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扎尕那我就去，不去扎尕那我就不去！

那遠(yuǎn)得很啊，要穿過整個甘南州，它所在的迭部與若爾蓋大草原接壤，若翻過岷山山脈的一座大山，就是四川的九寨溝縣，那一帶路況很不好，你不害怕嗎？

不害怕！人生難得幾回搏，萬水千山只等閑！

我發(fā)出了如此的豪言和決心，總算感動了幾個上帝，中間不乏自稱感冒了或表示累得很而打退堂鼓的人，但最終，還是由徐兆壽、張語和夫婦和他們驕傲的小公主、六歲的徐藝丹，以及詩人唐翰存和我共五人，拼湊出了一支老青幼冒險團(tuán)隊(duì)，于2007年8月17日清晨，自駕一輛廣本，沿著蘭臨公路進(jìn)發(fā)了。幾年前我就聽過扎尕那的名字，說是，論水當(dāng)然比不上，論山它可比九寨溝強(qiáng)。我將信將疑。直到今天，即使在甘肅也沒幾個知道扎尕那的人。扎尕那成了我的心結(jié)，說什么也得去看看。

我們的路線是：首先直撲瑪曲，設(shè)法趕上當(dāng)天下午在那里舉行的中國格薩爾賽馬大會，第二天再向東南行，造訪大名鼎鼎的郎木寺，然后再沿白龍江峽谷前行，到迭部，最后以登上扎尕那石城作為此行的高潮和頂點(diǎn)。全程約一千多公里，不停地跑，也需要三四天。

提起甘南，很多人馬上會說，我也去過甘南呀。一般人所謂的到甘南，不過是到夏河，在那里看一看比塔爾寺大兩倍的金碧輝煌的拉卜楞寺，再到旁邊的?？撇菰瓗づ窭锍怀ɡ璒K，吃幾只藏包，喝二兩劣質(zhì)青稞酒，買一條念珠或一個轉(zhuǎn)經(jīng)筒，然后自豪地宣稱，我到過甘南啦，我到過甘南啦。其實(shí)，他到的只是甘南州的北邊沿，離腹心差得遠(yuǎn)呢。甘南州的總面積將近五萬平方公里，比瑞士，荷蘭，比利時這樣的歐洲國家還要大，位于青藏高原東北角，人稱“小西藏”。不管從外形看還是從內(nèi)涵看，甘南州的確有如西藏的一個縮影，舉凡雪山，原始森林，草原，冰川，濕地，高原湖泊，高原河流，一應(yīng)俱全。它是迄今為止，絕少污染，因其幽寂和不為人注意而未遭破壞的一片香巴拉式的地方。在中國，這樣的地方已是絕無僅有。它甚至比拉薩、日喀則一帶的生態(tài)保留得還要好。

快到甘南州首府合作時，我發(fā)現(xiàn)云團(tuán)低低的，一朵一朵，緩緩從頭頂飄過，飄向了合作城———一座狹長的小城。到過的人指給我看，哪是當(dāng)周溝，哪是森林公園，哪是天葬臺。天葬臺就在目力可及的半山腰上，離城極近，使人覺得，生與死其實(shí)緊緊地挨著，幾乎沒有界限?！昂献鳌钡拿郑耸遣卣Z“黑措”的諧音，本意是羚羊奔跑的地方。據(jù)說解放初，有個大人物聽匯報時，將黑措改為“合作”，含有民族合作之意。我倒是希望它的名字更富有藏文化氣息和詩性才好。現(xiàn)在人們一提“合作”馬上跟著解釋說，也就是黑措的諧音啊。這太麻煩，干脆就叫黑措不行嗎？

至午，到達(dá)合作的甘南飯店。作家李城，敏彥文，雷建政，詩人阿信，及藏族女詩人完瑪央金，早等候在那兒。陽光燦爛得發(fā)白。在刺目的高原紫外線下，雷建政出現(xiàn)了，不細(xì)看已認(rèn)不大出，一臉的滄桑，眸子里仍有不屈的挑戰(zhàn)性，好辯性。見到了我，相當(dāng)于見到了他最青春，最浪漫時光的見證人。我為他的小說集寫過序。我覺得沒有寫好，他那種尋根與先鋒相混合的神神秘秘的風(fēng)格，我不是很能把握，但我硬著頭皮寫了。這在多年后的今天，似乎變成了一種功勞。雙方都感慨萬端。聽說建政當(dāng)過一陣副縣長，試圖走從政的路，現(xiàn)在是到黨史辦屬下的一個委員會做事。當(dāng)官以前，他的創(chuàng)作力旺盛，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發(fā)過好幾篇小說。但多年前已完全停下了。我望著這個在魯院班上唱花兒唱得最妙，寫東西出手最快，男子漢氣十足的人，忽感時光疾馳而過，好像就在耳邊呼嘯，不由得生出幾分傷感。我也不知道在這里，他究竟應(yīng)該選擇什么。那天純屬民間聚會，卻沒動白酒，建政便顯得比較冷靜，給我們畫了去瑪曲的路線圖。我們想在日落前趕上格薩爾賽馬大會，便匆匆上路了。

甘南多河，而且都是名河，大河。由于山勢峻拔，切割劇烈，積雪融化，雨量豐沛，地下裂隙水和地上融雪水交匯，使得甘南成為多條大河的發(fā)源地，其神奇性令我想起云南橫斷山脈發(fā)源了多條河流一樣。后來請教人，才知這里的每條大河都有一個藏語名字，而且都有一個“曲”字：黃河叫瑪曲；洮河叫碌曲；大夏河叫桑曲；白龍江叫舟曲。真妙??！沿途看見一條波浪洶涌的河，卻叫不出名字。我猜測，它可能是洮河，此乃黃河一大支流，發(fā)源于碌曲縣南的西傾山。記得60年代一個冬日，我曾在岷縣看見過洮河，只見貼近水面之上另有一層冰粒，經(jīng)陽光一照耀，像在一條河上疊壓著另一條銀河，美麗絕倫。不知此景觀還存在否？但也有可能是大夏河，那也是黃河一大支流，夏河縣，臨夏市，皆因其得名。它發(fā)源于甘青邊界的大不勒赫卡山，山下的?？撇菰瓊髡f是格薩爾王煨桑祈神之地，水流于此，故稱桑曲。當(dāng)然，它決不可能是瑪曲或者舟曲，因?yàn)槟莾蓷l大河，還沒有到撩開面紗的時候。

沿途我們不斷停下來，拍照，贊嘆，流連，這里可能有自我肯定和故作夸張的成分，耽誤了不少時間。但景色確實(shí)太美。比如，猝然面對巨大的濕地“尕海”，會產(chǎn)生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萬古寂寥感；再如一登上瑪曲山口，油然而生“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之慨。它的海拔竟高達(dá)4000米，只見彩色的經(jīng)幡、在山頂臨風(fēng)翻飛，千山萬壑從你的腳下分流而去，像遠(yuǎn)去的波濤，人便突然有一種長了翅膀的感覺。

啊呀糟糕！此時才注意到，公路上不斷有騎著摩托衣著鮮亮的藏胞帶著滿足的神情飛掠而過，而伸出一排馬頭的卡車也一輛輛從身邊駛過，我們這才回過神來：賽馬大會結(jié)束了，全是“貪玩”惹的禍啊。待我們一口氣趕到賽馬會現(xiàn)場時，天色薄暗，但見如云的帳篷鋪向天際，暮色中匆匆趕路的藏女明目皓齒，銀鐲子閃亮，而向四面散去的馬隊(duì)則蹄聲得得，帶起一片煙塵；只有滿地的紙屑和塑料袋讓人想見白天的喧騰。聽說每年這里的格薩爾賽馬大會，都要匯聚甘青川三省最剽悍的騎手，它是目前國內(nèi)最大的賽馬會。我們竟然沒有看上，萬分遺憾哪！

站在瑪曲的夜的街頭，滿眼是穿著藏服的紅男綠女，騎著高頭大馬的青銅膚色的騎手昂然經(jīng)過，我竟有些孤獨(dú)和恐慌的感覺，像置身在語言不通的國外。來到瑪曲，我和徐兆壽都有了高原反應(yīng)，身體不適，頭暈，加上唐翰存講了一個聽來的血腥故事，我們變得很緊張。事后證明是場虛驚?，斍h的藏族人口占到90%，其種族的純粹度比拉薩等西藏城市還要高。我們根本找不到對話的人。

一高一矮兩個黑臉膛的人出現(xiàn)了，他們是藏族詩人瘦水和漢族文史專家陳拓，當(dāng)?shù)刂奈幕?。像所有高海拔地區(qū)的人一樣，他們皆寡言罕語，讓你猜不出在想什么。他們一路無話，帶我們來到了瑪曲———天下黃河第一彎的地方。在一臨河的帳篷里圍桌而坐，一邊賞月，一邊看黃河。草原的風(fēng)打著呼哨在帳篷外游蕩。早晚溫差大，得穿毛衣了。我們喝著真正的奶茶，一碗又一碗。黃河完全不是想象的洶涌和咆哮，而是出奇的安靜，靜極了，在月下無聲地流淌著，溫柔恬靜得讓人想上去撫摩。陳拓說，別看它表面平靜，清澈，內(nèi)里很兇險的。瘦水卻唱起了倉央嘉措的情歌，氣氛忽然變得神秘而恍惚。張語和后來描述道：月光灑在黃河上/她們溫柔，令人心碎/河邊帳篷里，一個人在歌唱/在那東山頂上，升起潔白的月亮/我不敢抬頭望，那輪倉央嘉措的月亮。正是當(dāng)時情形的寫照。

我問，為什么要叫瑪曲呢？說是，因黃河從南、東、北三面圍裹著瑪曲縣城，遂形成了天下黃河第一彎，故有此名。另一更有力的說法是，黃河發(fā)源于巴顏喀拉，經(jīng)星宿海，鄂梭湖，蜿蜒穿行于阿尼瑪卿神山。因它是源自瑪卿神山的河，故稱瑪曲。我們向帳篷外引頸望去，希望看到瑪卿神山的身影，當(dāng)然只能是厚厚的夜色。啊，高聳的，陰森的，無極的阿尼瑪卿山啊。

從帳篷出來，開車回瑪曲縣城，不料遭遇意外：汽車的夜燈前面黑壓壓一大片，去路被堵了!毫無思想準(zhǔn)備的我們，不知遇見了何物，個個驚懼。透過車窗細(xì)瞧，原來是無數(shù)牦牛佇立著，木木地觀望我們的車?，F(xiàn)在誰敢惹動物啊，只得熄了火，龜縮車中。一會兒傳來摩托聲，放牛的藏民騎著摩托在牛群中熟練地繞來繞去，迅速驅(qū)趕開了，牦牛們相跟著消失在夏夜的草原。

這里不能不說一說摩托。瑪曲堪稱摩托之城。據(jù)介紹，現(xiàn)在的牧人，極少步行，也不騎馬，改為騎摩托放牧，大大提高了牧業(yè)生產(chǎn)力。瑪曲是個富足的縣，一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四萬三千多人，合每平方公里四人。人少而牛羊多，好啊，現(xiàn)在城市對牛羊肉的需求量何其大，他們的收入之好可以想見。于是，滿街盡是臉冒紅光，喜溢眉梢的摩托車手。最有趣的是，喇嘛也騎摩托，白天看到過一個披著袈裟的喇嘛，邊騎摩托邊打手機(jī)，一團(tuán)紫紅飛奔而來，紫紅一團(tuán)絕塵而去，十分瀟灑。

第二天，8月18日，第一個目標(biāo)是奔郎木寺（藏語仙女之意）。郎木寺名氣很大，為什么大，卻也并不真知。小時候，在地圖上看到甘川交界地有個“郎木寺”，就好奇，覺得這三個字無論發(fā)音還是字形都別致，悠然神往，后來得知“郎木”乃藏語，又常常聽人用夸耀的口氣提起它，就更堅(jiān)定了此次尋訪的決心。

從瑪曲到郎木寺有一沙石路近道，只需60公里，但因廣本車的底盤低，昨天已磕碰了好幾回，車主心疼新車，不愿走沙石路，我也不好說什么，便返回了尕海岔口，由那里轉(zhuǎn)道郎木寺。那可就遠(yuǎn)多了。

郎木寺終于在高山峽谷間浮出它清新的面寵，一眼看過去，你得承認(rèn)，它有一種陌生的美和不凡的氣質(zhì)。突出的感覺是，有種世外桃源感，甚至是遺世獨(dú)立感。用清幽，明凈，恬靜，透亮，爽翠來形容，都不過分。由于當(dāng)?shù)孛窬印八宸俊比媚举|(zhì)結(jié)構(gòu)，且一色紅頂子，鑲嵌在幾條綠油油的山谷中，俯瞰之際，紅綠相間，竟然顯出一派歐式風(fēng)格，于是人稱郎木寺鎮(zhèn)是“東方小瑞士”，實(shí)乃巧合。主寺院建在山腰上，有一呈70度角的鋪滿卵石的窄路仰著，汽車們鉚足了勁干吼好久才能爬上去。郎木寺是格魯巴派的名寺，平時甘青川三省的朝圣者絡(luò)繹于途。我們?nèi)r，寺院經(jīng)堂里喇嘛們正在“辯經(jīng)”，聽不懂，但看主辯喇嘛不斷地?fù)粽?，并用夸張的聲調(diào)宣講，似有表演化傾向。現(xiàn)在什么都帶上表演性，可嘆。寺外樹陰下的空場子上，小喇嘛們在統(tǒng)一指揮下蹦蹦跳跳，看上去很像跳集體舞。天葬臺在后山，不少人跑過去看。

我總算弄明白郎木寺名氣大的原因。首先，它是白龍江的發(fā)源地，沿山峽向上一公里處有三眼泉，日夜冒泉水，此即白龍江之源頭，誰能想到，最后匯聚成了嘉陵江的浩蕩涌流。其次，一水之隔，使郎木寺鎮(zhèn)分屬甘川兩省，而這一帶的寺院群包含了三個部分，一是屬四川的格爾底寺，一是屬甘肅的郎木寺主寺，還有兩大寺之間的伊斯蘭清真寺，使三大寺院差不多連成一氣，中間由小河相隔，鐘磬之聲相聞，藏回漢信徒和諧相處了多少歲月，這無疑構(gòu)成了一派獨(dú)特的祥和的溫馨的大宗教氣象。如此之地，焉能不名？

但寺院的公共設(shè)施似過于簡陋，尚需改進(jìn)。除了道路難走，那么多游客卻沒個廁所，只在門外溝邊用板條搭一小棚，僅容一人，半敞開著，男女通用。我如廁時一個下蹲，手機(jī)掉了出來，眼看著滾向了無底的糞坑，我一個側(cè)撲，用“一指禪”將其摁定在深淵之邊。好懸哪！要是骨碌下去，就沒影了，我五百個電話號碼全丟，還有心思游玩嗎？

興許是手機(jī)“大難不死”，使我有些亢奮，胃口也開了。在“馬二力”———由哥兒倆在分屬甘川的街兩旁開的面館———北面屬甘省的店里，吃了一大碗羊肉燴面，就了一整頭生蒜，外加一大碗面湯。大家也都吃了不少。然后，仍由徐兆壽開車，向迭部進(jìn)發(fā)。

進(jìn)入迭部境內(nèi)，景色大異，不再是丘陵，換成了深山老林，沿著湍急的白龍江，車像扭麻花似的在深山里扭來扭去。山很高，須得仰視才看到頂，有些地方大石如巨屋，東倒西歪，滾到路側(cè)，好像剛發(fā)生過地震的現(xiàn)場，又像是泥石流隨時要爆發(fā)的樣子。我暗暗恐懼，盼著車趕快開過去，好像晚一秒就可能被砸在里面，或者后面有人追殺一樣。全是土路，有好幾次走到了四川省境內(nèi)，發(fā)現(xiàn)計生標(biāo)語落款是四川某鎮(zhèn)，才悟出走錯了，再折回來。有時走十幾公里都遇不上來車，有種天荒地老的被拋棄感。后來就好了，山是無邊的青翠，江是深深的清澈。天黑時分終于到達(dá)迭部。街上幾乎沒有摩托車，很是幽靜，藏民雖然占到75%，卻不怎么穿藏服，像一個漢化程度較高的小城?？h城附近最多的是蕨麻豬，長不大，滿街亂跑，以吃蕨麻長大，聽說肉極香嫩。

縣長，武裝部長，宣傳部長，在一山坡木屋安排吃飯?？h長叫趙凌云，藏族，談了許多宏偉設(shè)想。聽說我們要去扎尕那，他略感意外。因?yàn)榈楷F(xiàn)在最火的旅游點(diǎn)是臘子口，那里的風(fēng)光著實(shí)極佳。

第三天，8月19日，天一亮我的心就開始激動了，馬上就要看見魂?duì)繅衾@的扎尕那了。它到底是什么樣子??？扎尕那，藏語意為“石箱子”，當(dāng)?shù)厝擞址Q其“閻王殿”。它在迭部縣城西北20公里處，屬于橫亙迭部縣境北部的迭山一隅。不料我們運(yùn)氣不佳，趕上了濕霧籠罩的天氣。霧潮沉浮，人在霧中，時有被抬在天上的感覺。穿過一道綠色的天然長峽和鬼斧神工的石門，就進(jìn)入了扎尕那石城。天陰晦著，只能望見石城中離我們較近的地方：坡上四個藏族寨子、城正中央一座寺院，以及云霧中隱約的山水。兆壽唯恐陰天的扎尕那讓我失望，反復(fù)嗟嘆著說，太陽若能出來就好了！他曾來過，是晴天。現(xiàn)在整個迭山都跌落在云霧里，扎尕那的幻境是看不到了。他的話還沒完，一座山就突兀地橫在眼前，這座山渾身上下竟披著一圈一圈的環(huán)形云霧，森然站立著———是山神！我們馬上下車，崇敬、畏懼、驚訝地久久仰望著他。

順著泥濘的土路，迭部的朋友帶我們向山神方向緩緩上行，山神近了，愈發(fā)顯得高大威嚴(yán)與不可親近。腳下的山坡上一片狼藉，原來這是前幾天原生態(tài)民歌會的會址。在這美妙的地方唱民歌肯定是件美妙的事，而山光水色卻被滿地的垃圾壞了。想到趙縣長談到開發(fā)旅游是迭部縣發(fā)展經(jīng)濟(jì)的最大希望，就想到了人的可怕。正在此時，迭部的朋友指著一窩古老的藏族榻板房說，你看，楊顯惠就在那里住過好幾天。有人就說，有時間住上幾天肯定是好啊。正說著，兩位拾柴的藏族婦女帶著一個小孩從山上下來，胸前都掛著佛珠。能在這荒渺大山中相遇也是一份緣啊，這樣想著，我便上前用手勢比劃，要和她們合影。她們當(dāng)然明白，照完相繼續(xù)下山了，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一直微笑著。這時，迭部的詩人阿垅說，要想看扎尕那最美的石林，一定得步行，從山神北面前行五公里左右進(jìn)去，來回需五六個小時?？粗煜掠甑奶?，想想回蘭州的遙遠(yuǎn)，我只好說，留個念想吧，以后有機(jī)會再來。

不覺到了一座寨子腳下。寨子里不見一個人，只見一座小橋和幾頭牛。這些牛清一色的黑，頭上兩把鐮刀樣的大角，模樣威風(fēng)，眼神卻很溫柔，其中一頭靜靜地望著我，仿佛在說，你是從哪兒來的啊，我不是在做夢吧？

兆壽一邊驅(qū)車上山，一邊對著越來越濃的霧嘆息，而我卻已經(jīng)被這石城中怪異的山形震懾，有的猙獰，有的慈祥，有的傲慢，有的森嚴(yán)佇立，共同構(gòu)成了一種恐怖詭譎的美。但越是心生恐懼，越是想看。車沒走多遠(yuǎn)，我便說，停一下，取個景。在一處山坳，石頭全是人的白，一條小溪蜿蜒流下，仿佛很久之前這里發(fā)生過激烈的惡戰(zhàn)，余下了大堆當(dāng)年的骨頭。這時我的學(xué)生張語和突然順著山坳向上奔去，問她干什么，也不說，我們一齊喊，小心，石頭滑！沿著她去的方向，只見白石縫中綻放著一枝奪目的紅花，顯得無比冷傲、艷麗，孤獨(dú)。她摘了那朵紅花捧在手中說，剛才我覺得有人在喚我，一抬頭就看到了這花，我要把它帶回蘭州。

走走停停，到了山頂。扎尕那山頂海拔4000多米，下窺，云霧在腳下澎湃不息，那些寨子早不見了影蹤?，F(xiàn)在這世界就剩下我們幾個，讓人感覺塵世離我們已極為遙遠(yuǎn)。旁邊一座山很怪，灰白顏色，山頂竟然有個很圓的洞，不大不小，光線剛好從洞的背面射過來，照著信步的云團(tuán)，很像一只天眼。我忽發(fā)奇想，倘若把每人放在天眼的那一束光中照射，會不會顯出前世的原形？有人變成一只白狐，有人變成一只山魈……

在某些時刻，人的感覺是相通的，也許大家都想到了在這原始古老的國度里做一只自由的鷹，都想張開雙臂，不，應(yīng)該是雙翅，飛翔在這茫茫的雪山之巔，白云之上。翰存低吟道，扎尕那啊，你是天堂的骨頭遺落在這里。然后，站在那里作飛翔狀。我仿佛看到他的靈魂已經(jīng)起飛，向那亙古不變的時空升去。

啊，高聳入云的扎尕那，此刻只有我們幾個，在更高的峰巔之上，還有幾只寂然不動的鷹，它們是我們的親人啊。如果時光也累了，就讓它在此地此刻歇歇腳吧！然而，塵世的另一只手從山外伸過來，輕輕地拍打我們，小聲說，快回去吧。大家似乎都聽見了這聲音，默默地回到了車上。

開始下山了。在無邊荒蠻的落著小雨的山路上，在看來決不可能有人跡的無人區(qū)，忽然西游記似的，冒出了一男一女兩個藏胞，像姐弟倆，他們把臉貼到雨濕的車窗玻璃上，舉起一大束白色的花球，說是雪蓮。為了不讓雨中人失望，我遞出了20塊錢，順便問了一句，你們住哪里，藏女說，“十個家”，大概是個地名。

峰回路轉(zhuǎn)時，突然出現(xiàn)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像就地打坐的老者，滿臉威嚴(yán)。我們停了車。小公主徐藝丹忽然說出大人的話：太恐怖了，我們快走吧。只見那座山向南傾斜著，恰巧有幾只鷹蹲在上面。我也說，趕緊走吧，不要驚動山鷹。大家復(fù)匆匆上車前行。突然，一道木欄桿擋住了去路。正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路旁隱蔽的小屋飛出了一個藏族漢子，極高大威猛，我真疑心他是不是一只巨鷹或猛虎變的。大家忙說，是你們趙縣長請我們來的。他似乎聽懂了，露出憨厚的笑，隨手升起了橫桿。在流連與驚懼交織中，扎尕那在我們身后越來越遠(yuǎn)。我們仿佛從天上一步步降落到人間。車行到山底下時，我沒有再回頭。

我的心是多么矛盾：我寫文章，希望人們知道扎尕那的美，但我深知，一旦知道的人一多，蜂擁而至，它立刻就會變色變味。試想，拉薩本地人原也不過十多萬，現(xiàn)在是幾十萬外地游客包圍著這十多萬人，于是拉薩與內(nèi)地的差異很快消失了，滿街也是山城火鍋，北京烤鴨，牛肉拉面館，藏民也穿著西裝，只是臉黑些罷了。當(dāng)年的九寨溝，不過是九個藏族寨子，與世無爭地自在著，可現(xiàn)在每天萬頭攢動，沒有消停的時候。所以，就某種意義來說，我又希望知道扎尕那的人越少越好，迭部的變化越緩慢越好；可是，那窮困縣該怎么改變面貌呢？天上的、云端里的扎尕那啊，我是為尋求自由和美感而來，為尋求純凈和圣潔而來，但愿我的筆不要無意中傷害了你的純潔無瑕和絕世之美。所以我決定，關(guān)于你，只寫此文，再也不寫了，看不到的人就不要看了。

2007年10月16日

責(zé)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