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春陽溫潤得像一枚青棗。一個稚童,從春光爛漫處跑出來,奔向一面青灰的墻。墻根下。一貓安臥。左近是一方石凳,石凳上,端坐一人,正閉目養(yǎng)神。稚童怯怯地湊過去,輕喊一句“大爺”,被叫的人先是一愣,繼而一驚。失口一聲“老了”,而后,便滿臉滿心的蒼涼。
這是我不止一次想象過的老境。
我想,那一刻,我一定迷惘得像個孩子。被時光牽著手過了這么多年,這時候。她突然撇下你,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留給你手心里的暖,像雨后石板上的水漬,剎那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是一種被遺棄后的。寂寞的蒼涼。
一個人。為這一刻準(zhǔn)備了好多年。也害怕了好多年,現(xiàn)在,它來了,無論是誰。只好照單全收。
老是有預(yù)兆的。
一個秋天的上午。我心血來潮,和學(xué)生們一起到操場去上課間操。
是跑步。我跟在學(xué)生隊伍后邊。一圈一圈地跑。
學(xué)生們喊口號,一——二——三——四——。聲音響亮。氣勢震天。
我想和著學(xué)生一起喊,一張嘴。竟然沒喊出來!心里想。有什么呢。不就喊個口號嘛。于是,暗暗給自己鼓勁,下一次體委喊的時候。一定要跟著喊出來。
——二——三——四——,體委又領(lǐng)著大家一起喊了,——,我的嘴都張開了,可是這個“一”,卻卡在嗓子里,半天沒有出來。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老了。
老是什么呢?原來,老就是與年輕人在一起的時候。一種莫名的唐突,一種沒來由的惶恐,以及一種說不清的不合時宜,道不明的格格不入。
看來,人就是這么一點一點老下去的。就像一棵莊稼。開了花,結(jié)了籽,灌了漿,然后,歲月的鐮刀過來,“嘩”,一把把你收割了去。
我曾經(jīng)對著一棵樹感慨萬端。那棵樹,是家鄉(xiāng)土坡上的一棵歪脖子柳樹。我父親說,我爺爺在的時候,就有這棵樹?,F(xiàn)在,我爺爺去世了。我父親去世了,可這棵樹還在。我是說,我們活不過一棵樹,當(dāng)我們老了,死了,一棵樹,還能沉靜地站在那里,看這個世界紅塵飛舞,命運沉浮。
而樹什么也不說。許多年以前是這樣。許多年之后,還是這樣。
該結(jié)束的。在悄無聲息地結(jié)束。該延續(xù)的,還在以自我的方式延續(xù)著。
誰也都會老的。我在想,當(dāng)我們老了。那所曾經(jīng)住過的春暖花開的大房子呢?它會不會像蟬蛻的空殼,因為我們的老掉,而發(fā)出寂寞的空響。房子里發(fā)生的一樁樁鮮活的往事呢?它會不會像家具上的光澤,被蒙上歲月的灰塵。
曾經(jīng)的戀情呢?是不是凋落得只剩下了回憶。那些悲辛、酸楚、苦澀、甜蜜。是不是都像風(fēng)干的落葉,一切的一切,盡在葉脈里藏了,然后,在飄落中,說與秋風(fēng),說與流水,說與委身的土地呢?
或者,什么也都懶得去想了,懶得去說了。所有的事,要么讓它變成古董,在心底里珍藏起來。或者干脆一陣勁風(fēng),把它吹得一干二凈。
一切都隨它去吧。這就是老了之后的灑脫,這就是老了之后的逍遙吧。
老了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曾追慕過的好多東西。那一刻,都不值得追慕了;你曾經(jīng)害怕過的好多人和事,那一刻,不必害怕了;你發(fā)現(xiàn),你愛的人棄你而去那么多年,你的臂彎里,并不因此而多了寂寞;甚至,你想到了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諸多荒唐事,莞爾之余,你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這些,原本就是生活賜予生命的五彩的禮物。
老讓你最終看清了一個人。讓你最終明白了一段情,讓你最終悟透了凡塵世事:其實,人老了,就像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洗禮的戰(zhàn)士,硝煙散盡,你千瘡百孔地站起來,一下子懂得了生命,一下子懂得了人生。
我想起了父親。我上大學(xué)的那一年。父親已經(jīng)老了。我們爺倆坐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說,你還年輕,經(jīng)歷的事很少,等哪一天,(咱倆)喝喝酒,好好坐坐,我把我這多半輩子經(jīng)歷的事與你嘮叨嘮叨。我想,父親是想把他在這個世界上:正身處世的一些體會與感受告訴我。可惜,不知道是因為我們沒有單獨坐在一起的機會還是父親思量再三決心讓我去獨自過完人生,總之,他并沒有與我長坐,直到后來去世,都沒有告訴我什么。
我老之后,能不能體會到父親當(dāng)時的心境呢。我是不是也會和兒子促膝長談,把自己人生的一些感受告訴他。譬如。什么人可以交,什么事不可以做,事無巨細,一一的教導(dǎo)給他呢?
老了之后,我對死會是一種什么看法呢?是直面。還是回避?是笑談,還是畏懼?實際上,這很能考驗一個人。我不是基督徒,也不是哲學(xué)家,所以無論如何,也都要認(rèn)真面對這個問題。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寫道:人活在這個世上??紤]生太多了,忘記了死是一種必然,于是一旦面臨死境就手足無措。牽掛得越多。就越痛苦;創(chuàng)造得越多,就越留戀。他們太想等到一些事情的發(fā)生,太想知曉一些事情的結(jié)果。否則就死不瞑目。
及至到了死亡的邊緣,我們從本質(zhì)上感知:人之所以怕死,是因為對另一個世界不可知;而人之所以不愿死,是因為別人都還活著。
呵呵,不知道那一刻,我是會活得比現(xiàn)在更清醒,還是更迷茫。
由現(xiàn)在想到許多年之后。本來嘛,是一次冥想,也是一種閑愁。
一條醒世脫俗的蟲子
記得一天,是從幽曲的洞穴中探出頭的那一刻,開始的。
我不會計較這是一個早晨還是中午。沒有什么要求我必須在什么時候鉆出來,我堅持著自由的心性,伸完一個懶腰,打過一個呵欠。便讓明媚的陽光。一覽無余地傾瀉在我通體乳白的身上。
我挺喜歡這個地方,有一大片的草地,有一棵直入云霄的樹,還有一兩句的鳥聲,恬淡,幽靜,而又與世無爭。我故意不把一片草地走完,也不愿急著攀上樹的頂峰,我知道生活中有一種極致不需要抵達,我只想在內(nèi)心深處,享受生命因探索而帶來的愉悅過程。
我把家建在這面偏僻的土坡上,草牖柴扉,蓬門蓽戶,我不想打腫自己充胖子,我要讓外在的一切形式都樸素些,以貼近內(nèi)心的樸素。我發(fā)現(xiàn)我在寂靜中活的很好,就盡量地讓自己離喧囂遠一些,于是朋友很少。只淡泊的一兩個。也懶洋洋的。不常來往。有一天,在路上。我遇到了一條素昧平生的蟲子。我們談的很多。從早上談到傍晚。然后一直到星輝滿天,因為我們所談的東西都懷著對生命的敬畏、尊重和關(guān)愛,所以我們彼此贏得了對方,它走的時候。只翻過一棵大草葉片,便沒入夜色當(dāng)中。我送走過許多這樣的朋友,沒有名姓,不知來處,或許最真的交往,只是靈魂與靈魂的接納、引領(lǐng)和融合,而無須涉及地位、權(quán)勢、財富這些世俗鏈條上的環(huán)節(jié)。也許,我會因為自己的固執(zhí),在現(xiàn)實中過的狼狽。但我清楚在生命中,什么該死死地堅守,什么該徹底地放棄。
我知道自己太渺小了,身邊有許多龐大而且不可一世的天敵,比如一群鳥雀,比如一只雞,稍不留神,就會成為它們的腹中之物。我知道,真正的強大不是體魄的強大,而是內(nèi)心的強大,一個叫海明威的人說:人生來可以被毀滅,但絕不能被打敗。外表弱小的毛毛蟲的精神世界也是這樣的,所以,我要讓自己柔弱的身姿,即便是在毀滅的那一刻,折射給這個世界的應(yīng)該是強悍。而絕不是虛弱的內(nèi)心。
善念,是培植在內(nèi)心深處的一棵樹,不要因為善小,而忘記了在對方干渴的時候端上一瓢水,倒伏的時候及時扶持一把,郁悶的時候送上一句安慰的話。這點滴的善最終會為我們的生活結(jié)出快樂。生命中有些東西就像手中的沙子一樣,不會駐留太久,還有一些東西會在歲月流轉(zhuǎn)中,忘恩負(fù)義地背叛你,惟有快樂,那么忠貞,那么堅韌,在你最苦難的時候。在暗黑的心底為你透出光亮。
我懂得尋找怎樣的一只蟲子進行愛情。我可以活的卑微,但絕不讓自己的愛情淪落在卑微之中。愛的門當(dāng)戶對,不是對等門第,而是對等和諧的心靈。所以我也不想通過愛情,去攀附權(quán)貴。用犧牲愛的方式,讓自己搖身一變成為財富的附庸。我要緊緊地握住愛的真諦,相濡以沫地操練自己的愛情。我懂得,在愛的天平中,重要的是要多為所愛的一方增加砝碼,讓愛為對方而傾斜,這樣的愛情才會求得最大的平衡。
我要平靜的告訴孩子,作為毛毛蟲的后代,不要想在祖輩的手上得到什么遺產(chǎn)。以蔭庇自己輕松地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我要告訴它們的是:我們可以活得貧窮,但不能失了風(fēng)骨;我們可以活的土頭土腦。但不能胸?zé)o大志;我們沒有腿足。不可能站在生活的高處,但不能因此而目光短淺。
三餐就簡,隨便一點露水。任意一枝綠葉,就可以吃飽喝足。洞穴狹小,以枯葉為床,與和風(fēng)同眠,在一地淺吟低唱的呼嚕中,也可以睡的安穩(wěn)踏實。憑良心行事,不怕夜半鬼敲門;清心寡欲。自然難同床異夢。
如果不遠處,能有一溪清流,時時濯我手足,或許我會活得更潔凈。如果常能有智者夜半徐臨,讓我醍醐灌頂,也許,我會活得更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