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前的春天,嫂子第一次走進(jìn)我的家門。嫂子叫秋菊,相親時,正好18歲。一行8人從早田那條彎彎曲曲的蜈蚣路走過來,正中那個幾乎勾住所有人眼睛的紅色影子,就是嫂子。嫂子著大紅鴨絨襖,勾著頭,紅暈中透出些少女的羞澀。
牛大叔一聲沉著老練的吩咐,“裝煙的裝煙,倒茶的倒茶?!痹缣锉泸}動起來了。三弟忙得最歡,他有意將那臺從牛大叔家借來的錄音機擰得山響。電視機也是借來的,臨時扯起的一根天線,雖翻來翻去的滿是雪花,還是擋不住五媒婆故意驚乍的叫聲:“看哪,天安門!”
茶喝過,洗了臉,嫂子的娘隨嫂子的幾個嬸娘去屋外轉(zhuǎn)了轉(zhuǎn),又進(jìn)我家?guī)组g披紅掛綠的土屋中瞧了瞧,都暗暗地點著頭。牛大叔是隊長。那一天,在牛大叔的英明決策下,嫂子一行誰也沒提再去棗坪的話語。本來,棗坪也有一戶人家,是他們的預(yù)備相親對象。他們?nèi)季墼陔娨暀C前,人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
那年頭,在渝東的鄉(xiāng)下,一臺黑白電視機,相信實在是個希奇玩意兒。
我跟大哥蹲在灶屋剝一捆大蔥。大哥一邊往灶膛口添柴火,一邊將大蔥剝出些刺眼的白。他老是將目光往堂屋那邊瞄去,那里,有電視機,有嫂子一眾人。瞄了一會兒,大哥將一根剝好的蔥白扔進(jìn)了灶膛里。
“那不是柴火?!蔽艺f。大哥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起身,一個紅影一閃,嫂子進(jìn)來了。嫂子瞅我一眼,笑笑說:“老二去吧,讓我跟你哥剝這蔥?!贝蟾绲哪樇t紅的,我也紅了臉。我知趣地說:“我去了?!蔽蚁虢o他們留下一個空間。
他倆一邊剝蔥,一邊交談。大哥是個老實人,問一聲答一句,樂得嫂子抿住嘴,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看你,倒成了一個女孩子?!?/p>
中午,客人滿滿地坐了六桌,全都擺在那方小院。臘豬蹄燉雞,再炒了些薯粉皮、胡蘿卜、青蒜等農(nóng)家菜,倒也席面豐盛。苞谷酒的香,隨白瓷碗的晃蕩,在小院閑閑地彌散。
大哥端了一只小碗,給嫂子娘家人輪流敬過酒后,正要坐下,就聽見了那聲稚稚的但卻憤怒的童音:“這是我的洋娃娃,我要我的洋娃娃!”原來,銅嬸家的二崽跟嫂子的親弟弟——一個也才六七歲的小男孩,爭奪起我家那只塑膠娃娃來了。
二崽的嗓門大得嚇人:“這是我的洋娃娃,還給我!”銅嬸起身,一個耳光打得二崽一個踉蹌,二崽便嚎啕大哭了:“他們家不要臉!電視機是牛爺爺屋頭的,新桌子是二爺爺屋頭的,他們家拿別人的屁股充他的臉!”
石破天驚!
我看見了父親的哆嗦,宛如寒天被人剝光了衣服。母親張大了眼,也不知所措。還有大哥,他猝然地垂下頭顱,就如做賊被當(dāng)場抓了現(xiàn)行!
嫂子的娘家人一下子全都放下了碗筷?!澳銈凃_婚?”嫂子的一個嬸娘大叫?!耙粋€小娃娃的話哪能相信呢?”牛大叔打著圓場,但那嬸子哪里肯信?她說:“小孩子才說真話哩,不像有些大人,老放著狗屁!”
看來,嫂子的那個嬸是見過一些世面的。她拉著嫂子重返屋中,先看了看那些不配套的桌椅板凳,接著瞅瞅墻上掛著的幾十塊臘肉,冷笑著說:“這些家具一看就是拼湊起來的,樹木、成色、做工的年份都不配套。還有這些臘肉,大的大,小的小,黃的黃,黑的黑,不是十條豬的肉的才怪。敢問,這家人倒底殺了幾頭豬?”
一院子的人鴉雀無聲。
嫂子的那個嬸便輕蔑地笑了笑:“你們騙婚,可就怨不得我們女方了。哪怕酒也喝了,飯也吃了,落了個雞飛蛋打,也是你們自找的。我們走!”說罷,嫂子的娘家人一齊起身,臉上全都是憤然的神色。
但這時,就聽見了嫂子那聲宛如鶯聲的聲音:“嬸,他們沒有欺騙咱們?!?/p>
再次石破天驚!
嫂子平靜地說:“我聽銅嬸說了,去年這家人的豬殺得不大,一家子七八口人,其實那肉早吃完了。這肉,是他們家存的繭錢買回的。還有這些家具,也是村中幾戶人家去湖北荊門落戶了,賣給他們的。嬸你不知,他們家去年養(yǎng)了好幾張蠶,是全鄉(xiāng)的養(yǎng)蠶專業(yè)戶哩?!?/p>
瞎話一綹一綹從嫂子的口中蹦出,我們?nèi)疾恢浪胍鍪裁?。局勢一下就變了,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嫂子娘家人,一個個全都拿眼盯著嫂子,滿臉的迷茫。最后,還是嫂子那嬸說:“真要這樣,那就太好不過了。不過,既然是大戶人家,就有大戶人家的規(guī)距,既然我們高攀了親家,這門親事,親家也不會太小家子氣吧?”
擺明了,是向父親索要“彩禮”來了。嫂子叫了聲“嬸”,但嫂子那嬸卻充耳不聞,繼續(xù)說:“胡家梁子前一個月,胡老五說了個兒媳婦,搞了個‘千’字上路。1000斤糧,1000塊錢……”
“千”字上路,拿現(xiàn)在已是小菜一碟了。但在1988年的那個春天,無疑給我們?nèi)依闲〉男念^都蒙上了一層寒霜。那個年代,苞谷就一毛錢一斤。父親趁夜出去了一趟,他去了鎮(zhèn)上,連夜回來,手中就多了一沓錢。我們知道,父親是去鎮(zhèn)上找劉三了,劉三開了一家磚瓦廠,有錢放印子錢,月息3%。
第二天,客人們漸次散去。嫂子的娘家人也要走了,1000元彩禮錢當(dāng)然揣上了,那一千斤糧,父親給他們雇了幾匹騾子。
臨走,嫂子跟大哥在塘邊那株苦李樹下交談著什么,親密的樣子,好像已相識了幾十年。嫂子一邊說著什么,大哥就一邊點頭??吹贸?,嫂子紅紅的眼圈兒,她分明是流了淚的??粗┳舆h(yuǎn)遠(yuǎn)地離去,大哥還久久地站著,站成了一尊木頭人。
后來,我想,這就是那個年代,發(fā)生在渝東鄉(xiāng)下的一個關(guān)于愛情的一見鐘情的故事了。后來的事情,果真印證了這件事——嫂子過門后,非常勤奮,他與大哥一道,起早貪黑地喂豬,養(yǎng)蠶,硬是將咱家所有的債務(wù)一個人扛了。
嫂子說:“爸媽的年齡大了,弟妹們年齡又小,那債是為咱倆欠下的,咱倆咋能讓你們給背上呢?”
(責(zé)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