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
暮春,七刀堰的流水從黑石河里分流出來,一路倒映著金黃的菜花,穿進炊煙繚繞的竹林,將胡家石橋攔腰劈為兩半。橋是七塊青石板鋪就的,呈半月形,臥在一波水潭上。潭底凌亂的黑石間生了青苔,一陣風過,水面曲曲折折地蕩開耀眼的波紋。一只七姑娘在岸邊停住,不停地振動翅膀……七姑娘終于覓到了歇腳的枝丫,玲瓏的身體隨著風的搖晃上下顫動,兩只眼睛左瞧右瞧,陽光下,把人心里感染得也像汪了一潭綠水。
七姑娘是蜻蜓的妹妹。童年的我曾殺死過無數(shù)小生靈,但對七姑娘,我卻從來就不敢動一根小指頭。不但不敢,每當這油黑的翠綠的精靈在我眼前翩翩飛過時,我就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母親告訴我,七姑娘是壩上人的叫法,在母親的家鄉(xiāng),人們管這種小小的蜻蜓叫豆娘。
俏生生的姑娘怎么會有這樣一個老氣的名字。我不明白。母親說,豆娘的故事十分凄涼,因為被在京城做官的丈夫拋棄,就想化作一只鳥,飛越千山萬嶺,去京城看看那個負心漢,在他面前唱起家鄉(xiāng)的山歌,盼他回心轉(zhuǎn)意。豆娘飛啊,飛啊,卻始終飛不出家鄉(xiāng)那高高的山嶺,豆娘在溪邊一照,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翅膀小得可憐,連蜻蜓也比不上。豆娘這才知道觀音娘娘將自己在月下的許愿弄錯了,她在溪邊傷心地哭起來。
后來呢?
后來?母親要去二嬸家?guī)兔Υ蜻B枷了,就說,你各人去想。
這是母親家鄉(xiāng)的傳說。母親的家鄉(xiāng)在山里,一道清涼的溪水從高高的嶺上淌下來,在門口嘩嘩地響。母親講豆娘的故事時,眼里淌著清清亮亮的眼神,隱約著淺淺深深的笑意。和豆娘一樣,母親也是山的女兒,剛到壩上時,母親走路總要將腳高高提起,重重放下,傳為村里的笑談。為了和村里人搞好關系,母親在農(nóng)忙時節(jié)總要主動幫左鄰右舍栽栽秧看看水什么的,一年年過去,母親就像村頭的那棵楓楊,將根深深扎進了胡家石橋的土壤中。
那時候我還小,況且我在壩上出生,怎么能明白母親心中的那些微妙。村里的孩子成群結伙地在溝邊田邊玩耍,在河壩里放牛,在月光下跳房。我家沒有給生產(chǎn)隊喂牛,在娃娃兵中搭不上話,只得常常跟著打草的母親在七刀堰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樣一來,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七姑娘的秘密。
七刀堰是一條人工渠。村子下方有一壩野地,荒涼地長了一片荊棘。荊棘后面,是曾被村里人視為禁地的長墳塋。這長墳塋原是村里一大戶人家埋葬歷代祖先的風水寶地,后來這戶人家漸漸衰落下去,到最后一個老人去世時,竟連一個端靈的后輩都找不到。盡管如此,那大大小小幾十座墳墓依然靜靜地歷經(jīng)了無數(shù)風風雨雨,從前清的龍旗到民國的槍炮,再到大躍進,再到“文化大革命”,雜草叢生的墳頭們在一座班駁的牌坊后面日夜遙聽著黑石河的濤聲。1972年我4歲,村里的干部們決定要抓革命,促生產(chǎn),便拉倒牌坊,將長墳塋開了荒,于是就有了這條從黑石河里引過來灌溉的彎彎曲曲的七刀堰。
嚴格說起來,七刀堰比我還小了幾歲??蓭缀跛械暮恿饕怀錾投硷@得既年輕,又蒼老,仿佛總在深沉地思索著什么。七刀堰約有兩丈來寬,清亮的流水嘩嘩作響。一年四季,岸邊總開滿叫不出名字的五顏六色的野花。輕輕盈盈的七姑娘從春天里飛來,在水面上,在花叢中,像陽光撒下的朵朵花瓣。說也奇怪,七姑娘悲慘的傳說從未在我心里喚起過傷感或凄涼的情緒,相反,隨著年歲漸長,她精靈般的身姿倒將我從野蠻蒙昧的狀態(tài)中一天天拯救出來,讓我在一個叫美的女神面前明白了自然與人事的諸多道理。
不諳世事的孩子還處在半人半獸之間,常常把自己等同于一條狗,一頭牛,一只老虎……。其憨態(tài)固然可掬,而蠻性一旦發(fā)作,其殘忍程度卻也非??膳隆N揖驮?jīng)用一根麻繩將歇在竹林里的麻雀的腳拴住,待它張開翅膀沖向天空,便一把將它扯下來,自己卻樂得哈哈大笑。那時候不僅僅是我們這些孩子,大人們之間也相互斗紅了眼。在一次批斗會上,村里一個又瘦又矮的民兵就一腳踹斷了一個“四類分子”的肋巴骨。在那些鬧哄哄的歲月里,膽怯而善良的母親常常帶著我遠遠地躲到黑石河邊,反復叮囑我不要跑遠,然后一個人打草去了。半人多深的野草漸漸就淹沒了她的身影。我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村外的曬場上傳來我似懂非懂的許多人的呼喊。我凝視著黑石河,溫暖的陽光走動在它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陽光下,滾滾波濤隱約著黝黑的脊背,仿佛是犁開了歲月,一路掙扎著涌來。黑石河太寬太深太重了,她的音色我還無法聽懂。我轉(zhuǎn)過身,朝著細細的七刀堰彎彎曲曲地走去。一只七姑娘在我面前飛起,停住,然后朝著上前方的陽光飛去,仿佛為我引路似的,飛飛停停,不時還扭動尾巴,纖長的身體擺動優(yōu)美的曲線。
走到田野深處,在水流拐彎的地方,我停住腳步,眼前漫天飛舞的都是七姑娘。黃的,黑的,綠的,藍的。淡黃的,油黑的,翠綠的,湖藍的。舞著,停著。收攏翅膀,歇在風中輕晃的草尖上;舒展雙翅,在水面咬開圈圈漣漪。漣漪遠去,一群七姑娘攆著它波光閃亮的水紋,斜飛,正飛,無聲無息地飛,她們輕輕盈盈就把陽光變成了一片片舞蹈著的彩色花瓣。
在我的印象中,七姑娘從來就離嘈雜的村莊遠遠的,她們對七刀堰情有獨鐘,她們只把身姿展現(xiàn)在清清亮亮的水中,她們飛累了舞累了,就在水邊停歇下來,凝視著水中的自己。她們的眼里有水瑩瑩欲滴,那不是淚水。淚水是在人世間浸泡出來的。你和她們的目光相連,那清澈的水滴就注進了你眼里,再回頭看看世界,你的目光就柔和了許多。
七姑娘在陽光下飛過來飛過去,你心里軟軟的,類似那種在異鄉(xiāng)突然遇到了親人,心里堵得又酸又甜的感覺。
母親打了一大背簍草,在夕陽下遠遠地向我走來,到我跟前,卻見我噙了滿眶的淚水。母親嚇了一跳。我卻指著滿天飛舞的七姑娘,喃喃地說,七姑娘,七姑娘……”
我是想說,七姑娘為什么這么美,這么美……
母親在夕陽下輕輕地說,她不叫七姑娘,叫豆娘。
母親說,后來,可憐而勇敢的豆娘終于醒悟過來,她徹底忘掉了那個負心漢,每天在陽光下快樂地舞蹈。
絕 釣
第一聲快快黃的鳴叫還沒飄到村莊深處,雨滴就從天空脫落下來。一夜之間,壩上的莊稼就由黃返青。湫隘的農(nóng)家院屋里里外外都生長著雨聲。新麥鍋盔的香味在夢里停駐整夜,到天明又不知去向了,撞進眼來的仍是麥子的青澀時光。人們嘴里埋伏著清口水,咽下去,吐出來,心底又澀又苦:
天老爺,不落雨
娃娃長大拜謝你。
大槐樹下,孩子們又喊:
鰱胡子,快快黃
娃娃要吃米花糖。
這是多年前關于春末夏初的印象,那時,古老的大地上正生長著我們這群孩子新鮮的腳印。青黃不接的滋味被我們在村頭大聲呼喊出來,日子的重量似乎輕盈了許多。雨過天晴,快快黃歡快的叫聲重又在壩上飄忽??炜禳S是一種只聞其聲,難覓其影的大鳥。從夏到秋,它都站在村莊的最高處監(jiān)視著莊稼的長勢,警告黃熟的莊稼不要隨風逃離,然后及時提醒農(nóng)人:田頭的活路不等人,該磨鐮了;該把犁頭從墻上取下來;趁著月色,再給欄里的老牛上兩把陳香的谷草。對快快黃我們心存敬畏,那是農(nóng)事的神鳥。村里生長著許多大樹,快快黃就在樹梢間一掠而過,我們抬起頭來,它已隱沒不見。
對神鳥我們一生抬頭仰視,而對鰱胡子,我們則低下頭來,巴不得渾水摸魚。鰱胡子就是鰱魚,因為多長了兩撇胡須,在水族里儼然智者。小麥欲黃正黃的季節(jié),一尾尾鰱胡子從石頭縫里鉆出來,體肥味美,我們在岸邊望眼欲穿,巴不得它們游到家里的飯桌上。
在童謠之外,我們管鰱胡子又叫鰱巴郎。郎讀啷音。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村里的孩子都喜歡這樣稱呼它。小孩子是村莊無人管束的另一種動物,大人們被工分和莊稼拴住時,孩子們就從家里游出來,溝邊河邊不知憂愁地閑逛。他們隨隨便便就把一條小溝細渠攔腰截住,把鰱胡子和其它的魚們攆得雞飛狗跳。與孩子們不同,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都把鰱魚叫做鰱胡子,他們這樣叫的時候,表情嚴肅,而語氣卻透出幾分親昵,那神情,分明在說一位親切而又值得敬重的老友。
溝再小,渠再細,都掩不住自己的特色:七刀堰滿天飛舞著儀態(tài)端莊的豆娘,二斗渠則每隔幾座村落便踞了一座磨房。新麥從田里回來,曬干了水分,就在通紅的黃昏沿著彎彎曲曲的村路被一輛輛雞公車推進磨房,吱呀吱呀的聲音在天宇下傳出好遠。在每一座歡唱的磨房下面,那黑黝黝的水潭深處,是鰱胡子的樂土。與樂土里成群的鰱魚相比,孩子們在小溝小渠里碰巧捉到的鰱胡子不過是幾根小得可憐的麻麻魚罷了。
要問壩上每年被風吹黃多少麥子,你得去數(shù)每座磨房里小山般壘起的麻袋。
要問每座磨房的水潭里游著多少群鰱魚,你得請教村里的鰱魚王。
要撬開鰱魚王青原公皺紋般緊鎖的話匣子,葉子煙不行,大曲酒不行,你得開口就從黑石河談起。
郁郁的黑石河終年唱著難懂的歌。她是這片壩上所有溝渠的母親。黑石河的故鄉(xiāng)在山里,來到壩上,黧青色的河水泛起濃濃的鄉(xiāng)愁,在翠竹簇擁的村莊群落間迂回婉轉(zhuǎn),最后戀戀不舍地調(diào)頭南下。無數(shù)面貌不同性情各異的水族便隨著浪花遷移或長留。在不同的季節(jié),壩上人用不同的漁具邀請它們。
每一座村落都因此而有了自己的傳奇人物,他們各有絕活。從胡家石橋數(shù)過去,有沈氏父子的魚鷹船,有太和場的團魚王胡七,有螃蟹老四,其中,最富傳奇色彩的當數(shù)河灣村的鰱魚王清源公。
漫長寂寞的冬夜,村里的老輩子們閑來無事,圍攏在我家的火塘旁就著龍門陣和幾捧炒得香噴噴的沙胡豆、花生米下酒。酒酣耳熱之際,堂屋里漸漸熱氣氤氳起來。三皇五帝天上地下都擺完了,話題便開始轉(zhuǎn)到黑石河里的漁事上來,也不知是誰首先娓娓道開了鰱魚王的生平,滿屋喧鬧頓時低了下去,人們眼里涌動著各種表情:狐疑,驚奇,羨慕……聽到精彩時,一片嘖嘖聲,講到凄涼處,滿屋長嘆聲。
和黑石河邊所有的漁人都不同,鰱魚王有三不釣:人前不釣;晴天不釣;非鰱魚不釣。他的魚具既不是魚竿,魚鉤,也不是魚網(wǎng),更不是那一只只黑黝黝地蹲踞在船頭的魚鷹。說來奇特而又普通,就只是一根隨手折下來的柳枝。每逢煙雨蒙蒙的黃昏,鰱魚王在河邊的斑竹林里蹲下身來,將柳枝伸進回水沱漣漪顫動的水面,然后便悠閑地盤腿而坐,不時神秘地將柳枝左右擺動。一卷葉子煙在他的煙桿里徐徐繚起青煙,待青煙散盡,再從容地將柳枝提起來,一尾尾黑黝黝滑溜溜的鰱胡子便咬著枝葉上了岸。據(jù)老輩們講,這是他家祖?zhèn)鞯拿丶迹^不傳與外人。他原是州城里保泰和大藥房的東家少爺,兵荒馬亂的年月家里連遭棒客,按規(guī)矩奉上贖金,父母卻雙雙被撕了票,從富甲一方轉(zhuǎn)眼淪為一貧如洗,沒奈何,只得回到鄉(xiāng)壩頭干起了這釣鰱魚的勾當,以為生計。沒想到卻因禍得福,土改時成分劃成了一根絲的貧下中農(nóng),他也就晴天出工,雨天垂釣,一個人落得逍遙自在。
鰱魚王不開會,不修房(住生產(chǎn)隊的谷倉),不結婚。釣了魚,就逢趕場天送進州城,換些油鹽醬醋。沒釣著魚,就捏著煙桿在岸邊靜靜地吸著,不時朝河面吐出幾口煙圈。黃昏里的雨打在他的斗笠上,噗噗地響。
鰱魚王的絕技聽得我們這些半大孩子心里癢癢的。再見到他時,我們都相互遞著眼色,敬畏地望著他,直到他高瘦的身影在村道上漸漸小下去。
大約在我上到小學三年級時,一天早晨起來,聽到河灣村方向傳來一陣模糊的鞭炮聲。中午放學回來,母親說,那個愛在河邊釣魚的怪老頭死了。
怪老頭就是指鰱魚王。也許在母親和大多數(shù)村人看來,他不過就是個怪怪的老光棍,又不愛串門,成天躲在屋里咳嗽。說是有一手釣魚的絕活,可一輩子連個家也沒安上,算什么事。葬喪的那天,我遠遠地跟在稀疏的隊伍后面,跑著。天陰陰的,寒風似乎要吹進骨縫里。我莫名地掉下淚來。我想,這輩子,我再也見不到誰能用柳樹枝來釣魚了。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