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穗麥子上唱歌
四月底,五月初,沙地上的麥子開始最后一輪生長。生命的最后一輪生長,通往內(nèi)心。也就是說,此前,麥子的生長是向外的。向著太陽,不斷地向高處生長。而此時,麥子開始向內(nèi)生長。麥子把積蓄了一個冬天,一個春天的時間,堆集在麥穗上。麥芒挺立,陽光跳躍。任何一個躬耕在大地上的農(nóng)人,這時,都會聽到麥子內(nèi)心汩汩的灌漿聲。
麥漿白。稠。無論是形狀或顏色,都堪比母親的乳汁。母親的乳汁,堆集在我的體內(nèi),形成了血,肉,骨頭,靈魂。麥漿,飽滿了一粒麥,一穗麥,一片麥。不同的是,只一歲,母親的乳汁,便干涸了。一歲之后,是谷子、麥子、玉米、高粱,是無數(shù)卑微的生命,支撐著我逐漸龐大的肉體。我的靈魂,所以五味雜陳。而麥子是純粹的。只要剝?nèi)溒?,麥子馬上顯露出生命最初的稠和白來。所以,倘或麥子也有靈魂,一定,比我純粹,比我干凈。
對于麥子來說,我是罪人。我不是麥子最初的締造者,卻做了麥子最后的終結(jié)者。
清晨,穿越麥地中央的小路,我聽見麥子灌漿的聲音,潮水一樣,洶涌。在洶涌的灌漿聲里,我看見露水,看見陽光,看見麻雀。麥子是寬容的。對一粒露水,對一寸陽光,對一只麻雀,對一個罪人。麥子們,毫無保留地吐露著內(nèi)心的秘密。我相信,麻雀們,一定是聽懂了麥子內(nèi)心的秘密。一只麻雀,坐在一穗麥子上,唱歌。無數(shù)只麻雀,坐在麥穗上,唱歌。我聽不懂歌詞的意思。但我可以以我五味雜陳的靈魂推測,麻雀們,在歡慶豐收。
五月,大地豐滿,妖嬈美如少婦。麻雀們,在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的隱忍之后,終于迎來了大地的豐收。它們在麥穗上坐著,跳著,唱著,舞蹈著。有饞嘴的麻雀,已經(jīng)開始采擷青澀的麥粒。青澀的麥粒,已經(jīng)有了成熟的風(fēng)韻。農(nóng)人不會在麥穗青澀的季節(jié),收割一粒麥。因為農(nóng)人不急,這是農(nóng)人的土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農(nóng)人便有了一種只有主人才有的氣定神閑。麻雀不過是一塊麥地一時的過客,能采一粒,是一粒。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麻雀,是麥地最初的收割者。也是麥地最后的收割者。到五月中下旬,麥子黃去,割去,脫去,麻雀們,仍會跳躍在滿地的麥茬間,尋找農(nóng)人遺落的麥粒。
麻雀卑微,瘦弱,所需的,比一個農(nóng)人,要節(jié)省很多。很多。農(nóng)人遺落的一穗麥,就可以讓一只麻雀,飽餐終日。所以麻雀不用像一個農(nóng)人一樣,為吃和穿忙碌,發(fā)愁。麻雀可以坐在一穗飽滿的麥子上唱歌。也可以坐在一根茅一樣的麥茬上唱歌。
我呢?我行走在麥地中央的小路上,靈魂輕盈,肉體沉重,實在,不比一只麻雀,優(yōu)越。
做一只蜜蜂還是做一只蝴蝶
等到太陽高升,露水散盡之后,蝴蝶便都出來了。像終于等到春天的花朵,約好了一般,一齊開了。
五月,轟轟烈烈的油菜花,已經(jīng)落市,只有少數(shù)晚開的花,仍在菜梢上,掙扎出一絲黃色。隱在油菜花叢中的蝴蝶,現(xiàn)在,便都現(xiàn)出原形來,一朵,兩朵,呆立在菜梢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未開盡的花朵。蝴蝶在這個時節(jié),應(yīng)該很閑。確切地說,蝴蝶在任何時節(jié),都很閑。除了吃飯,睡覺,剩下的,便是從一朵花,到另一朵花,打扮自己,展示美麗。
蜜蜂在這個時節(jié),不太找得到了。油菜花剛開的時候,幾乎每一穗油菜花上,都可以找到幾只蜜蜂,但花市一落,蜜蜂,便都不見了。據(jù)說,蜜蜂們,是趕著花期,往北去了。江南以北,越往北,花開得越遲。這時候,往北五百里,一千里,油菜花正開得熱鬧,蜜蜂,正在花叢中忙碌。我可以想見那樣一種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因為人類,也大體如此。
佇立在大地深處,注視著翩躚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我會想到兩類人:一類如蝴蝶,餓了便吃,累了便睡,除此之外,便東游西蕩,享受生命一時的歡愉。一類如蜜蜂,采蜜,授粉,釀蜜,造房子,養(yǎng)蜂皇,喂幼蜂。除了睡和吃,就是不停地忙碌。忙碌。
如果可以選擇,你做一只蜜蜂,還是做一只蝴蝶?
七十年代前那一批,估計,愿意選擇蜜蜂。八十后,多半,喜歡做蝴蝶。七十后,最復(fù)雜的,估計什么樣的都有。不過,每個年代,也都有另類,這樣以年代為標(biāo)準(zhǔn)的劃分,畢竟不夠科學(xué)。就像蜂群里,也有偷懶的。蝴蝶中,說不定,也有想不通的。
不過,話說回來,作為一個生命,是此,或彼,多半,沒有選擇的自由。我們所能選擇的,不過是,做了蜜蜂的,就做一只好的蜜蜂。做了蝴蝶的,就盡量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點,以吸引更多的眼球。
站成一個稻草人
事實,我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見過稻草人了。小時候,常常會在新下種的田畈,或快成熟的麥地里,看見偽裝得很像的稻草人,靜靜地站立在一塊地的中央,為大地的豐收,站崗放哨。可現(xiàn)在,稻草人,幾乎都下崗了。村子里的農(nóng)人,多半,不再是純粹的農(nóng)民,多半,已不再靠一塊地過活(靠一塊地?估計,也活不了的,至少,活不好的)。他們或者自己做了老板,或者,為老板打工,幾天,就能賺回一塊地一年的收成。地種與不種,已經(jīng)無所謂。種了地,收與不收。收成好與不好。也已無所謂。至所以還種著,沒有一塊土地因富裕而荒蕪,是因為說到底,他們還是農(nóng)民。即便做了老板或做了打工仔,他們依然是農(nóng)民。他們依然敬惜一粒米。一根草。一張紙。當(dāng)然,更敬惜一塊地。
他們依然春播秋種,重復(fù)著秦磚漢瓦上便描畫的勞動場面。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勞動,在今天,不再繁復(fù)。因為這已經(jīng)不再是純粹意義上的勞動。確切地說,對于一個不再純粹的農(nóng)民來說,這更多的,成為一種鍛煉方式,或說,是休閑方式。所以,當(dāng)我打一塊麥地經(jīng)過,看見一個穿著西裝的農(nóng)人,我也不會奇怪。畢竟,重復(fù)了幾千年的勞動,在今天,至少,在心態(tài)和穿著上,已經(jīng)有所進步。
沒有稻草人站崗的麥地,平展展,如新鋪的地毯,寧靜,厚重。麻雀們心安理得地收獲著本該屬于農(nóng)人的豐碩。農(nóng)人也不計較,麻雀們再能吃,撐死了也不過指頭大一個肚子。吃不窮的。
五月初,離真正的收割,尚有時日。我從麥地中央的小路上走過。每一步,都會驚起一群麻雀。如果我快跑幾步,就會看見麻雀們?yōu)鯄簤旱?,像一朵游云。不過,飄不了多遠(yuǎn),便重又落下去了。一落下去,便再找不到了。麻雀果然小得很,一枝麥子,便能將它藏得很深。我一直走,一直往前走。一直有麻雀驚起又落下。它們不怕我。我穿著皮鞋,套著西裝,在麥地中央,也不過就是個農(nóng)人。麻雀熟悉農(nóng)人,知道農(nóng)人不會拿它們怎樣,它們不過是被我粗笨的腳步聲嚇著了。估計,沒有一個農(nóng)人,會敲出我這樣粗笨的腳步。如果我不動。一動不動地在麥地中央,站一個時辰,站一上午,站一整天,麻雀們,便會把我當(dāng)成稻草人了。
估計,這大群大群的麻雀,還都嫩得很,它們不會像它們的父輩,祖輩,曾祖輩一般,被一個稻草人嚇到。如果我不動,如果我在一塊麥地中央,站成一個稻草人,一定會有麻雀,站在我的頭上,唱歌,跳舞,慶祝糧食豐收。而我,只能像一個真正的稻草人一下,手不動,腳不動,口不動,連頭發(fā),也不敢動。我只能用一個稻草人的寧靜,來承載一只麻雀的快樂。
一頭羊,在麥地邊上吃草
一頭羊,在麥地邊上吃草。吃得很隨意。我看見它的時候,它也看見了我。我站住,它也站住了。它的嘴里還嚼著一把草,有三兩根露在嘴邊上,草們一動不動,和一只羊一起,靜靜地注視著我。
羊的眼睛,純粹,干凈。
我不習(xí)慣與一雙眼睛對視。特別不習(xí)慣與這樣一雙干凈的眼睛對視。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與一雙眼睛對視,很容易泄漏內(nèi)心的秘密。我既不想泄漏自己的秘密,也無心打探別人的秘密。所以,我移開自己的視線。我把視線,移到一穗麥上。然后,我伸出手去,用力一掐,這穗麥,就轉(zhuǎn)移到手上。我把它扔給一只羊。羊就移開看我的視線,專注地,去找掉在它面前的一穗麥子。
羊終于找到了那穗麥子,很高興地嚼著。羊雖然就在麥地邊上吃草,可它吃不到麥子。羊的脖上,拴著一根拇指粗的麻繩。麻繩拴著一根木樁。這根大約一庹長的麻繩,成了一只羊的一種宿命。這是一個圓形的宿命。一只羊,只能以一庹長的麻繩為半徑,以木樁子為圓心,反復(fù)地,畫一個圓圈。在這個圓圈里,一只羊,可以吃,可以拉,可以睡,可以玩。做什么都可以。等吃完了圓圈里的草,到明日,又會得到一個同樣的圓圈。繼續(xù)吃、拉、睡、玩。
羊的主人,估計得很好。這么大一個圓圈,夠一只羊吃一日。圓圈外面,有麥子,但不能吃。一枝麥子和一只羊一樣,是有主人的。不經(jīng)主人同意,吃了人家的麥子,那叫偷盜?,F(xiàn)在農(nóng)人都不窮。有幾個還挺富裕。犯不著,再給自己加一個偷盜地罪名。反正麥地邊上的草,沒主人,要吃多少,便有多了。所以,羊,便被拴在麥地邊上。羊吃膩了圓圈里的草,想嘗嘗麥子的味道,但不能。羊的舌頭,甚至可以夠到一枝麥的葉子,但它吃不到麥子。主人算得很準(zhǔn),這是底線。人類道德的底線。人類不能隨便跨越。一只羊,更不能。
我看著羊不死心,伸著長長的紅艷艷地舌頭,試圖嘶咬一枝麥子的樣子。脖子便突然難過起來。一截麻繩,深深地勒入了我的喉頭。讓我難以呼吸。
事實,多年以來,我不過就是一只被拴在一塊草地上的羊。不過,拴我的那根繩子,不是一庹,而是十米,百米。十千米,一百千米。家庭的、事業(yè)的、情感的、血緣的、道德的、法律的,粗的,細(xì)的,軟的,硬的,各種各樣的繩子,已經(jīng)深深地勒進我的肉里,勒著我的骨頭和靈魂。我曾經(jīng)像一只羊一樣,伸出舌頭,試圖偷吃長在圓圈邊上的麥子,但不行。深入骨頭和靈魂的疼痛告訴我,這是底線,不可觸摸。更不能逾越。
一只羊,在一塊麥地邊上吃草。我在一只羊的旁邊,看著它吃草。說實話,我已經(jīng)開始佩服一只羊。因為一只羊,常常會很努力地把舌頭,伸到圓圈之外,試圖撕咬一枝麥子。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一個圓圈的生活。我清楚地知道圓心的位置和半徑的長度。即便現(xiàn)在,像解開一只羊一樣,把我脖子上的繩子一根一根解開,估計,我也不會再離開這樣一個熟悉的圓圈。
一幢沒人住的房子
麥地的邊上,是一排房子。麥地,住麥子。房子,住人。
有一幢房子,應(yīng)該有六七年,沒人住了。那戶人家,離開我們的村莊,搬到城里住了。開始,逢年過節(jié)地,還會回一趟村子,走走親戚,在老房子里住兩天三天。后來,就不怎么回來了。就是回來了,也急匆匆的,不在老房子里住了。老房子,也的確不能住了。
本來,這房子并不顯老的。造了也不過十幾年。三層樓。樓頂上,還樹著十來米高的電視塔。塔上,裝著電視天線。新造好的時候,這房子,在村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地漂亮。但人一走,房子便突然頹敗下來。先是房子里的家什,因為知道沒人住,有人,便正大光明地把電視,冰箱,家俱,棉被,用兩輛大車,裝走了。鄰居看見的時候,以為是主人搬家,還有人過來幫忙。事實,主人在城里,有的是新的好的家什,又豈會再要舊家什。不過,回來知道房子被人騰空了,也是有些懊惱。懊惱歸懊惱,只是拿賊骨頭沒辦法。后來,反正鎖也壞了,門也敗了。鄰居,鄰居的鄰居,也會順便進去,拿點還能用的小家什出來。沒一年,房子便徹底空了。再沒人,想著進去。主人,便也徹底把它扔了,任其自生自滅去。
草們,最先得到了這個消息。各種各樣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草,很快地占領(lǐng)了院子里的空地,連水泥地的縫隙,也沒放過。墻上裂了縫的地方,也不知從哪里吹來的草籽,風(fēng)里雨里,說長,就長出了一蓬蓬綠盈盈地草,老人的胡須一樣招搖著。樓頂上的墻,塌了一片,有兩棵樹,竟然長得快有一層樓高了。東面的高點,西面的低些,根就扎在墻里。我常常擔(dān)心它們會掉下來,但這顯然有些多余。這兩棵樹,已經(jīng)扒掉很多墻皮,在這幢樓上,扎穩(wěn)了根的。據(jù)說,樹的根,和它的枝葉,大體相當(dāng)?shù)摹H绻@樣,這兩棵樹的根,已經(jīng)扎到第二層樓的墻體了的。如果再給它們五年,十年,說不定,它們的根,便能扎到真正的土地上,這樣,它們就能長得更為茂盛了。
一樓的墻體上,已經(jīng)開了很多不規(guī)則的洞,像一扇扇大大小小的門。這些門,多半是草們先用根一層層掏松了水泥、磚塊,又被老鼠、黃鼠狼、蛇們利用。它們相互合作著,攻占了這幢碩大的房子。沒有人住的房子,現(xiàn)在,其實,也不寂寞。有蛇,有老鼠,有黃鼠狼,有蟋蟀,有臭蟲,有蜈蚣,偶爾,還有流浪的貓、狗,這里成了動物們狂歡的樂園。沒有人知道,這里日日舞蹈,夜夜笙歌。
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這個房子,在一排整齊的房子中間,它安靜,頹廢,像一個有時間沒洗漱的吉卜賽人。我望見頂樓上,本來高昂著的電視塔,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彎折下來,斷成了一個銳利的問號。一幢沒人住的房子,就像一塊沒麥子住的土地一樣,是可怕的。會很快地荒蕪。也許再十年,也許再五年,也許在更短的時間內(nèi),整幢房子,也會像頂樓的電視塔一樣,彎折下來。
如果沒有人類存在,大自然的力量,會顯得強大。一幢沒人住的房子,有幾十年,就能回復(fù)到最初的寧靜中去。如果每一幢房子,都沒人住了,相信很快,整個地球,又會被重新解構(gòu),回復(fù)到一種綠盈盈地寧靜中去。
可是人類會消失嗎?暫時不會。而人類攻占自然的速度,遠(yuǎn)比大自然迅速和銳利得多得多。所以,看樣子,大自然獲勝的可能性,很小。而人類最終獲勝的可能性,更小。
致麥地中央的草們
在麥地中央的行走,每一步,都會讓我感覺惶恐。這一步跨出去,會踩到多少棵不同的草?有多少棵草,會折了骨頭,會折了腰,會齊根折斷?有多少棵草,會因這一腳,改變一生?大的小的老的嫩的堅韌的脆弱的,多少棵不同的草,本努力向著高處遠(yuǎn)處生長的草們,因我的一腳,所有的努力都泡了湯,重又回歸到地平線上。
我替草們感到悲哀。做一棵麥地中央的草,是一種悲哀。草們終其一生,都在向著高處向著遠(yuǎn)處生長。但真正能長出模樣的草,極少。草們的努力,無數(shù)次被打斷。無數(shù)的腳,從天而降,皮鞋的球鞋的雨鞋的拖鞋的赤足的,大的小的厚的薄的老的嫩的,人的牛的狗的貓的羊的雞的兔子的老鼠的,這么多腳,都可以在草們頭上隨意地踩。想踩哪踩哪,想怎么踩怎么踩,你頂不住,也躲不了,眼睜睜就看著這腳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
這是宿命。說到宿命的時候,我又替一棵草悲哀。做一棵麥地中央的草,從你發(fā)芽的那一刻起,你的命,就定下了。你別想著長得太高,長得太遙遠(yuǎn)。如果你一開始這么想,也不怪你。在你無數(shù)次被不同形態(tài)不同質(zhì)地的腳踩踏之后,如果你還這么想,你就有些弱智了。所以一棵草,一棵真正長成的麥地中央的草,長得都很安靜,很低調(diào),不囂張,低低的,矮矮的,匍匐著路面長。做一棵麥地中央的草,就應(yīng)該具有一棵草的智慧:長得高,踩得重。所以你別想著向著高處遠(yuǎn)處長,你要貼著地長,緊緊地貼著大地生長,大地會承載你的命運與疼痛。
草們的智慧,也是不可小覷的。麥地中央的小路,幾乎被各種各樣的草們,覆蓋。連鋼絲車的兩道車轍,也匍匐著韌勁十足的草。草們不怕被踩,被軋。草們在路面上,憑著各自的智慧,很自然地鋪排成一個U字形,兩邊高,中間低。兩邊高是因為少腳踩,中間被踩得多了,自然低下頭去。草們也沒我想象的那么脆弱。我惶恐著從草們頭上一步一步踩過,回頭看時,那些草們,幾乎沒事一樣,把我的腳印,抹平了。
都市的水泥路、柏油路,用堅硬拒絕了我的腳印,而麥地中央的草們,用柔軟,承載了我的腳印。
我的腳步,在我回頭看的時候,突然,就輕松和快樂起來。這中間,有被草們包容的快樂,也有作為一個踐踏者不被反抗的快樂。人是復(fù)雜的。真的,我的快樂,在一棵草面前,把作為一個人的復(fù)雜,泄漏得毫無保留。
大地上的歌者
說實話,我不是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雖然我曾多么渴望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但最后,渴望沒有變成現(xiàn)實。這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麥地中央的草,我能叫得上名的,有青草、稗草、扳牛草、革命草、野田菜、狗尾巴草、楊梅子草等等,不足十種,而真正在田間地頭混的草們,不下百種,就憑這一點,我就不會是個合格的農(nóng)民。一個合格的農(nóng)民,不僅熟悉莊稼,還熟悉各種草和害蟲。這就像一個合格的戰(zhàn)斗者,不僅熟悉他的朋友,更熟悉他的敵人。唯如此,他才可能百戰(zhàn)不殆。
我所認(rèn)識的蟲子,也少得可憐。蟋蟀、知了、蜈蚣、天牛、蜜蜂、蝴蝶、放屁蟲、雨管蟲、洋辣子,這些蟲子,不是因為我曾身為農(nóng)民,而是因為我曾身為頑童?,F(xiàn)在,我已不再頑童,亦非農(nóng)人。我正以一尷尬的身份,行走在麥地的中央。
我是誰?我來干什么?無人知道。包括草們。蟲們。麥子們。五月的風(fēng),從我的肩膀上跨過,金燦燦地,響起一片沙沙聲。麥子們,開始歌唱。歌聲渺遠(yuǎn),薄紗一樣,把大地籠罩。我被籠罩,我的肉體開始變得輕盈、渺遠(yuǎn)。
麥子們?yōu)槭裁锤璩??唱的什么歌?以我的人的自以為是的大腦推測:麥子們在慶祝豐收。又是一個豐收年!
事實,站在一枝麥子的立場上。豐收,是一場災(zāi)難。沒頂?shù)臑?zāi)難。豐收到來,便意味著,命中注定的那把刀子,會從天而降。這一把高懸的命運的屠刀,其實一直高高懸著,現(xiàn)在,終于要落下了。麥子們會在刀子沙啞的歌聲里,快樂地歌唱?還是以我的人的自以為是的大腦推測:不會。沒有一個生命,會對死的到來,感到快樂。生已經(jīng)如此沉重,沉重得無法承載。又何以承載死的輕盈?
如此說來,麥子們唱的,是一首哀樂。麥子會悲哀嗎?麥子在面對一把屠刀的時候,會感到悲哀?會感到憤怒?會昂著脖子一路狂奔嗎?
應(yīng)該也不會。
我站在一塊麥地的中央,在渺遠(yuǎn)的歌聲里,感覺自己,像一枝終于忍過了一個冬天生長了一個春天的麥子,我站著,和著風(fēng),跳著,唱著。我的身體里,沒有悲傷,沒有快樂。我只是隨著五月的風(fēng),不停地舞蹈,不停地歌唱。作為一枝麥子,死和生,這只是命運的不同形式,無所謂悲,也無所謂喜。
風(fēng)過去。麥子的歌聲切斷。蜜蜂們還在唱歌。田雞們還在唱歌。還有更多的卑微的生命,在大地的深處,歌唱。大地,不乏歌者。不是因為傷心,不是因為高興。
歌唱,就是生命本身。
麥地中央,一條大路
村子的東面,是另一個村子。
連接兩個村子的,原本,是一大片麥地。麥地中央的路,是小泥路,被草們,覆蓋著,看不清真正的寬度。2006年的春天,麥地中央,開始修一條大路,寬三十米。修成后,兩邊有花壇?;▔呌腥诵械?。人行道邊,有路燈。和城里的大馬路,一樣地平坦與遼闊。
2007年的五月,我走出麥地,走上了這條平坦和遼闊的馬路。在馬路上,我看見很多和我一樣,從麥地出走的生命。先是一只蛤蟆。一條蛇。一只貓。一條狗。這些小動物,和我在麥地中見到的,大不相同。蛤蟆、蛇、貓、狗,看上去,和正午太陽下的影子一樣,緊緊地貼在柏油路面上。黑乎乎地,薄薄地一小片,已經(jīng)讓人不敢相認(rèn)了。我走過去,踢了一腳。一只蛤蟆飛起來,一片落葉一樣,隨著風(fēng),翻幾個身,又落在馬路上,緊緊地貼著路面。像貼著一個親人。我沒去踢那蛇。那貓。那狗??粗鼈兣c馬路相親相愛的模樣,我擔(dān)心我也會貼到馬路上去,在路面上,濃縮成薄薄的一片影子。如果我也成了一片影子,我也會飛。也會跟在一輛飛馳的汽車后面,不停地翻滾?
馬路是個好東西。大馬路更是個好東西。撣凈了泥巴的農(nóng)人,領(lǐng)著老婆孩子,在華燈初上的人行道上,散步。城里人開始進K吧、迪吧、酒吧、陶吧的年頭,農(nóng)民,開始跟享受和七八十年代城里人同樣的待遇。散步。背著手散步。看著路邊豐收的麥地散步。農(nóng)人心情極好。農(nóng)人真他媽想唱歌??墒莿恿藙雍韲?,才知道自己唱不了什么好歌??沼幸粋€好喉嚨了。蟋蟀在唱歌。田雞在唱歌。不知名的小蟲蟲在唱歌。麥子們也在唱歌。大地上,那么多生命都在唱歌。農(nóng)人不敢唱歌。農(nóng)人怕被人聽見。
夜色。沉重的夜色。即便路燈也無法真正撕碎。馬路幽黑。那些輕盈的生命,緊貼在在馬路中央,已經(jīng)成了馬路的一部分。消隱。農(nóng)人不會看見它們。農(nóng)人的眼睛,看著車子輪子,看著城里人。人的眼睛,始終是向前看,向上看的。在農(nóng)人的眼里,這些,跟本不是什么生命。它們不是成為馬路的一部分。也不過是麥地的一部分。它們就算不被輪子軋死,也會被一只腳踩死。被一把刀子割死。被一根繩子吊死。最好最好,就是老死。那也不過就是個死。誰還能不死?這條突然從天而降的馬路,不過是把死,從后,往前,挪了挪。
農(nóng)人不怕死。但農(nóng)人怕難為情。農(nóng)人怕學(xué)城里人又學(xué)不像,被人笑話。就像一只蛤蟆,想過一條馬路,又怕被一個輪子軋死。這條馬路,改變了習(xí)慣早睡的農(nóng)民。也改變了一只蛤蟆,一條蛇,一只貓,一條狗的命運。事實,它改變的,比我所知道的,還要多的多。路東和路西,對于所有卑微的生命來說,幾乎成了一條銀河。一只雌蟋蟀和一只雄蟀,被馬路劃開,今生,別想再見。一只離家出走的螞蟻,這輩子,別想再找到回家的路。一棵本該發(fā)芽的麥子,即便再過五千年,也發(fā)不出芽來。
種一塊地的成本
我不能不提到父親。我的父親。因為我的父親是一個農(nóng)人。以前是。現(xiàn)在是。以后是不是?我不能肯定。因為現(xiàn)在,地越來越難種了。
我所在的村子,以前后左右相鄰的村子,都被統(tǒng)稱為沙地。沙地,本是貧瘠的,只長堿蒿子和草籽。我的父親,我的父親的父親,我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四代人,或許是五代人,用綠肥,糞肥,草木灰,終于把一片貧瘠的沙地,改出點生機來。像終于把一捧糙面,揉成了一團面??涩F(xiàn)在,總算肥沃些的沙地,分到父親手里,只有一畝多了。就算這一畝多地,因為農(nóng)藥,因為化肥,肥力,也被掠奪得差不多了。
一塊地,像一個人,是有精氣神的。提前的超額度的透支,已經(jīng)讓一塊地,過早地進入了頹廢期。像一個人,跌進了更年期。產(chǎn)量,有限了。成本,卻高得很。
種一畝麥子:承包費:一百六(已經(jīng)不交農(nóng)業(yè)稅七十塊),分三季算,每季五十多。麥種要十斤。十塊。復(fù)合肥或者磷肥,一大包。一百塊。農(nóng)藥,一二十塊。耕地費,三十五一畝。收割機費,一畝六十??偠俣唷?/p>
投入勞力:播前翻地,整壟,下種,二工。施肥,分兩到三次,二工左右。打農(nóng)藥,二到三次。二工左右。收割(機割)攤曬,二工。不算保管。總八工左右。
我家種地,一般不請幫工,多是父親趁外出打工的空隙?;蛎锍榭眨蜈s早,或趕晚,在出工前或放工后,干散肥,施農(nóng)藥,除草,這些可以零著干的活。如果誰家種地請人幫工,一畝地,八工,以現(xiàn)市最低價每工五十塊,總計四百左右。
一塊麥,在沙地,如果分壟播,能收四百斤左右。如果無壟散播,能收到五六百斤。當(dāng)然,這是指好的年成。不好的年成,就不好說了。所以不說。這些麥子,如果家里不養(yǎng)雞鴨豬,全部出賣,2006年一斤小麥的收購價:七毛。分壟的,可賣不到三百。無壟的,最好可賣到四百。本來,無壟的收成高,都可改無壟的。但因無壟的只能機割,不能手工割,為縮減成本,村里還是有不少農(nóng)人,選擇分壟播種。
父親,也選擇分壟播種。手工割,雖然費時,費力,割麥時,脫粒時,麥芒會刺得人渾身難受,但父親還是選擇分壟播。這樣,可省六十塊機割費。唯這樣,算起總賬來,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的勞動,才不至于白費。一畝地,能賺到百十塊小錢。到然,收了麥子,還能種一季早稻。收了早稻,還可以種一季晚稻。如果不懶惰,收成也會不錯。但投入,也不會少??偲饋硭?,一畝地,種一年,按三季算,除去承包費,除去農(nóng)藥化肥,耕地,收割費,所剩不多。如果再除去人工費,基本要倒欠。
我跟父親說:你隨便出去打兩工,都比種這一畝地強。不如,就把這畝多地,讓愿意種的人種去。但父親不同意:都這么想,這地,不都荒了?再說,趕早趕晚,也不影響打工。這時間,反正也不值錢。這力氣,不用,也是荒廢。
從這一點上看,我不是個農(nóng)民。即便我很想成為一個農(nóng)民,但我不是。因為我思考問題的方式與角度,都不農(nóng)民。在我所居住的村子里,也的確,看不到一塊荒蕪的地。春天,每一塊地,都是綠的。現(xiàn)在,五月,每一塊地,都是金黃黃的。只是,靠大馬路邊上的地,已經(jīng)被村長,賣給一個老板,要建一個橡塑地毯廠。以后,有更多的地,會建成廠,建成商品房。村長說,我們村要進行城市化建設(shè)。
城市化建設(shè),必定會把更多的土地,用水泥,用灰塵,用氣味覆蓋。到那時候,父親的一畝多地,也會被覆蓋。到時候,我會顯得高興,因為父親終不必再如此勞而無功地重復(fù)祖祖輩輩的躬耕生涯。
父親,他像我一樣高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