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是祖上傳下的。

兩小間，12平米。聽父親說，老屋是太爺置辦下的，太爺過去做皮毛生意，本錢不大，膽量更小，小打小鬧的吃喝不愁，從牙縫里攢下了兩間房。太爺是從農(nóng)村來的，在城里買了房，再小，也是自己的產(chǎn)業(yè)，有了落腳的地方，知足了。在老屋里，爺爺出生了，父親出生了，老邢也出生在老屋。如今，老邢已經(jīng)50多歲了。老邢在老屋生活了大半輩子，感情都凝結在老屋了，舍不得離開。

拆遷告示老早就貼出來了，老邢合計了一下，那點拆遷款只能買郊區(qū)的房子，還不能買大的，若要回遷，加上拆遷款，自己還得添上10多萬塊錢，10多萬對老邢是個天文數(shù)字，連想都沒想過。老邢下崗好幾年了。過去在毛巾廠上班，鉗工，有技術，也有把子力氣。后來毛巾廠讓一個港商買了去，改生產(chǎn)小孩兒用的尿不濕了。50歲以上的人一刀切都回了家，老邢名列其中?；丶視r，廠里給了兩萬塊錢，老邢連家都沒回，直接存入銀行。到現(xiàn)在一分沒動。兩萬塊在老邢看來，就是一筆很大的資產(chǎn)了。老邢盤算好了，閨女說話就上大學了，那筆錢是交學費用的。

老邢平時沒別的嗜好，就是好喝兩口，也喝不多，一兩多二兩打住了，每天都得有酒。不喝口酒，好像缺點什么，吃飯都沒胃口。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改不了了。老邢也不想改。就這么點樂趣，再給掐了，生活也太白了，太沒滋味了，太沒勁了。但老邢不想吃軟飯，靠老婆生活。一個大男人，讓老婆出去奔，自己在家等著吃現(xiàn)成的，心里別扭，不是個滋味。老婆叫秀英，是個很好的女人，本本分分地過日子，這么多年跟著老邢，窮忍著富耐著（他們從來也沒富過，就是個比喻吧），從沒埋怨過什么。老邢剛下崗那陣，心里不痛快，整天悶悶不樂。秀英就勸老邢，說你都干了多半輩子了，該歇歇了。老邢說，歇著，歇著吃什么呀？秀英說，不是還有我呢嘛！我上著班，咱們一家子就餓不著。秀英在超市當售貨員，每月有1000多塊錢進項。老邢苦笑。秀英還跟以前一樣，每次吃飯前，把酒和酒盅擺在飯桌上，讓老邢隨便喝。酒是二鍋頭，老邢最得意這口。

漸漸的，老邢感覺酒下去得沒以前舒服了，滋味也沒那么香了。

老邢有時和過去廠里的車間主任老張湊一塊喝點。老張也跟家呆著呢，沒事干。整天煩得不行。老哥兒倆炸一盤花生米、拌個豆腐絲就喝上了。家里沒人，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痛痛快快喝，沒顧忌。

這酒就喝得舒服。

后來老張的一個什么親戚給他介紹個事干，在一個酒家門口值班，有開車來吃飯的，老張把人家領到停車位，人家進去了，他給人家看著車，別剮了蹭了的。老張來之前，還有一個人，跟老張歲數(shù)差不多，倆人倒著值班。有一天，那個人突然病了，來不了了，老張跟經(jīng)理商量能不能讓老邢頂替。經(jīng)理說只要責任心強就行。老張說沒問題，過去跟我一個單位的，干起活來釘是釘鉚是鉚，從沒走過板。您盡管放心。

老邢也來酒家上班了。

老邢愿意到酒家上班，多少有個收入，比在家呆著強。酒錢起碼掙出來了。老哥兒倆打鐵班，一人值一天，從早10點到晚10點，第二天休息。老邢挺高興。在家呆的這些日子，渾身不得勁，坐不是坐，站不是站，怎么都不舒服。最主要的是心理壓力，原來是家里的頂梁柱，轉眼成了累贅。沒用了，靠別人過日子?，F(xiàn)如今又上班了，老邢的心情輕松了不少。老邢為了感謝老張，特意在外面的小飯館，請老張喝了頓酒。老張喝了兩杯臉開始紅，說，你甭跟我客氣，咱哥兒倆誰跟誰呀。老邢說，你放心，老張，我不能讓你坐蠟。你了解我，我干事你盡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老邢是個勤快人，不光把份內的工作干得讓人滿意，眼里還凈是活，酒家的轉門不好使了，卷簾門窗卷不上去了，停車位的白線不清楚了，老邢都搶著干。老邢也都能干好，手巧得很，鉗子扳子的，握在手里，鼓搗鼓搗門就轉得順暢了，門窗嘩地一下，就卷上去了。經(jīng)理是個30多歲的小伙子，直夸老邢，說邢師傅，您的手真巧??！老邢笑著說，我在廠子上班的時候，比這活難崴鼓的多了，這不算什么。有事您盡管吩咐。

經(jīng)理一高興，給老邢長了200塊錢工資。老邢一高興請全家人在外面吃了頓飯。老邢喝了酒，臉越發(fā)紅潤，老邢一個勁兒給愛人和閨女夾菜，說吃呀吃呀，別?？辍Ｐ阌⑿χf，行了，弄得跟客人似的，你吃你的吧，我們自己會夾菜。閨女說，爸，我也喝點酒吧，我看您老喝酒，有這么好喝嗎？秀英連忙阻攔，閨女家家的，喝什么酒啊，不怕人笑話。老邢不聽秀英的，說閨女怎么就不能喝酒了。把酒杯遞到閨女手里。閨女只喝了一小口，就把嘴咧開了，真難喝，苦了吧唧辣了吧唧的，什么味?。坷闲蠘妨?，你爹就好這一口，有這一口我這輩子就知足了?？赡苁蔷频淖饔茫闲嫌行┘?，聲音忽然哽咽起來，可惜，你爸沒本事，到現(xiàn)在還讓你們娘兒倆住小平房，憋憋屈屈這么多年，委屈你們啦！老邢說到這，秀英和閨女眼圈也紅了，秀英說好不容易出來吃頓飯，挺高興的事，說點高興的。我們現(xiàn)在不是也挺好的么。閨女說，爸，您別發(fā)愁，好日子還在后面呢。等我大學畢業(yè)了，找個好工作，掙了錢，咱們就可以買大房子了。

老邢知道閨女是寬慰他，心里更覺得對不起秀英和閨女。

那天是老邢當班，中午正是飯口，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門口，老邢認識，是奔馳車。車真是漂亮，锃光瓦亮，新款流線型，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匹不帶一根雜毛的良種黑馬。車在老邢的引導下就了位，車門開處，走下來一個留著板寸的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另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跟在他后面，戴著墨鏡，手里拎著提包。兩個人一前一后往大門口走，因為轉門里站滿了人，他們站在門前等著。老邢正歪頭兒點煙，一聲電鉆一樣刺耳的剎車聲讓他猛然抬起頭，五六個人從一輛面包車上跳下來，其中一個指著正要進門的“板寸”喊道，就是他，就是他，快追，別讓他跑了！沒來得及關上車門，一陣風似的撲去。“板寸”顯然意識到突然降臨的危險，拼命往轉門里擠。幾個人飛快地沖過去，抓住“板寸”，往外拽，戴墨鏡的小伙子奮力阻攔，有人拿出了刀子，門前攪成一團。門口的領班小姐早就嚇得尖叫著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里面正在吃飯的客人趴著窗戶朝外看，“板寸”被拖在地上，頭上淌著血，咕嘟咕嘟還在冒。

還打呢，出人命了！老邢吼了一嗓子。

那些個人一愣，手松開了?！鞍宕纭眲偛刨囐囘筮?，耷拉著腦袋，半死的模樣，趁沒人拽他的當兒，突然從森林一樣的大腿之間鉆出，兔子似地竄進酒家的大門。那些人就追。老邢堵在門口，誰也不讓進。

這事跟你沒關系，趕緊滾開。

到這吃飯的客人都跟我有關系。

老邢是憑力氣吃飯的，手勁和臂力還是有些的，那些個人跟老邢揪起來并沒占多大便宜。他們急紅了眼使勁往里擠。老邢兩手把住門不讓他們進。眼看著“板寸”消失了，沒影了，那些人嗷嗷地叫起來，一股腦把憤怒傾泄在老邢身上。老邢心里只有一個想法，不能讓他們進去，進去就把場子砸了，生意就完了。開始還有疼的感覺，后來麻木了，再后來啥感覺都沒有了。

老邢成了個血人。在酒家門口一攤粘稠殷紅的血泊中，老邢歪斜著身子，半躺半臥，一動不動。

一個腎摘除了。腹部一處貫通性刀傷差點兒要了老邢的命。老邢不知道自己在醫(yī)院里昏迷了多久，他只記得醒來后，身上還插著好幾根管子，稍一動，渾身沒有一處不疼。老婆坐在床邊，胳膊肘支在椅子背上，睡著了。想說點兒什么，實在沒有力氣，老邢又把眼睛閉上了。

出院回到家，車間主任老張看過他，酒家的老板也看過他，買了一大堆營養(yǎng)品，說了不少安慰的話。老邢挺受感動。住院花了不少錢，老邢的家底都抖落出來只夠個零頭，大部分酒家老板給墊付上了，老板說，安心養(yǎng)病，錢不著急還。一天，一個戴墨鏡的小伙子來看他，進門就說，您就住在這兒？撂下一個紙包又說，這是我們老板讓我給您的。說完就走了。小伙子個兒高，出門時，差點兒碰了頭。老婆秀英打開紙包，五萬塊，一萬一摞，剛從銀行取出，還未拆封。老邢一驚，這，這怎么回事？秀英說，我也不知道啊！

這么多錢放在一起，兩口子頭一次見著。心砰砰跳。老邢說，不明不白的，這錢咱可不能要。秀英說，那就趕緊給人送回去吧。老邢說，往哪兒送呀？秀英看著老邢愣住了。兩口子最后商定，先暫時收著，找著人再說。屁股大的屋子，覺得放在什么地方都不保險。壓在鋪底下怕人發(fā)現(xiàn)，塞到箱子里怕蟲咬了，擱到頂棚上怕耗子嗑了。萍萍一上學，兩口子就折騰這點兒事，老邢剛做完手術，不能大動，就坐著指揮，秀英上上下下地出了滿頭汗，濕漉漉的頭發(fā)，耷在額前，一溜一溜的。

老邢和老婆秀英盤腿坐在床上，看著中間的一堆錢，臉上浮了一層鉛，沉重得很。

過了幾天，戴墨鏡的小伙子又來了。老邢和老婆秀英正坐著說話，小伙子低頭進到屋里的時候，兩個人一下子站了起來，怔怔地張著嘴。戴墨鏡的小伙子客氣地說，請你們跟我走。老邢和秀英的臉上就有了驚駭。小伙子一笑，說，你們放心跟我走吧。去哪兒？老邢小聲問。小伙子仍舊笑著說，到那兒就知道了。老邢和秀英對望了一下，彼此的眼神是恐懼和無奈，好像遇到了綁架，不走也得走，完全是聽天由命。

門口停著一輛黑色奔馳車，老邢和秀英鉆了進去，車平穩(wěn)地開著，忽悠忽悠的，有坐輪船的感覺。小伙子在前面開車，老邢在后面一直盯著小伙子，覺得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約莫一頓飯的工夫，車停了，小伙子下車打開后車門示意老邢和秀英下車。老邢下車后，眼前一亮。許多棟漂亮的高樓，高樓中間有噴水池，有草坪，有花壇。老邢預感有什么事發(fā)生。老邢和秀英跟著小伙子進到一棟樓里，坐電梯在六層停下，小伙子從兜里掏出鑰匙，嘩啦嘩啦打開一個防盜門，又打開里面的門，說了聲，請。老邢和秀英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屋子真大啊，大得讓老邢吃驚，在老邢的印象里，學校的教室才應該是這樣的。房間多得像迷宮，左一個，又一個，前一個，后一個，好像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老邢說不出屋子是用什么裝修的，他叫不出那些裝飾材料的名字，反正就是好看、高級、富麗堂皇。屋子里有齊全的家具、餐具和櫥具，都是高檔的，這里不但是一套高檔的住宅，還是一個溫馨舒適的家。小伙子在屋里也不摘墨鏡，小伙子把一串鑰匙交給老邢，說，這房子是你的了。你什么都不用管，你只管住就行了。老邢好像沒聽清，或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識地問道，啥？小伙子說，這是你的家了。老邢又問，為啥？小伙子說，你救了我們老板一命，這是你應該得到的。說完轉身關門走了。門咣當一聲響，老邢一激靈，就這樣老邢想起來了，小伙子是那天在酒家門前出現(xiàn)的“板寸”旁邊的年輕人。

那天，戴墨鏡的小伙子走了以后，老邢和秀英接著在屋里轉，屋子大，套間多，像在捉迷藏。轉到了衛(wèi)生間，秀英說尿尿，就坐在了大便器上。老邢這動動，那摸摸，把浴盆上的水龍頭擰開了，哎，有熱水，咱倆洗個澡吧。秀英正提褲子，說大白天的洗什么澡呀！老邢已經(jīng)拿起蛇皮管往秀英身上澆水。哎喲，你干什么呀？秀英捂著頭往外跑。老邢一把把她拽回來。老邢把秀英扔到浴盆里，自己也跳進去，蓮蓬頭掛在鋪著紅色磁磚的墻上，噴灑著溫暖的水幕，很快身上的衣服就濕透了。秀英說你這是干什么呀？這么大歲數(shù)還跟孩子似的。老邢不說話，一件一件扒老婆身上的衣服。濕衣服貼在身上，襯出老婆身體的輪廓，老邢像剝香蕉皮似的很快把老婆脫了個精光，然后，脫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兩人一絲不掛瓷瓷實實貼在一塊，水就順著他們的身體嘩嘩地從頭流到腳，浴盆里的水滿了，溢出來了，流了一地。老邢沒有想到，秀英的身體竟然這么光潔。事實上，老邢從來沒有看過秀英的全身裸體，眼前的這個女性裸體韻味十足，讓老邢怦然心動。老邢感到了一種陌生的興奮。老邢用最佳的激情，控制著最恰當?shù)臅r機，女人的身體得到充分的伸展，由于毫無顧忌，聲音近于嚎叫了，在到處是水的空間里蕩漾，聽著像山谷中充滿回聲的鳴叫。

老邢就住上了大房子，做夢一樣，一宿的工夫夢變成了現(xiàn)實。還有一件好事，萍萍考上了大學，學校在外地，是一所有名的重點大學。快開學的時候，老邢和秀英把萍萍送上火車，秀英看著火車啟動了，直抹眼淚，老邢說，你哭啥呀？秀英哭得更歡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萍萍一走就剩咱倆了。老邢說，剩咱倆更消停。秀英說，屋子大，太曠。老邢說，你真是窮命，屋子小憋得慌，屋子大又嫌曠，要不把你們家的姐們兒都給招過來，準熱鬧。秀英噗地又樂了。

從車站出來，快傍晚了，日頭西斜掛在半空，毒毒的，散發(fā)著火辣辣的光芒。老邢心情卻好，老邢說，別回家做飯了，在外邊吃吧。兩個人在一個飯館坐下，服務員拿過菜單，老邢讓秀英點菜，說，愛吃啥點啥。秀英翻過來調過去看了半天，點了幾樣家常菜，無非是土豆絲、魚香肉絲、麻婆豆腐什么的。秀英覺得這就夠奢侈的了。服務員拿過菜單問，您還要點兒別的嗎？秀英說，不了，再來兩碗米飯就行了。兩個人默默地吃著，很快就吃完了。老邢吃完飯把碗往桌上一放，抽起煙來。秀英問，一碗就夠了？老邢用鼻子嗯了一聲。秀英說，你怎么吃這么少？老邢吹了一下煙灰，不說話了。秀英又問，不舒服？用手摸老邢的頭。老邢扒拉開秀英的手說，行了，走吧。自己先走出飯館。秀英明顯感覺老邢不高興。秀英結完帳跟著跑出來，不解地看著老邢，你這是怎么了？剛才還好好的呢。想閨女啦？這么會兒工夫就想了，在車站你怎么勸我來的。老邢白了秀英一眼，你眼里就有你閨女？秀英一愣。老邢不管秀英接著往前走。秀英追上老邢嚴肅地說，你得說清楚，我眼里有閨女怎么了？錯了嗎？老邢站住，誰說你錯了。秀英說，那你跟我犯什么脾氣？老邢說，我說你眼里只有你閨女。秀英說，那還能有誰？有別人你干嗎？老邢說，你眼里有我嗎？秀英說，這話說的，怎么沒你？老邢說，沒有。就是沒有！秀英說，你說說，我眼里到底怎么沒你？老邢不吭聲，氣呼呼地站著。你倒是說呀？你不說我怎么會知道。老邢還是不吭聲。閨女走了，你不能無緣無故地跟我鬧脾氣。你愛說不說，我走了。秀英眼圈紅了，捂著臉走了。老邢嘟噥了一句什么，秀英沒聽清，問，你說什么？你不讓我喝酒。老邢小聲說。秀英說，誰不讓你喝酒了？家里不是有的是嗎，你隨便喝呀。老邢說，剛才你干嘛不讓我喝？秀英說，你也沒說喝呀？老邢說，沒說你就不給我要？秀英一聽笑了，我當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敢情為了這個呀！到了家我給你炒倆菜，你喝個夠。老邢一擺手說，算了吧，我不是爭這口酒喝。

兩個人朝前走著，都不說話，路邊有一把長椅空著，秀英拽了老邢一下，說，咱坐這兒歇會兒吧？老邢和秀英坐了下來。剛坐下，秀英又站了起來，說我去趟廁所?；貋淼臅r候，老邢見秀英手里拿著一瓶白酒，還有一包花生米，就問，你買這干啥？秀英說，喝呀。老邢說，吃完飯喝啥酒？秀英說，咱就吃完飯喝。我陪著你喝。說著擰開瓶蓋揚脖喝了一口，噎得差點兒上不來氣。喝完把酒瓶塞到老邢手里。老邢瞪著眼睛，驚異地看著自己的老婆，老婆一下子變得十分陌生。喝??！秀英催促道。咱倆一人一口。老邢把酒瓶送到嘴邊，喝了一小口，順從地像在執(zhí)行命令。秀英搶過酒瓶又喝了一口，給你，該你了。老邢像是從夢中醒過來，好，我喝。老邢說，車一開，我這心里也空落落的，好像閨女這一走，就不再回來了。我這……

我知道你為什么愛喝酒了？跟架云似的，暈暈忽忽的，什么煩心事都忘了。

福根兒我喝。哎，你干啥？快坐下。

我有點頭暈……

老邢趕緊扶住秀英，說你喝多了。老邢又說，咱打車回家吧。老邢接著說，別……別老舍不得，咱有錢了。老邢攔了一輛出租車，老邢把秀英扶進后坐，自己也坐了進去。

老邢把秀英帶到了老屋。

眼前是殘垣斷壁，或者是一片廢墟，沒有多少完整的房子，墻上畫著碩大的拆字，白色的圓圈像一只只永遠閉不上的眼睛。瓦礫中，一臺推土機費力地吼著，嗚嗚的，像哮喘病人艱難地干號。老邢突然說到了，停車。老邢扶著秀英，深一腳，淺一腳，走進一間已經(jīng)掀了屋頂?shù)姆孔永?。老邢說，到家了，睡覺。秀英說，我頭暈得厲害，你幫我鋪上被子。老邢坐在空落落的地上，說，鋪好了，你睡吧。把秀英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推土機轟響，雪亮的燈柱掃來掃去，從殘破的窗口射進來，屋里像白晝。老邢看見，屋頂?shù)囊唤?，有一只蜘蛛，黑褐色，攀在薄若蟬翼的蜘蛛網(wǎng)上，慢慢地蠕動著。老邢的眼皮沉得厲害，墜上了鉛塊一樣，怎么抬也抬不起來。老邢靠在墻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老邢夢見了滿天的繁星，星星一眨一眨的，閃著耀眼的光芒。

隆隆地滾雷般巨響，地動山搖，老邢驚得睜開了眼，老邢看到了那只黑褐色的蜘蛛，雪亮的燈柱里，黑褐色的蜘蛛受到驚嚇，匆忙爬行，慌不擇路的樣子，蜘蛛網(wǎng)就顫顫巍巍的。它去哪兒呢？老邢來不及想清楚這個問題了，這個問題只在老邢的腦子里一閃，屋子里的一切就被吞噬了，還有那只黑褐色的蜘蛛。

就靜了。

（責任編輯 伊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