大可仿佛受到了鼓舞，侃侃而談，繼續(xù)說，要打破你的溫文爾雅，最好的辦法是開始罵街時，就要粗，要把最惡毒的臟字罵出來。

葛妮身子又軟下來，好看的小嘴似乎有些抖動，她小心地問道，難道非要帶難聽的字不可？

李大可有些急了，你必須這樣。你想啊，像你這樣一個矜持的姑娘，都已經(jīng)罵街了，都已經(jīng)罵很難聽的字了，大家會怎么想？大家不會認(rèn)為是你不好，是相信你實在被逼急了，被逼瘋了，被逼得已經(jīng)發(fā)狂了，被逼得已經(jīng)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葛妮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仿佛是上了戰(zhàn)場的斗士一樣。

李大可大概有些講累了，他仰躺在床上，葛妮也隨著他躺下來，兩個人身體挨著身體，很緊密的樣子。

窗外似乎起風(fēng)了。

才剛剛進(jìn)入秋季，風(fēng)便像秋的影子緊隨而至。夜的秋風(fēng)吹打在29層的窗玻璃上，很是有些張狂的意味，仿佛是在表明葛妮要準(zhǔn)備罵街的決心。

葛妮很害怕地抱緊了李大可。就這樣緊密一抱，兩個人的身體便都敏銳起來，皮膚灼熱地告訴他們，好像有半個月沒有親熱了，他們同時都感覺到了對方的一種急迫。這樣一來，才讓兩個人想起來，今晚相見，兩個人一直在研究罵人，還沒有親熱過呢。葛妮的眼里好像就有了一片遼闊的溫柔湖水，李大可的心被那片溫柔之水撩得一寸一寸地軟了下去。

后來，兩個人就開始不管不顧地?zé)釔燮饋怼?/p>

大概是因為等待了太長時間的緣故，在激情的推動下，兩個人的動作幅度非常大，像秋天的麥浪一樣，一波一波的，并且散發(fā)著特有的濃郁的麥香。兩個人都特別激動，這竟成了他們相愛一年多以來最為瘋狂的一次……隨后兩個人便都發(fā)出了可怕的聲音，這是他們身體相愛以來，第一次發(fā)出聲音，而且聲音很大，聲音大得好像不是他們，而是別人，是兩個他們不認(rèn)識的陌生的人。先是李大可罵街了，后邊葛妮緊跟著也罵了，兩個人越罵，聲音越大，你罵我，我罵你，越罵越狠，越罵越惡毒，那兇狠的樣子，仿佛馬上要殺了對方。

葛妮突然翻到李大可的身上，開始掐著李大可的脖子罵，還把牙齒咬得嘎嘎響，她柔軟的栗色直發(fā)完全垂落下來，遮住了臉，遮住了眼睛，在呼嘯的罵聲里她幾乎變成了另外一個兇神惡煞的女人。

姿態(tài)很被動的李大可，既激動又驚慌，正不知所措時，他就聽見了葛妮更加清晰地罵了一句，隨后身子毫不顧忌地猛烈地?fù)湎蛩?。李大可也很兇惡地回罵了一句，接著就好像深陷進(jìn)了無比廣闊的汪洋中了……

過了好半天，葛妮趴在李大可的身上，長舒了一口氣，雙頰紅暈橫生。

葛妮驚喜地說，罵街真痛快！罵街真舒服，真他……的美！

再后來，兩個人就都平靜下來了。平靜的時間很長，仿佛窗外遙遠(yuǎn)的夜空，根本看不見盡頭。

一旦平靜下來，兩個人的動作便都溫柔了。

大概又過了好長時間，李大可摟著葛妮，一下一下地?fù)崦瑴厝岬貑柕?，明天你真要罵他？葛妮答，是呀。李大可說，我再想想吧，看看還能不能找出更好的辦法來。

葛妮臉上紅撲撲的，她想了想，小心地說，你說得對，我想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我真不一定罵得出來……可是，可是罵街真舒服！李大可笑起來，剛才的罵，跟明天的罵，可不一樣，那是兩個意思。葛妮臉紅了，你壞……葛妮低下頭，又說，不過，我倒是想出了另一個辦法，我們倆的關(guān)系別再藏著了，干脆公開，這樣他可能就不敢再放肆了。

李大可想了想，理智地?fù)u了搖頭，說，我們倆的事情一旦公開，可能麻煩更大，他會氣急敗壞的，他會狗急跳墻的。葛妮說，那又怎么樣，實在不行，我就離開公司。李大可聲音低低地說，到時候，恐怕該是我們倆一塊兒離開了。葛妮不解地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到底又該怎么辦呢？

映滿星星的屋里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像是窗外寧靜的湖水。

李大可有些困了，打了一個哈欠，伸著胳膊，懶散地說，我們哪天再商量吧，總會有更好的辦法。葛妮說，那明天就不罵了？李大可說，我沒說不罵，我是說我們……再商量一下。葛妮說，好吧，我聽你的。

兩個人摟得更緊了。

突然，葛妮欠起身，趴在李大可的耳邊，很興奮地說，罵街，真刺激！李大可嘿嘿笑了起來，也小聲地回應(yīng)道，是呀，真是刺激。

下次我們還罵！

對，下次還罵！罵個天翻地覆！

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的臉，一派模糊。李大可摟緊葛妮，葛妮也摟緊李大可，感覺像是兩個連體嬰兒，過了一會兒，他們一動不動了，好像是睡著了，后來也不知是誰囈語著，睡吧，快睡吧，明天上班可別遲到啊，聽說這個月的獎金還要提高。另一個人馬上應(yīng)道，我也聽說了，好像還長得挺多的呢。

夜幕下，兩個人嘴對著嘴，不住地翕動著，似乎在夢境中還在說著知心的話。

作者簡介：

武歆，男，1962年出生?，F(xiàn)在天津作協(xié)文學(xué)院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中國作協(xié)會員。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已有三百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樹雨》等4部，中短篇小說集《諾言》、散文集《習(xí)慣塵囂》等，近年以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轉(zhuǎn)載。2000年榮獲天津市文學(xué)新人獎。2004年獲天津市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獎提名獎。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