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華上吊自殺了！”一進門，媽媽就嘆息地說，“多好的孩子啊，就這樣毀了?！边@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我萬分驚訝，腦海里滿是他揮之不去的樣子，宛如電影膠片般不斷地晃過。

一

記憶中的故鄉(xiāng)依舊是童年時的模樣：村落中鱗次櫛比的房屋籠罩在成片的柏樹林下，村后流水潺潺的小河上，不時有蹲著魚鷹的小船劃過，門前垂柳下清澈的池塘邊，依稀可見抑揚頓挫的捶衣聲。遠處一望無垠的水田，打谷場上群山似的草垛，還有那多年未改的鄉(xiāng)音……

阿華住我家隔壁，在兄妹中排行老三，上面有姐姐和哥哥，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家六口擠在墻壁剝落的三間磚瓦房里。

阿華的年紀(jì)比我大一些，盡管我們都曾在同一間小學(xué)讀書，但我剛上學(xué)時，他已是畢業(yè)班的大孩子了。起初，爺爺奶奶輪流拎著書包送我去學(xué)堂，沒等放學(xué)，老人就早早守候在村口了，直到看見阿華牽著我信步走來。班上有幾個淘氣的小朋友老愛搶我漂亮的鉛筆，把我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文具盒偷偷藏起來，急得我大哭，他們卻在一旁沒心沒肺的傻笑。我抹著眼淚向阿華求救，阿華皺著眉頭擺出一副兇惡的樣子：“你們這些小蘿卜頭，誰要是再欺負安安，我對你們不客氣，小心我把你們一個個丟進糞坑里去?！边呎f邊把拳頭握得很緊，胳膊揮起老高。

爺爺奶奶對阿華感激不盡，我也常悄悄地把果丹皮、山楂丸朝他懷里塞。有一回，他拿著一罐健力寶左看右看直撓頭，竟不知道怎么開啟。我教他拉環(huán)蓋，他一用力，開口朝著自己，碳酸飲料如自來水一般，噴得他全身都是，頭發(fā)濕漉漉的滴著水，像剛游過泳似的，讓人哭笑不得。

我每天很早就去門口等他，常看見他提著兩掛粘滿泥漿的蒿子（竹篾做的酷似絲瓜的器具，放入蚯蚓，埋在水田沼澤里，用以引誘黃鱔），穿著黑色的雨鞋遠遠地從田埂邊回來，一個個地解開尖尖的封口，倒出大小肥瘦不一的鱔魚（當(dāng)?shù)貙S鱔的俗稱），裝進早準(zhǔn)備好的桐油木桶里，有時還會倒出一兩條喜歡沒事瞎攙和的水蛇，它們可沒權(quán)享受貴賓的待遇，往往被請出木桶，落個身斬五六截的下場。

運氣好的話，一天能下兩斤鱔魚，換回三塊多錢毛票。人常說：將心比心，周日阿華去鎮(zhèn)上賣完鱔魚回來，也不忘給我捎根一毛錢的油條，他口上總說：“我在路上已經(jīng)吃過了！”可嘴上卻沒見一抹油的痕跡。盡管挑食的我對太油膩的東西不太感興趣，但心里還是美滋滋的。

二

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阿華已經(jīng)在家務(wù)農(nóng)了。

阿華的父親張二叔平時沉默寡言，患有嚴(yán)重的“妻管嚴(yán)”，活像頭老黃牛，就知道埋首苦干。母親張二嬸是個身材矮小的女人，瘦得一陣風(fēng)就能給吹跑，嘮叨起來中氣十足、聲音洪亮、越說越上癮，連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放過，就像放機關(guān)槍一樣。張二嬸超乎尋常的勤儉持家，衣服破了就補補，常常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接著穿，難得碰上開一次葷，也是挑剩下的五花肉，恨不得一塊銅板掰成兩半花；電也舍不得用，晚上多點一盞油燈都嫌費油。那年張二叔進城打兔子叫車把腿給撞了，送醫(yī)院一瞧：要住院半月，少不得花一千多塊錢。她二話沒說，連夜冒雨用板車把老伴拖回了家，傷口化膿也不肯送醫(yī)院，就著土方子草藥對付，這一養(yǎng)就是半年，人受罪不說，錢沒少花，還把活耽擱了。

在鄉(xiāng)親們眼里，阿華是個聽話的孩子。他的姐姐是村里第一個女大學(xué)生，畢業(yè)前帶回男朋友，二嬸嫌人家黑，死活都不同意，甚至以死相威脅。女孩一賭氣，找了河對岸四十開外面目猙獰的瘸子。沒等登記，倆人就搬到一塊住了。他大哥考高中考了三回也沒戲，心一橫，當(dāng)兵去了，弟弟太小，張二叔忙著在城里拉板車掙錢，這樣，家里的農(nóng)活就落到了花季少年的肩上。

那年“雙搶”阿華挑完草頭（即：稻谷捆成的一捆）摸黑回家，忘了帶回銃擔(dān)，黑燈瞎火的半天也沒找到，正好被二嬸抓到了把柄，“緊箍咒”念叨個沒完，張二叔屁都不敢放一個，心里煩了拿阿華撒氣，一巴掌打碎了孩子雞蛋殼般的自尊心。阿華收拾幾件衣服就溜出了家門，發(fā)誓不回去了，在村口的墳地里跟蚊子蒼蠅搏斗了大半宿，直到天亮。他神情恍惚地走了兩個多小時，滴水未進，沒等爬上火車就暈倒在地，衣衫不整，身上全是紅疙瘩，乞丐一般。幸虧火車站附近的好心人發(fā)現(xiàn)了他，喊了個“麻木”（摩托車）把他接到家里，雞鴨魚肉、空調(diào)可樂地招待了五天，又反復(fù)的勸導(dǎo)孩子，這才派車送他回來，千叮萬囑，說破了嘴皮子，讓大人善待孩子。好心人前腳走，二嬸后腳就嘮叨上了，指著孩子罵：“你這個短陽壽的，有本事就在人家屋里呆一輩子啊，莫回來了！”

家本是最溫馨的地方，可對阿華來說，回家就是又一次身陷囹圄。

三

上世紀(jì)90年代初的湖北農(nóng)村，年輕人如潮水般涌向東北。每到11月份，忙碌在外的小伙子們荷包鼓鼓的回家過春節(jié)，這叫張二嬸分外眼紅。動不動就在屋里嘮叨，板著一張苦瓜臉：“你看人家張勛比你大不了多少，已經(jīng)去東北賺了3000塊回來，你呢？還窩在家里?！边@不，眼瞅著春節(jié)剛過，她就猴急猴急地捆好棉被裝進彩條塑料袋里，早早把阿華打發(fā)去了哈爾濱。

17歲的阿華面黃肌瘦，看上去更小。工地上十幾個人擠一間黑暗的棚子，煙霧彌漫，襪子的惡臭、小便的騷味混雜一起叫人窒息，一天干16個小時，生病偷懶幾分鐘也不可以。吃的飯菜如同豬食，米飯里不時有沙子和黑乎乎的東西，一大鍋的湯里看不到油的影子，幾片煮爛的菜葉，漂在水面上，看得人胃口全無。阿華沒有手藝，掌不了泥刀，只能干扛水泥、提灰、挑桶的純體力活，工作累不說，工錢也少。一天到晚，扛著上百斤重的水泥爬上爬下，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熬到下工已是晚上8點，累得都快散架了。

盡管如此辛苦，他仍時刻記著母親的“囑托”，咬咬牙，一天也沒耽擱過。發(fā)工錢的那天，扣除生活及相關(guān)費用，他領(lǐng)到2500塊，頭一回摸到這么多鈔票。心里那個美啊，滿眼是揣著錢興沖沖跑回家遞到母親手中，母親舔舔舌頭、瞇著眼點錢的樣子。在阿華眼里，回家開始成為一種驕傲的等待。

他盼啊盼啊，好不容易買到了回家的火車票，中間在北京倒車。趁著空閑時間，眼看大伙都出去看世面了，他也心動了，打算去天安門廣場轉(zhuǎn)一轉(zhuǎn)，順便給爸爸媽媽弟弟們捎點禮物回去。出門的時候，不時地摸摸自己的口袋，左顧右盼，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有錢似的。他去了趟前門，又去地攤買了些衣服鞋襪，還有一袋5塊錢的北京果脯?？删驮诖稳樟璩康幕疖嚨絹碇埃娜垮X款就被別人偷了。有人說，這孩子心眼太實，把所有的錢加上送家人的衣物全裹一塊了。醒來時，阿華望著空空的床鋪，他絕望得哭起來。多虧同村的老鄉(xiāng)湊錢買了車票，這才磕磕碰碰到家。似乎是在一夜間，他從天堂跌進地獄，剛才還手揣鈔票，滿眼憧憬的，一轉(zhuǎn)眼就兩手空空，眼前發(fā)黑，心頭是母親的苦瓜臉、緊箍咒和無窮無盡的絕望，看不到一絲光亮。

母親比想象中的還要兇狠，當(dāng)他頭發(fā)蓬亂哭涕涕地跪倒在大門口的時候，迎接他的是張二嬸苦澀的嘆息：“真是沒半點用處……”

回到家了，阿華原本以為回到了?？康母蹫?，可現(xiàn)實中他的家卻沒有給他一丁點兒安慰，阿華的港灣，又在哪呢？

四

古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仿佛天經(jīng)地義。阿華的婚事也是父母一手操辦的。新娘子是八里外趙家村的，離我外婆家不遠，扎著馬尾辮，長得水靈，像只熟透了的蘋果，平時穿件粉紅的淺口毛衣，胸部凸起，襯出優(yōu)美的曲線，黑色的緊身褲帶出性感，眉目間顯露出幾分妖媚，嘴巴特甜，碰到我母親時總是親切地喊“阿姨”。

結(jié)婚前，阿華雖然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碰過，但對男女之事還是有一些了解的。在東北打工那會，經(jīng)常聽同鄉(xiāng)們侃女人，他自己還偷偷地在枕頭底下藏了本“澡堂子”畫報?？僧?dāng)喜事真正來臨時，他對著身邊的美人反而哆嗦起來。一次兩次也就罷了，連著幾個月，面對身邊的愛人，阿華依然無動于衷。

新娘子終于等得不耐煩了：“你這個廢物！”這句話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徹底擊潰了他的心底防線。半夜蠢蠢欲動，新娘子早已穿戴整齊背過身夢里尋歡去了。到后來，新娘子碰都不讓他碰，仿佛要保持清白之身另擇快婿似的。

有人說，女人一旦變心，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了。新娘子三天兩頭往娘家跑，死活不肯回來，年近六十的老丈人硬是氣喘吁吁地拖著她朝婆家趕。如此三番兩次，新娘子由麻木開始變?yōu)閼嵟?。終于有天晚上，新娘子打扮漂亮，躺在床上目光深情地注視他，帶著一絲哀求說：“我們離婚吧，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是我對不住你，可是你看你都這樣了，過下去還有盼頭嗎？”阿華呆呆地看著她，沒有點頭，也沒搖頭。他不明白，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嗎？

阿華感到莫大的羞辱。那一晚，他們相安無事。

在尚未開化的農(nóng)村，男人有隱患是件丟臉的事情，阿華沒能抬起頭上城里的大醫(yī)院查查，聽信鎮(zhèn)上的赤腳醫(yī)生擺布，偷偷的四處尋找偏方。連買藥也要用黑色手提袋包著，生怕給旁人看到。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阿華家都彌漫著中藥的味道。也許是心急，也許是藥喝的不夠，阿華的身體還是沒太大轉(zhuǎn)機，這讓新娘子徹底絕望了。

趁著熬藥的機會，阿華媳婦把鉀胺磷（劇毒農(nóng)藥）倒進了藥罐。阿華端著滾燙的中藥，聞出刺鼻的農(nóng)藥味，心里徹底涼了。他給了妻子一個冷眼，顫抖著端起碗走出老遠把藥倒了，進屋后沒打也沒罵，只說了一句：“我們離婚吧！”

妻子指使親友搬空了娘家置辦的所有物品，裝上大卡車頭也不回地走了。墻上兩人甜蜜的結(jié)婚照還在，她還在微笑，帶著些許恐怖的挖苦，仿佛聊齋故事的畫皮，露出猙獰獠牙的真面目。他沖上去，一把扯下撕得稀爛，碎片散落一地，如同他們的婚姻。

離婚沒一個月，女的就迫不及待的跟鄰村的小伙走到了一起。

阿華更加沉默寡言，他跟著遠房的堂兄學(xué)起木匠活，在呵斥與叫罵聲中茍延殘喘，連跟我打招呼也是一臉的冷笑，無奈、迷茫、苦痛。他陷入了絕望的泥潭，連呼喊都來不及。

五

后來，好長時間里我都沒他的消息。聽說他去了武漢，不久就在江夏區(qū)一間簡陋的民房里懸根麻繩離開了人世。

阿華的靈魂終于得以解脫，不再遭受人世間痛苦的折磨了，我本應(yīng)該為他高興才是。可不知怎的，每次回想起往事，我的眼里都充滿淚花。羅素說，美好的人生是為愛所喚起，并為知識所引導(dǎo)的。為什么，阿華的母親就不明白這一點呢？為何，周圍的人不能多點理解和寬容呢？

如果真有來世，真希望阿華過得幸福。

（編輯·煙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