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春日初至,心里都有某種異樣的感受。這種感受其實與氣候無關,只是一種情結或是一種心緒。開始連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漸漸地,我才覺得這種心緒其實是喜和憾的混合物。喜者,因陰歷三月初四是我的生日,盡管有些人從不愿意提及自己又長一歲,一則害怕退休,不忍心離開自己工作多年的崗位;二則擔心失去位子;其三,恐年長一歲就離墳墓近了一步……種種而已。
余不懼休而歸家,亦不想爭其一官半職,至于是否上天堂或者下地獄嘛,那要看你生前是否積德行善了。母親把我?guī)У竭@世上,她老人家說,希望自己的兒子一生都快樂,所以我自懂事時始,便認為新的一歲的開始,如旭日又升,令我渾身充滿了活力,因為新的一年,會有新的目標,新的追求和新的創(chuàng)造在等我去實現。
人無目標,活如走獸;人無追求,活無動力;而人無創(chuàng)造,只是享受他人的成果茍活于世,豈不枉來一遭?故而新的一年里我會有諸多想法去兌現,這便是喜也。而其憾是因為每逢生日這一天,常人都喜歡吃喝一頓,慶祝一番,乃人之常情,然我于32歲以前似乎沒有過生日這個概念。這倒不是家境貧寒,也不是父母不喜歡我;相反身為長子、長孫,祖父、祖母視我如掌上明珠,疼愛有加。而不知怎地,祖母竟然下達了一條似乎不近人情的“旨意”:“什么時候晏彪當上了爸爸再給他過生日,那時他自然就知道做父母的該有多不易了?!碑敃r年幼,不知祖母話之內涵亦不知做父母之艱辛;但祖母是我們一家之主,說話很有權威,況且我是她老人家一手帶大的,祖母的言行對我的一生都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故一直不敢違。直至1989年我得子之后,祖母也履行了她的諾言,為我做了一頓最愛吃的炸醬面。
正是因了這個緣故,我似乎對過生日少了些興趣。不知從何時起養(yǎng)成了在那一天拿出自己的影集,細細觀賞影集中的親朋好友們,權作精神大餐,而這種習慣一直保持至今。為何言憾?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友人與師長也在增歲,每當我翻看影集時,幾乎每年都有一至兩位師長及文友離我而去,只有憑借著往日留下的音容笑貌追憶著我們的友誼,他們的美德,豈非大憾?
關于過生日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在我40歲生日時,恰好在胡青老人家里,她是著名作家老舍先生夫人,時年已經九十多歲,知道我過生日,老人家特意送我兩個字———長樂。
此為何意?老人告訴我,人生不過百年,在短暫人生之途中能夠不斷找其樂,予其樂,不就是最大的快樂嗎?不僅老人的話令我終生難忘,其書法亦彌足珍貴,尤“找其樂,予其樂”之語深銘五內。每當品味胡老的“長樂”二字,總有感悟。想當年,老人家曾以90高壽尚能揮毫而手不顫,無論求字、索畫者為何人,她老人家從不拒絕,其行善之心不分長幼、職位高低,每每以長樂之心處事,以長樂之心待人,整日快樂如佛,豈不長壽?
然而,我無施恩與人之技,眾友每每于關鍵之時卻往往施恩與我,故49歲生日時方有了這樣的八個字———何以長樂?唯有懷友!回望49載的人生之途,朋友于我重如生命,恰如納蘭性德先生之語:朋友為肺腑。故而為朋友出力辦事———樂也,懷念朋友間的友誼———大樂也。于是在生日這天獨與相冊中的新朋舊友相聚同樂,便成了我最有意義的生日紀念了。因為我一生最愛的是朋友,最敬的是朋友,最念的還是朋友!
我書柜里的東西很多,但我最為珍貴的是那本絳紅色緞面的相冊。在這本相冊里既有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來的父母之照,也有含辛茹苦養(yǎng)育我成人的祖父、祖母的照片;而更多的則是在我人生之途中幫助、支持過我的朋友及師長的照片。在生日那天,我不能一一將他們請到家里來小坐,喝一杯水酒,品一品清茶;但看一看他們的音容笑貌,想一想他們?yōu)槿颂幨赖娘L范,重溫昨日的友情,從他們熟悉的笑靨里、眼神中我歡揀些美好的回憶,便是我度過每一個生日的最好的禮物。
今天,我又翻開了那本古色古香的相冊。在這本相冊里,有我與祖母、父親和伯仁兒的那張非常有紀念意義的四世同堂的照片,因最疼愛我的祖母去世已經九年余了,這照片也就成了最珍惜的絕版。
這一頁的幾張照片令人難忘……
鄉(xiāng)土文學作家劉紹棠、滿族作家端木蕻良、中國作協原黨組書記唐達成、作家李準、臧克家老、吳祖光老、詩人張志民、將軍李真、篆刻家王十川、著名指揮家李德倫、著名導演凌子峰……人雖去影卻在,盡管他們已然仙逝,但笑容依然,魅力依然,文章依然,品德依然。人者誰無死?但看是否活在人們心里。
中國作協原黨組書記唐達成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在我的相冊里,唯獨沒有與唐達成先生的合影,只有一張為配發(fā)唐先生的文章而拍攝的照片,但還不清楚,盡管不清楚可我一直保存至今。
每當看到達成先生的遺照,便會想起幾年前發(fā)生的一件小事。那是1998春節(jié)前后,雜志社的一位主編朋友打來電話說,唐達成對你的散文稱贊有加呀。
原來他們雜志社每年度都舉辦評獎活動,唐達成和幾位著名作家是評委。在開評委會那天,唐先生除了對入選篇目評論一番后,還對我發(fā)表在第十期上的散文《上林湖》夸獎了一番,并建議評獎。
1998年冬天,我的散文集《真水無香》出版了,想特意送給唐先生一本。在他家里我們談天說地,說文章道書法,但唐先生始終沒有向我提起評獎這件事,其實我是想借送書的機會向唐先生表達謝意的。臨走時我請?zhí)葡壬头珜?,他說我的書法不值得一掛,但我寫的內容尚可。說完朗朗地笑了。
片刻,“故圓照之象,務在博觀”的“唐體”落于紙上(我們都喜歡稱唐先生的書法為唐體),俊秀而流暢。
從唐先生家出來,走在街上,想先生這兩句話,“故圓照之象,務在博觀”是劉勰《文心雕龍·知音》中一段話里的其中一句:“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在博觀。”忽然有所悟,唐先生是在鼓勵我,也是在希望我如欲更上一層樓還要博觀。
1999年,唐先生駕鶴而去,我總想寫點什么,一直沒有機會。如今,在唐先生逝世八周年之際,把這件小事寫出來,終于了卻了一樁心愿。
翻過這令人無限懷念的一頁,便是文壇老壽星如文懷沙老、季羨林老的風采,最愜意的是看王鐵成、鄭小瑛、歐陽中石和方成等藝術家們的神采了:有的凝眸而思,像個思想者;有的大笑不羈,猶如頑童;有的聚精會神,細品友技;就連吸煙,也派頭十足!
照片,一張張地翻著,這里有兒時的發(fā)小,少年的同窗,插隊時的難友,業(yè)余體校時的師兄弟……
“《北京工人報》創(chuàng)刊紀念。1992年冬?!?/p>
這是一張集體合影。每每望著這張合影,總會勾起許多美好與痛苦的回憶。1992年,這是令我興奮、讓我難忘的一年,正是這一年的到來,我的命運出現了轉折。在此之前我雖然已經發(fā)表了許多作品,但一直在某研究院當化學工。時任北京工人雜志社的副主編、后任北京工人報社總編的胡先生(我創(chuàng)作初期的一些作品是經他手刊登在《北京工人》雜志上的,他當年是我的責編,對我的人品、寫作水平較為知曉),在組建《北京工人報》時調我到報社組建“紅葉”副刊,便為我創(chuàng)造了這次人生轉折的機會。盡管我只將《北京工人報》副刊創(chuàng)辦好后八個月便離開了那里,但胡先生把一個倒班工人、業(yè)余作者變成了報社的編輯,從此跨入了新聞工作者行列是功不可沒的。在我調離《北京工人報》后聽說胡先生犯了經濟錯誤。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想,不管他當初犯了什么錯誤,我相信組織上是會原諒他并會給他以改過自新的機會;同時我也相信,胡先生并非大惡不赦之人,因為,他曾經施恩于人,當年我調到報社沒有請他吃過一次飯,他也沒有收過我一分錢的禮物。現在回想起來,沒有那次人生的轉折,也許要達到今天的成就或許要晚十年,抑或永遠不會有今天的我。
老照片已經有些發(fā)黃了,如這49年風雨滄桑。盡管我走了許多的彎路,而且從一個工人到作家這路漫長且不容易,但每逢關鍵時刻,都有朋友給予我無私的關愛與提攜,使我每次翻看這些友人、師長的一幀幀照片,總會由衷地在心里說一聲謝謝,道一聲珍重。
長樂,長找朋友關懷之樂;長找?guī)熼L教誨之樂;長找兄弟友誼之樂;長找同事美德之樂;這已成為我生日紀念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生日與照片,這似不相關又緊密相連的,是我一生中最為珍貴、極其重要而且永遠珍藏的心靈底片。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