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第三次換工作，辦公室就在他的隔壁。

公司集會。其時已是6月天。酒店走廊上盛開的梔子花香氣逼人。他說，他們學(xué)校也有一棵很大的梔子樹：“是清朝年間的吧，粗壯得需兩雙手臂方能合攏?！彼涌诘溃骸笆敲髂┑模瑖叶壉Ｗo文物?！彼@詫不已，小公司能遇到校友，幾萬分之一的概率。她還知道他那時在梔子樹下與不同女子的約會，擁抱。甚至接吻。酒宴結(jié)束時，他微醉，堅持要送校友回家。他們乘同一輛的士，一手之距。還未到她住處，他已酣睡不醒。先送他回出租房，他倍感歉意，從車窗扔進一張百元鈔票：“不好意思。應(yīng)該我送你的?！毕裾涂谥械摹癐'm sorry”，非常誠摯也非常虛假的道歉。她收好，夾在書縫。

自此。你來我往，感情便如輕音樂一般在兩人之間浮浮沉沉。

28歲的愛情，早已不像校園里那樣來得純粹簡單。他們有相同的經(jīng)濟基礎(chǔ)。相似的年齡。一大把未知的前途……他感到蹊蹺，現(xiàn)代都市觀念前衛(wèi)的她還是處女之身。而她，那一夜只是陶醉地伏在他年輕光潔的身軀上，不讓他入睡，聽他講過去的點點滴滴。

他生在廣州的一條小巷里，父母早逝，車禍。他靠微薄的撫恤金度日，惟一可依靠的就是奶奶。還有他小學(xué)時所走過的路，彎彎曲曲的小巷，最喜歡穿也是他不得不經(jīng)常穿的校服，他能記得的街坊鄰居，孤獨憂郁的中學(xué)時光，大學(xué)里的懵懂情事，他以前的兩次工作……是他前半生的全部。她喜歡聽這些瑣碎的細節(jié)。遙遠的，于他早已成為先秦先漢，是天涯，模糊無影。她卻從來沒有過厭倦，如是反復(fù)直到于她近如樓下的街市。他以為女人其實都是這樣，關(guān)注細節(jié)。只要她回到他們同居的小屋。她身上總是罩著他寬大的襯衫，兩只長袖在胸前打結(jié)。像他從后面的抱擁。腳下套著他的拖鞋，幾乎整只腳都長長地從前面露出來。她說她小時候習(xí)慣了穿爸爸的衣服，其實，她只是想和他更親近。

在家里，她就像換了另一個人，小貓小狗樣膩在他的身旁。沒有了工作中獨當(dāng)一面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有一點她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從不涉及自己的從前。他只知道她的現(xiàn)在，她從小到大她的獨立，仿佛孤女。

公司要派一個熟悉廣州的人去開拓市場。他回來征求意見。她很清楚，廣州是他的家，還有他對這份頗具挑戰(zhàn)性工作的向往。好在他每個月必須親自回來向總公司匯報，分開的時間并不太長久。

那邊的工作漸漸做得風(fēng)生水起，這是她早就預(yù)料到的，沒有人比她更相信他的能力。他被提為公司的副總，全權(quán)負責(zé)廣州的公司。為了照顧他，她也被調(diào)去做他的助手。他曾經(jīng)問過她的理想，簡單到他唾手可得。一套房屋。有單獨的小院，院子里種上高大的梔子樹。他笑，她已經(jīng)甘心成為俗氣的小婦人。他卻野心勃勃豪氣沖天，要加班，要應(yīng)酬，要休閑……家庭以外的生活她已無法介入。他不時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用內(nèi)地人難懂的廣東話。漸漸大張旗鼓，坦蕩地坐在她身邊與她們交換那些柔軟復(fù)雜的俚語。但是他也清楚，她溫柔細膩本分持家。是做妻子的最好人選。身邊的那些環(huán)肥燕瘦。即便是剛剛?cè)〉寐?lián)系的大學(xué)初戀。也只是他風(fēng)花雪月的一次排練。徐靜蕾來廣州做宣傳。廣東影院將全線上演徐靜蕾的新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他最喜歡的女演員，她憂郁不茍言笑的青春。仿佛是她。那也是她最喜歡的一部小說。講一個女子與傾慕的男子短暫的情欲，成就她一生的回憶。電影的情節(jié)在書信中緩緩展開：“沒有一個女子像我這樣死心塌地地。這樣舍身忘己地愛過你。我對你從不變心，過去是這樣?，F(xiàn)在是，將來也是。因為在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懷有的不為人所覺察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委身屈從，熱情奔放。這和一個成年婦女那種欲火熾烈，不知不覺中貪求無厭的愛完全不同。”

情暖一生的童年片斷，6年的隱忍，曖昧的報社小閣樓，寒冷與溫暖交織的小酒館……她最能理解電影鏡頭的語言，在包廂里暗暗攥緊他的手，十指相扣，不留空隙。那女子的第一夜是情到深處的奉獻。第：二夜是放縱也是她最后的一搏。在這個流行一夜情的時代。一夜的幸福能給誰一生的熱情?燈光起來，他看到她淚光瀲滟，疼惜地將她擁在懷里：“乖，這是電影，是藝術(shù)。別這樣?！蓖砩?，他專心地在家里陪她。她去衛(wèi)生間洗浴，她的手機有來電，濃重低沉的彩鈴《十年》。他接起來。濃重的廣東話問候，問她有沒有時間回來看奶奶。他倉惶失措，平時肆無忌憚地廣東話調(diào)情，她都清清楚楚地捉在心里，卻不留一絲痕跡，鎮(zhèn)定從容。

那一夜，他也不讓她睡覺，逼她講她的過去。她想起不久前他在初戀情人面前的廣東話歡言：“其實我們倆才是最有緣分的人，以前，現(xiàn)在。”她當(dāng)時只是在一邊苦笑，要說緣分中的前一個字，她比誰都體會更深。

她其實也住在他熟悉的廣州，與他只隔一條窄窄的弄巷。一個巷南一個巷北。她每天都繞很遠的路去上學(xué)，只是想看到他桀驁不馴的少年模樣。整個小學(xué)，他們在同一所學(xué)校就讀，不同的班級。也交談過的，她記不清內(nèi)容了。是一次暴雨，積水滬毀了路面，他背她過了那道小溝。他當(dāng)然沒想到，她一直在等他。中學(xué)。他們考進不同的學(xué)校，他的學(xué)校就在她學(xué)校的斜對面。也是在那一年。他的父母車禍致死。靈堂就設(shè)在他家門前，附近的小孩子都惟恐避之不及，她倒好。連續(xù)3天。站在靈堂的對面遠遠地張望，陪他度過恐懼的晚上。

她上初二那年，父母調(diào)到北方的城市，她卻倔強地留在了奶奶家。終于離他近了些，因為。他也是和奶奶相依為命。那一年，他讀初三。每個晚上，她都要溜進他學(xué)校的操場，坐在空無人跡沒有燈光的看臺上看他跑步。那是他最喜歡的運動，孤獨的，自己與自己抗爭。她看著他的頭發(fā)長了又短短了又長，聲音變了，短短的胡須蓄起了，頭發(fā)也留長了。正是桀驁不馴的年齡，眼睛乜斜著，嘴角輕輕上揚，帶一點痞痞的笑，模樣如街頭小流氓無二。他當(dāng)然沒有注意到，她同剛也在他的周圍發(fā)育，胸脯鼓起來，眼神飄起來。高考結(jié)束，她比他還急切地去學(xué)校看榜。那所北京的高校在她心中扎了根。她發(fā)誓，一定要考入他的學(xué)校，不錯過他的每一個成長足跡。

第二年，誰也沒有想到，一個普通中學(xué)里的普通學(xué)生會考入那所北京名校。她成為學(xué)校的英雄，名字和照片被張揚地懸掛在一直很陰暗的學(xué)校宣傳欄里。校長請她給新生做報告，她到底辭掉，誰不知道她是一個沒有理想沒有信念的女孩子，她不能教壞自己的學(xué)妹，說她心里的目標只是一個人。一個考入那所名校的男生。她當(dāng)然也轟動了那條小巷。那個暑假他碰巧沒有回來，錯過了她人生中惟一的一次高潮。大學(xué)里，她畏手畏腳，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兩段愛情開始，結(jié)束。她買了望遠鏡，說是拿來看窗外的風(fēng)景。誰也不知道她的目標其實只有一處，梔子樹。他總是在那兒等待，在梔子樹下與不同的女生親密。只有在望遠鏡里，她才能肆意地把他拉近、拉近，近到看得清他臉上的茸毛。然后，她會在人去之后的梔子樹下徘徊，流連。比他更熟悉梔子花哪一天有了新綠，哪一天開合。而她。根本無法納入他的視線。沒有亮麗的身線，也缺少青春的張揚。

又一年梔子花盛開的季節(jié)，他畢業(yè)。她去送行，遠遠地，立在激昂的人群之外。是11:40的火車，站臺上只有學(xué)生們熱情的擁抱，揮手，流淚……她歡快地走走停停，火車從身旁呼嘯來去的聲音掩飾著她莫名的忐忑。他是如此驕傲，驕傲得十多年都不曾納她入眼，更何況在喧鬧陌生的火車站。

轉(zhuǎn)眼，她也畢業(yè)，在這個城市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他的公司，降低條件進去時。他剛剛辭職，轉(zhuǎn)到另一個城市。她也交了違約金，追到他第二個公司的所在地武漢。他們一個部門，三班倒。她上夜班，他上白班。她能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還有他在交接班手續(xù)中的簽字。后來，就是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他跳槽回北京，她也跟去。她不漂亮，但有氣質(zhì)，也有成熟女子的豐韻，他終于在這個鮮有女生的行業(yè)注意到她。當(dāng)然，他只要一伸手，她便會撲了過去……他裝著舉手捋捋頭發(fā)，順帶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在商業(yè)社會打拼這么久，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身邊的人感動了。

她的前生，恰如電影的再版。他才明白她為何喜歡梔子花，為何喜歡用《十年》作手機的彩鈴，為何纏著他講那小巷中他走過的路，為何會在書縫中藏了一張百元的鈔票，為何總是喜歡穿他那寬大的衣衫，為何會在看電影時熱淚盈眶。為何能容忍他用廣東話想把她排擠在他的世界之外，容忍他在她眼皮底下的調(diào)情……

天涯，其實就是人在眼前卻沒有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