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涼意初泛的秋天早晨,駱長木看見湖水一樣深碧的天空猛然一閃,一片金黃像流水奔溢,推擁一輪紅日躍出山岡。陽光落下來,落在乜架村早晨顯得有些虛幻不真實的地方,把河道上的景物一點點照亮。河邊的村莊明亮燦爛,遠處的山岡靜臥在陽光的后面,閃爍著一片淺淺的幽藍。
駱長木坐在屋檐下厚重的陰影里。陽光爬上屋頂,杉樹皮上的夜露帶著一股濃重的樹脂氣息,沿陽光的腳步彌漫。駱長木展開一只剛用棕葉編織好的繩扣,透過一連串圓圈,他看見遠處幽藍的山岡被分割成若干個圓形,有幾分迷蒙,也有幾分虛幻。駱長木看著遠處的樹林想,秋收之后,林中的錦雞又要到山岡下的莊稼地里覓食,他也可以分享一下樹林豐厚的收獲。
正當駱長木提著繩扣出神,他的兒子駱小林好奇地伸手一拉,繩扣像一道被觸動機關(guān)的綠色幻影迅速合攏,成為幾個咬合一起的死結(jié)。駱長木愣了一下,馬上張開雙臂抖了抖,模仿著一只被套住脖子的錦雞掙扎了幾下,又一動不動地懸掛在繩扣上,像所有的野物一樣喘息、死去。
7歲的兒子拍手大笑,說:“母,你看,爸爸好像一只錦雞啊?!豹?/p>
夏春蘭應(yīng)聲從門內(nèi)的陰影里閃現(xiàn)出來。她手里端著一只竹編的筲箕,筲箕里堆滿用桐梓葉包裹的麥粑。麥粑蒸熟不久,熱氣騰騰,一股熟麥子微甘的香味透過發(fā)脆的桐梓葉,在空中懸停。
夏春蘭往空中“呸”了一聲,說:“兒子,你爸結(jié)實得像一頭牛,健壯得很?!豹?/p>
駱小林學(xué)著夏春蘭的樣子,也往空中“呸”了一聲。
明艷的陽光從杉樹皮屋頂上走下來,把門框陰影下的夏春蘭照亮。如果仔細一點看,在清新光芒的映襯下,夏春蘭原本也是一個漂亮女人,雖然她早已過了漂亮女人的年紀,但如果細細端詳一會,就會發(fā)現(xiàn)她身上依然還殘存著一些漂亮的痕跡。只是在繁重的勞動下,漂亮總是不堪一擊,駱長木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女人其實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駱長木抓起幾個麥粑揣進懷里,提起一串繩扣走過鋪滿陽光的院壩,往河道外的小山岡走去。
走過一段寬闊的河道,翻過一道長滿松樹的山脊,駱長木到達一個雜木混生的小山岡。山岡下有一小片墳地,穿過七八個荒棄的墳堆,有一小塊莊稼地。在乜架村人眼里,這是一個經(jīng)常鬧鬼的地方,每當夜深人靜,整個乜架村都能聽見月光下傳來令人費解的聲音,像人的爭吵,也像人的哭泣。
老人們?nèi)フ埥檀謇镂ㄒ坏奈讕熰w德柱。他是一個被時間遺忘的舊人物,曾經(jīng)和他一起走村串寨的師兄弟們早已被歲月淘汰出局,他卻像一塊堅硬而粗礪的石頭一樣,固執(zhí)地活了下來。
面對老人們的疑問,鄔德柱說:“那個地方陰氣太重,一到夜里,游走四方的鬼魂都集中到那里開會,它們像人一樣,討論陰間的事情?!豹?/p>
年輕人說:“老封建,這世上有鬼嗎?你捉幾個給我們看看?”
那時乜架村的道路還沒敞開,年輕人閑在村里,靠攆山和捕魚打發(fā)農(nóng)閑的日子。聽到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的質(zhì)問,鄔德柱說:“笑話,你們能看見鬼嗎?你們火焰太高,就是我把鬼捉來你們也看不見。只有我能看見,它們像風(fēng)一樣跑過我的面前,到墳地里開會?!豹?/p>
“嘁!”年輕人發(fā)出不屑的嘲笑聲。他們不再和巫師爭執(zhí),決定用實際行動教訓(xùn)一下這個迷信而又瘋瘋癲癲的家伙。
乜架村的年輕人在兩個讀過初中的知識分子帶領(lǐng)下,模仿著電影里警察抓賊的動作,像幾個疏于訓(xùn)練的民兵,毫無章法地潛伏進墳地的雜草叢中守候。令人膽寒的夜幕下,他們看見鉆石般的星星跳出山岡,一輪薄白的月亮跟在星星的后面,把樹葉上晶瑩的夜露照亮。
女人們望著鋪滿月光的河灣,看著一層流動的波光勾勒出山影朦朧的輪廓,驚訝地說:“年輕人的膽子真大啊。”
經(jīng)過三天三夜不間斷的蹲守,守候的年輕人宣布了一條驚人的消息。小山岡的墳地里根本沒有鬼,夜里傳進村來的是樹林里果子貍的叫聲,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下河飲水,一旦爬上墳地邊的酸棗樹,果子貍們忙著爭搶樹上的食物,吵聲不斷,偶爾有體力不支的家伙因饑餓而哭泣。嘈雜的聲音通宵達旦,遠遠地聽上去像鬼的聲音。
鄔德柱說:“看看吧,這就是讀書的好處,年輕人學(xué)了一點科學(xué),卻把自己的祖宗丟了。想想吧,祖宗死了,他們不變成鬼魂,未必還能變成一塊大家都能看得見的石頭?年輕人不相信鬼魂,遲早是要吃大虧的。”
巫師說過這話不久,乜架村像烏江流域的其他村莊一樣,慢慢把道路向城市一點點敞開,沿著這些沒有盡頭的道路,年輕人留下老人和孩子,像遷徙的蜂群擁進城市。他們有的從此不再回來,直到像一只病鳥,心有不甘地客死他鄉(xiāng);有的偶爾衣錦還鄉(xiāng),像遷徙的候鳥去去來來。大路已經(jīng)敞開,再也沒人能夠關(guān)上,很長一段時間里,乜架村只有老人、婦女和小孩,他們相信巫師,相信小山岡下的墳地有鬼。
人們很少到那塊莊稼地去,偶爾胡亂播下一些麥子和玉米,到了夏天和秋天,又胡亂收回一些糧食,人們從來沒準備在鬧鬼的地方刨出豐收。那片很少有人影的土地靜靜地躺在樹林邊緣,松軟而肥沃。很多年來,沒人打擾的小山岡比密林深處更加清靜,成為錦雞踱入莊稼地覓食的天堂。
經(jīng)常出入樹林的駱長木對巫師的鬼話似信非信,現(xiàn)在,他靜悄悄地趴在樹陰下,仔細地扒開地上的落葉,耐心地尋找錦雞們走出叢林的路徑和足跡。上午的陽光透過發(fā)黃的樹葉,把黑色的腐殖土映照得斑斑駁駁。一股土地肥厚的幽香升起來,被駱長木深深地吸入肺腑。
很快,駱長木在兩蓬紅籽刺之間發(fā)現(xiàn)了錦雞走動的痕跡。翻開枯黃易碎的落葉,他看見松軟的腐殖土上有一行三葉草形狀的爪痕,那是錦雞留下的,旁邊還殘留著幾個它們剝食過的凌亂果殼。
拴好第一個繩扣,一縷陽光跳動起來,被飄動的樹葉拂到遠處,重新把一抹幽暗的樹陰照亮。一股微涼的風(fēng)從小山岡的上方吹進林子,掀起一陣落葉卷動的沙沙聲,像錦雞遲疑的腳步,細密而又斷斷續(xù)續(xù)。
系好所有的繩扣,駱長木走出小樹林。樹林外是小片墳地,駱長木越過幾塊墓石,一眼便看見晏世莉的墳堆像一個荒棄已久的老墳,混雜在幾個七零八落的土堆之間,身上長滿了動物毛皮一般豐茂的雜草。駱長木想,僅僅兩年時間,好多記憶的痕跡已被歲月消磨、損害,只有當他看到一個具體的物質(zhì),這些記憶中的沉渣才會像風(fēng)中的落葉依次泛起。
駱長木坐到晏世莉墳邊一捆廢棄的玉米稈上,透過墳頭上那塊陰冷的望山石,他看見了腳下奔涌的河流。
墳前的莊稼地外,有一道陡峭的懸崖,崖下便是那條流經(jīng)駱長木家門前的河流。此時,已經(jīng)沒有多少熱力的秋天的陽光像一大蓬黃色絲線,漂漂浮浮地落在河面上,泛起一地碎金般的耀眼斑點。駱長木看見,上游不遠處,一口光波閃爍的深潭邊,一個漁人正在扳罾。駱長木瞇起眼睛,定神看了看,認出那是每年都在這條河流上出現(xiàn)的外地漁人。每年開春時節(jié),外地漁人像經(jīng)過漫長的冬眠,扛著他那面大罾出現(xiàn)在河流上。扳罾路上,漁人路過駱長木家,有時會像走遠路的匠人一樣進屋討一口水喝。
他說:“叔叔,太陽把皮子都曬掉了,進屋討一口水喝?!边@是本地一個習(xí)俗,當人們向陌生人尋求幫助,會借用自己兒子的口吻向陌生人打招呼。
駱長木從水缸里舀出一瓢泉水遞給那個黑臉漢子,說:“魚多嗎?”
漁人喝完水,把瓢還給駱長木,說:“河里的魚越來越少啦,前段時間我忙了六天,提到場上才賣了50元錢?,F(xiàn)在只有乜架這段河里還有一些魚,其他地方越來越少啦。”
“是啊?!瘪橀L木隨口說:“要不是年輕人都進城打工去了,恐怕連魚蝦蝦都給網(wǎng)完了?!闭f過一陣閑話,漁人繼續(xù)去河里扳罾,駱長木則繼續(xù)做他的事。
到了秋天,河水越來越?jīng)觯獾貪O人像他的出現(xiàn)一樣,又忽然從乜架村的視野里消失掉。人們知道他已經(jīng)在河邊的巖洞里藏好自己的漁具,帶著一點不多的銀錢,回到山那邊的家里去了。
駱長木若有所思地看著遠處那個扳罾的黑臉漢子。秋天的陽光帶著一種濕潤的陰涼,像一塊巨大的金屬屏幕轟然落下,陽光照射的墓石上,泛起一陣金屬斷口上才有的幽冷寒光,而河流對岸波濤般涌起的層層山峰,則退到陽光的后面,次第遠去,漸漸模糊。
駱長木想,扳完這幾口深潭,外地漁人又該回家了。
駱長木想到這里,從玉米稈上站起身,拍了拍晏世莉墳頭上的荒草,如同撫摸她生前飄逸的長發(fā),然后嘆一口氣,往山林后湖邊的木房子走去。
陽光落在他的后面,用一道影子跟上了他的步伐。
二
兩年前,晏世莉住在林中一個叫天鵝池的湖邊。
沿小山岡的樹林往上走,翻過一座長滿杉樹、香樟、櫸木、楓樹和松樹的山脊,可以看見腳下那塊環(huán)山中的湖泊。四山環(huán)立的底部,一條狹長的溝谷像平整的鏡面,平鋪出一小塊藍綢般的高山淡水湖。四周墨綠色的樹林錯落環(huán)繞,襯托得湖水又藍又亮。湖水終年不枯不盈,像一個久遠的傳說安靜地睡在密林的深處,上面靜靜地飄泊著云彩、藍天和日月的腳步。
湖的東南側(cè)有一塊草地,草地順山脊走高,到了一個灌木密布的山塆,推擁出一幢老邁的木房子。那曾是晏世莉的家,也曾是她男人庹世福的家。房子后面,有一大塊多年前沿山洼開墾出來的肥沃土地,地上長滿了玉米、四季豆和其他莊稼,幾道樹籬和柵欄從山埡口上整齊地排列過來,把木房子下游蕩的家禽和莊稼地很好地隔開。走下埡口,便可直達乜架村的中心,那里有一個村小、一個由廢棄保管室改成的代銷店和一小塊曬谷壩。
老人們說:“天鵝池可是乜架村的一口寶湖啊?!豹?/p>
傳說很早以前,湖里住著一只白天鵝。白天鵝是身披白紗的仙女,她白天住在湛藍色的湖水深處,只有到了晚上,她才踩著銀子一樣白凈的月光在乜架村的上空行走,察看土地上莊稼的長勢,也察看人們生活的貧富。如果天上陽光太多,她便會降下甘露;如果天上雨水太勤,她便喚來太陽。乜架村有了白天鵝的存在,才躲過天災(zāi)人禍,讓林中的野物四季豐茂,讓溝谷中的土地寬廣肥沃,讓人口順利繁衍延綿到今天。人們?yōu)榱烁兄x仙女的恩德,乜架村從有人居住以來,世世代代都把那湖叫做天鵝池。
老人們說:“天鵝池里住著一個軟心腸的菩薩。”
年輕人說:“你們這些迷信腦殼,按照你們的說法,天鵝池邊的庹世福天天和仙女住在一起?”
鄔德柱說:“差不多,晏世莉不像仙女一樣漂亮嗎?”
年輕人說:“晏世莉夜里能像仙女一樣飛起來行走?你從天上拽一個仙女給我們看,我們就相信你們的說法?!豹?/p>
老人和巫師因為不能從天上拽下一個仙女,所以拿年輕人沒辦法。
住在湖水深處的天鵝大家沒看見,但晏世莉的漂亮大家卻有目共睹。黃昏時,日薄西天,由紅漸紫的晚霞斜掛山岡,晏世莉背靠火紅的云團,款款走下山埡,去河道上的代銷店買東西。站在村中心的曬谷壩上看去,她像一塊祥云從天上飄落,讓很多春心萌動的男人看直了眼睛。
自從兩年前晏世莉的男人庹世福和乜架村的很多年輕男人一樣,沿敞開的大路進入城市打工,人們就很少看見埡口上出現(xiàn)晏世莉的身影。駱長木后來猜測,那時村里剩下的年輕男人不多,一群無所事事的老人、婦女和孩子都忙著關(guān)注自己的嘴巴,他們是不會注意一個美人的身影的。
庹世福一走兩年,杳無音信。
到了大雪封山的冬天,寧靜的空中傳出幾聲狗叫,人們走出掛滿冰凌的屋檐,看見一些黑色人影踩著河道上的積雪,陸陸續(xù)續(xù)地返回村莊。老人和婦女們知道,那是去城市打工的男人們回來了,他們像一群候鳥,年底都會揣著一點銀錢和一個溫暖的城市夢想回家。
雪光映亮了男人們的面孔,他們汗晶晶的臉上露出衣錦還鄉(xiāng)的笑容。一些聞所未聞的有關(guān)城市的消息被帶回來,讓這個閉塞的村莊興奮很久。
年輕人說:“城市大得很,把乜架村的樹林加起來也沒有一個城市大?!豹?/p>
老人們想起迷路的人,覺得一個人如果貿(mào)然進入城市,肯定有苦頭吃。
年輕人說:“城市高得很,幾十層樓的房子比村里的山還要高?!豹?/p>
老人們想起林里的鳥,覺得城里人像鳥一樣吊在樹上真是造孽得很。
年輕人說:“城市亮得很,夜里沒有月光也可以開工?!豹?/p>
老人們想起沒有夜晚的地方,一陣感嘆聲像風(fēng)刮過雪地,揚起一陣顫抖的尾音久久不散。
當老人們圍坐火邊,驚訝不已地向回村的年輕人打聽城市的情形,晏世莉也出現(xiàn)在河道上。她敲開一扇又一扇被風(fēng)雪緊閉的木門,向打工的男人詢問庹世福的消息。
一個從廣州回來的年輕人說:“我見過庹世福,他已經(jīng)當大老板了,或者撿到了一坨金子,反正掙了大錢。他身邊有了個漂亮的城市女人,我約他回來過年,他說他暫時還不想回來。世莉啊,過年你就別等他了。”
另一個也是從廣州回來的年輕人說:“你亂說,那是去年的庹世福,今天的庹世福你見過嗎?早蝕本了,他現(xiàn)在孤身一人,靠撿垃圾過日子。我前不久遇見他,他說他不好意思回來過年。”
屋子靜下來,空中火舌躥動,從河谷過來的風(fēng)雪推開虛掩的木門,一股寒風(fēng)卷著雪花飄進來,溫暖的火邊也盈起一道刺骨的涼意。
看著門外雪地上幽藍的反光,沒出過遠門的老人們想,城市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克幢鼐哂形讕熞粯拥姆?,把人一會變到天上,又一會變到地下嗎?
開春了,從烏江河谷吹來的暖風(fēng)把積雪吹化,河道上露出卵石黝黑的本來面目,被積雪壓彎身子的樹木也伸展開茂密的樹冠和枝葉,往越來越晴朗的空中伸展。一道嫩黃浮上山岡,像一層陽光的鑲邊,泛起一片迷人的黃光。樹木的新芽不斷被還暖的氣候催生出來,水汽充盈地長滿樹梢。
一只布谷鳥尖銳地叫著:“布——谷——,布——谷——”,然后像一個滑翔的影子,一下子飛過了河道下游的小山岡。
布谷鳥鳴叫不久,乜架村結(jié)束春耕,河道兩側(cè)肥厚的土地被返青的麥苗和玉米苗所占據(jù),空中升起植物生長時的素馨芬芳,一股土地發(fā)酵后的慵懶香味,順著河風(fēng)吹送的方向,沿河谷流淌。
乜架村的年輕男人結(jié)束春耕,踩著一地植物飄曳的影子返回打工的城市。
村莊再度空落下來,看著河道上空空蕩蕩的大路,老人們的心也變得空空蕩蕩的,他們喃喃地說:“年輕男人都走了,走得真干凈啊。”
一只出巢的鷹鷲展開寬大的羽翼滑過山岡,它在土地上投下一個巨大的黑影,像一只悄無聲息的兔子在莊稼地里奔馳。
駱長木沒有離開村莊,他像往常一樣,用新生的棕葉編織好繩扣,去樹林里套錦雞。暮春時節(jié),樹林里落滿了被雪水泡軟的松樹球,積雪融入松軟的土地之后,黑紅的籽粒從腐朽的果殼里顯露出來,成為錦雞的食物。墳地邊的莊稼地里糧食還沒成熟,錦雞盤桓在密林深處,發(fā)出尋找配偶的尖銳鳴響。
駱長木知道,這時和秋天正好相反,最適宜下套的地方,不是林地邊的墳地,而是那些落不進陽光的密林。他提著幾只繩扣,沿小山岡往上走,循著錦雞的足跡,布下機關(guān)和陷阱。當他在山岡的最高處落下最后一只繩扣,抬起頭來透過斑駁的樹陰,他像突然撞進一個曖昧的夢境,竟然看見傳說中的仙女垂立湖邊,用木瓢舀起湖水,一下一下地洗浴。
駱長木深吸一口涼氣,眨了眨眼睛,終于看清那個豐腴潔白的女人不是傳說中的仙女,而是住在湖邊的晏世莉。
這個可憐的女人,駱長木想。當她面對空曠干凈的山野裸露出她豐滿的乳房和渾圓的腰肢,艷麗的陽光下,只有藍綢一般的湖水在靜靜地享用。她的男人此時生活在遙遠的天邊,在乜架村目力不及的地方,庹世福像一個丟掉金子的傻瓜,正和一份狗屎一樣的陌生生活鬼混。
陽光落上晏世莉白凈的肌膚,也落上她瀑布一般披散飄逸的黑發(fā),當她轉(zhuǎn)過身來面對清澈的湖水,整個身影便印刻在水面上。起風(fēng)了,微風(fēng)吹皺一池藍綢,她的身影隨著細密的漣漪,像傳說中仙女的影子,漂漂浮浮地蕩向湖心。
駱長木站在野櫻桃的樹陰里,當一柱陽光從兩塊灰云之間的縫隙落到他的面前,他揚起悠揚的聲音,為晏世莉唱了一首情歌。
姑娘啊,你不是仙女你來自何方?
姑娘啊,你不是情妹又為何梳妝!
駱長木的歌聲驚動了天鵝池邊的晏世莉。她像敏感的黃麂猛地揚起黑發(fā)披散的頭,接著又靜下來,把手臂懸停半空。側(cè)耳傾聽,她聽出唱歌的人是駱長木,那是一個除了冬天都在林子里給錦雞下套的男人,也是唯一留在乜架村的年輕男人。
晏世莉淺淺地笑了一下,既沒像往常那樣逃到灌木叢的陰影里藏起來,也沒回應(yīng)駱長木的歌聲,她靜靜地舀起潔凈的湖水,繼續(xù)悠然地洗浴。
夜幕很快降臨了。一道炫目的光影輕輕一跳,輕霧似的暮色很快爬上樹林和河道。駱長木踩著漸漸浮起的蟲聲,走過暗影叢生的小山岡,去取上午下在林中的繩扣。在樹林的邊緣,他看見晏世莉披一塊淺淺的亮光,站在路邊沒被樹林遮蔽的天光下。駱長木清楚,晏世莉是在等他,如果沒有重大事情,一個女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到這片鬧鬼的墳地,等太陽落山。
乜架村的人都知道,駱長木一旦上午布下繩扣,黃昏時便會循著上午的來路,一一取走繩扣和繩扣上掛著的獵物。
“這個時候出來,你不怕鬼啊?”駱長木停下腳步,驚訝地說。
“我連你這個勾魂鬼都不怕,還怕其他鬼嗎?”晏世莉說著,像一團遇風(fēng)的烈焰,一下子扎進駱長木的懷里。
抱著這個豐滿柔軟的身體,夏春蘭留下的記憶一下子被抹掉,一股血脈賁張的感覺迅速傳遍駱長木的全身,心房怦怦跳動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感到兩顆心臟從遙遠的地方慢慢跳蕩過來,急迫的頻率終于跳到了一起。
倆人熱烈地相擁著,在路邊一堆廢棄的稻草堆上躺下來。他們仿佛飄往一個幽深的峽谷,身子輕飄飄地騰起來,騰起來,兩縷粗重的喘息像疾馳的風(fēng)聲,循著臉頰糾纏、起伏。
稻草柔軟而光滑,泛起一股太陽的味道。
暮春的月光如輕紗落下,大地藏到了黑暗的后面。
三
從暮春到初夏,駱長木起早貪黑地給樹林里的錦雞下套。清涼的早晚,林中不斷響起他悠揚的歌聲。
老人們說:“看看,那個沒到城市的人,又在林子里找到了收獲。”
初夏,從烏江河谷吹過來的大風(fēng)推動起一塊巨大的云團,飄過陽光四溢的空中,讓雨水順著陽光降下來。晴雨交加的天氣里,樹林變得十分潮濕,落葉下的腐殖土蒸騰起陣陣潮氣,一些漂亮的蘑菇鉆出落葉,頂著露珠生長。一夜之間,紅色茶菇從腐爛的落葉上長起來,黃色松菇從松樹下長起來,白色茅草菇從草叢中長起來,給錦雞們提供了豐美的食物,它們飛揚起鮮紅和金黃的羽毛,拖著一個灰色的長尾巴,踱過灌木叢的縫隙,到松樹林鋪滿黃色松針的空曠地上啄食蘑菇。它們進餐的樣子警惕而多疑,吃上幾口,又把美麗的頭伸向空中,一伸一縮地張望。
春夏之交的樹林給錦雞提供了豐富的食物,也招來拾蘑菇的小孩。他們?nèi)宄扇旱乇持丑?,從各個方向進入樹林,一會在林中的空地上呼嘯奔走,一會又靜靜地臥伏在充滿泥土幽香的落葉上,看遠處的一群錦雞踱過來,一直踱到他們力量所及的地方,才猛地站起身子,用手里的枯樹枝去追打。錦雞們扇動它們漂亮的羽毛,吃力地飛過低矮的灌木叢,往山下高大的樹枝上飛去。那里是它們夜里落腳的地方,驚慌失措的錦雞們一群群地飛過樹梢,蔥綠的林中不時有色彩猛然騰起,空中停滯著它們驚訝的長鳴。
錦雞們離開原來熟悉的路徑,也離開駱長木設(shè)下的陷阱,它們在林間沒有規(guī)律地亂竄,讓懸掛的繩扣落空。多數(shù)時候,夜幕降臨,駱長木踩著一襲幽暗找到繩扣,那上面往往空空如也。偶爾得到一只身子已經(jīng)僵硬的錦雞,他提著這唯一的獵物,給住在天鵝池邊的女人送去。
湖邊的木房子里傳出陣陣鍋碗撞擊的聲音,一陣糧食煮熟后的清香溢出房門,沿火光閃動的窗戶飄向遠處。
晏世莉的晚飯很晚。駱長木每次翻過山岡來到湖邊,都能看見她在灶臺后煮飯的身影被燈光鋪出房門,像一個亮光的鋒刃刻出的模糊影像,在草地上形成一塊巨大的黑影,多疑而動蕩。
走過地上的黑影,駱長木提著一只漂亮的錦雞出現(xiàn)在門邊。他的身影迅速和原來飄動在門外的身影重疊起來,像一塊粗大的老樹樁,立在那里一動不動。
晏世莉看見門口那個男人,也看見他手上那只羽毛繽紛的錦雞,她像往常一樣發(fā)出快歡的笑聲,手不停地滑過鐵鍋上蒸騰的霧氣,嘴里軟軟地說:“還沒吃飯吧?”
駱長木說:“早吃過了。”說完走進房門,熟練地從木門的后面摸出一把剔骨刀,挑開錦雞的腹部,將一張漂亮的毛皮完整地褪下來,接著他從懸在屋梁上的高粱稈里取出幾根長短不一的小棍,繃好毛皮,把它掛到有著濃厚陳年木料味道的板壁上。
那面板壁已經(jīng)掛有七張這樣的毛皮,即使燈光黯淡,多彩而鮮艷的羽毛仍然把黑色的木板映襯得十分炫目、高貴,燈光隨著飄散的熱氣輕輕拂過羽毛的表面,留下一些跳動的光影,像風(fēng)吹皺湖水,寧靜又蕩漾不息。
晏世莉把錦雞肉切開,洗凈,再加上一大把干透的海椒,放到滾燙的鐵鍋里爆炒。燈影里升起一股刺激的味道,強烈的肉香混合著海椒味,喚醒了駱長木沉睡的食欲。他感覺到肚子里的胃正在分泌一種淡薄無味的液體,這些液體升上口腔,產(chǎn)生了饑餓。
晏世莉從里屋抱出一罐咂酒。那是她自己用高粱做的,已經(jīng)封存了很久。她啟開封口上的紅紙,屋里馬上升起一股濃郁的酒香。
駱長木說:“我不喝酒?!豹?/p>
晏世莉說:“不醉人,像喝冰糖水一樣?!闭f完從竹編的筷子篼里取出兩根細長的水竹管,斜斜地插進黝黑的陶罐,埋頭咬在一根竹管上,甜甜地喝了一口。
就著錦雞肉,駱長木小口地喝著咂酒。他看見晏世莉漂亮的嘴巴被一大塊野味弄得油光發(fā)亮。那是一張多么漂亮的嘴啊,駱長木想,又埋下頭去狠狠地咂了一口醇厚的甜酒。
吃過野味和酒,晏世莉收拾好灶臺,說:“干點什么呢?”
駱長木說:“隨便?!豹?/p>
晏世莉說:“我們?nèi)タ丛铝涟伞!豹?/p>
倆人一前一后走出木房子,隨手掩上房門,來到?jīng)鲲L(fēng)習(xí)習(xí)的草地上。從地處斜坡的草地上看去,天上的星子全部落入藍綢似的湖面,環(huán)立的山林漾起一片銀光。
順著厚厚的草叢躺下來,一股夜露混合青草的氣息霧嵐一般慢慢升騰。勞累水一樣流走,愜意和舒適盈滿四肢。駱長木躺在夜露初泛的草地上,聽著風(fēng)走過樹林的聲音和身旁晏世莉的喘息,一股從未有過的幸福充盈起來,填滿了他的心房。靜謐中,駱長木感覺到晏世莉的手指游過他寬大的胸膛,往腹部下方游去。手指稍稍停頓了一會,又像動蕩的游蛇,露出稻草一般的光滑。晏世莉的聲音輕輕響起,像經(jīng)過了湖面的反射,縹緲而空靈:“長木,你說,你在想什么?”
駱長木把手墊到頭下,認真地說:“我在想心事?!豹?/p>
晏世莉側(cè)過身來,樣子有點驚奇,說:“你還有心事?你像一塊沒有腳的石頭,每一條路都比你的腳長,你是不是想一輩子也不走出乜架村?。俊豹?/p>
駱長木說:“我在想這個心事。人們都離開乜架村到城里掙錢去了,你說我要不要也到城里打工?”
淺淺的月光下傳出晏世莉開心的笑聲,她的笑聲在安靜的月夜顯得很張揚,也很放蕩。她吃吃地笑了一陣,說:“我還以為是什么心事哩,你真是一個猶豫的人?!豹?/p>
“不?!瘪橀L木把一只大手放到晏世莉緊束的腰間,輕輕地動了動,迅速地說:“不,我是想你跟我一起去?!豹?/p>
晏世莉躺在黑暗中沒有吭聲。
駱長木的大手離開她的腰際,沿著微微隆起的堆積著脂肪的豐滿腹部,輕緩地向下摸去,很快到達濕潤的深處。一縷輕柔而愜意的呻吟聲飄旋起來,很快又變得迫不及待。
一陣放肆的波動之后,駱長木和晏世莉靜靜地躺在草地上,嗅著青草和湖水的氣息,看著星空出神。順著他們平躺的身影,有一道粗陋的柵欄,一根廢棄的松木橫在欄邊。木頭經(jīng)過長久的日曬雨淋,斑駁粗礪的厚皮已經(jīng)剝落。駱長木聞著晏世莉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誘人體香,伸手拍了拍身邊的松木說:“你看看這根木頭,世莉,我想,如果我再不走出乜架村,我也會像這根廢棄的舊木頭一樣,慢慢在村子里爛掉。”
晏世莉說:“木頭沒有腳,難道你也沒有腳嗎?”
“可是?!瘪橀L木猶豫了一下說:“我的腳在你身上,你不去,我一個人有什么意思啊。”
晏世莉問:“這就是你的心事?”
駱長木答:“這就是我的心事!”
“好吧?!标淌览騻?cè)過身來,說:“我就跟你一起去見識一下人們都喜歡的那些城市吧?!豹?/p>
星子完全升上了天空,深藍的天幕上露出一片干凈的銀白。一塊浮云飄過來,周遭樹林上的光芒暗了一下,又露出一片水銀瀉地的月華。
駱長木踩著越來越濃的夜露回到河道上的木房子,竹影下的狗發(fā)出一聲歡快的鳴叫奔過來,搖晃著尾巴在他身邊打轉(zhuǎn)。駱長木推開虛掩的木門,木門吱呀一聲,一塊鵝黃的燈光透過門框瀉入黯淡的院落,亮出他粗大的陰影。
駱長木反身把月光關(guān)在門外,進入昏黃的燈影。
兒子駱小林已經(jīng)睡下,等候他的夏春蘭上火鋪上的火種,抬起疲倦的眼睛看了看他。正如她所預(yù)料的那樣,駱長木手上空空如也。從初夏的時候開始,夜里回家的駱長木手上就很少出現(xiàn)獵物。
躺在床上,夏春蘭說:“又跑空路了?”
駱長木說:“嗯。拾蘑菇的孩子太多,他們把錦雞追得到處亂跑,錦雞不走我看中的路了。”
夏春蘭吹滅燈光,黑暗一下子淹沒過來,她說:“你出去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以后沒套到獵物就早點回來?!豹?/p>
駱長木說:“嗯。”
夏春蘭說:“你喝酒了?怎么這么大一股酒味道!”
駱長木說:“我沒喝酒,只是剛才多吃了幾顆牛奶子,在肚子里發(fā)酵了,聞起像一股酒味道?!豹?/p>
夏春蘭說:“啊。這個季節(jié)的牛奶子還沒黃熟,你不要在林子里亂吃,謹防吃壞了肚子?!毕拇禾m的聲音在黑暗中停了停,大約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什么事情,又喃喃地說:“長木,如果錦雞不好套,你就干點別的事吧。”
駱長木想了想,說:“是,我也準備進城打工?!豹?/p>
夏春蘭沒有吃驚,她靜了靜,問:“什么時候走?。俊豹?/p>
駱長木說:“隔幾天吧?!豹?/p>
黑暗中,夏春蘭的手伸過來,一直伸到駱長木的腹下,也沒試到什么動靜,她關(guān)切地問:“你累了?”
駱長木說:“累了。”
夏春蘭說:“那睡吧。”接著翻過身子,把一條白凈的大腿露在了被條的外面。
很快,夜幕下響起駱長木深重的鼾聲。他確實累了,一下子便進入到夢境深處。在夢中,他看見了城市的繁華,也看見了遠離乜架村的自由。
幾天之后,太陽照常升起,把山脊照得一片明亮。河道深處,浮起一層乳白色霧嵐。駱長木背著一個大包,穿過霧嵐,沿著通往城市的大路,像村里的其他年輕人一樣,到遙遠的城市打工。
隨著駱長木的離開,人們發(fā)現(xiàn),晏世莉也消失了蹤影。人們猜測她可能出門打工去了,也有可能到廣州找她兩年未歸的男人庹世福去了,總之,人們沒把她和駱長木聯(lián)系在一起。人們不知道,獨自出門的駱長木剛剛拐過一道河灣,便看見晏世莉綻開一臉開朗的笑容,獨自守候在河道的盡頭。
老人們說:“乜架村的最后一個年輕人也走了,當我們老死的時候,連送上山的人也沒有,只有爛在家里。”
這股失望的情緒在乜架村的老人中間彌漫了很久,直到駱長木抱著晏世莉的骨灰盒從城市里回來,人們又才把目光投向這件稀奇事。
四
夕陽在西邊的高樓上跳了跳,一下子沉到了樓群的后面。夕陽下去之后,天空被一道灰白色所占據(jù),上面灰蒙蒙地浮著一層厚厚的塵土。放眼望去,黃昏時窄窄的天空溢出一股荒涼的迷惘情調(diào),如同人們奔忙的腳步卷起的幾張廢棄紙頁,起起伏伏地在空中徘徊,樣子迷惑不解。
城市的黃昏和乜架村的黃昏有著巨大的區(qū)別。駱長木把一盆擦洗上身的臟水倒進棚屋邊的水溝,抬頭看了看天空,想起乜架村的黃昏。村莊的夜晚來得突然,像涇渭分明的河流隔開兩岸,白天一結(jié)束,只有一個淺淺的過渡,黑夜便迅速地從草棵、樹叢、屋檐下泛濫起來,把景物推入深深的黑暗。而城市不一樣,城市的白天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落下去,天空還亮著淺淡的天光,城市的燈光已經(jīng)全部打開,次第遠去,把天上的光亮銜接下來,仿佛白天從來沒有離開過城市。
駱長木把目光從天空上收回來,換上一件干凈襯衫,臉上泛起一抹幸福的溫暖。他的身后,傳出晏世莉炒菜的聲音,一聲熱油跳躍的“滋啦”聲之后,一股誘人的肉香滑過他的鼻翼,沿著棚屋之間的巷道往遠處飄去。
一個站在巷道一端擦洗上身的漢子聞到肉味,他揚起鼻子吸了吸,說:“長木,你真會過日子,下午才發(fā)工資,家里就有肉的味道了?”他叫鄺永發(fā),奉節(jié)縣竹園壩人,和駱長木在同一個建筑工地打工。鄺永發(fā)和他老婆已經(jīng)在城里干了五年,事事精明能干,常常能給駱長木一些指點,駱長木對他一直心存感激。此時鄺永發(fā)的老婆也在煮飯,因為他們要供一個讀大學(xué)的兒子,即使發(fā)了工資,他們那間棚屋里也沒傳出一絲肉味。
駱長木說:“是啊,鄺大哥你不知道,我在老家是吃慣了野味的人,可不能沒有肉吃?!闭f完低頭鉆進自己的棚屋,拍了拍晏世莉的屁股,心滿意足地躺到床上。
駱長木經(jīng)過一個遠房表親的介紹,到重慶江北區(qū)一個建筑工地打工。那個工地缺少下苦力的人,駱長木憑著一身好力氣,很快得到一份扛鋼筋的工作,晏世莉則得到了一份雜工。他干一天有40元錢,晏世莉干一天有30元錢,這樣,他們一天下來有70元錢的收入,這份收入在駱長木眼里,就像乜架村秋天的樹林給他提供的錦雞那么豐厚。
剛開始扛鋼筋,駱長木對鋼筋的重量缺乏認識,吃了幾回大虧。他看慣了腐爛的樹樁,干透的木柴,以及輕飄飄的大料,總是吃不透鋼筋的重量和體積的比例,常常為一根以為能輕輕上肩的酒杯粗的鋼筋,耗費掉全身力氣。工友們看見駱長木笨手笨腳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們說:“你以為你是在給老婆扛干柴啊,那么輕???”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用眼睛去瞟在旁邊出渣的晏世莉。工友們都認為晏世莉是駱長木的老婆,而他們也不否認,樂得在大庭廣眾之下也能自由地親熱。
鄺永發(fā)說:“笨啊,你算不準重量,就看我們扛多少嘛?!豹?/p>
經(jīng)過鄺永發(fā)的指點,駱長木很快拿捏好鋼筋的分量,成為一個自如勞動的人。這份成就感使他很快擺脫了陌生的感覺,體會到一座城市的溫暖。
過了幾天,駱長木和晏世莉也像鄺永發(fā)一樣,用一個月一百元的價錢,在工地不遠處租了一間簡陋的棚屋,他們從集體的大屋里搬出來,過上了真真切切的家庭生活。
駱長木從此擁有一把這座城市的鑰匙,即使躺在床上,那把硬硬的鑰匙也從褲包里顯出它多齒的形狀,緊貼他的大腿。
駱長木幸福地想到,在這座曾經(jīng)陌生的城市,有一扇門屬于他,有一個門鎖屬于他,還有一個豐滿漂亮的女人也屬于他,這些東西意味著,有一條別樣的人生道路屬于他,為了走好這條道路,他寧愿起早貪黑地揮汗如雨。
聽著晏世莉的炒菜聲,駱長木躺在床上想,狗日的,怪不得乜架村的年輕人愿意走出村莊,怪不得庹世福竟然留下一個漂亮女人兩年不歸。
吃過晚飯,駱長木和晏世莉像兩個城里人一樣,手牽手地走過棚屋逼仄的巷道,路過一小塊積水的洼地,走上城市的大馬路。
工友們看見他們,問:“散步???”
晏世莉答:“散步?!豹?/p>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當他們再次說起散步這個城市詞語時,自然而響亮。
城市的燈光亮起來,它們一盞盞地從路邊的燈桿上亮開,又一盞盞地爬上高樓,把城市照得像白天一樣透明。駱長木和晏世莉看過一段時間的燈光,很自然地發(fā)現(xiàn),路燈都是乳白色的,光線一旦爬上街邊的墻壁,迅速變得繽紛多彩,像彩色的星星不斷地跳躍和變幻。他們開始以為是墻壁的顏色不一樣,經(jīng)過幾天的研究,他們才知道,原來燈光自己就可以跳出不同的顏色。
發(fā)現(xiàn)了這個城市的秘密,晏世莉快樂地說:“長木,你說,假如我們也帶一個這樣的燈回去,給巫師變出不同的顏色,他會不會被嚇死?”
“肯定會?!瘪橀L木驕傲地說:“他去年費了老勁連一把丟掉的鋤頭都沒變出來,莫說星星一樣的燈光了?!豹?/p>
每天夜里,駱長木和晏世莉都會來到鬧市的中心,幸福地看那些乜架村人連想都不敢想的燈光,看到夜色漸深,行人稀落,燈光一盞盞地滅掉,他們才手牽手地回到棚屋,度過一段快樂時光。
躺在床上,晏世莉的手像游蛇纏過駱長木寬厚的胸膛,她想起某件事情,獨自在黑暗中吃吃發(fā)笑。
駱長木問:“你笑什么?”
晏世莉說:“沒笑什么?!比缓髥枺骸澳阆胂拇禾m嗎?”
駱長木說:“不想。”
晏世莉說:“你想駱小林嗎?”
駱長木說:“有時候想?!豹?/p>
晏世莉說:“我誰也不想,就想在城里呆一輩子。如果回到乜架村,我除了看天鵝池,什么盼頭也沒有。”
駱長木說:“我們不回去,像庹世福一樣。這里又沒人認識我們,住一輩子也沒人說我們的閑話。”說著,駱長木的手探過晏世莉柔軟而溫暖的小腹,一直探到深處。晏世莉開始動作起來,她的呻吟聲聽上去比躺在草地上更加狂野和放肆。
如果不是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事故,駱長木和晏世莉可能會真的在城里住下去,住成另外一種結(jié)局。但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事故發(fā)生了,很突然,也很倉促。
乜架村的老年人經(jīng)常說:“不要這山看到那山高,要找就找一個能跟自己過一輩子的女人?!瘪橀L木忘記了老年人的忠告,他不知道,雖然晏世莉豐滿漂亮,卻命中注定不是一個能跟自己過一輩子的女人。
那天吃過晚飯,駱長木和晏世莉像往常一樣,手牽著手走過積水的洼地,去鬧市中心看燈光。洼地外是一小塊工地,在工地與洼地之間,有一條供工地拉貨的簡易馬路,沿馬路走上二十米,穿過一條丁字形的長長巷道,就是江北區(qū)的市中心,他們會在市中心占據(jù)一個花臺邊的條形木椅,看那些令他們難以想象的具有巫術(shù)般魔力的五彩燈光。
那天晚上沒有任何征兆,他們像往常一樣走過洼地。駱長木還站在洼地一側(cè),晏世莉剛剛踏上簡易公路,一股小旋風(fēng)吹過來,卷起一股塵土,模糊了他們的眼睛。他們拂灰塵的手還沒從臉上放下來,一輛紅巖牌載重大貨車裝著滿滿一車棄土,轟隆隆地從背后碾過來。天未黑盡,汽車沒有打開車燈,當駱長木剛聽到一聲汽車猛烈的剎車聲,便看到一座黑黢黢的小山帶起一路風(fēng)塵,迅速從他身旁滑過去。呼嘯的風(fēng)聲中,他感覺到晏世莉猛然掙脫他的手,像風(fēng)中的落葉飛起來,飛起來,然后重重地落在十米開外。
仿佛一場夢境,就像他們進入城市,整個過程都像一個虛幻的夢境。駱長木仿佛看見有人奔過來,路燈亮開,有急促的喘息和呼叫聲在耳畔響起。有人急切地拍打著他的肩膀,呼喊他的名字,他恍恍惚惚地上了一輛救護車,和生死未卜的晏世莉一起,往一個深遠的夢境奔過去,一刻也不停地奔過去。
當駱長木從恍惚中落回現(xiàn)實,他已經(jīng)站在殯儀館門外。秋天的陽光落下來,像一層薄金鋪撒在他手中的骨灰盒上,骨灰盒于是濺起一塊明亮的光斑。駱長木看了看手中的這個紫檀色盒子,他不相信盒子里面裝著那個原來住在天鵝池邊的漂亮女人。這個女人曾經(jīng)和他一起進入城市,現(xiàn)在,他要獨自一人帶著她的靈魂返回故鄉(xiāng)。
當駱長木帶著晏世莉的骨灰回到乜架村,并沒引起村莊的不安。寧靜的村莊對生死看得很透徹,知道和駱長木在一個工地上打工的晏世莉死了,并按城市的要求作了火化。人們沒對一個美麗生命的消失產(chǎn)生不安,卻對火化這種匪夷所思的手段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
一些老年人說:“這就是命啊,年輕人以為城里堆滿了金子,他們把每一條路都走得很長,卻走到了一條死路上?!豹?/p>
一些老年人說:“走時是個漂亮的女人,回來時只有這么一個小木盒子。城里人為什么這么怪呢,人死后要用火燒?”
巫師鄔德柱說:“不怪,人死了要下十八層地獄,城里人用火燒死人,說明那個人的靈魂正在下油鍋。”
鄔德柱的說法引起一片驚恐的尖叫。
短暫的沉默之后,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年人說:“真是一個可憐的人,男人兩年多沒回來了,自己卻死在找男人的路上,湖邊那幢房子怕是要敗了。長木啊,既然你把她接回來,你就把她埋了吧?!豹?/p>
駱長木說:“嗯?!豹?/p>
兩天之后,秋天的涼意已經(jīng)很重,駱長木請鄔德柱做了幾天法事,才把晏世莉的骨灰盒埋在小山岡下曾經(jīng)堆放稻草的地方。在那個地方,駱長木第一次看見了這個漂亮女人的內(nèi)心,也第一次看見了她波動的身體。
做完這一切,仍然沒人知道晏世莉是駱長木帶到城里的。這個秘密像一塊石頭壓在駱長木的心上,使他的夢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怪,他常常從夢中坐起來,聽小山岡下那些吵鬧的聲音。
老人們說:“那是鬼的聲音?!豹?/p>
駱長木靜靜地聽一陣,覺得那聲音一會兒像風(fēng),一會兒又像耳語。
駱長木不再進城打工,他像從來都沒去過城市,安靜地生活在乜架村,繼續(xù)用他的繩扣,捕捉林中的錦雞和其他野味。
五
駱長木離開晏世莉的墳頭,沿小山岡一側(cè)彎曲的大路,穿過一片長滿厚實地衣的高山樹林,獨自一人來到天鵝池邊。
躺在湖邊的草地上,駱長木看見秋天已經(jīng)沒有多少熱力的陽光輕飄飄地落下來,把湖水照亮。湖水依舊碧藍如洗,草地邊的那幢木房子上留下陽光走過的深重痕跡。曾經(jīng)充盈起女主人豐盈身姿和銀鈴一般笑聲的房屋里面,一股厚重的霉?jié)裎兜郎饋?,使堅硬的木頭漸漸腐爛。
僅僅兩年時間,這幢房舍和它的主人就像一個縹緲的傳說,逐漸淡出人們的記憶。每當乜架村的老人們再說起晏世莉這個豐美的女人和那個離開之后再沒回來過的庹世福,用的差不多是一種憶舊的口氣。
湖面上一層淡淡的霧氣隨風(fēng)飄走,湖水亮出一池碎粼般的瓦藍。駱長木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沿朽壞的柵欄回家午飯。
隔著壞掉的柵欄,曾經(jīng)豐肥的土地也荒蕪了,原來長滿莊稼的油浸浸的土地上,長出大蓬野生的斯茅草和馬二桿,葉子泛紅的秋天,每一根馬二桿的頂部都開出大朵蓬松的白花,白花裹著黑芝麻一般的種子隨風(fēng)飄落,到另外的地方生根繁衍。駱長木回家的腳步聲驚動了一群地麻雀,它們從草葉深處飛起來,“吱吱”地飛上了天鵝池邊的山梁。
隔著麻雀飛過的這道山梁和茂密的叢林,是剛才駱長木落下最后一個繩扣的墳地。此時,河流上的那個外地漁人正從深潭上提起他的漁罾,費力地爬上了小山岡。
陽光照亮漁罾上沒來得及散落的水珠,隨著漁人上下抖動的步子,一些水珠落入干燥的塵土,砸出一些濕潤的小坑。漁罾內(nèi),一條大約兩斤重的銀白色鰱魚已經(jīng)放棄掙扎,它靜靜地躺在漁罾的底部,泛起一股濃郁的腥味。
那是外地漁人整個上午的收獲,他現(xiàn)在帶著這點收獲費力地越過小山岡下的那道陡峭懸崖,去下游的深潭繼續(xù)扳罾。扳完最后一個深潭,他就可以結(jié)束一年的奔波,藏好漁具,回到山那邊的家里過一個溫暖的冬天。
漁人好不容易走到晏世莉的墳邊,他身后那面張開的漁罾十分影響林中的行走。路過小塊莊稼地時,他聽見墳后的林中傳出一陣猛烈的聲響,一股枯黃的落葉和塵土從一棵結(jié)果的牛奶子樹下?lián)P起來,并騰起一聲錦雞短促的鳴叫。
漁人愣了一下。他想,是狐貍叼住了錦雞吧?這個念頭使他好奇起來,他把漁罾擱放在收割后略顯空曠的莊稼地里,像一個赤手空拳的獵人,躡手躡腳地走過幾個墳堆,鉆進了樹林。
在一棵樹葉發(fā)黃的牛奶子樹下,外地漁人看見一只漂亮的雄錦雞已經(jīng)掛在一個獵人的繩扣上氣絕,色彩繽紛的身上,披著艷紅、金黃和翠綠的羽毛。漁人想,如果給兒子過冬的棉帽子上點綴這樣幾匹漂亮的尾羽,一定會使他的兒子看上去更像一個慓悍的男人。
漁人解開繩扣。一縷輕風(fēng)飄來,拂開繩扣上牛奶子的樹葉。陰影閃動之后,一抹明艷的光線降到漂亮的錦雞上,把它映襯得十分鮮艷。漁人從塵埃漂浮的光芒里取下錦雞,滿面笑容地走出樹林,一直走到漁罾邊。
山里沒有偷取別人獵物的習(xí)慣。漁人猶豫了一下,他掂了掂錦雞,然后從漁罾里取出那條銀白色鰱魚,反身掛到了繩扣上。
手握錦雞的外地漁人扛著那面寬大的漁罾快樂地走下小山岡,他的腳步帶起的塵土從他身后飛揚起來,被一縷河風(fēng)吹進了樹林。
樹林里,一只繩扣掛著一條銀白色鰱魚,陽光很好地落在上面,使它看上去像誤入樹林的游魚被繩扣套住一樣。
六
夕陽最后一道光芒在遠處一片杉樹上跳了一下,灰黑的夜幕降下來,把河道邊駱長木家的木房子掩入虛幻。
駱長木剛把羊圈收拾好,就看見夏春蘭吆喝著家里的幾頭白色山羊,咩咩地叫著,從黑幕里浮出來。月亮像擦拭一新的銀盤快速升到山巔,潔凈的光芒鋪撒下來,小路和流水都漾起一層魚肚般的浮白。
駱長木把羊子關(guān)進羊圈,掩上圈門,月光下的夏春蘭揚起一張汗晶晶的臉,對他說:“我煮飯去了?!豹?/p>
駱長木說:“你煮吧,我取繩扣去了?!豹?/p>
兒子駱小林聽見他要去取繩扣,從院子的另一頭奔過來,吵吵地嚷:“爸爸,我也要去取繩扣?!豹?/p>
夏春蘭說:“兒子,乖,跟我去煮飯,林子里有鬼?!豹?/p>
駱小林聽見有鬼,一手抓住夏春蘭的衣擺,停止了吵鬧。夏春蘭看見駱長木急匆匆地往河道上走,遠遠地問:“天已經(jīng)黑盡了,你不要亮嗎?”
駱長木一閃身子,從一團朦朧的樹影下消失掉身影。
一縷淺淺的回答聲從他消失的地方浮起來,聲音像月光一樣縹緲:“月亮大得很,月光把路照得像水一樣透亮?!豹?/p>
月光真的像一大片流水,跟上了駱長木登上小山岡的影子。
月影里,駱長木從第一個繩扣處開始,走過一片喬木林,又進入一小片連綿的灌木。這個過程里,他從繩扣上拾到三只竹雞和一只肥實的野雞,當他帶著這些收獲來到莊稼地邊,撥開一棵牛奶子樹發(fā)黃的樹葉,看見了繩扣上那條銀白色的魚。
月光照在魚上面,泛起一片虛幻的白光。
駱長木覺得這是一個夢,他努力把夢從空蕩蕩的腦殼里攆出去,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那條魚仍然掛在繩扣上,繼續(xù)泛起刺眼的白光。
駱長木想,撞到鬼了,繩扣竟然在樹林里套住了一條魚。
駱長木從繩扣上取下那條魚握在手里,他感覺到魚的身子已經(jīng)僵硬,銀色的魚皮上升起一片透心的冰涼。
緊接著駱長木開始奔跑,他帶著三只竹雞、一只肥實的野雞和一條魚快速離開墳地,穿過樹林,跑下小山岡,踩著一地月光跑進了家門。
木門響亮地吱呀一聲,月光搶在駱長木的前面往房間的深處鋪過去,一直鋪到燈光明亮的邊緣,月光才停下腳步,顯露出駱長木粗大的影子。夏春蘭從熱氣蒸騰的灶臺上回過身來,她看見豆大的汗珠滲出駱長木的發(fā)梢,沿著他的臉頰一顆顆垂落。他的目光像羊子的眼睛空洞而迷惘,似乎是一件什么突發(fā)事件讓他手足無措。接著她看見他手上的獵物,看見了那條銀白色的死魚。死魚大睜著空洞的眼睛,正迷茫地看著她。
鐵制鍋鏟滑落她的手心,掉入鐵鍋發(fā)出一聲清脆的敲擊。
夏春蘭說:“你哪來一條魚啊?”
駱長木說:“我也不知道,我到樹林里收繩扣,看見小山岡墳地邊的繩扣套住了這條魚?!豹?/p>
夏春蘭說:“天啊,你不快去找鄔大叔想想辦法,還敢把魚帶回家來?!豹?/p>
夏春蘭提醒了駱長木。他和村里的年輕人一樣,原本不太相信巫師,也不相信墳地里有鬼,但現(xiàn)在一條銀白色的魚沒有任何來由地出現(xiàn)在繩扣上,不相信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駱長木丟下手中的獵物和魚,反身往河灣走去。
月亮穿過輕薄的云層,照亮了駱長木奔跑的身影。他奔跑的身影后,夜風(fēng)推動著深秋初到的干燥和寒冷,往河流的上游吹去。
駱長木用繩扣套住一條魚的消息,像一道閃電迅速傳遍全村,老人們帶著留守的孩子,借著月光,遠遠近近地趕過來,如同警察趕往事故現(xiàn)場。
先到的老人將魚團團圍住。魚還躺在駱長木丟棄的地面上,夏春蘭怕沾上晦氣,沒敢動它。他們看見魚的皮像一小片月光在燈火的輝映下閃閃發(fā)亮,接著看見了魚的眼睛,死魚眼睛從來不會合上,這個時候看上去,卻另有一番陰森的意味。
一個老人說:“林子里怎么可能有魚?是不是又鬧鬼了???”
一個老人說:“肯定是鬧鬼,晏世莉不是才死了兩年嗎?長木偏偏就在墳地里套到了魚?”
這句話讓剛進門的駱長木聽見了。
晏世莉這個名字又把他一些本來模糊的記憶激活,那些過去的影像像被攪動的水底沉渣,跟隨記憶的浮力重又升到水面。他想起小山岡下的稻草、湖邊的草地、進城的道路、溫暖的棚屋、那個叫鄺永發(fā)的漢子、旋轉(zhuǎn)不停的燈光以及夜幕中奔馳過來的小山一樣的貨車。想到這些,他忍不住驚悸了一下,很劇烈地打了一個冷噤,一層雞皮子疙瘩布滿全身。
鄔德柱從駱長木的身影后浮現(xiàn)出來,老人們看見這個干瘦的老頭,整齊地“唉”了一聲,像看見了救星。
鄔德柱用一張黃裱紙迅速將魚裹住,丟下兩片龜骨,碗形的龜骨翻轉(zhuǎn)開來,露出里面的黑色裂紋。巫師又從懷里摸出兩只竹筊,“啪”地一聲往泥地上打去,泥地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很快又被圍觀老人的驚嘆聲蓋住。
老人們問:“鄔師傅,那魚是個什么東西變的啊?”
鄔德柱閉上眼睛,把兩個拇指分別卡在各個指關(guān)節(jié)上快速移動。過了半炷香的工夫,又睜開眼睛,他像一個江湖老騙子,把狡猾的目光在眼簾后藏了一下,說:“這是一個野鬼現(xiàn)形了,說明乜架村要出大事?!豹?/p>
老人們整齊地哀嘆了一聲,問:“你沒有辦法么?”
鄔德柱說:“你們看,這些過路的野鬼撞上我,就像那些錦雞撞上長木的繩扣,他們只有倒霉了?!豹?/p>
說完,鄔德柱讓夏春蘭從甑子里舀來一碗冷飯,淋上甘甜的泉水,然后席地而坐,把帶來的黃裱紙做成陰間用的錢紙,再用錢紙將魚層層裹住。他說:“你們快走,我要潑水飯了,如果錢紙熄滅的時候你們還沒回家,過路的野鬼就要纏上你們了?!豹?/p>
老人們“哄”地一聲散開,他們牽著孩子的手奔入銀子般的月光,遠遠看去,他們的身影真的像漂漂浮浮的鬼魂。
人群散盡,駱小林被夏春蘭誑入里屋睡下。巫師鄔德柱和駱長木來到院外的河道上,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杉樹,杉樹的陰影下有兩條路,一條路呈東西走向,東邊通向城市,西邊通向一條更為深遠的峽谷;一條路呈南北走向,南邊通向天鵝池,北邊通向一塊河岸上的莊稼地。兩條路在杉樹下交會成一個十字路口,巫師把魚放在十字路上,堆上大堆錢紙,一邊念念有詞,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只陳舊的火鐮。乜架村的人早已不用火鐮,他們用火柴或一次性打火機,巫師為了顯示他的神秘和古舊,一直堅持用他陳舊的火鐮。月影下,駱長木看見巫師用堅硬的鐵片劃過手中的火石,濺起一大炷火花。錢紙燃燒起來,火越燒越大,一股焦糊的魚腥味躥起來,騰向空中。
鄔德柱圍著火堆,均勻地潑下碗中的水飯,說:“好了,長木,你沒事了,回家吧。”說完走上河道,敏捷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駱長木在火光熄滅前回到屋內(nèi),關(guān)好房門。當他躺上床,透過板壁上的縫隙,看見錢紙最后一縷光亮被風(fēng)吹滅,隨著月光重新占據(jù)河道,十字路口傳來一陣“啪啪”的響動,一條路過的野狗正伸出它的長舌,“啪啪”地舔食地上的冷飯。由于黑暗中的駱長木和夏春蘭沒有看見,他們認定這聲音是一大隊鬼魂路過他們的門前,往遠方趕去。
七
駱長木病了。
天氣越來越?jīng)?,從后面山坡上下來的北風(fēng)吹來寒冷,也吹來大群暗紅的落葉。落葉在乜架村的上空飄旋、舞蹈,當風(fēng)的勢頭出現(xiàn)一點點停息,落葉停頓一下,隨即紛紛掉入河水,跟著一起一伏的波浪跑遠。河道上空無一人,唯一一個外地漁人幾天前就已經(jīng)回家了,留下一片空曠的河灘,讓深秋的大風(fēng)盡情地奔跑。
駱長木躺在床上,他感到一股酸痛從腳趾骨上爬起來,經(jīng)過腳腕、膝蓋和髖骨,直到肩胛骨。他說:“春蘭啊,我身上痛得很?!豹?/p>
夏春蘭說:“巫師不是已經(jīng)把魚燒了么,你不要去想它。”
駱長木說:“還是痛得很?!豹?/p>
夏春蘭說:“那我去讓胡敏來給你打一針吧?!豹?/p>
沿河道往東走,十里之外,在大路合上簡易公路的地方,有一個小小診所,那個診所是另外一個村莊的姑娘胡敏開的。
胡敏畢業(yè)于縣衛(wèi)校??h衛(wèi)校的學(xué)生學(xué)的多是一些護理知識,為了學(xué)好用針頭扎屁股的手藝,胡敏的爸爸把家里的豬賣掉,羊賣掉,最后把耕牛也賣掉。他以為胡敏有了這門神奇的手藝,一定會成為一個吃公家飯的人,沒想到等胡敏學(xué)好手藝,國家卻不管她,讓她自謀職業(yè)。胡敏在城里呆了很久,也沒等來要她的醫(yī)院,她一咬牙,離開那個整日蒙塵的縣城,回到自己的村莊,在公路邊開了一個小小的診所。
胡敏的手藝讓老人們感到十分驚奇。他們趕場路過診所,每次都會停下來,看一個姑娘家如何褪掉一個老男人的褲子,面不改色地把一根銀光閃閃的針頭送進那塊皺皺巴巴的肌肉。
被扎的老男人“哎”地發(fā)出一聲包含著快樂且有幾分痛苦的叫聲,圍觀的人們便吞咽下一口口水,整齊地發(fā)出一聲感嘆。盡管這樣,乜架村的老年人有事還是更愿意找巫師鄔德柱,不是他的手藝更管用,而是胡敏沒他說得好。鄔德柱說得有鼻子有眼,而胡敏說的往往不著邊際。
胡敏背著小藥箱跟著夏春蘭來到乜架村,是陰天的下午,西天堆著一團厚重的灰云,空中飄著一股瑞雪降臨前的陰郁氣氛。涼透皮膚的風(fēng)刮過荒地,把地上牛糞的味道吹得很遠。
胡敏在駱長木的病床前放下那個有小紅十字的藥箱。她讓夏春蘭解開駱長木的衣服,給他腋下夾上一支光滑如魚的溫度計,再取出藥箱里彎曲如蛇的聽診器,舉起那塊冰涼的白鐵,貼上駱長木火熱的胸膛。
駱長木倒吸了一口涼氣,往里縮了縮身子。
胡敏笑起來,說:“一個大男人,你膽子真小?!豹?/p>
駱長木說:“我不是怕這個東西,我身上痛得很?!彼杏X到一股疼痛像流水迅速走過大腿、腹部和胸膛,在肩膀處停住。
胡敏說:“你前幾天是不是吹過風(fēng)???都燒到三十九度了?!豹?/p>
夏春蘭說:“沒有,他是給嚇的,大汗都嚇出來了?!豹?/p>
胡敏說:“肯定是出大汗的時候讓冷風(fēng)吹了,我給你打一針柴胡,再吃點藥,過幾天就沒事了?!闭f完她敲碎一個小玻璃瓶,用一支透明的針管吸上藥水,飛快地對準駱長木的屁股,身手敏捷地扎下去。只聽見駱長木“哎”了一聲,一股大風(fēng)刮過來,把房頂上的杉樹皮刮得“嘩嘩”直響。
經(jīng)過胡敏的治療,人們以為駱長木會好起來,他會搶在大雪下來前,充分運用這段好時光,再去林子里套點過年的野味。但幾天時間過去了,駱長木并沒在村莊的河道上出現(xiàn),他的病情沒有一點好轉(zhuǎn)的跡象,偶爾有人看見他走出房門,手里竟然還拄著一根老年人才會使用的木棍。村里的老人們說:“看來還是那條繩扣上的魚在作怪啊,連醫(yī)生也拿它沒辦法?!豹?/p>
天空越來越黯淡,冬天的征兆越來越強烈,山上發(fā)黃的樹葉開始大面積飄零,它們像飛翔的鳥羽,順著風(fēng)的流向忽東忽西。
黯淡的光線里,河邊的木房子傳出駱長木的呻吟聲,他像一個大病在身的病人,呻吟聲持續(xù)而緊迫。他說:“春蘭,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豹?/p>
夏春蘭說:“亂說,胡敏說過幾天就好。”
駱長木說:“醫(yī)生治不好,我要死了?!豹?/p>
駱長木久病不愈的消息在村莊里傳布了很久,有人說他得了心病,有人說他殺生太多得罪了山神。不管持哪種說法,村里的老人都認為,如果這樣長時間下去,這個年輕人至少會瘋掉。
老人們說:“還是去請巫師鄔德柱吧,胡敏那姑娘不大靠譜。”
巫師鄔德柱覺得幾個過路的鬼魂都沒拿住,很沒面子,他把全套行頭都搬到駱長木的家里。巫師說:“這就是進城的好處,只有城里人才會相信胡敏那套把戲。你們想想看,鬼會怕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姑娘家嗎?不會的,只有我才能把它們捉住,像捉黃鱔一樣,雖然它們很滑手,但我最終還是有辦法把它們從洞子里捉出來?!豹?/p>
老人們說:“啊!”
巫師燒起錢紙,請來四方神仙和鬼神,然后從羊圈頂上取下幾束稻草,編了一個草人。他說:“你們看,我已經(jīng)把纏在長木身上的野鬼請出來,放到這個草人上,草人燒掉之后,長木的病就會像開春后的天氣,慢慢好起來?!豹?/p>
老人們說:“啊!”
巫師把草人送到十字路口上,用火鐮點燃,火勢借著大風(fēng),只用了一頓飯的工夫,那個草人便像疾病一樣被燒掉。
燒草人的火光透過木房子的縫隙,在樓板上投下幾道呈放射狀的光芒。漂浮的光芒里,駱長木隱約看見晏世莉帶著一臉血跡,笑容滿面地浮出木板,發(fā)出銀鈴一般響亮的笑聲。
駱長木說:“世莉回來了,世莉回來了?!豹?/p>
屋外的巫師鄔德柱聽見屋內(nèi)傳來駱長木夢囈般的叫聲,得意洋洋地說:“聽聽吧,聽聽吧,我燒的是誰?我的法力讓她現(xiàn)出原形,長木看見了,那個兩年前走掉的鬼魂?!豹?/p>
老人們想起天鵝池邊的那個女人,哀嘆著說:“真是造孽?!豹?/p>
八
巫師做法事那天夜里,大雪飄灑而下,下了整整一個夜晚。
溫暖的積雪下,河邊沒有傳出駱長木的呻吟,他像過去一樣,平靜地發(fā)出悠揚的鼾息。沒人知道,連睡在他旁邊的夏春蘭都不知道,他夢見自己變成了那條繩扣上的魚,也夢見了那個住在湖邊的漂亮女人,這兩個夢境輕飄飄地交替出現(xiàn),使他遠離疼痛,像夜晚一樣安寧。
夏春蘭早晨起來打開房門,看見一場雪改變了乜架村的模樣??菔莸拇迩f肥厚莊嚴,潔白的大雪落在柵欄上,落在青菜上,落在空疏的土地上,落在它們?nèi)ツ曷溥^的所有地方??粗矍岸逊e的白雪,夏春蘭想,這場瑞雪之后,就應(yīng)該到春天了,到了春天,她男人的病就一定能夠好起來。
是啊,到了春天,那個外地漁人也該返回乜架村的河灣了。
責(zé)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