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了燈,關(guān)了店門,背起雙肩包沿著那條已經(jīng)安靜略顯冷清的馬路走著。像個夜色中的精靈,只有孤單的身影長長的拖在地上,緊緊跟隨著。她走得很慢。腳步懶懶的,在樓下24小時的便利店買了袋速凍餛飩,那是今天的晚飯。在廚房里燒水抽煙,看煙霧縹緲,四散分離。光吃餛飩,又沒有了胃口。就取了櫥柜里的紫菜。是苗青從海邊帶回來的,還有海的香氣。用水將紫菜洗了。放在湯碗里。餛飩煮開,倒入已經(jīng)放了紫菜和調(diào)料的碗巾。紫菜在湯碗里旋轉(zhuǎn)漾開,像水草。餛飩是花。
如果。如果一個人的日子里,是靜默的、是孤單的,是否可以在細(xì)微之處,讓自己的心,悄悄精致起來了呢?
精致的心,讓我們平添了腳力,在孤單的白晝里健步如飛。就像我們大家的日子里,總有欣喜的、感動的、善意的事情在周身圍繞;日子里正在經(jīng)歷著嬉笑怒罵、苛責(zé)拈難、和風(fēng)細(xì)雨、冰霜雷電……林林總總的變化,才構(gòu)成了我們生命的空間。
唐可經(jīng)營著一家名叫“交換孤單”的小店,用你孤單閑置的東西,比如看過的各種書刊和影碟、聽過的磁帶、唱片和音碟,收藏的郵票、畫片、火花盒……以及所有擱置在角落不舍得丟棄卻長久不碰觸的私人物品,都可以拿來交換,讓它們不再孤單。店里有電腦、音響、甚至老式的收音機(jī)、唱機(jī)、錄放機(jī)……各種老式和新式的播放器,都是免費提供的,你可以戴上耳機(jī),一邊聽著自己喜歡的音樂一邊瀏覽書籍或是雜志。店規(guī)是:這里不提供上網(wǎng)、進(jìn)店后需要關(guān)閉手機(jī)。每個桌上有可以留言的小紙條,你可以寫下此刻你所聽所看所想所感,也可以將你要尋找的和可以交換的什物寫上。再來的人會看到。目的是讓來這里的人遠(yuǎn)離現(xiàn)代的通訊設(shè)備,在喧囂繁忙的都市中讓你的身心片刻的放松和回歸。還經(jīng)常不定期地組織一些爬山、徒步、野營一類的戶外活動。店里有飲料茶點糖果提供,那是小店維持開銷的來源。這是那種沒有商業(yè)氣息、樸素簡約的小店,像是記憶中童年的樂園。
唐可每天上午十點到晚上十點都呆在店里。經(jīng)營這個有點像褪色照片的小店,除了周一。晚上回到住處給自己弄些吃的。然后坐在電腦前整理這一天店里的留言紙條。寫她的文字。累了就關(guān)了燈,燃根煙,靜靜地在暗夜里看那一點忽明忽暗的光亮。以前唐可是不吸煙的,是苗青出事后,一個個不眠的夜,她抽出莆青留下的煙,點燃??粗U裊升起的煙霧,恍惚的苗青的臉……
唐可每周一都要去一次上海。大清早就出發(fā),有時自己開車。有時坐大巴車。不到一小時的路程,讓唐可有種時空穿梭的感覺。去看苗青,他躺在那張病床已經(jīng)快一年了。陪他小半天。跟他說話,講這一周店里的故事。中午離開上路,將這個城市的繁華變成過往,下午回到店里,繼續(xù)她的“交換孤單”。曾經(jīng)在這個大都會有他們兩個那份歷經(jīng)坎坷艱難不壞、讓無數(shù)人感嘆和羨慕的神仙愛情,只是一切都隨著那次突來的車禍而丟失了。
當(dāng)年唐可接到苗青出事的電話時,正在籌備著他們的婚禮。趕到出事現(xiàn)場。他的車撞在高速公路的隔離帶上。已經(jīng)擠壓變形、面目全非,苗青剛剛被人從駕駛室里弄出來,已經(jīng)昏迷。旁邊副駕駛上有個女子,下半身卡在變形的車?yán)?,還沒有脫離出來,殷紅的血從車?yán)锪鞒鰜?,刺目。被氣囊崩花的臉斑駁著血跡,仍能依稀看出美麗。救護(hù)人員說她的腿已經(jīng)斷了,在大量失血。如果再不及時救出生命難保。庸可俯身望進(jìn)去時,看到了女子脖頸上的玉,在滿是血跡的脖頸上暗自晶瑩著。她也有一塊相同形狀的,是苗青送的。當(dāng)唐可試圖伸手去摘那塊玉時。女子眼睛微微睜開,看到她,嘴角試圖往上揚了一下,“對不起,唐可。我不該回來,不該再來找他的……”氣若游絲的聲音。仿佛拼盡了最后一點力氣。隨后救護(hù)人員將苗青抬上了擔(dān)架。唐可即跟著上了救護(hù)車,再未見到那個女子,可那眼神和聲音卻讓唐可長久一段無法入眠。
那一段,唐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的,仿佛是個局外人,冷靜從容地處理著各種變故。她一邊在醫(yī)院陪護(hù)苗青。一邊應(yīng)對著各種部門的處理手續(xù),又將發(fā)出婚禮請柬的親朋一一通知取消……連她自己都驚訝怎會如此冷靜,以前苗青總說她是個小乖乖女,什么事也經(jīng)不起??僧?dāng)事情劈頭而來時,原來,柔弱的她內(nèi)心卻如此堅忍。
出事的十天后,唐可接到一男子的電話,說車?yán)锬莻€女子沒有搶救過來,留下遺囑將自己的那個在小城的酒吧留給唐可,讓她接受。其實唐可早就知道這個女子——梅,是苗青的初戀,一心要出國的梅最終拋下了愛情。唐可知道苗青其實心底一直放不下梅,從他游離的眼神。也只有唐可能夠看到。初戀是難以釋懷的,何況義是年少情懷,青澀卻純真。唐可沒有告訴過苗青,他也是她的初戀,她也知道從小鎮(zhèn)子考出來的苗青跟她相戀有一半是為留在上海,因為唐可的家境優(yōu)越,父母可以幫他安排工作。開始父母雖不同,意他們在一起,但因女兒的決絕,才算答應(yīng)了。苗青也爭氣,干得出色,又寶貝著唐可,老人也放了心。唐可雖是嬌嬌女,卻沒有那么嬌柔的無止境的貪念。她只想跟自己心愛的人一起平凡簡單地過日子。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就夠了。
本來,幸福就在眼前了,梅從國外回來。苗青還是去了,而且每周都去,在梅那個酒吧。心像丟了一樣。唐可沒有想到苗青對她的愛竟是那么脆弱,輕易就被動搖了。她不知道是自己愛得不夠徹底還是這個世界太容易讓人迷失?
如何能讓這份困在缺氧都市里、漸漸窒息的愛情再次充盈我們彼此心靈的渴望?如何能喚回那份天荒地老、無法磨滅的純真和激揚?
打電話的男子叫羅飛,是為了梅從美國追回來,看著梅與舊愛,卻依然守候。
唐可選擇去了那個小鎮(zhèn),接下了梅的酒吧。她辭了職,放棄了大都市的繁華與時尚。她將那個酒吧改造成了如今的“交換孤獨”,一個人獨自經(jīng)營。
“誰愿意和我交換孤單?只想找一個健康平凡的、會炒番茄雞蛋的、會操作洗衣機(jī)的、臉上可能還有點小雀斑的、見到生人會臉紅的、知道醬油多少錢一瓶的、在我把大米扛回家時會幫我擦擦汗的姑娘。這樣的要求,高不高?如果有那么一個姑娘,那么神啊。我祈求你賜我一個。”
這是今天店門口留言板上的留言,后面畫了一個俏皮的笑臉。唐可看著白色粉筆的清秀字跡,臉上浮出笑意,心里漾起一股久違的溫暖。因那純真可愛的字句還是隱約熟悉的筆跡?她知道那是羅飛的留言。從她來到這里,他一直在默默地幫她。經(jīng)常在留言條上寫些笑話,他知道唐可會看到。唐可知道羅飛也是個隱忍的男子,眼看著自己愛的人突然離開,臉上卻沒有頹敗,那份徹骨的傷在心里。唐可能看到、感知到。兩個人都是孤單的,全然地愛著,卻不曾真正被愛。明明知道,卻依然愛。
唐可是早上4:10分左有到上海的。4月的上海,這樣的清晨,還微微有些涼意。
已經(jīng)記不清這樣到上海有多少次了,曾經(jīng)的生活,已經(jīng)越來越遠(yuǎn)。記憶中,大上海的萬丈紅塵聲色犬馬總是讓人眼花繚亂的,可惟有這一次,有點不一樣。
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天空飄著毛毛雨。那種極細(xì)的雨絲,更像霧靄。唐可落下車窗,微涼的雨絲撲到臉上。清潤的空氣中還略帶有草兒的味道。因為這個城市此刻還沒有蘇醒。車子下了高速,沿著真北路高架到武寧路,右拐彎向醫(yī)院方向一路飛奔。唐可是早上3點鐘接到醫(yī)院的電話的,說苗青情況異常。放下電話,簡單洗漱就上路了。到醫(yī)院。苗青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唐可將那套西裝穿在苗青身上,那是他們結(jié)婚的禮服。她一直留著。雖然她知道他不會跟她步入婚姻的殿堂。
出事那天,苗青開車帶梅一起回來上海,是準(zhǔn)備跟唐可攤牌的。梅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了身孕。不想半路因超速急轉(zhuǎn),出了車禍。苗青保住了命,成了植物人,醫(yī)生說維持不了多久的,沒有治療的意義。唐可一直不同意放棄治療。堅持著。 處理完苗青的后事,唐可獨自開車到衡山路,她和苗青就是相識在這里,也是這樣微雨的天。唐可將濕漉漉的車停在路邊,旁邊是一個個小院落?;▓@洋房錯落有致深藏不露。一個人。坐在車?yán)?。這才發(fā)現(xiàn),兩排大大的槐樹,正開著一串串的花。抬頭看槐樹星星般疊印出一個天空,微亮而,遙遠(yuǎn)。槐樹依靠在那灰白的墻上,格外地顯得一種滄桑之美。還有那一幢幢的洋房,灰暗的墻壁斑駁無光,立于落雨的清晨,寂靜纏綿。
唐可看得有點發(fā)呆。在我們現(xiàn)在處處變遷的時代,這樣褪盡繁華的老房子卻是百年不易的吧。或許,在這條街上,在若干年前,有挑了扁擔(dān),沿路叫賣各式各樣勞苦的人來來往往,像夢一般,怕是再也尋找不到了。當(dāng)我們沉淪于現(xiàn)實聲色的追逐之中,有沒有想到過人的有限和渺小?看著前面不遠(yuǎn)的衡山路上的微明的路燈,不禁感到悵然。
唐可落下窗戶,外面的空氣,清涼又濕潤。
驀然發(fā)現(xiàn),從右車窗邊上,在街的一隅,一位銀發(fā)的老者正拄杖走來。慢慢,慢慢地走來。時光的大書,在老人背后無聲地打開又合上。許多的時日。許多的歲月已悄然流逝,而老人正微微笑著走來。他的微笑,正如西天褪盡繁華的云彩,恬靜而寧靜,別樣的秀美。
幾度浮沉,才能擁有這樣的微笑?那種慢慢踱步的樣子,仿佛穿過光陰一路走來,身背后,會有許許多多的故事娓娓訴來。
可能歲月就是這樣子的。我們眼睜睜地看自己的往事在面前一點一點淡去、剝落、遺忘,而我們的前景反而在視野里不知所蹤,我們不知道下一站在何處落腳,甚至不知道后面的情景會是怎么樣?
槐樹在風(fēng)里輕舞,街巷悠悠。唐可同樣不知道什么時候,還會再來。
唐可輕輕呼出一口氣。走了很遠(yuǎn)的路,來到記憶里繁華得讓人窒息的城市,不經(jīng)意之間,卻從浮華之中沉靜下來。
發(fā)動車子,向前滑。風(fēng)從窗外吹來,嘶嘶地響。此刻唐可的心該是平靜的,窗外熟悉的高樓和街路,飛速地退去。前面仍有迢迢的路程,需要踏踏實實地走下去。一如這大上海繁華街路上的草和樹一樣。
上路前,唐可給羅飛發(fā)了短信:我的番茄炒蛋做的很不錯,想吃嗎?今晚交換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