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公子坐在一盞燈下,在回憶許多事情。大概是那一天飲過許多酒,往事就在這些酒水中漂浮起來,漂到他的腦海中,成為了一張又一張的畫面,破門沖進他的思維。這時候他感覺自己很潦倒,就和曾經那個潦倒的侯生是一樣的。他悠悠地拿出一張書在白色絹絲上的信箋,從頭看起,但讀不完頭一個段落便不耐地放下了。其實這封信箋他已經讀過不知多少遍,每當看時,心中就會有說不出的煩亂。那張絹絲在燈下呈現(xiàn)出黯淡灰敗的昏黃色,摸起來已經感觸不到光滑,上面黑色的墨跡在視線里脫跳出來,好像是要提醒他一些什么。我明白,你為什么要提醒我呢?他想對那些墨跡說,但他只能睜睜地看著,沒有辦法去解決,給不出這封信箋的回復,也當然無法換來這些墨跡的理解。
來信的是一位趙國的公子,趙惠文王的弟弟,也是他的姐姐所下嫁的丈夫,在戰(zhàn)國與他同樣以食客眾多而聞名的平原君,趙勝。
當時,秦昭王的軍隊已經在長平擊潰了趙軍,進兵圍困趙都邯鄲。平原君的信來得很急,希望請求他們的友邦魏國的幫助。最開始,魏王也已經同意出兵救趙的事情,魏國有名的晉鄙將軍即將要帥眾出發(fā)。但在這時候,秦王也派來了使臣,措辭強硬地告訴魏王,秦國的大軍攻趙旦暮即克,如果有哪位諸侯敢在此時出兵營救邯鄲,那么一旦攻克了趙國,下一個目標就必定會是他。于是,懦弱的魏王又在猶豫了。他很害怕,根本不敢得罪了這個強大的敵人,他不希望有朝一日大軍壓境,需要自己來花費好多的精力來應付。即使那不是亡國之禍,他也不想要丟掉自己目前還安寧的生活。晉鄙的軍隊還停留在壁鄴,不再往前走,只是打著救趙的旗號靜靜地向兩邊觀望。
信陵公子對他講過,只有能夠保住這個鄰邦,才是魏國能夠求存的惟一的道路,才是最妥當?shù)膽?zhàn)略,等到趙國滅亡的那一天,魏國的災難才真的是不遠了。而秦人分明都是一些虎狼之徒,他們的話又怎么能夠相信?假如邯鄲果然被攻克了,那么無論如何大梁都會成為秦王大軍的下一站。公子清楚魏王的膽怯和妥協(xié),在這時候是多么的可怕,更清楚這樣換來的結果有多嚴峻,況且時間實在已經緊迫得等不及再觀望,只可惜魏王卻不清楚,他只有簡單的偷安的思想。公子門下的說客在這些日子以來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去過魏王的殿前,用盡各種方法,局勢也算不清已被換了多少個角度,剖析過多少遍,可是這些游說得到的結果還是魏王的猶豫,始終是猶豫。平原君那里同樣催得很急,畢竟邯鄲確鑿的是危在旦夕,怎么可能如大梁宮殿里一樣的不遑不亂呢?可惜下決定的不是公子。
魏王,魏王……為什么下決定的是你?我明明可以做得比你更好。信陵公子借著一些酒意,思想也在大膽起來,他開始肆無忌憚地去想這個一直壓抑在他心里的想法,塵封了很多時候的回憶悄然地爬上了思緒的枝梢:
我叫做無忌,是魏昭王的小兒子。年少時我的異母的哥哥繼承了王位,也就是現(xiàn)在的魏安釐王,屬于我的僅僅是一個信陵君。但反過來說,信陵公子才是整個城邦的榮耀,安釐王則只是一個庸庸碌碌的王而已,就像是大梁街上的那些行人一樣庸碌。像這樣的人雖然也有他存在的理由,卻完全與王的身份難以匹配,可是事實上明明就是很多的難以匹配的東西,就是被人為地硬安在了一起,我也說不清是出于怎樣的一個原因。
我想我早就有理由說一句了,無忌給魏國帶來的,遠要比那個無能的安釐王多得多。整個大梁整個城邦的人們,有目共睹。我敢說也正是因為我的原故,魏國方有了這些年相對穩(wěn)定的局面,這一點天下人不是也都是看清楚的么?而可憐的如今的魏王就將溺死在這片穩(wěn)定中。但我又得到了什么呢?我想就是由于我付出的太多了,帶來的也太多了,所以換得的只能是冷落。其實世上的得失根本不曾等價,付出與回報永遠都是一筆一筆算不清楚的帳目。
今天,公子愈發(fā)的發(fā)覺自己的無力,感覺自己這些年想的那么多,做的那么多,全都是徒然的。信陵公子其實根本就是一個多余的人,不僅僅是敵對的鄰國希望魏國會少了他,恐怕就連城邦內,魏王——他的哥哥——本身也早在這樣想了。
很多東西我一直都只是眼睜睜地看著,看著無能的魏王一個人胡來。而這些假如放在我的手中處理,結果不知道要強多少倍。對于這些我現(xiàn)在早已經看夠了,但事情總會蠻橫地扒開人的眼瞼,強迫人必須看,而且又須需看得清清楚楚。很多時候我甚至希望自己可以變成一個糊涂人,一個白癡,省下來好多心思像其他的上等人一樣揮霍享受,他們吃喝嫖賭的勾當哪一樣不是好玩的,這樣虐待自己到底是何苦?既然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事情,何必去了解,何必去操心。
有時候還忍不住希望能夠再和魏王好好地談一談,但是又談什么呢,還有哪一點是沒有說過的?抱這樣的幻想是多么的不明智啊,我還真切地想得到每一次在面對魏王時的場面?,F(xiàn)在憶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境遇真的是悲哀得要命了,我確定在我們中間一定有個人是愚蠢的,不知是那個魏王,還是我自己。
公子覺得自己的生命大概是掉進了一個預謀了很久的圈套里,卻不知道做預謀的是什么人,好像是先王——他的父親,也好像是現(xiàn)在的魏王——他的哥哥,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和誰有這樣的仇恨,來讓人這樣地報復他,更找不到這個“仇人”報仇。難道可以做的只有在這個圈套里安心地生活,安心地被人騙,被人算計,被人利用,再被人冷落,被人折磨最后被人遺棄么?想到這里他就覺得很氣憤,名滿天下的信陵公子,居然一直是在被人安排好了的軌道里生活,自己居然毫無辦法,憑什么?這簡直荒唐得可笑!
公子狠狠地用拳頭一敲桌子,眼睛已經紅了,喘息也變得粗重。他還極力地想保持自己文雅的形象,不讓內心里的吶喊變成現(xiàn)實的咆哮,但喊聲在心里響得幾乎要震聾了他的耳朵,就向著他意想中的那個“仇人”:你是誰,憑什么決定我的命運?我為什么要受你們的擺布?不,想左右我?你辦不到的!你好好等著瞧吧,我會做出來讓你看見!公子的眼睛瞪得滿滿的,整個身體皆在激動下強烈地顫抖,被壓抑的所有的毒火全囤積在了體內,尋不出宣泄的出口,惟能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當成攻擊的目標。
偏偏事情總是湊巧的很,公子剛剛一個人在前廳里坐定了,感覺到一點安靜,便得到門客的通報,說又有趙國平原君的信使到來。公子嘆了口氣,不滿意地呢喃自語說,正在心煩的時候,那里又來人催了,教我怎么做呢?他試著調整一下自己的儀表,請信使進了廳里來。信使恭敬地將信箋交給公子,沒多說什么話,只有一句,這一次趙國的存亡就要看公子的決定了,希望公子不要令我家主人太失望。公子只是苦笑了一下,遣回信使。
平原君的信中寫道:勝所以自附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
這個姐夫,想給人施壓還真有一套的,就連他的信使也不差,把那么大的擔子都放在我肩上,公子放下信,心中千頭萬緒,假如我可以做到,那么事情早就解決了,可是做主的怎么說也還是那個昏庸的魏安釐王,就算給我施加再多的壓力又有什么用?怎么就沒人聽到我的這些話呢?公子再將信反復地看了幾遍,重新想起剛才耿耿于懷的那個“仇人”,這又是它安排的么?它把我卷進這個大旋渦中,進退維谷。仇人是不是算準了我信陵公子解決不了了,才把我放進來讓我受罪的?那么我怎樣做,真的就如同它想象中的一樣沒有辦法么?難道我這一次還是要向它妥協(xié)?我不希望了,而或許這正是一個讓我向它挑戰(zhàn)的機會,我又敢不敢抓住呢……
很多念頭一直在腦海中盤旋,公子想大概時間都過去了,這樣的盤旋也不會停下來,他真的不希望再看著如此天旋地轉,直等到自己老去,現(xiàn)在的信陵公子已經很老了不是么,他還憑什么再在等待中蹉跎呢?
當公子將一切都決定下來,選擇用行動來制止心中思想的彷徨,這時候他突然感覺大腦中的空間很寬敞了。王,這一次,我不再做旁觀者了,公子想。
金燦燦的半片虎符,鏤空刻滿細小的篆文,熠熠閃光。虎頭雕得實在精致,僅一節(jié)手指那么大的空間里,它憤怒威嚴的眼睛,額頭上斑斕的花紋,微微張開的嘴巴,乃至口中尖利的牙齒,全都表現(xiàn)得極具神韻,氣魄也絲毫不為它的體積所限。這只虎被攔腰斷開了,斷口參差,也只有屬于它的另一半虎尾可以接得上,在信陵公子的時代里,它是可以代表著軍權的象征。就像魏王一直以為的那樣子,掌握著它實在是很陶醉的權力,是只有王一個人才有資格去享受它的,雖然這只殘缺不全的金老虎還不及手掌大,拈在手心里卻留下許多塌實,比金銀玉器更有分量多了。當信陵公子將那一片虎符擺弄在手里,也感觸到了某種沉甸甸的知覺,確實大大地超越虎符了本身的質量。在公子的眼里,它可能正在牽動著太多人的命運,影響的作用可以擴大到關于三個諸侯國的興敗,甚至說這就是一段歷史了??蓱z的魏王只知權力,并不知歷史,也不知他的最喜愛的寶物,假如是信陵公子想要得到,也不算困難的。
歷史就寄托在這片符的身上,會不會太輕了呢?而歷史寄托在昏庸的魏王,還有那些昏庸的一個又一個如魏王般的人身上,會不會太賤了呢?信陵公子將虎符放回去,想道,但是無論歷史怎樣輕賤自己,卻總會有一些等不急寂寞的多余的人跳出來,試圖替那些昏庸的當權者做一些事情,或成功或失敗的,總之下場大抵都算不上圓滿。也許我也是一個?
竊虎符的主意是出自侯嬴的指點,幾天前才去見過他,談了很久。老人的生活看來還是沒有什么改變,依然選擇在一間狹窄簡單的屋子里,不留任何多余的陳設,大概與從前所不同的,僅僅是現(xiàn)在的屋子更結實一點,不再因為夜里的陰風而動搖;這里的燈也更明亮一些,也不會再燃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油盡燈枯。他是一個真正修身絜行的士,一直以來習慣于此,而那些讓人會迷亂沉淪的奢華,他絕不敢碰一碰的。有關于享受的那些字眼,也從不肯垂青于這個人。侯嬴仍然像往日一樣堅持夜里枯坐在燈前思考來一些事情,他需要重復這個每天必需的章程,不然就會睡不安穩(wěn)。他的燈就一直亮著,像是專程在等待什么人。我想那會是我,雖然當時時間已經不早了,侯嬴看到我時還是感覺很高興的。我向他說了我的打算,本來也是沒什么好打算的,那時的我有一點絕望。我還不覺得自己可以決定什么事件,只是不希望當一個高級的看客、旁觀者、局外人。我想假如真的沒有辦法,實在找不到軍隊,僅僅憑借著信陵公子門下的三千忠誠而不甘心的食客,也需要往邯鄲去的。
我說得太直白了,我一向很少這樣說話的。這樣使氣氛顯得有些沉悶,還有緊張,空氣讓人感覺不到溫度,死死地貼在臉上。擔憂的等待著他的答復,就像等待著自己仿佛隱在霧中,抑或是延伸到絕地的斷崖邊的前路。
起初他沒有勸我,也沒有說任何的提議,只跟我講了一些他自己的事情。他說在記不清的年頭沒有過去以前,那時候才沒有這么老,他記得當時自己的臉上沒有一條皺紋,走起路來輕盈而又敏捷,肢體中滿是活躍著的能量,一刻也不愿意停止下來,頭腦始終保持在最高亢的狀態(tài)下,精力無比充沛,每每還要嘲笑那些會疲倦的家伙們。年輕時做事情可以輕易地就拿出那樣多的熱情和心血,也不去問一問那些熱情那些心血都是從何處來的,更忘記等到老去的一天,那都需要還。當年呵,做夢都想不到人居然有一天還可以變成這么衰弱的樣子,老人不禁哀傷地摸摸自己頜下稀疏的胡須,發(fā)覺自己竟然老得這樣悲慘,現(xiàn)在甚至連長胡子的力氣都比不上別的老頭。我也跟著他笑了,大概人總會發(fā)現(xiàn)人生中貸出去的債務不見得能收得回來,而欠下來的債務卻一定要連本帶利地還回去,分毫不爽,又算不到那些虧損都虧到了什么人的手里。
他還說他在近日來枯坐燈下的那些時候,就暗暗地有了很多和以往大不相同的心情,發(fā)覺得出是自己的那顆老邁的心似乎在蠢蠢地渴望著一種釋放,想是若把這感覺放進流淌的時間里,就可以叫做期待了,不再同于從前般僅僅是有一股壓抑的徒自傷神的心火。我知道這種期待的滋味很教人舒暢,而且對無論是一個人或者一個“士”來講,在這樣的年紀上還可以有期待,那真是一件相當美好的事情吧。他沒有抱怨我在他的生命中出現(xiàn)得太晚了,大概他覺得現(xiàn)在已經是很幸運。可是曾經的那么多年留下的痕跡在他的身上依然磨滅不去,永遠都磨滅不去,我見過許多像他一樣的人,從來沒有感覺到過這樣強烈的,我發(fā)現(xiàn)那有很多是和我自己非常相似,如同他隨后講述的那樣。
想起來都是在某個回憶里已經相當遙遠的時候,他活著的時光僅有現(xiàn)在的一半多。當時學業(yè)已然成就了,他也嘗試過出去闖蕩的生活,在列國間游走,尋訪那一位他心目中別具慧眼的人,就像眾多的“士”一樣,成功者與失敗者寡眾懸殊。其實那時的他已經失望過許多次,每每都是慕名而來,卻看著些高傲無德的家伙以一副冷淡又愚蠢的模樣,漫不經心打量他,并不為他的熱情與才華所動。沽名釣譽而已,侯嬴對這樣的人也會立即地失去興趣,因為當時的“士”只應該尊重懂得賞識自己的人,假如一直沒有一個這樣有慧眼的人,那么“士”就得成為一個“隱士”了。侯嬴因此也成為了一個孤高的隱士,就在大梁城的夷門下停留住,和市井里的走卒看不出區(qū)別。不過即使這樣,他依舊愿意相信這個世上總還會有他想象中的有著一雙慧眼的那個人在等著他,就在未來的一天,那人將會殷勤誠懇地邀請他出山輔佐,給他尊敬和重用,讓他的理想和抱負從此不再是空談。那時的侯嬴如果要談到他的理想,他依然會告訴你,我相信,這些通通都做得到。
侯嬴本來并不是天生的隱士,也就做不到真正如一個隱士般的平和,大概他只為了等待那個等在他命途中的人,所以他懂得憤慨,懂得不滿,也懂得當時那種如煎熬一般的沒有希冀的渺茫的期待,這樣也就決定了他將會在接下來的年頭里,做一個痛苦的人。也是從那時起,侯嬴養(yǎng)成了每天夜里獨自坐在一盞孤燈下思想的習慣,不同的是,從前都是在想發(fā)生在今后的事情,等到后來便開始去回味那些過往了。而人想起過往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他已經衰老,并且已經不在抱那些空虛的幻念。任何人的耐心都會害怕歲月的折磨,也沒有人的等待可以維持到生命消失的一刻,每一個人都會在此之前就領悟到絕望,每一個人!有的只是在絕望中還會繼續(xù)等待的一些人。而這樣的等待,是否那所等待的也早已不是先前的那個期望,而僅僅是在等等待本身,等待時間的流逝,或者就是等死呢?侯嬴是一個在等死的人,試想像這樣一個孤寡的老人除了等死還可以等待什么呢?他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會在絕望中再等待,只知道自己確實是絕望了的,已經透徹地明白了什么是“不可能”,也就是那個“等在命途中的人”永遠都不會出現(xiàn)了,這時的他也不得不承認有時候如想像中一些事情,根本就是空想。
我預感到好似自己的未來也將有相同的經歷一般,像一個將要走上末路的人,懷著越大的期望踏上去,將要承載的苦難也就越多,理想與現(xiàn)實的距離越懸殊,引發(fā)的沖撞必然也越激烈,這是一個遠比“付出和回報”更嚴格的正比,從來都不出現(xiàn)誤差。但是我對他說,很多事情更重要的并不是可不可以做到,而是想不想去做。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有勇氣去改變,還有資格談什么其他么?我憶起從前的自己,就是在這樣的軟弱和徘徊當中一直地蹉跎著,即使得到過數(shù)不清楚的贊譽、榮耀還有財富,但我仍然在一直的失落,一直的空虛,認為自己長久以來在不知所謂的受著一些人無理由的驅使,再木然地為之去忙碌一些什么,感覺不到什么意義或者價值,只感覺自己的熱情都在漸漸冷漠,直到萬念俱灰,整個人都淪為一具空殼子。在這樣的失敗中消耗著自己的生命,真的已經很厭倦了,我想做一點事情,找回一些東西,而不要看著我的城邦被人慷慨地揮霍掉,同時自己在這種死一樣的沉默中真正地死掉,其他的得失我已通通都不想去計較了。我寧愿坐上這個完全都是未知和不確定性的賭局上,握著自己拈不出重量的籌碼,也要和那個我意想中的“仇人”真正來斗一次,趁著自己還剩下一絲情緒沒有被完全耗掉的時候,就不要等到自己連垂死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再看著他踐踏了你的一切。我想他是理解到了的,因為他也嘗試過在空虛中源于一種尋覓著這樣寄托的渴望,和從而衍生出的勇氣,我有理由來堅定我的一切。
后來他就指點我去找了那個叫做如姬的女人。
得到虎符的過程大約算得上是順利,沒太多波折,公子念及,卻苦笑并輕輕搖頭,對自己說,這……真的是沒有辦法的……
那個女人眼下還是魏王最寵愛的妃子。公子走到她那里,也同樣是很受歡迎的人,就像到了侯嬴的居所時一樣。他們原來就是很熟悉的朋友,在如姬成為魏王的妃子之前。如姬在私下里見到公子,臉上還喜歡保持著她出閣前對公子的那種帶著一點曖昧的笑容,仿佛他們剛剛相識的時候,看上去十分燦爛,偶爾也讓公子稍微尷尬。但是信陵公子依然習慣著表現(xiàn)出他一貫謙遜而柔和的氣質,從不流露出不自然的神態(tài),對于過去的一些往事心照不宣。
暖閣里的陽光總顯得懶洋洋的,透過層層錦繡的帳子,過濾成燭火一樣幽幽的紅黃色調;雕刻了栩栩瑞獸的精致的銅香爐中蒸騰出一團一團氤氳濕潤的紫煙,如同這里面的一個個女子的氣息,主人與所有的侍女們,朦朧了每一個人的臉;潮熱當中總能勾起人的睡意,讓人半點精神都打不起來,呼吸變得憋悶,腦袋也要沉重不少,宛然就是一個極為典型宮廷女人的臥室場景,地點與環(huán)境便這樣匹配到了極點。推門之后,當夾雜著濃郁香味的溫熱的水氣撲面而來,信陵公子頓時感覺自己的腦子里混沌了不少,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也不理解為什么里面的人會喜歡,會需要這種混沌。
記得當日,信陵公子就隔著紗簾,很禮貌地對如姬淺淺一揖。如姬對著手中的細瓷茶碗輕輕地抿了一口,然后放在身前的檀木小幾上,說,信陵公子可好久都沒有來看望妾身了。信陵公子問候說,夫人近來一切都還好么?
如姬遣退了身邊所有的侍女,躡步從簾后走了出來,嬌聲說,有什么好不好的,都是老樣子,快悶死了,無忌也不常來看望我。如姬抱怨似的嫵媚地嘆了口氣,又說,那你今天怎么來看我了?真是好希奇,我近來弄了一些小花小草的,叫人拿來給你瞧瞧好不好?很漂亮的。
信陵公子悠悠轉頭向別處,閉口不說話。
如姬就立刻板起了臉,說,我就知道你不會是來和我聊天的。這些年你一共就到這里過兩次,而且都是找我商量你嘴里所說的那些什么“要事”對不對?這次又是什么?我已經聽煩了,你還是別說吧。但信陵公子似乎不曾聽進她的話,說,希望請夫人為無忌拿到大王遣兵的虎符,無忌感激不勝。
虎符就是早晨剛剛從如姬那里送過來的,這種效率讓公子也滿意得出乎意料。可是那道虎符方拿在手里之后,又顯得不那么塌實,或因為突如其來會給人一種很不真實的幻念般的感覺,使人不又自主去懷疑它的可靠么?而為何再看真切了,明明就是最真實的虎符,真實得似乎正熾熱得發(fā)燙,灼傷了觸摸到它的一雙手,信陵公子的心里感覺到的依然是不安穩(wěn)的情緒,且更加明顯的不安穩(wěn)了。想亦是因著這種強有力的可怕的真實性,在同時同樣也強有力地證明著,一些聯(lián)系著曾經的人和事從此就將正式地徹底地與他斷裂開,這就像這虎符一樣的真實有效,不可抗拒,不能再有更改,即使再多惋惜。公子僅僅可以帶著很多遺憾和歉疚去懷念的,悵然若失。
但那都是為了等在前面的另一些,而必須割舍下的部分了。
如姬最后與公子的對話,不算冗長繁瑣的,卻似乎復雜在人心。那時連暖閣里的潮熱氣息都若感知了氛圍的僵硬,越發(fā)渾濁而粘稠,塞在鼻口處,無法順暢地流動進入肺葉里面。光線也穿不過這樣氣息充斥的空間,彌彌散碎又褶皺地鋪開,蕩漾在閣子里,像是在醞釀著什么。信陵公子沒有馬上走開,如姬也沒有馬上答應,她一直沉默著,臉色在逐漸黯淡下來,變得非常難看,她在等待公子還沒有說完的另外半句話,又是在無聲地提出自己的質問。
半晌后,信陵公子嘆道,你一定要聽么?是的,我去邯鄲。你知道我做的沒有錯。他的嘆息融入空中,聲音散了,卻攪動了這粥一樣僵住的氣氛,讓波瀾展現(xiàn)到表層。
接下來如姬立刻氣急地說,我不想知道什么對錯,他們諸侯之間的事情我全都不懂得,我只關心你的打算。你懂么?你……你……你簡直就是瘋子,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一定要這樣?你是魏王么,你還是他的什么人?我告訴你,他可從來沒把你當成什么人過,僅僅把你當成敵人!所以這些事情和你又有什么關系,讓你寧肯放棄眼前的一切?
信陵公子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說,什么眼前的一切?眼前我不是一樣的一無所有么?夫人何必將關心浪費在我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身上?
如姬聽著,眼淚很快已經落了下來,沖刷著暖閣中的氛圍,溶解在淚水中,她終于宣泄出的情感像夏天經過壓抑之后而到來的雨水一樣強烈,甚至連他們最后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也在此打破,這是你對我說的么,無忌?原來你一無所有的,原來這些你都可以放得下,那么當初在我嫁給魏王之前你為什么不肯放棄然后帶著我離開?我們本來可以是很好的……
而信陵公子的膝竟然在這時候向她跪倒下去,他說,夫人不要提起從前了,是無忌對不起你的,現(xiàn)在只請求夫人幫我,只有這最后的一次了。至少我們還是魏國人,難道看著魏國在他的手中消亡?這些年來我看得夠多了。求你!
聽不出懇求的意味,在如姬的耳朵里絲毫都聽不出,惟聽得每一個字都是帶著鋒利棱角的石頭,死死堵在胸腔,梗住自己的呼吸,刺痛自己的心臟。如姬搶著聲音向他大聲喊,你……你做得好……你的要求我辦不到,信陵君,你死心吧!
信陵公子皺著眉說你何必賭氣?
如姬說我不能幫著你把自己葬送了!
信陵公子豁然站起身,面色也是冷峻得鐵青了,針鋒相對,他說今后恐怕就沒有機會再與夫人相見,您多珍重。
很多念頭也與此同時頻繁繚亂地沖上他的頭頂,然后隨著口中每一個字決然的擲出,綻放成觸目驚心的大片殷紅,是與曾經故去的生活、過往的戀人、現(xiàn)實最后的決裂砍開的傷口中流淌出來的顏色。如姬的聲音里還伴隨著一陣抽泣,無忌,無忌,你就是這樣威脅我的么?信陵公子已轉過身,邁步向門口。如姬的語氣也就緊跟著他的步聲馬上軟下來了,她問,你還會不會回來的?已經泣不成聲。
信陵公子說,我回不來了,永遠無法再回來了。
大梁的市井中,依然每天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擁擠和忙碌中忘記那遺落在時間后面的光景,似乎什么都沒有被改變。而大梁的人,此后好像真的沒有一個再見到過信陵公子。在他們閑暇時整理的談資中間,據說公子帶著虎符和他的食客們去了北方魏軍的大營里,他的刺客殺掉意圖不服從的晉鄙將軍,然后十萬大軍就開赴邯鄲。整日百無聊賴地坐在殿中的魏王也是在傳來大破秦軍的捷報時,才恍然發(fā)覺了自己的虎符失竊,自己至高無上的權力已經被人盜用,氣急敗壞。老邁的侯生又枯坐在夷門下,直等到大軍就要開赴邯鄲的那一天,面向著公子遠去的北方,自剄而為公子餞行,成全了那個時代里,屬于一個“士”最終的歸宿。
而那一天里,不知還有誰的鮮血混雜著誰的眼淚,沉沉地落在他離開的土地上。
(責任編輯 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