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花中的閃電。
我在銀色紙盒上寫下它的名字,立刻感到驚心動魄的美,以及壓抑。我有一朵枯褐色的球桿,脫花后的果實,如一個小藥壺,里面包裹的,是無數(shù)細(xì)小美艷的罌粟的種子,在十一月里種下,春天它會發(fā)芽,然后,開出花來,罌粟花。
我寫下地址,送它去一個遠(yuǎn)方,告訴女友,給你留著罌粟花的種子,它們可以在你的窗臺上開花了。她說,期待美麗的花,只是,不會把我抓起來吧?
關(guān)于罌粟,有很多可怕的傳說。可是,為了一朵花的盛開被抓起來是多浪漫的事啊!
美麗的十一月。保佑我一定種得它們都開花。
我告訴她,爸爸種了它們年年開的,一小群叛道離經(jīng)的植物,藏在桃樹下,仰臉看著桃花,然后,等那一樹粉紅的羽衣褪盡,天地間就只剩她們了。
女友說她對花沒有耐心。哦,對待罌粟是可以那樣的,它根本不要你管,你看《閑情偶寄》這樣說它:“花之善變者,莫如罌粟。藝此花如蓄豹,觀其變也。牡丹謝而芍藥繼之,芍藥謝而罌粟繼之,皆繁之極、盛之至者也?!彼约呵那牡亻L顏色,長樣子,迫不及待地開放,然后凋謝。
當(dāng)年我第一次在桃樹下看見她們,忍不住驚嘆了一句,“比罌粟花還要美!”
那些花冷笑了。
那冷笑沒有一絲香味,然而她的顏色和她的冷漠相反,瘋狂到像要燃燒,憂傷得像要死去。輕輕碰一下花柄,茂密的花瓣便突然松動。羽化是向上飛升的,而罌粟的跌落,是向下去的,一瞬間便零落成泥。
是廣陵散是關(guān)山月是梅花三弄是十面埋伏的最后一個音符,帶走了整支曲子,從此,再也不可遇見,再也不可擁有。
有些驚嘆總是驚人的相似?!粼髟缒暝嫱瑢W(xué)當(dāng)“槍手”,代寫了一篇關(guān)于李賀詩歌的讀書筆記,聞一多看過后,嘆道:“比汪曾祺寫得還要好!”那篇文章,似乎就是以黑罌粟命名的。
晚唐,是歷史中最嚴(yán)酷、最悲哀的稱呼??梢钥吹侥荷械馁Z島、韓愈、溫飛卿、李商隱,而李長吉則守在窗前望著天,眼睛里飛舞著各種幻想。他認(rèn)定自己只能在詩里活下來。用詩來承載他整個生命。漸漸為詩所蠱惑,整個跳到詩里去,詩之外再也找不到他自己了。他的時代是黑的。這正作了他的詩的底色。他在一片黑色上描畫他的夢,濃綠、殷紅、金黃,交錯成充滿了魔性的圖案。這怪艷是他所向往的,是黑色之前都曾存在過的,那是整個唐朝的顏色。從此記住李賀,記住罌粟。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罌粟,堪與它相比的只有漢字,那些字落進(jìn)孤清的文人手中,就成了密密麻麻的罌粟的種子,在晚唐的土壤里,爆發(fā)出詩一樣的凄艷決絕。
然后,她的美一縷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