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一條里弄,古老的墻面長滿青苔,巷道里卻鋪著光滑的地板磚。于是脫下鞋子,赤著腳感觸地板的涼意,摸索著前行,一步一步,可以聽見自己的喘息和輕微的腳步聲。整條巷道添黑而寂靜,只有盡頭的一抹光暈,不知道從哪里射過來,慘淡淡的。
沒有人陪在身旁。我孤獨地在這里行走。清冷的夜色將我緊緊包裹,覺得恐懼,于是開始奔跑,漫無目的,腳底敲在地板上發(fā)出“咚”“咚”的響聲,緊鑼密鼓。
我用盡全力地向前沖,那光暈卻離我越來越遠。
醒來時天色早已微微泛亮,周圍寂靜得可怕。漫長的旅途中,我已經睡了很久。硬座靠窗的位置,在夏天的夜晚,卻已有了輕微的涼意。車窗外黑黢黢的山影壓下來,有野獸空寂的呼喊。我把雙腳放到排氣片上,以便更好地蜷縮起來。
動一下身子,發(fā)現身上披了件男人的外衣。
略略驚詫,偏頭看身旁的人。方才還是個涂粉抹脂的時髦女子,一邊翹著蘭花指拿著鏡子,一邊打點妝容,似乎準備去赴一場奢華的晚宴?,F下那女子應該已下車,她的位置上坐著一個男人,穿干凈的衣服,朝我微微地笑。
我不擅長與人交流,遇到這樣的情形會覺得尷尬,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把衣服還給他,對他說謝謝。他低聲和我談話,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應對。由此便認識了冽,一個有著漂亮唇型的男人,那嘴唇一張一翕,讓我想起家里養(yǎng)的熱帶魚。
我是個懶散的女子,在都市幽深的巷道里租住一間房子,靠賣文字為生,在錯亂的作息時間里過著貧乏的生活,
我通常在凌晨六點睡下。那時屋外有人走來走去,腳步匆匆。他們稱之為黃金時間的上午,被屋子里的我一覺睡去。每天醒來時,都會看到午后落落的陽光,經常穿著及膝的男式T恤和舊的牛仔褲,神情慵懶地穿過幾條街去超市買煙。
偶爾我也會去附近的咖啡店流連,喜歡透過靠窗的落地玻璃看外面的行人走來走去,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表情。
更多的是回到自己的屋子,踢掉鞋子,赤著腳走路,趴在魚缸上看不同種類的熱帶魚和諧相處,悠游自在。
有時候我會想,拔掉氧氣棒它們會怎樣地窒息,怎樣地垂死掙扎。我對未知的可能充滿好奇,但我從不愿意去滿足這種好奇心——生命,這是那些彩色的天使在失去自由之后唯一擁有的東西,我沒有權力去剝奪。
它們迎合自然規(guī)律,會生病也會死亡。我把死去的魚兒從缸里撈出來埋在花下,讓它們回歸塵土,在自然的芳香中幻化成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這是永恒。我種有一盆梔子花,更準確地說,是熱帶魚的尸體促成了它的發(fā)芽和成長,直到開花。
我從沒想過要種花,從花市搬回那盆泥土時思想也很純粹,只是準備用它建立一個墳墓罷了,于是沒有注意盆里有小小的綠芽。不斷地有魚的軀體在泥土里腐爛,那綠芽竟長大并開花,白色的拳頭般大小的花朵,枝蔓在陽臺上那個小小的角落里,努力伸展,散出濃郁的香味,當我第一次看到它時,竟有些怔愕。
既然這個生命注定要來到我的面前,我就不能把它摧毀。我為它澆水,死去的熱帶魚是它的肥料。那些美麗的軀體在水里變得僵硬,我用雙手捧著,在花盆里為它掘出小小的墳墓,沒有墓碑,沒有墓志,伴隨著它的生命,是我的沉默和梔子花的芳香。
我在花盆前和魚缸邊勞作或者發(fā)呆,以此來打發(fā)夜晚十一點前無聊的時光。
十點五十的時候,我端著濃濃的咖啡,站在陽臺上吹著風,一口一口喝下去,然后打開電腦,登陸MSN和QQ,開始我的工作。
生活簡單地重復,沒有太多的波瀾。
“九九,你總是這么準時。”每天上線的時候都可以看到十九,他的頭像明亮地跳動著,問候我同樣的話。
“是啊?!蔽疫@樣回答。然后是長久的沉默。他寫論文,我寫文章。兩三個小時后又開始說話,我們能海闊天空地聊天。
十九是遠在異地的男人,比我大一歲,還在奮斗研究生。我愿意和他交談,感覺他是個干凈的人。我喜歡和他說話的感覺,因為我很邋遢。當我把這種想法告訴十九時,他寵溺地笑,發(fā)一個擁抱的表情。那個黃色皮膚綠色衣服的娃娃張開雙手,固定的姿勢,可憐可愛,像個木偶。
十九說:“九九,我真想抱住你。你外表堅強,內心脆弱,需要人疼惜?!?/p>
我無聲地笑。頭使勁向后仰,脖子幾乎要斷掉。眼睛盯著天花板看,淚水卻從眼角溢出來,流過太陽穴,流到頭發(fā)里。
和很多人說過話,有編輯、有讀者。他們或者指責我,或者吹捧我,或者唾罵我是病毒,把自己的悲傷和寂寞傳播給別人,讓別人痛不欲生。也有人說我脆弱得讓人憐惜,冷漠得讓人心碎。卻從來沒有人跟我說:“九九,你需要人疼惜,我想抱住你?!?/p>
我拔掉網線,給自己倒杯冰水。清白的液體從口腔灌入,流經食道進入胃,內心涼得生疼。我蹲下身子,干嘔。胸前的玉墜垂掛著。我覺得心煩,就把它轉到腦后,系在發(fā)上?;蛘呤翘鞖廨^熱,密密的汗水黏住拴玉墜的紅線。紅線在脖頸上滯塞地劃過,印下一道纖細的血痕。血珠子從肌膚的裂縫里滲透出來,一粒一粒,在傷口涸開。汗?jié)n浸潤了傷口,微微的痛。
疼痛著,我才知道自己還活著。我捂著胃,努力站起身,插上網線,重新登陸,我對十九說:“我要去見你?!?/p>
其實如此漫長的旅程,火車票和飛機票相差無幾,但我選擇火車硬座靠窗的位置?;蛘呤且驗橄肟达L景,或者只是為了給自己更多的時間來思考,來接受自己會跑很遠的路去見一個男人的事實。
在車上沒有吃任何東西,只是不斷地喝咖啡,看書,看到想要嘔吐。咖啡喝多了頭會暈眩,思維會遲鈍,于是我在人聲嘈雜中睡去,做了冗長而驚怖的夢。醒來的時候認識冽。
我朝冽禮貌地笑笑,起身去吸煙區(qū)??吭趧邮庈噹蔫F門上,點燃一支煙,夾在指間,卻不吸。我從車門看外面,將近黎明,彌漫著厚重的霧氣,恍若思念。我不去想象十九的模樣。我相信自己的直覺。等到那人走到身前,我定會認出他,牽起他的手,和他并肩行走,若即若離。
我無心看風景。頭腦依舊昏沉沉,睡意朦朧。
繼續(xù)剛才的夢境,只是這時候已經跑到里弄的盡頭,猛一轉身,我被籠罩在光暈中。先是白色,后來是紅色綠色的頻閃,再后來是色彩斑斕的舞臺光斑,如熱帶魚身上艷麗的花紋。我聽見有人鼓掌,看見舞臺下黑壓壓的觀眾。我看不清楚他們的面容和表情,只聽到一個聲音說:“快啊!節(jié)目開始了!”
于是我開始舞蹈,手腳似乎被什么牽扯著,操控著,不停地舞蹈,疲倦卻無法停止,不能自主。我覺惶恐不安,想要叫喊,卻只有口型,沒有聲音。我被周圍火熱的氣流包裹著,無法呼吸。
我尋找逃脫的方法。轉頭看見操縱著我的人。那是一個孩子,圓臉,明眸皓齒,眼神精亮。他的手指上繞滿紅線,每一根都牽扯著我的神經。他輕巧地顫動自己的手指,我被這動作帶動著舞蹈,身心俱乏。
我憤怒了,向旁邊一歪,撲向那男孩。男孩一怔,慌忙拉緊了線。我又站回原來的位置。男孩的臉上現出狡詐的笑容。我預感到有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果然,他取了剪刀來,對我嘿嘿地笑。
不要!不要!我在心底絕望地叫喊。
然而那雪亮的金屬色澤突然蒙蔽了我的眼,繃緊的神經一霎那間全都虛空,我倒下去,下面是無底的深淵……
倏然睜開眼睛,原來我依舊靠在鐵門上。睡了沒有多少工夫。手中的香煙還沒有燃到盡頭。外面是黎明的天色。今天也許是陰天,到現在都沒有陽光,火車轟鳴,在虛空中奔跑。車輪摩擦過鐵軌,聲音尖銳刺耳。
“你又睡著了!小懶貓。”冽找到我,刮我的鼻子。
我低下頭羞赧地笑,背著手,不動聲色地掐滅香煙,把煙頭丟在地上。
冽把雙手支撐在我肩膀上方,圈出一個不大的空間供我呼吸。我圈住他的脖頸,和他親吻。冽有好看的唇型,適合親吻。我們唇舌糾纏,不愿分離。幾乎窒息。
我們忘情地擁吻,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冽的吻技很好,如果換作別的女孩,也許能被輕易挑起情欲,之于我,卻沒有升騰的感覺。我是個淡漠的人,早已忘記愛的滋味。
我的心里有干凈的欲望,只想和他擁抱親吻。我不去想十九,不去想我的文字,也不去想我的生活。我想要這一刻延續(xù),直到地老天荒。但這樣的事情沒有多少意義,就像我趴在魚缸邊看熱帶魚游來游去,打發(fā)時間。
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里。于是我推開冽,從他的手臂里溜出去,回到我的座位上。在走路的時候調整了呼吸,坐下的時候不動聲色。
冽坐到我身旁,想拉住我的手,攬住我的腰,我無聲地抗拒。最后他把胳膊放在我的肩膀上,用手指纏繞我的發(fā)絲。我用冷漠的眼神看他。他像觸電一般抽回手。我知道他不習慣我的突然改變,剛才還熱情如火,現在卻冷若冰霜。我一直沒再和他搭話,我不想向他解釋我的怪異行為和孤獨的個性。
抱著雙膝看窗外。太陽從云層里透出面龐,有通紅的霞彩,火車朝那方向奔過去。天空很晴朗。原來剛才不過是因為有霧,就迷蒙了雙眼。我嘲笑自己,
七點一刻,列車進站,??吭讵M窄的月臺旁。我拖著箱子慢慢走出去。
“你到了?”冽抓住我的手腕。
“是?!蔽也豢此琅f游魂一樣向前走。
“留給我姓名和電話,我想我們可能在一起?!辟龓缀跏菓┣蟮卣f。
在一起?多么虛無縹緲的笑話!我嗤笑出聲,沒有理會他,擠進下車的人流里。冽從車窗里探了半個身子看我。我放下行李箱,和他擁抱。他還要再問我的名字。警鈴已經響起。冽無奈地放手,列車呼嘯而去。
在旅途中認識一個人,約莫七八個小時我們在一起。我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他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和地位。這是短暫的邂逅和相遇,之后是間或的思念和漫長的遺忘。我莞爾一笑,這就是生活。
走出站臺??匆娛耪驹跈z票處焦急地等待。
我一眼就認出他,他在涌上前的人群里尋找我。我低下頭,慢條斯理地走著,把車票遞給檢票員。走過十九的身旁。
人越來越少,十九一直在搜尋,焦急地呼喊我的名字,我就站在他的身后,凝望著他,卻不回答。
看到十九終于氣餒,低頭撥打我的手機。手機握在我手里,震動加鈴聲,吟唱著歡快的歌謠。十九回頭看見我,沖上來擁抱我,責備道:“為什么不喊我?”
“因為你沒認出我?!蔽艺J真地看著他的眼睛,看得出,他有一些尷尬和失望。
我攤開握緊的左手,手心躺著一張回程票,二十分鐘后的火車,大廳里已經在提示要檢票。
“你要走?”十九驚詫地問,“還沒有在這里好好玩呢!”
我微微地笑,擁抱他,從車站前門走進去。十九追過來。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我們相互注視。我輕輕地揮揮手,告訴他,我們還是朋友。
火車緩緩駛離這個城市,踏上歸途。我的脖子有點疼,伸手去摸。紅線勒出的傷口已經愈合,留下極細的紋路和血痂。我突然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不是沿途的風景,不是目的地,而是旅途本身。
漫長而空寂的旅程,我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做虛無縹緲的夢。如夢中所示,我被一線牽連,一個人,上演傀儡戲。命運的線在誰手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不知道我可以和誰過多地交流,不知道該如何去和別人面對面交談。
在旅途里認識一些人,從陌生到熟悉,從熟悉到陌生,沒有過多的話。諸如冽,諸如十九。我們相見了,擁抱了,親吻了,然后分手,一切歸于空寂。而我的熱帶魚和梔子花,還在房間里寂寞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