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怪僻的王婆婆
老太婆雖如朽木般丑陋,她的出現(xiàn),卻立即給這條街帶來了無限生機,一大群保姆蜂擁過去,將老太婆圍在核心,各自揀著最貼心的話說著,眼巴巴看著,希望老太婆能夠選中自己。我正愁無落腳之處,一見“救星”出現(xiàn),急忙擠進去,站在老太婆面前,甜甜地說,老婆婆,您請保姆呀?您看我侍候您行不?老婆婆一下子將渾濁的目光鎖定在我身上,從頭打量到腳,打量完了說,你愿意侍候我老婆子?我說愿意。我給你三百五十元一個月你看行不?老婆婆多少錢都行,只要您我有緣就成。那我們就走吧。我高興地付了三輪車車錢,然后扶著老婆婆鉆進出租車。在那一剎那,我突然看見那幾個婦女都用一種銳利的目光盯著我,那是一種嫉妒和憎恨交織的目光。
“那些湖南人,沒有一個是好人,我才不用呢。前一陣子請了一個,她偷了我的東西,我一說,她還和我吵架?!币宦飞?,老婆婆說了很多話,她的話語親切、溫和。我聽了這么溫柔的話,心里感到熱熱的。最令我感動的是,老婆婆說她年輕時是一名紅軍團長,率領部隊打仗時負過傷,落下終身殘疾。我對老婆婆更是肅然起敬,心想,一定要侍候好她老人家。
二十分鐘過后,出租車開到一處暗綠色的鐵門前停住,老婆婆付了車錢,由我扶著從車中出來。暗綠色的鐵門加上暗綠色的圍墻,給人一種很別致的感覺。進了鐵門,里面新鮮清幽的空氣,讓人立刻感到神清氣爽。除了當中一條白色的過道外,兩邊全是青幽幽整齊的草坪,草坪上又零星長著一些樹子,樹子上頂著茂盛的蒼綠的葉子。當然,草坪中也偶爾夾雜一些花圃,進門靠左側不遠處,你若仰起頭仔細看去,又會發(fā)現(xiàn)一幢幢樓房掩映在蒼綠色的樹葉中,若隱若現(xiàn)。
一進鐵門,便有人朝著老婆婆親切地打著招呼:王婆婆,又換保姆了。王婆婆便應道,是啊,前幾天那個不行,我又換了一個。一路走去,一路就有人這樣招呼著,王婆婆也就這樣應著。打招呼的人既有中年人也有年輕人,他們都是男的,大多穿著軍裝,口氣皆帶著親切和尊敬。往左拐過彎又走了一段路,這才到了王婆婆的住處。一進門,王婆婆立刻命令道:“把包放下,上樓收衣服。”隨著話聲落,王婆婆已拄著拐杖“哆哆哆”地往樓上走。我聽得一愣,隨即擔心王婆婆上樓梯吃力,想去攙扶。然而,王婆婆拄著拐杖弓著背走得很快,一掃先前那種顫巍巍搖搖欲倒的老邁相,很有一股子率領千軍萬馬的氣魄。我不敢怠慢,急忙隨王婆婆上了二樓。陽臺上晾了一繩子衣褲,大人的小孩的都有。一上樓腳還未站穩(wěn),王婆婆的拐杖往地上“哆”地一杵,“收!”我立刻收起來。
“咋的,你連折衣褲都不會?”
我又立即收一樣折一樣。王婆婆顯得很生氣和著急的樣子,拐杖連連在地上杵著,發(fā)出一連串的“哆哆”聲,口中抱怨說:“你折不來衣服,我要你干啥,我兒媳又要怪我了……”
我本來按照自己的方式折著衣褲,聽王婆婆這樣一抱怨,我還以為自己真的折不來,心一慌手就亂了。我就在王婆婆的抱怨嘮叨聲中手忙腳亂地折騰了半天才勉強將所有的衣褲分類折疊好,又在老人家的吩咐中分別放進兩個房間。
一人吃了一碗早已熬好的已有些微涼的綠豆粥,算是午飯。剛剛收拾完碗筷,王婆婆又命令我睡午覺,說是睡兩個小時就得起來擇洗菜煮飯。我無心睡午覺,但老人家的口氣堅決強硬,容不得半點違背,我只得
躺在床上將眼睛閉上。
電飯煲好學,一教就會,煤氣灶就不一樣,我怎么也學不會,只見王婆婆向左“啪”地一聲打開,藍色的火苗燃起來,再向右“啪”地一聲關住,火立即沒有了。老人家也說,開是向左扭,關是向右扭,可我就是扭不動,王婆婆又顯得非常生氣和著急的樣子,拐杖連連在地上杵著,發(fā)出一連串的“哆哆”聲,口中說:“你怎么這么笨,豬腦子,我請你來做啥子?煤氣又學不會,飯也不能煮,我兒媳又要怪我了。怎么得了,怎么得了……”王婆婆罵個沒完,可我就是學不會,就是打不燃火。罵了半天,沒轍了,老人家只好叫我擇菜、洗菜,然后再切出來。吩咐完了,老人家拄著拐杖不知道進了哪個房間歇著去了。過一會兒便出來看一看,每次進廚房都是氣呼呼的樣子,有時還免不了要罵一頓數(shù)落一陣。我只要一聽見拐杖杵在地上發(fā)出的“哆哆”聲,心里就開始緊張,心說,“慈禧太后”又來了。
菜之類的準備好了,王婆婆氣呼呼地打開煤氣灶,叫我炒菜。菜是按照王婆婆的教導燒的,剛剛燒好,就聽見門上“叮?!钡捻?,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是什么在響,就聽王婆婆吼道:“還不快去開門,連門鈴聲你也聽不懂?!蔽一琶ε苋ラ_門。門開,進來一位中年婦女和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這二人看見我,就像我已經在這個家呆熟了似的,沒有問詢什么,一臉平靜地進入房間。放下手中包之類的東西,又徑直進入廚房。中年婦女看了看擺在灶臺上的菜,淡淡地問了句,這些都是你弄的?我答是。女人再沒有說什么,平靜地一樣一樣重新炒了炒,又煎了兩個雞蛋叫男孩給奶奶送去。我看別人開關煤氣都容易,自己就是學不會。女人平靜地說:“你扭時先往里摁一下?!蔽乙辉?,果然容易。心想,這么簡單的事,說漏一個字,你就是學不會。
飯桌上,女人說:“隨便挑菜吃,不要拘謹,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樣。老太婆那張嘴巴損,不要往心里去。我總希望我們家不要再換保姆了,可老太婆還是兩天換一個?!豹?/p>
男孩接著他媽的話說:“我奶奶就是怪,連自己家里的人都和不攏,更不用說別人了……”
吃過晚飯正在收拾鍋碗,突然傳來王婆婆的吼叫聲,就聽中年女人說:“老太婆叫你了,你快去,她在二樓右邊的房間里,這里我來收拾?!豹?/p>
自從這娘倆進門,就再沒有看到過王婆婆,更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晚飯剛剛吃過,就又開始聽她的數(shù)落和看她那張板著的面孔了。我慌忙來到二樓右邊的房間里,王婆婆正坐在那里看電視。房間很大,除了當中留了一點過道外,兩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南面正中靠墻擺著一幅放大的裱好的中年男人頭像,頭像底下是塊木板,木板上擺著幾個瓷碗,正中的碗中插著幾根正冒著煙子的香,兩邊碗中各放著糕點和水果。王婆婆見我進來,陰沉著臉說:“看見沒有,那是我老頭子,這屋子里的東西你不能動。唉,我找個保姆也是白找了,這屋里也沒人給我收拾……”嘮叨完了,王婆婆將我引進洗澡間,叫我打開熱水器,將水放進浴池里。我開不來熱水器,又挨了一頓臭罵,直到中年女人聽見走進來將熱水器打開,王婆婆才閉上那張嘴巴。
睡覺前,王婆婆吃了一些西藥,然后趴在床上命令我給她涂外敷的藥。她的后背上有一些針尖大的疙瘩,我看好像是痱子,而王婆婆說是一種病。我在默默地涂著藥,而王婆婆卻在沒完沒了地嘮叨:“原先我請了個四川保姆,那才可惡呢,老是偷我的藥……,唉,我請了個保姆也是白請了,沒人給我涂藥……”
第二天凌晨三點鐘,我就被王婆婆叫醒,命令我去買豬肝,說是去遲了就買不到了。豬肝是用來喂她家狼狗的。我不敢怠慢,草草梳洗了一下,就披著夜色在那條白色的過道上匆匆走著。還好,到處都是橘紅色的路燈,偶爾也有站崗的英姿颯爽的兵。因而,雖然是萬籟俱靜的深夜,卻絲毫不感到緊張和害怕。由于昨天王婆婆帶我認過路,因而很容易便找到地方。店鋪在大園子的東面,有六七個鋪子,每個鋪子生意都很好,買肉的或買肝肺的源源不斷。不論買什么都得排隊。大概等了十幾分鐘才輪上了我。豬肝買回來,又該買早點。早點鋪要比肉鋪遠些,在一座很陡的土坡上面。我上去的時候,早點鋪前已經排了一行長蛇似的隊列,每人手里都拿著鋁鍋盆之類的。隊列前頭的師傅們正在和面、揉面,不停地忙碌著。一鍋出籠了,排在前面的遞過家什,口中說著所需之物及數(shù)量,家什里裝著食物走人。沒有輪上的又得等下一鍋出籠。在等待的時間里,人們閑得無聊便拉起了家常。聽得出來,他們相互都是認識的熟悉的。這也不難怪,因為都住在同一個園子里,就像農村里一個組一樣。我進去,由于是一張生面孔,大家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我。有人問我,你是誰家的保姆,我答王婆婆家的。那人鼻中“嗤”的一聲,不屑地癟癟嘴,輕蔑地說:“王瘸子,才隔兩天,又換保姆了?!庇钟腥苏f:“王老不死的,就她那可惡相,都能留住保姆,你瞧著吧,這一個也只呆得了兩天。”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口中的稱呼不是“王瘸子”便是“老不死的”,議論的話沒有一句是好話。等了足有一個多小時才等到所需的包子和稀飯。返回的途中,想想王婆婆沒完沒了的嘮叨和那張陰沉的面孔,以及人們的議論,我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和這樣怪僻的人相處。
回到家中放下早點,王婆婆將我叫進臥室問道:“阿姨,你買早點時他們是不是對你說了很多話,而且都是我的壞話?”我點了點頭。王婆婆又說:“你不要相信他們的鬼話,他們都是一些無聊可惡的人?!弊晕疫M入這個家,這是王婆婆第一次用心平氣和的語氣和我說話。話聲一落,王婆婆的臉又立刻變了,惡聲說道:“你不去燒開水還坐在這里干啥,呆會兒我兒子、兒媳、孫子起來喝什么?”
我立刻進入廚房燒開水。水燒開了,天也亮了,不見男孩和中年女人,只見一中年男人從二樓上下來,大概這男人就是王婆婆口中所說的“兒子”吧。
到臥室看看,見王婆婆還在睡覺。難得這會兒有點閑功夫,我便到院中打掃。院子小巧雅致,周圍有花臺、矮小的樹木,當中擺著一張石桌、幾個石凳,地面上散落著不少的樹葉。正在清掃,突然聽見從臥室里傳出
炸雷似的吼聲:“阿姨,你死到哪里去了,我請你來是干什么的?我大小便你不侍候,便盆也不倒”。
我聽見吼聲,立刻進入臥室,見王婆婆已坐在床上。見我進來,她滿臉怒氣地指了指床前一張漆黑的木
椅說:“那不是便盆,端到廁所里去倒呀?!豹?/p>
我走過木椅一看,見椅子當中果然是空的,空出的地方鑲嵌著一個便盆,便盆里裝了半盆尿液。倒完尿回來,王婆婆已下了床。我看床上凌亂不堪,伸手去整理,王婆婆神經質地伸手阻攔,口中說:“你不要動我的東西?!蔽疫@才看見,王婆婆腰上拴著一個黑色的皮質錢包。既然人家不要整理床鋪,也省得少一事,我便扶著王婆婆出了臥室,進入廚房。一路走來,王婆婆在不停地嘮叨:“我找了個保姆也是白找了,連床鋪也不給我整理……”
不知什么時候,家中又只剩下我和王婆婆二人,買回的早點也只剩下了我們兩人的。吃過早餐,王婆婆叫我將輪椅推到門外,說是要用輪椅推著她去領退休金。另外還有一件事,鄰居老太婆前天闖進她家里罵了她,她要去領導那里告狀。剛剛放好輪椅,就聽見王婆婆的喊聲。我走進房間里,王婆婆正坐在一張椅子中。她看了一眼我,用嘴呶了呶腳前的黑皮鞋,再伸一伸腳。她這副神態(tài)立刻使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電視中舊社會的丫環(huán)侍候主子穿鞋襪的鏡頭。我壓抑在心中的怒氣和不滿終于冒出來一絲。但我很快又壓下去了。我猶豫著。看看那張滿是褶皺的像干核桃殼似的臉,以及那副油盡燈枯朽木似的身架,我懷著一絲同情走近椅子,蹲下身將她的腳套進皮鞋里,然后站起身欲扶王婆婆起來。可是王婆婆坐在椅子中,兩只手撐在扶手上,身子使勁往下墜著。不得已,我只好用力才將其拉了起來,扶著走到門外坐上輪椅,我推著她在那條白色的過道上朝前走去。這時,王婆婆又嘮叨開了:“我請的保姆算是白請了,你又推不動我,咋個得了……”
壓抑在心中的怒氣和不滿又涌出來了,而且這次是所有的怒氣和不滿都涌出來了。我停下腳步,伸出兩只手很想卡在那副滿是褶皺的脖子上,扼住她的喉嚨,使她發(fā)不出令人生厭的嘮叨聲??墒?,保姆市場書攤老板的話,我還清清楚楚記得,聽人嘮叨總比被不明不白抓進拘留所強。想到這里,我只好將涌出來的怒氣和不滿再次壓回到心里,重新推著輪椅朝前走去。一路走著,隨處都能看見那些穿著草綠色軍裝的年輕人或在草坪或在花圃中勞作,看看人家朝氣蓬勃的樣子,再看看自己,年齡與他們相差不大,卻落得這般境地。
在王婆婆的嘮叨中傷傷感感又過了一天,到第三天再也忍受不了了。我想,即使前面是火坑、泥潭,我也愿意跳下去,而不愿再聽這個老太婆嘮叨一句。吃過早點,我說要走,王婆婆很是驚訝地說:“怎么,你也要走?其實,我很舍不得你,我請的保姆當中,你是最聽話的一個,你能不能不走?”我搖頭。王婆婆從樓上將她的兒子喊下來,目的是要他勸住我。她的兒子一直都在埋怨說:“你這張嘴巴真是,連一個保姆都留不住。既然人家執(zhí)意要走,你就讓人家走唄?!蓖跗牌乓娏舨蛔?,又說:“你要走也可以,但身份證我不能給你,三天的工資也不給。”我說:“工資我可以不要,但身份證你必須給我?!彼齼鹤右膊粷M地說:“人家都要走了,你將身份證留著干什么?”經她兒子這樣一說,王婆婆才勉勉強強將身份證還給了我。
二、阿輝和英子
十二月一日,一早我就來到保姆市場,運氣還不錯,不到半天就找到了工作——給一對小夫妻帶孩子。帶孩子是一件麻煩的事,很多人都不愿意,因而我才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機會。更巧的是,男人也是四川人,和我竟是老鄉(xiāng)。原來他們也是打工的,因為要掙錢,無暇照顧才七個多月的孩子,因而決定請個保姆。他們租住的房子離保姆市場很遠,出租車開了幾十分鐘,下了車七拐八拐,又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到達他們的居住地。門一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桌子殘湯剩菜,七碗八碟及雞骨魚刺,其次就是一間空蕩蕩的大房子,大房子里除了一張大床,一套煤氣灶再無他物。進了門,男的將孩子往女的懷里一塞,便忙著收拾桌上的殘局。桌子基本收拾干凈了,又忙著煮飯。我負責擇菜洗菜。正忙時,突然聽見女的尖叫呼喊:“阿輝,快點,閔閔尿濕了?!卑⑤x立刻丟下手上的活,去給閔閔換尿布。尿布換好了,又忙著去弄飯。一會兒,又聽見女的尖聲呼喊:“阿輝,閔閔哭了,我哄不住?!卑⑤x再次丟下手上的活,口中連聲說:“麻煩,”跑過去抱起閔閔“哦哦”哄著。閔閔不哭了,阿輝將閔閔塞在我懷里。小孩也怪,只有阿輝抱著不哭,我和她媽抱著她都會“哇哇”哭個不停??蘧涂迒h,沒辦法,我抱在懷里搖著走著,嘴里還“哦哦”哄著。所不同的是,我抱著閔閔就沒有人尖聲呼喊阿輝,阿輝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去弄飯菜。飯菜弄好了,很豐盛,阿輝端到桌子上,抱過閔閔開始吃飯。小家伙真怪,阿輝一抱就不哭了,還沖著阿輝笑。阿輝給小家伙喂飯,喂得很毛糙,大人吃的硬米飯阿輝大口大口朝她嘴里塞,幾寸長的菜薹照樣如此,閔閔時常會噎著,一噎著,阿輝就將一根手指伸進閔閔嘴里掏,掏出來再喂。都放下碗筷表示吃飽了,阿輝將閔閔放進我懷里,然后開始收拾殘局。閔閔的媽則開始精心打扮自己。聽阿輝喊閔閔的媽為英子。英子長得很漂亮,瓜子臉,披肩發(fā),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長長的會撩人的睫毛,身材高矮適中,很苗條,胸脯高高隆起。比較而言,阿輝則顯得比較笨拙。阿輝長相平平,濃眉大眼,國字形臉龐,嘴也大。我就想不明白,這兩個不般配的人怎么會走到一起呢。
傍晚,我們到江邊玩耍。我抱著閔閔在前面走,阿輝和英子走在后面,閔閔眼睛緊盯著后面的爸爸媽媽,嘴中咿咿呀呀叫喚著。阿輝和英子則一個勁逗著樂子,
阿輝一會兒抱起英子,一會兒又背起英子,要不就你親他的臉,他親你的臉,時不時地會聽到英子尖銳的笑聲。
晚上,阿輝在門口給我支了一張簡易床,叫我?guī)еh閔睡。閔閔很麻煩,一夜一夜地哭。我抱著她下地搖著走著,睡著了,剛放到床上又哭起來。更糟的是,閔閔還拉稀,一夜得換好幾次尿布,處理幾次稀屎。閔閔的哭聲吵著阿輝和英子了,英子不是抱怨就是罵。有
時阿輝起來兌一瓶奶叫我喂,小家伙吃過就拉,然后又哭??傊@一夜我是甭想睡覺了。
十二月二日
一夜就這么吵吵鬧鬧,忙忙碌碌熬出來了。天麻麻亮,阿輝就叫我抱著閔閔出去玩,意思是他們好安靜地睡一會兒。十點來鐘,終于盼到二人雙雙出去,我立刻抱著閔閔回去。一進家門,我便看到地下到處凌亂地扔著男式和女式臟衣服。包括內褲胸罩在內。由于昨天在保姆市場已說妥,我負責帶孩子、洗衣服和搞衛(wèi)生。因此對這樣的情形我是不該存有怨言。將閔閔哄睡著后,我將衣物收在盆里,再洗出來。
中午,阿輝和英子回來,買回的菜很豐富,雞、魚皆有。飯菜弄熟吃了,二人又走了。閔閔已經認熟了我,不再哭鬧。我將她靠放在床上,開始收拾飯局。小家伙一個勁朝著我笑。
傍晚,我一個人隨便弄了些吃的,早早將閔閔哄睡著,自己好睡一覺。半夜里,阿輝英子回來,接著就聽見鍋碗瓢盆弄得響。好長時間,他二人才熄燈睡覺。
這時又該是閔閔哭鬧的時候了,我又得下地抱在懷里走著搖著,或者兌一瓶奶給她吃,或者換尿布,處理屎尿??傊?,從這個時候起,我就不得消停了。
十二月三日
天麻麻亮,我和閔閔被阿輝請出去,理由還是他和英子要安靜地睡一會兒。廣州的冬天雖然不冷,但一大清早還是寒意料峭。閔閔的衣服件件都短,穿在身上連肚臍也遮不住。盡管我極力往下扯,但閔閔的肚子還是露在外面。鑒于這一點,我對英子很有看法,英子的衣服很多,件件都時髦漂亮,每一天都要換幾次。而自己才七個多月的女兒,竟舍不得花錢買一些長些的衣服,還有在吃食方面,七個來月的嬰兒,跟大人開的是一樣的伙食,我們吃什么,她就吃什么,我們什么時候吃,她就什么時候吃。頭兩天,半夜哭鬧時還兌一瓶奶喝,現(xiàn)在奶也兌完了,阿輝全然沒有買的意思。
十點多鐘,待阿輝英子出門,我立刻抱著閔閔回去。地上同樣凌亂地扔著衣物,桌上堆滿了雞骨魚刺,碗碗碟碟及一攤攤湯汁。我將閔閔哄睡著,趕緊收拾桌子,洗衣搞衛(wèi)生,等這一切做完,閔閔也醒了。
半夜,阿輝英子回來,燈一開兩個人就噼里啪啦吵架,吵架的內容不外乎就是你罵他打牌輸錢,他罵你打牌輸錢。另外英子還罵阿輝掙錢少等等。吵著吵著,英子開始往箱子里收拾自己的衣物,說是要離開阿輝,跟著阿輝也開始收拾自己的衣物。收拾一會兒,兩個人皆停了手,架也不吵了,而是在白色的燈光里,在我的床和他們的床相距之間擁抱著親吻、撫摸。我就在想,難道在他們的腦子里,我和閔閔這兩個活人就不存在了么。等這二人熄燈睡下,也到了閔閔哭鬧、拉稀的時候了。于是我穿上衣褲,抱著閔閔下了地……
十二月四日
無事,中午的菜照樣豐富。
十二月五日
阿輝只買回一些小菜和少量的豬肉。午飯過后,隱隱約約聽見阿輝跟英子要錢買菜,結果沒要上錢還挨了一頓臭罵。半夜回來,二人又吵,吵著吵著開始各自收拾自己的衣物,然后照樣是白色的燈光,照樣是在我的床和他們的床相距之間,兩個人旁若無人地抱著親吻、撫摸。
十二月六日和七日
無事,十點來鐘我和閔閔進門,地上凌亂的衣物沒變,桌子上只有一堆魚刺和一攤湯汁。
十二月八日上午,英子意外地回來,跟著一起來的不是阿輝,而是另外一名比阿輝帥氣得多的男子。這二人一進門就鉆到大床上去,再“嘩”地一聲將布簾拉嚴。沒過多久,阿輝滿臉怒氣地跟了回來,一進門也朝大床奔去,緊接著便是一陣打斗之聲。阿輝口中罵道:“媽的×,決斗的時候說得好好的,輸了永遠不得靠近英子,你陰魂不散又來了?!豹?/p>
那男的沒做聲,只是捂住臉沖了出去。英子既沒出聲也沒見出來。
十二月九日 無事
半夜二人回來又吵,吵架的內容及如何收場照舊。
十二月十一日
上午,阿輝意外地回來,跟著回來的不是英子,而是另外一名長相平平,臉上有不少蠶屎的女人。女人一進門,便坐到簡易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熟睡的閔閔看,看夠了再端個凳子坐到我跟前。我正在洗衣物,女人見衣物中有內褲之類的,憤憤不平地說:“你還給他們洗這些?真是不要臉,年紀輕輕的自己不洗,卻要別人給洗,以后不要給他們洗了,你是來帶我閔閔的,不是來給他們洗這些的?!豹?/p>
女人話音未落,陡然聽阿輝炸雷似的吼道:“閉上你那張臭嘴,你是來喂奶的,而不是來說這些廢話的,你要是再說,就給老子滾出去!”
女人一下子噤了聲,我也嚇了跳。來到這個家十一天,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阿輝發(fā)這么大的火。閔閔被吵醒了,“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女人慌忙跑過去,抱起來提了泡尿,再撩起衣襟,將圓鼓鼓的奶子塞進閔閔嘴里。閔閔一下子不哭了,貪婪地吮吸著,舒心地沖著女人笑。我受到感染,也舒心地笑了。因為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閔閔如此快活幸福過。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深深地,透徹地感悟到,閔閔雖然有父有母有保姆,但她是可憐的,是無辜的,是委屈的。閔閔還是七個月大的嬰兒,她卻沒有奶喝,吃的全部是大人的飯菜;這么大的嬰兒應該受到無微不至的呵護,但她的衣服從來就沒有遮住過肚子。盡管如此,她還是每天天麻麻亮就被阿輝——她的爸爸請出門去吸收冰冷的空氣;閔閔的拉稀更加嚴重了,拉出來的全是水,“嘩嘩”地響,
阿輝英子從來沒有打算過給閔閔看醫(yī)生。一想到這些,我就再也笑不出來了,我的一顆心直往下沉。
在給閔閔喂奶的時候,女人給我說了一些話,她說,她才是閔閔的親媽,產后不到一個月,就被狠心的阿輝拋棄了。說這話時,女人語氣中不乏帶著怨恨。接著又說:“阿冰,你要好生帶我的女兒,我會報答你的。還有,我今天來看閔閔的事,你千萬不要給英子說,記住千萬不要!”
閔閔剛剛吸飽奶水,阿輝就進來了。他面無表情地、冷冷地說:“你可以走了?!豹?/p>
女人將閔閔放到我懷里,緩慢地,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她的臉上布滿了哀憐,目光中系著絲絲不舍。她的這種表情已經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我永遠也忘不了。隨著女人的消失,我的心越來越傷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這種傷感也許是因閔閔的命運而引發(fā)的,或者又是因像阿輝、英子、閔閔她媽等這群打工的年輕人凌亂不堪的生活而引發(fā)??傊?,我內心是傷感的,我的一顆心隱隱在作痛。
十二月十四日
半夜,阿輝用毛巾捂著眼睛,口中哼哼唧唧呻吟著,由英子攙扶著跌跌撞撞回來,一進門就上了大床。阿輝大聲叫喊著痛,而英子則抱怨著,咒罵著說痛死你。我聽見阿輝痛苦的聲音,心中有些同情,就問出了什么事?阿輝呻吟著說,他在燒電焊時不小心灼傷了眼睛,接著又大聲叫喊:“冰姐,我好痛喲。哎喲,你能不能給我煮一碗面吃?!豹?/p>
英子接過阿輝的話罵道:“痛死你,痛死你才好呢。快要死的人了,還這么能吃!”
罵完,氣沖沖地打開煤氣灶,煮了碗面,又氣沖沖地端給阿輝。安靜了幾分鐘,又聽阿輝叫開了:“冰姐,哎喲我的冰姐呢,我好痛喲,我沒有吃飽,你能不能再給我煮一碗面?”
我剛要從床上起來,聽見動靜的英子說:“冰姐,睡你的,不要理他。快死的人了這么能吃?!闭f話間已“啪”地一聲關掉燈,以后再不出聲。
這時,屋子里已經不只是阿輝一個人的呻吟聲了,還有女嬰的哭鬧聲……
十二月十五日
早上,阿輝奇跡般地正常了。天麻麻亮,跟往日是一樣的節(jié)奏:閔閔剛剛消停下來,正打算睡一覺,這時,傳來阿輝懶懶的聲音,冰姐,把閔閔抱出去耍嘛。于是,我和閔閔又得出去吸收冰冷的空氣。十點多鐘回去,除了地上凌亂的衣物沒變外,桌土堆滿了魚刺加雞骨,杯杯碟碟,一攤攤啤酒及點點滴滴湯汁。從桌面上一大攤狼籍就不難知道,這兩天阿輝的兜里又有錢了。
十二月十六日
天麻麻亮,一成不變的節(jié)奏還沒有開始演繹,也就是說在阿輝開口以前我首先開了口,我說,阿輝、英子我不想干了,我想走。當然,在做出這個決定以前,我是做過思想斗爭的。我的猶豫是因為我舍不下閔閔,可以說這里唯一讓我有些留戀的就是閔閔。我擔憂閔閔的命運,不敢確定閔閔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是否能夠生存下去。只是,擔憂又有什么用?我只不過是一個毫無瓜葛的外人?,F(xiàn)在,我是靠給別人當保姆來維持生活,假如有一天阿輝和英子真的各自走了,將閔閔留給我怎么辦?像他們這種情況是有可能的。再說,英子也曾多次在我面前揚言要將閔閔抱出去賣了?;蛘呓形冶С鋈ベu。雖然她是用半開玩笑的口氣在說,但這也說明在她心里是有過這么個念頭。如果這個念頭在她心里沒有出現(xiàn)過,她又怎么能說得出口——這可是個不能隨便說的話題。在做了一番思想沖突、權衡以后,我還是決定走,離開這些所有使我受不了的東西。我想不明白,世界上的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們在尋找伴侶時為什么都希望找一個臉蛋漂亮的女人?像阿輝這樣,在找到漂亮女人的同時,也給自己找來了無盡的麻煩,這又何苦呢。
我向阿輝和英子說出了我的決定,半天沒有聽見答復。心中難免有些疑惑。平日里吵吵鬧鬧的這兩個人,今天為何鴉雀無聲?每日里唱前奏的阿輝那懶懶的聲音呢?我開始有了預感——是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我又不能確定,因而我又試探性地喊了一聲,“阿輝、英子,我不想干了?!豹?/p>
終于傳來了阿輝的聲音,不過不是平日里懶懶的聲音,而是爆炸似的帶著哭腔的聲音。他在那張大床上向我吼道:“不想干了就滾,滾得遠遠的,就像英子一樣,滾得越遠越好!”
我心里“咚”的一聲,完了,我預感的事還是發(fā)生了,英子最終還是比我早了一步。我抱著閔閔頹然地坐在床上。其實,這時候的阿輝已經在嘶聲痛哭,他在痛哭聲中說道:“冰姐,你為什么要在這時候說走?為什么要跟英子同一天走?你知道嗎,我深愛的女人就這樣棄我而去了,昨天晚上回來后我們還做了愛,可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就走了。她不但拋棄了我和閔閔,她還卷走了我所有的家當——一萬七千多塊錢。冰姐,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的腦子里在飛快地轉動著,是的,阿輝該怎么辦?閔閔怎么辦?我又該怎么辦?在這種時候,我最應該做的就是使自己的大腦保持清醒,應該理出一根線,一根明確的線——那就是讓閔閔有一個能夠使她健康成長的環(huán)境和歸宿。阿輝繼續(xù)在痛哭聲中說道:“冰姐,你把閔閔帶走吧,我已經沒有能力照顧她了……”
我打斷阿輝的話,說:“阿輝,你這是何苦呢,不屬于你的你就是把心掏給她,她最終還是要離開你,英子的心思不在你身上,這一點你可能比我更清楚。既然事情已經到這一步了,我們確實應該為閔閔考慮一下。閔閔現(xiàn)在,包括今后的一生,她最需要的不是我這個阿姨,而是她的親生父母。阿輝,為了你的女兒,我覺得你現(xiàn)在第一要做的事就是給閔閔她媽打電話,請她回來?!豹?/p>
阿輝的哭聲已經止住了,但他的聲音仍然是悲涼的,他說:“冰姐,我現(xiàn)在到了這種地步,還有臉見她么?她會原諒我么?”
我說:“阿輝,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叫你打
電話讓她重新投入你的懷抱,我的意思是你打電話叫她把閔閔抱走,你不是沒有能力照顧閔閔嗎?那么閔閔就只有歸她媽媽了,因為我也要走。其實閔閔她媽對你如何,你心里最清楚。至于你們能否重歸于好,組建一個三口之家,那是你和她之間的事。”
半個小時以后,那個長相平平,臉上有些蠶屎的女人來了。進了門,我們相互報以微笑算是招呼。女人抱過閔閔,徑直朝大床走去。我識趣地躲到門外。
一個小時以后,女人只身來到門外,對我說:“阿冰,謝謝你這半個月來照顧我的女兒,我和阿輝帶著閔閔準備離開廣州,回四川老家,過平平淡淡的日子。阿冰,聽我一聲勸,你也回去吧,不要在這里呆了。廣州雖然繁榮、富裕,但它不屬于我們這一類人。相反的,廣州是一個令人傷心的地方,它是一座地獄……”
三、沒有父愛的男孩
從阿輝家出來的第八天,終于碰上了一個雇主,這是一個二三十歲的女人,女人一頭漂亮的披肩發(fā),渾身上下都充滿著魅力。女人來這里的目的是給她的兒子找一個保姆。據女人說,她的兒子四歲,很頑皮,對保姆也很挑剔。首先,要皮膚白凈,再就是能和他玩在一起。這兩個條件對保姆市場絕大多數(shù)女人都不適合,因為她們基本上都是農村來的,皮膚黑而粗糙。從年齡上來說,她們基本上都是在三十到五十歲之間。這個年齡的人又有多少愿意成天和一個小孩子玩在一起呢。因而,女人等了半天也沒有選上合適的。我站得比較遠,不知道女人說了些什么。見她站在那里遲遲不走,是個誠心請人的人,便走過去詢問。女人將她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打量了我?guī)籽壅f:“要不你去試一試?!币f皮膚白凈這一點,我是很有自信的。但就是成天要和一個四歲大的孩子玩在一起,我沒有把握。然而,我又迫不及待地想結束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待的日子,因而我決定跟女人走。
女人的家離保姆市場不遠,步行幾十分鐘就到了,門一開,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笑容滿面的用生硬的普通話表示歡迎。將我引進門,女人就走了,剩下我和老太太兩人。老太太自稱是阿秀(即引我進門的女人)的外婆,也就是小男孩的阿太。然后又講了她的重外孫文軒的個性,末了又無不擔憂地說:“就看你能不能勝任這份工作?!睆恼Z氣上不難聽出,老太太對找保姆這件事已經很無奈了。
吃過午飯,我將家里所有的東西擦了一遍,按照阿太的指點給文軒熬了一瓶紅蘿卜湯。這一切做完,也到了接文軒的時候。
幼兒園離他們家很近,穿過一條小巷,再橫過一條街路就到了。我和阿太進去時,有很多小孩子正在學校后面的小花園里玩,他們三個一堆,五個一群,玩得很開心。唯有一個小男孩不合群,孤單地蹲在一邊??粗∧泻?,阿太大聲地喊著文軒的名字。小男孩抬起頭看見阿太,一下子高興起來,站起身跑到阿太跟前。阿太指著我說:“文軒,這是新請的阿姨,以后要聽阿姨的話。”說完,又示意我將紅蘿卜湯遞給文軒。文軒沒拿正眼瞧過我,見我將瓶子遞給他,立刻將臉調到一邊。阿太接過瓶子遞過去,他這才拿起咕咕喝了起來。
一進家門,我便開始忙起來,首先將浴盆沖洗一遍,再接半盆熱水,將門窗關閉好,然后給文軒洗澡。洗完澡,又煮晚飯。吃了飯鍋碗收拾了,我便坐在一邊看文軒玩他的小玩意兒。其實,從幼兒園見面到現(xiàn)在,文軒就沒有理過我,我在想,要怎樣做才能使小家伙接受我呢?文軒的小玩意兒很多,有凳子、茶幾、酒杯、碗、碟子等等。這些小玩意兒一般都只有手指頭大,做得很精巧。在看文軒玩的時候,我似乎也成了小孩子,不管他是怎樣玩的,我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去做。我用小筷子假裝在碟子里夾一下,再喂進嘴巴里,像模像樣嚼起來。然后又端起小酒杯放到唇邊,“吱”地一聲吸一口,再咂一下嘴。在做這些動作時,還夸張地弄出響聲。終于這些響聲引起了文軒的興趣,他抬起頭盯著我的嘴巴看。而我故意不看他,嚼“菜”時兩片嘴唇照樣拌得“叭叭”響,吸“酒”的聲音和咂嘴的聲音也更加響亮(當時我心中在竊喜)。終于,小家伙咧開了他的嘴巴,露出了雪白的整齊的牙齒。從那張紅白分明的可愛的小嘴巴里發(fā)出了咯咯的笑聲。我又變著花樣玩,每做一個動作,小家伙就咯咯笑一回,然后再學著我的動作玩。文軒的笑聲感染了阿太,阿太滿臉欣慰的笑,對我豎起大拇指說:“阿姨,你真有本事,把文軒逗得這么開心,文軒已有好長時間沒有這么開心的笑過了?!豹?/p>
玩了一會兒,阿太示意我哄文軒睡覺。小家伙接受了我這個玩伴,一切就好辦了。我說:“文軒,這些東西不好,我們不玩了,我們還是到床上玩好玩吧”。
文軒脆生生地答道:“好”。然后雀躍著上了床,拿出他的挖土機、汽車等等。玩了一會兒我故意將玩具放倒在床上,捂著嘴尖起嗓音說:“文軒,我是挖土機,我累了不玩了,要睡覺。你也睡覺,睡醒了我再和你玩?!豹?/p>
文軒果然就倒在床上閉著眼睛假裝睡覺。不多時,真的就睡著了。我長長出了一口氣,第一天的任務總算完成了。
保姆的生活說簡單也真是簡單,每天重復著同樣的事情。阿太還算開明,工作之余閑暇之時,不干涉我做點個人的私事,因而我又拿起久違了的紙和筆,開始寫我那部沒有寫完的小說。由于我和阿太語言上交流不方便,我說的話她不容易懂,她說的話我不容易懂。因此,平常屋子里基本上就聽不見說話聲。阿太一天天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而我則忙著做家務,做完了又忙著寫自己的小說。只有從幼兒園將文軒接回來,這個家才有了生氣。文軒的說笑聲,我和阿太的說笑聲才將
這個屋子點綴得像家的樣子。
阿太大概七十多歲,胖胖的,紅光滿面,一頭雪白的鬈發(fā)。平時,阿太非常節(jié)儉,蔬菜全是在路邊地攤上買,即使買魚,也是挑兩三指寬最便宜的買。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吃飯時,一般一人煎一顆雞蛋,桌子中間再擺一碟蔬菜,或者是一人煎一條小魚,只有到星期六,阿太才會準備一桌豐盛的晚餐,從半下午就開始教我做菜。因為每個星期六,阿太的女兒、女婿和文軒的媽媽阿秀都會回來聚餐。也只有在星期六晚上,文軒才會最開心,因為他的外公要來。文軒的外公很愛文軒,一進門,首先將文軒舉過頭頂,再讓文軒騎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再帶出去給買一大堆東西。也只有在這時,文
軒才不要阿姨要外公。平日里,文軒似乎對我很依賴,什么事都要阿姨。相反的,對他的媽媽比較淡漠,可有可無。阿秀平時很少在家,幾乎都看不到人,只是有時候半夜里聽見開門的聲音,或者早上天麻麻亮給文軒煮牛奶時能看上一眼。除了星期六和星期天,文軒是怎么也看不到他的媽媽的。
星期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因為每逢星期天,阿太一家人都會出去玩一天,我一個人可以安安心心寫一天小說。再不像平時那樣,寫幾個字,聽見阿太一喊,慌忙放下紙和筆。阿太吩咐的事做完了,又趕緊坐到床邊繼續(xù)寫。 這段時間,可以經??匆姲⑿懔?,有時候傍晚回來得比較早,還能趕上和我們一起吃晚飯,甚至有時候中午也回來。在家里的時候,她一般是用廣東話和阿太聊天。從神態(tài)上看得出來,她們聊的是高興的事。阿秀的臉上有了喜色,這是以前沒有過的。十來天又過去了。從現(xiàn)在開始,阿太一家人隔三差五就有人請喝早茶,每一次,阿太都會帶回一些點心叫我吃,當然她也吃。這些點心不但做工精致,味道也很好。有一天下午,阿太早早地就開始教我做醬油雞,紅燒魚等等,說是有貴客臨門。六點半剛過,就聽門鈴“叮叮”響。我打開門,阿秀和她的父母進來,跟在后面的是一位三十多歲、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年輕人親切地和我打招呼。進了門客套一番,便圍著桌子坐下來準備就餐。上菜的時候,年輕人幫我的忙,我過意不去想制止他,他悄聲對我說,今天就讓他表現(xiàn)表現(xiàn)。飯局中,年輕人很健談,而且說出的話很中聽,和不同的人就有一番不同的說詞。和我說話時,他說他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原先家里也很窮……??傊谶@場飯局中博得了眾人的好感(當然包括我在內)。他不但彬彬有禮,且又很隨和。收拾飯局時,年輕人同樣很積極。我正想阻攔,就聽阿秀的母親說:“讓他學一學,以后才會過日子。”我察言觀色,發(fā)現(xiàn)阿秀的臉上蕩漾著幸福。即使再笨的人這時候也應該知道年輕人是誰了。果然,當?shù)诙旒依镏皇O挛液桶⑻臅r候。阿太用生硬的普通話講了一些有關她的外孫阿秀的事情。她說,阿秀早在一年前就和文軒的爸爸離了婚,原因是文軒的爸爸有了外遇。這一年時間里追求阿秀的人也不少,但阿秀最終選擇了馮先生。阿太還說,阿秀和馮先生還真般配,他們都在大公司上班,阿秀是管檔案的,馮先生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總經理。馮先生單身一人,有住房。本來是有一個女兒,離婚時判給了他的前妻。從阿太說起馮先生時的語氣和神態(tài)不難看出,阿太對馮先生是相當滿意的。
以后,馮先生就成了這個家的常客,當然,這給我也帶來了相當大的麻煩。馮先生很會討文軒開心,第一次登門,他帶著文軒出去買了一個玩具汽車,回來后還陪著文軒一起玩。當天晚上,文軒就鬧著不要馮先生走。以后,文軒更是粘得緊,只要馮先生在,他就寸步不離,要馮先生和他玩,和他睡。有了馮先生,文軒淡漠了外公,不要了阿姨。其實,馮先生是不可能和文軒一起睡的,每次等文軒睡熟以后,他就悄悄離開。半夜醒來,文軒首先用手朝我這邊摸一摸,當發(fā)現(xiàn)是我而不是馮先生后,馬上就會大吵大鬧。不得已,阿太只好叫我將文軒抱到她的床上。挨著阿太文軒才漸漸安靜下來。以后,文軒再也不要我和她睡。而阿太帶著文軒睡又嫌麻煩,因而大家心里都覺得疙疙瘩瘩的。
五一勞動節(jié),馮先生邀阿太一家人出去玩。我心里好高興,因為又可以安安心心寫作了。但大家極力慫恿我去,他們說,你是搞創(chuàng)作的,應該多見見世面,多一些素材。我想也對,去體會一下有錢人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喝過早茶,我們便坐著馮先生給阿秀買的車子出發(fā)了。四個鐘頭后到了溫泉賓館。馮先生訂了房間,我和阿太一間,文軒和外公外婆一間,阿秀和馮先生一間。稍作休息,我們便到附近的一家酒樓進餐。酒樓分一樓二樓,上下樓各有幾十張餐桌,皆座無虛席。而每一張餐桌的客人最少也得花費上千元錢,就我們那張餐桌吃下來也是三千多元。可見廣州有錢人之多令人咋舌。就完餐,我們又去附近的一處旅游區(qū)玩。我真搞不懂城里人,一匹瘦骨嶙峋形容丑陋的馬引來了絡繹不絕的人觀看,既有大人也有小孩。他們給喂吃的,馬吃了他們就高興,尤其是小孩子跳腳歡叫。馬不吃他們就嘆氣。除了這匹馬之外,便就是溝溝坎坎,山丘樹林。人們饒有興趣地觀賞著這種自然風景。也難怪,城里人抬頭是高樓大廈,低頭是柏油馬路或者就是人工精心修剪成的花草樹木,又有幾時能夠觀賞到這種純自然形成的景物呢? 玩了一圈回去以后,馮先生就成了這個家的主人,來去自如。漸漸地,他不再是那么彬彬有禮,也不那么隨和了。就餐時,他也不再幫我上菜和收拾殘局,就連文軒也不怎么搭理了。他一進門,便鉆進阿秀的房間,埋頭玩電腦。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又不會看臉色,他仍然要粘住馮先生。而馮先生則非常不耐煩,有時免不了要喝斥文軒。我和阿太都看不過眼,我極力不讓文軒進那個房間,文軒就哭鬧起來。這個孩子也許太缺少父愛的緣故吧,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得到真正的父愛。
選自《劍南文學》2007年第11期下半月號
本欄目責任編輯 牛 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