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車一坐穩(wěn),就不例外地看見了前面那頭焦黃的長發(fā)。
一向如此。每逢星期六上午九點,他準時踏上這輛班車,目標結結實實:前往50公里外的縣城去看未婚妻。她呢——就是那頭焦黃的長發(fā),也一準在他前面一站上了車,也一準在縣城下車,卻是為著一個虛幻得可以的目的。她定期去買一次彩票。
同在航天部301基地工作,他倆屬于不同類型的人,就像羊和狗的區(qū)別那么明顯,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有的感覺。在他看來,她就沒有把衣服正正經經地穿過,一件說馬甲又長過膝,說風褸又沒有袖的外套;裙裾一般不會有著同一長度;一雙白骨嶙峋的腳上,要么全套上靴子,要么簡單得只有兩條繩索縛住腳背。這種裝扮再加上一頭焦黃的散碎的長發(fā),在這遠離都市的地方出現(xiàn),給人一種不大真實的感覺。
那她又怎樣看他呢?沒有,她從來沒有看過他一眼。她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他這么一個人。他甚至懷疑,她周邊的一切都不能進入她的意識,她自顧自地過著自己的內心生活。
航天基地設在方圓三二十里地無人煙的地方,每天交通車先在基地內繞一周,按一號站二號站停靠,然后駛出基地,沿途經過幾個縣,到達市里,下午原路返回。
她總是在他上車前就坐在那里了,他由此判斷她是在一號站那邊上班。他坐直了身子往前探看,果然,她還是老樣子:握一支圓珠筆在本子上專注地畫著,他知道那是一排排七位數的數字,知道那個本子已經堆積了不少這樣的七位數。第一次他覺得很奇怪,她聚精會神,冥思苦想,干什么呢?一偏頭,穿過她的黃發(fā),看見她筆下產生的一排排數字。吔,他才是數學碩士呢,在這個基地,除了自己,他沒見過誰對數字這么瘋魔的。見她全神貫注,物我皆忘,難道是一種好玩的游戲?他忍不住開口問:“你這是干什么呢?”
她好像被嚇了一跳,抬起眼睛,神情恍惚地看著他,他連忙說:“對不起!”
哦,知道不應該了?她接受了道歉卻沒有聽到問題似的,眼神仍然蒙朧著,低下頭去畫自己的。
他也就不開腔了。
在縣城下車時他注意到她也下了車。離開了她的筆記本以后,她目光有點發(fā)呆,懵懂著雙眼,一副做夢未醒的表情。人瘦得一炷煙似的,走路飄啊飄的,斜挎著大包飄遠了。
他的女友在車下面迎著他笑,臉蛋紅潤,衣裙整潔,笑容甜得正點?!翱词裁茨乜??”
他忙收回目光,笑一笑:“沒什么?!豹?/p>
女友說先逛逛吧,家里有爹媽忙著呢。
看到街旁有人排起了一條長龍,他問這是干什么呢?女友白他一眼:你真是個外星人。
是的,他是301基地016所的定向研究生,北航讀完碩士就直接進了基地,一頭扎進與所學專業(yè)有承續(xù)關系的工作中,基本上就沒有抬起頭來看外面的世界。一直到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就一本正經地在日程中加上新的內容,每周六談一次戀愛,也是那種“小生姓張名君瑞,今年二十,不曾婚娶”的談法。介紹到離基地最近的縣城里的這個女孩時,他已經老老實實談了三場戀愛了。于是他覺得應該與身邊這個純良端方的女孩定下來了。
那些人排隊到底干什么?
今天星期六嘛。
星期六又怎么了?
唉,彩票開獎嘛。
全省的福利彩票、體育彩票都在每周六晚七時開獎,所以星期六的彩票銷售點前就排起了長龍。
他挺稀奇地看了一會。那真是令人驚訝的景象啊,這么多的人,為著同一個單純的目標,聚集在一起發(fā)燒。他們果然會累積出一個個富翁來的!反過來又將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奇跡所鼓舞,繼續(xù)發(fā)燒——神話就是這樣不斷地自我反證的。
當他靠近這條被發(fā)財的渴望和夢想充漲了的隊伍時,他甚至嗅得到一股燒焦了的糊味,是欲望之火把一具具肢體給點著了吧。
他沒把這些不太家常的話說出來。他意識到,跟眼下這個女友只能說一些具體的、平常的話。女友是幼兒園教師,教小孩游戲跳舞時十分活潑,習慣了用肢體語言吧,平時說話倒平常得很,乏味得很。認識不久,他憑本能就界定了與她交流的話題,他知道有些感覺跟她講不合適。這時他說出口的是:“咱們要不要也去碰碰運氣?”她也順口應道“好呀!”
但他們沒有耐心排隊。他們每周見面一次,時間不能花費在排隊上面。正打算離開時,他發(fā)覺了她,車上的黃頭發(fā),此時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在臃腫的隊列里,瘦得一根竿子似的,身體整個兒被淹沒在隊伍里。幸好她高,剩一頭焦黃的頭發(fā)浮在隊列上,供他發(fā)覺。
他就明白了那一路寫著的數字組合,既不是她的游戲,也不是他的專業(yè)——
那是一個夢。彩票之夢。
而他這個人基本上是不做夢的。晚上睡得踏實不做夢,白天沒有空閑遐想,也不做白日夢。辦公室堆了一屋子的事,夠他干一輩子。更確切地說,他不會夢想,他就知道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地做,就像他的方程,要靠他一步一步地解。
而她呢,正好屬于但愿長醉不愿醒那一類人,迷迷糊糊的表情,蒙蒙朧朧的眼神,走路飄啊飄的,像一股輕煙似的。每周六飄去一趟縣城買彩票,然后下午搭乘返程的交通車回到基地。到了晚上,更是穿得不衫不履,碎發(fā)飄零,蹺著一只腿坐在電視機前,點燃一支香煙,在裊裊輕煙中看著搖獎的小球一個個轉出來。啊,沒有中獎,又沒有中。輕輕咬咬嘴唇,把中獎號碼記下來,又開始反復琢磨研究這些數字,排列,分解,組合,沒完沒了……
這是他對她的生活的想象。這個想象每周得到一次印證,當他周六上車坐定后,看到那頭焦黃的長發(fā)時。
他覺得有點荒唐。同乘一輛車開往同一個地方,他的目標結結實實,她的卻如此虛無縹緲。他談到第三個對象時,就覺得差不多了,該定下來了,也許前面還會有更理想的?也許吧,誰知道呢。而她,買了多少次空票了?但她就那么若無其事地買下去,每周一次地買下去,今生今世,鐵打不動。
他覺得不可思議。他奔著愛情而去,應該是浪漫的,富有詩意的,卻能把事情做得那么實實在在:上次把關系敲定了,這次討論把家安在哪里,下次說房子的事情……每一次都有新的進展。她是去買彩票,為了中獎,中獎不是為了發(fā)財么,這么一件俗事,在她身上不但不俗氣,反倒空靈,縹緲,云里霧里做夢一樣。那是因為她身上有點魔癥,有點瘋癲的原因吧。正是這種瘋魔,使她對他產生了一種怪異的吸引力。
他總是在第二天,即星期天下午回到基地,進入下一周的工作狀態(tài)。這天看報,他第一次注意到報上有一個“彩民思維”的專版,他第一次把眼光投向那些總是帶著數字的內容。他是因為她而看這個版的。
在看過多張“彩民思維”專版后,一次他恰好坐在她身后的車位,看她寫下一組數字,他的話就脫口而出了:“不,前面104期中獎號碼中,兩個相同數字出現(xiàn)的幾率是85%——這兩個相同數字隔位出現(xiàn)的幾率是36%,聯(lián)雙出現(xiàn)的幾率卻有50%左右,所以這個5應該前置……”對于精通概率的數學碩士來說,數字游戲是小菜一碟。他開口時自己也吃了一驚:什么時候對彩票有了這么多了解?
她果然轉過頭來看他一眼。天哪,怎么她的眼睛和頭發(fā)一樣發(fā)黃。他不老老實實照實際情況去理解:皮膚白,發(fā)色淺,說明黑色素少,眼睛不就顯黃了嗎。但他這么講道理的人這時偏不講理了,為那雙眼睛大驚失色,一下子覺得被她的一片淺黃罩住了。
她臉上出現(xiàn)了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嘩地一下綻開。沒有人會這么把一張臉綻開似的笑。一雙白皙而精瘦的手舞著筆,急急地改動著:“是這樣嗎,我編程的預測軟件說,這次05號球出現(xiàn)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唉,她自編程序,還有預測軟件,說明她至少學了線性代數和微積分。那么,難道她不懂拋擲一枚硬幣,即使前100次都是正面向上,第101次正面向上的機會仍然只有50%嗎?他想把這句話說出來,但看著眼前那雙瘦得雞爪一般帶點神經質的手急急舞動著,他就什么也沒說。
沒有理性可言,你跟她講概率是錯誤的,她聽進去的概率等于零,她那雙淺黃色的夢幻一般的眼睛這樣告訴了他。
從那以后,他開始和她認真地探討著他根本不相信的數字游戲,誠懇地談論著他認為毫無規(guī)律可言的各種組合。他滿臉的嚴謹,滿嘴的術語,滿腹的別樣心事。他其實只是為了看到那張臉,嘩地一下向他綻開一個笑容。
從此的周六,他一上車就找那頭焦黃的長發(fā);他總是能找到。
他在車上和她進行著熱火朝天的數字討論。下車見女友后,他動員女友也去買彩票,女友就聽話地每周花10塊錢買來彩票。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幼兒園的舞蹈老師做一切事情都正常規(guī)矩,買彩票就是買彩票,全然沒有焦黃頭發(fā)那股著了魔的邪氣。他并不與女友一起組合數字,女友也全然不知道他在數字上有什么優(yōu)勢。他就眼看著女友把電話號碼呀,生日呀,富貴人家門牌號呀,或她自己中意的一款轎車的車號……變作彩票號碼。對女友的率性而為,他決不多半句嘴,他覺得這才像個女孩子嘛。心血來潮,任性地買了,中了個小獎高高興興胡亂花一通,沒中小嘴一噘,一會兒也就忘了。
車上那個瘦得如一炷煙似的女人,決不適合用“女孩子”去稱呼,不管她年輕與否。但他一上車,就主動地把自己專業(yè)和非專業(yè)的知識都挖空淘干地貢獻給她,對她傾注滿腔的熱情和心血。對他而言,女友買彩票最大的作用就是周六晚上,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坐在電視機跟前,女友把自己買來的彩票放在眼前,倆人一起看開獎的現(xiàn)場直播。憑著他在數字方面的特長,他總是能把車上和黃頭發(fā)一起選中的號碼準確無誤地記下來。女友以為他是在幫她對眼前的彩票呢,其實他心里在對著頭腦里記憶中的號碼。
這時他腦子里總要出現(xiàn)她穿得不衫不履的,碎發(fā)飄零,點燃一支香煙,蹺著一雙瘦長的腿坐在電視機前的情景,好像她真的如此,好像他真的見到過一樣。
女友有一次說:你這人,每次見我沒中獎,不失望不說,還松了一口氣似的,什么意思???
他茫然:有嗎?怎么會?
女友說怎么不是,搖獎時緊張,然后見沒戲了,表情就很輕松。
他一下看清了自己:當他看到中獎號碼不是黃頭發(fā)選中的數字時,他一下就放心了。原來他害怕她中獎,潛意識中他害怕她成功。但這是為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這是一個國慶長假的周六,車上人突然比往常多了一倍。上車后他就被卡在車門處了,今天他不能靠近她了,他抬頭看,她仍然坐在車窗旁那個位置上。因為她是在交通車的始發(fā)站上車,那個位置就成她的專座了。
他希望她抬起頭來,暫停手中的筆,跟他打個招呼。難道她不覺得,照常規(guī)這時他應該在她身邊出現(xiàn)了嗎?他帶著幾分怨尤似的注意著那頭焦黃的頭發(fā)。
果然,她想起什么了,慢慢抬起頭來,目光有點發(fā)呆,還是轉過臉去看看坐在她身邊的人——當然不是他,但她眼里猶豫著,看那個不是他的人,好像有點吃不準那人是不是他。對方當然不理睬她,于是她游移的眼神開始在車內找??ㄔ谲囬T前的他心里想,你總算想起我了,就把眼睛定在她臉上,只等她的眼神對過來。她果然看到他了,但眼神仍然懵懂,而且猶豫不定,片刻后又轉移了視線。
他心里一驚:她居然并不認識他。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仍然不認識他。她一直只認識坐到她身邊來與她討論數字的人,當他沒坐到她身邊和離開她以后,她完全不認識他,雖然他們已經進行了多次關于數字的討論。
他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驚怔了好一陣。他悲哀地看了看自己:褲子是滌綸的,夾克衫是卡其布的,皮鞋是合成革的,他整個人的外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是大路貨的。她有理由對他的存在一無所知。
但是她的存在,卻早已牢牢地在他心目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她已被他視為了自身的參照:她的虛幻對照他的實在,她的瘋魔對照他的正常,她的執(zhí)著對照他的……茍且。對了,怪不得每次對獎時他那么緊張,女友說的,見沒有中獎他會輕松下來,原來他害怕她中獎,是的,一方面他不遺余力地幫助她,另一方面他又不能面對她的成功,因為她的成功會反襯出他的失敗。她成了他的鏡子,是一面反觀的鏡子。
幸好她一直未中獎。
隨著每周一次的進程,他的戀愛循序漸進到了談婚論娶的階段了。每一次都會有實質性的進展:女友不愿意離開縣城到301基地去,就在城南找好了一處房,二室一廳;她媽媽討去了他的生辰屬相,說最后找算命先生“合”一下;他帶去一張牡丹卡交給女友置辦家具……他一件一件做了多少事情啊。而她呢,還是一次次勞而無功地買著彩票,為著她那個虛幻的夢。
他仍然在每天的閑暇時間讀“彩民思維”版,仍然一上車就為她的選號獻計獻策。她仍然會在適當的時候為他綻開一個笑容,上車前下車后仍然不認識他。他心情復雜地遠遠地觀看著她,有點悲哀,為自己,有點憐憫,為了她。
他記住了這天她的本子上出現(xiàn)的一組中心號碼。其他幾組都是他為配合這個中心號碼給她選取的“衛(wèi)星號碼”。照慣例,這天晚上他心里揣著這些號碼坐在了電視機前,女友也將自己買的彩票放在眼皮底下,像只乖乖的小貓一般偎在他身旁,
當最后一個球被搖出來時,他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臟跳動,坐在那里不動了。
記在腦子里的那個中心號碼,按順序全部被小球重復了一遍。
她中了,她終于中獎了,她的夢實現(xiàn)了。
她現(xiàn)在在基地。他知道,她總是在當天下午就搭乘返程車回到基地。她現(xiàn)在該是什么樣,什么感覺,什么表情……
女友早已起身做其它事情了。此刻把一杯牛奶遞到他手中:“你怎么了?坐那里半天了。快喝了去洗澡呀!”
他一頭鉆進了衛(wèi)生間。在水蒸氣中,她的臉總是升上來,一頭飄零的焦黃的碎發(fā)下,目光有點發(fā)呆,整個人像在做夢,身上有點瘋癲的美感。在霧汽彌漫中,他怔忡地喃喃著那個號碼:5,7,1,9……
第二天他踏上基地的返程交通車,車上人們的議論終于還是鉆進了他的耳朵,就這樣,他得知了她的死訊。
她是昨天下車時被調頭的車撞了的。她被送自己回來的車輾了。
他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她不能兌獎了,她還沒來得及看開獎,她并不知道自己中獎就死了。
他被自己的無情的卑鄙嚇壞了。接下來好像是補過似的,一陣悲痛涌上心頭,真實得他自己都沒敢相信。
不,為什么要悲痛呢。她這個人,其存在就是為了做夢,她成天懵懂著做夢。夢真的實現(xiàn)了,她反倒覺得沒什么意思了,也就沒什么存在的意義了,所以她趕在夢實現(xiàn)之前,匆匆離去了——他這樣理解著她的死。
他想象著她的離去。心目中她的死應該是另一幅景象:她那么瘦,瘦得跟一炷煙似的,走起路來飄啊飄的。在大路上,她就這么飄啊飄就沒了,煙消云散了。她的死都是一個夢。
當他第N次向自己確定,她確實不存在了以后,他竟然又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比他在電視機跟前得知她沒有中獎時還要長的一口氣。她死了,再也沒有誰比著他了,他可以專心一意地過自己的日子了。再不會有人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平常,實際和中庸了。
要知道他和女友結婚的日子都定下來了,可不能有什么意外。女友有著紅潤的臉蛋,端莊的品貌,甜蜜的笑容,會讓他生活安定,歲月靜好。
只有在那么偶爾的情況下,一縷焦黃的長發(fā)在他心里飄掠而過,他才會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愛著她,戀著她。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她就是他的一部分,他身上的某一部分是體現(xiàn)在她身上的?,F(xiàn)在,她死了,他的那一部分也死去了?;钪哪遣糠?,在和女友張羅著結婚生子。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