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在墳墓中已有兩千年歷史的漢畫像石,是兩漢時期描畫社會生活信仰的圖像百科全書,大量地記錄了佛教初漸華夏之際的原生狀貌,精細地刻繪了華夏文化視野中佛教教義的傳播、形象的演變和民間大眾的接受過程。因此,對漢代磚石畫像施以精微的發(fā)掘和考述,著力還原和重構佛教東漸中土的原初風貌,并透視漢畫像石墓所深含的東方文化乃至人類文明的意蘊,對我們當前建設和諧生態(tài)、和諧社會是極有借鑒意義的。
據歷史文獻和考古材料的綜合研究,漢畫像石的產生年代和佛教初入中土的時期趨近一致。西漢時期,由于漢家天子相繼頒行“推恩令”、“重農抑商”等策令,大大限制了世襲貴族和地主富商群體向上晉升流動的通道;并且經學也逐漸陷入僵化,名教不張,眾多基層官員和讀書人日益喪失參與政治的熱情,產生了沮喪、怨懟的情緒,這成為人們放棄已有的精神寄托,改而尋求新的心靈歸宿的內在動力和社會土壤,佛教的到來可謂恰逢其時,其教義的謹整深閎、儀式的新穎實用、境界的莊嚴巨麗,給予苦悶壓抑、有志而不得抒的蕓蕓眾生以深深的吸引和暫時的解脫。據《后漢書·楚王英傳》記載,楚王“(劉)英少時好游俠,交通賓客,晚節(jié)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楚王英系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后代,是諸侯王里第一個信佛的。楚王英不僅“為浮屠齋戒祭祀”,而且傳播其術,“圖其形象”,后來雖因此慘遭殺身之禍,但其封轄地區(qū)彭城(治今江蘇徐州市)卻成為佛教南傳之路上向中原進發(fā)的重要基站。著名佛教研究大師湯用彤先生的著作《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以及荷蘭漢學家許理和的成名作《佛教征服中國—佛教在中國中古早期的傳播與適應》等著作均表明,徐州在漢魏時期的南中國佛教傳播史上有著獨特的地位。據《三國志》記載,東漢末年,彭城因笮融建筑規(guī)模巨大的浮屠祠而再次成為佛教宣化和傳播重鎮(zhèn):“乃大起浮圖祠,以銅為人,黃金涂身,衣以錦采,垂銅九重,下為重樓閣道,可容三千余人,悉課讀佛經,令界內及旁郡人有好佛者聽受道,復其他役以招致之,由此遠近前后至者五千余人戶。每浴佛,多設酒飯,布席于路,經數十里,民人來觀及就食且萬人,費以巨億計。”(《三國志·吳書·劉繇傳》)足見佛教信奉者之眾,教義影響之大。
在兩漢時期,民眾的葬俗信仰是事死如生,認為活人需要的事物死人也需要,死后世界按照生前情狀來仿制,因此墓室極力模仿生宅,寬敞闊大,間數齊整且用途不一,備放器用物什,以供其人死后享用。墓室墻壁刻滿畫像,一是對生宅原樣的搬照沿襲以事死如事生,二是多畫各類神仙,營造有利于墓主升仙的氛圍,宗教高級神和民間崇拜偶像都一應俱全,寧多一個絕不少一個,以確保墓主免遭鬼靈侵害和干擾,順利實現生前孜孜渴盼的夙愿。在這種敬奉一切神靈、對墓主進行多層次、全方位和立體化保障的制作理念下,以天堂、境界和離苦得樂為主旨的佛教,自然成為墓葬石刻畫像里不愿割舍的重要內容。
兩漢墓室石壁上的畫像主要從五個方面對佛教進行了描繪和宣揚,即:佛教神像、佛門故事、佛性動物、佛性植物和天國極樂世界。
一、佛教神像
以世尊為首的諸佛法身形象是佛門最醒目、最直接的標志。四川樂山市麻浩漢代崖墓、山東沂南縣北寨村漢畫像墓等地出土的石刻均有佛祖的形象出現。佛祖的姿勢和情態(tài)是漢畫像石刻繪的重點,站姿、坐姿皆有,頭部背后飾有項光,手施無畏印,若是坐姿則為結跏趺坐。結跏趺坐的意義是吉祥和降魔。據《慧琳音義》釋,坐時先以右趾壓左股,然后以左趾壓右股,并且以左手壓右手,佛門謂曰降魔坐;若坐時先以左趾壓右股,然后以右趾壓左股,并且以右手壓左手,佛門謂曰吉祥坐。《守護國界主陀尼經》說,施無畏印象征著安撫和樂眾生,佛祖釋迦昔日在菩提樹下證悟就是坐以施無畏印普度眾生的。江蘇連云港市孔望山佛教畫像還出現了釋迦涅圖。據考古學者李發(fā)林教授的研究,這些畫像“晚于漢明帝一百多年,屬于桓靈時期”。雕繪佛祖的形象,正是緣于漢代人對死后世界無法把握,因此虔信并渴盼佛陀能夠光耀十方世界、度予清凈安樂、和美護佑眾生。
二、佛門故事
故事傳說是佛教撒播民間、增強接受性和感召力的一種有效宣傳方式??陬^講述雖然現場感強烈,但不具有持久性和直觀性,而繪畫、塑像、雕刻等恰好彌補其缺??汤L的圖像,形象生動有趣,識不識字都可以毫無妨礙地一望即知,簡潔、明白、易懂,深受廣大信眾的歡迎。漢畫像對佛教故事的表現采用人們喜聞樂見的情節(jié)、人物、動物等作為特征,寄寓著一定的佛理。佛教宣揚的孝子故事多有社會倫理色彩,和儒家教化故事有近合之處,這或是儒釋文化互借、互用、互化和互動的“四互”演生狀態(tài)的例證吧。而佛教宣揚的動物故事則比較典型,為古代中國早期的神話傳說所未有。如鹿王本生故事,頻見于佛教事典,敘述鹿王以生赴死的悲憫天性和慈愛情懷,鹿王象征著佛門轉法輪的三昧耶形。漢畫像中多有以鹿拉車迅疾出行的畫面,代表著車主在三界中的流轉和通達。象的故事在《雜寶藏經》和《大莊嚴論經》中均有記載,象王被獵人為獲寶貴的牙齒所傷,不但沒有反抗攻擊,反而告知獵人順利逃脫以免于被眾象報復的方法,結果自己被活活疼死,其寬恕仁厚之德令人潸然淚下。象以白色為貴,白色且六牙者為最貴。山東滕縣出土的漢畫像石上有著六牙白象的形象,一側畫著三個,兩側共六個。江蘇徐州洪樓漢墓、山東嘉祥呂村漢墓、河南南陽英莊漢墓等也都出土過刻著六牙白象的畫像石。另外,還有虎王本生故事、兔王本生故事等。佛門中諸佛菩薩故事,在漢畫像里也經常有所描繪,如徐州十里鋪出土的漢代畫像石就有維摩詰和文殊菩薩相向而坐、論經說法的場景。
三、佛性動物
在佛教世界里,動物和人類是完全平等的,“眾生皆有佛性”,一起等待著佛光照耀、聽聞佛音和沐浴佛法,自然地流露佛性與開啟智慧。漢畫像里的動物奇形怪狀,虎有飛翼,魚可拉車,人有翅膀,鳥是人面,龍有雙身,鳳為兩頭,凡此種種無謂好劣尊卑、妍媸美丑。《華嚴經》云:“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币虼耍^奇形怪狀是戴著有色眼鏡,固執(zhí)于一己之見、不能觀照本質的結果。依佛看來,美丑妍媸、高下修短、雅麗粗鄙,都是無謂的分辨,有差別就會破壞平等而帶來痛苦。畫像石上人物、動物、植物混融交織,顯得斑駁陸離、五光十色和繁雜奇特,正是因為其中蘊涵著深刻的佛學義理。
據釋典解說,釋迦舍身伺虎來堅定和踐行自己堅持的慈悲旨義。魚被佛祖在無意中傷害過眼睛,最不能忘情,需要刻成木魚日日念叨和敲打,來減輕自我罪愆,并時刻提醒自己修行。加上魚長生水中,浮上可探人間世界風景,沉下可知地下世界幽玄,因此,往返陰陽兩界,魚最有通行的權利。所以,漢畫像總愛用魚做拉車的使役,受重視的程度不遜于龍鳳等凡人眼中的靈物?!秷A覺經》云:“一切眾生本來成佛?!睙o論是常見的猴、雞、狗、豬、馬、羊,帶有靈異的龜、蛇、雉、鶴,還是頗具想象意味的龍、九尾狐、開明獸、人頭鳥、三足烏等,“如是我聞”,“皆有佛性”,都平等地共處一室,隱喻著尊卑、雅俗、大小、美丑、多少都是一樣而無區(qū)別的禪機,一切都不過是暫時的現象,并不是自性的存在,諸種事物形形色色,實質乃一,“色即是空”。這些佛性動物的出現使?jié)h畫像石增添了空靈幻化的特質。
四、佛性植物
有生命的事物,人們大多關注的是身邊的動物,對草木并不那么重視。佛家把殺戒列為眾罪之首,主張“放生”、“厚生”和“樂生”,常人的理解通常是針對動物的,把植物排除在外。其實不然,佛家向來講究看護植物,把植物視為動物、人類生養(yǎng)之源,應予厚養(yǎng)。有些植物還深藏佛機、蘊有佛理,是佛的法器。如蓮花,代表著世尊法身的再現,佛真身呈現坐姿時的承托,意味著我佛莊嚴?!斗Q佛凈土佛攝受經》云:“極樂世界,凈佛土中,處處皆有七妙寶地,八功德水彌漫其中。”“是諸池中,常有種種雜色蓮花。”因此,蓮花是清凈、圣潔的象征,也是釋家諸賢弟子觀音菩薩、普賢菩薩等身邊的護持。1954年在山東濟南大觀園出土的命名“蓮花日月”的畫像石,畫像中部就是一個八瓣蓮花,一邊是月亮,其中有蟾蜍,另一邊是太陽,其中有金烏,左右有仙人隨從舞姿翩翩。1956年在安徽宿縣褚蘭鎮(zhèn)墓山孜出土的一塊頂蓋畫像石,畫像中間有蓮花圖式,蓮花的周圍是伏羲女媧,人首蛇身,圍繞著盛開的蓮花飄然起舞。其他地方出土的畫像石上蓮花周圍還有祥云繚繞不絕,意寓超凡脫俗、不可思議之境界。
漢代時期,畫像石的制作限于技法、色彩和構圖的條件與水平,難以表現潔凈而流動的汪洋之水,只好采用以魚代水和云氣升騰的手法,上方飾以云氣、下方刻畫魚形,隱喻水際無邊,中間則是人間萬象,有人、動物和各種植物,暗示此為一方眾生樂土。徐州漢畫館收藏的畫像石的部分畫面上樓閣前總有高大的樹木,與房屋比肩,樹冠曲繞盤旋若山狀,少數樹上有靈猴攀緣,似是一種智慧樹。在東漢初期佛教剛傳播流布時,通常采用某種象征物表達對佛的尊敬,智慧樹就是其中之一。而嘉禾、連理樹、芝英等畫像石更多,意味著祥瑞降臨、物有智慧的理想世界。具有圣潔、吉祥意義的各類植物,或天生佛性可救持眾生,或得聞佛法而呈祥瑞姿態(tài),共同表示著對佛的尊仰和禮敬,護佑著眾生菩提正果,永得極樂。
五、天國極樂
顧名思義,極樂(lè)是由極樂(yuè)即最不可思議的梵音營造和生成的,因此,極樂世界就是到處飄蕩著頂極非凡音樂的世界。佛教認為,佛國凈土里不僅處處布滿鮮花,垂懸佳果,充溢潔凈圣水,盛開美妙蓮花,呈不可思議相,而且飄蕩著至臻化境的各種最美音樂。漢畫像石上刻畫的樂器種類繁多、形狀各異,笛、竽、笙、簫、鼓、塤、鐃、鈸、鐘、磬等一應俱全,甚至難以一一稱名,加上各位演奏隊員和飄舞的羽人仙人,營造了一個樂聲悠悠、和樂美滿的世界?!陡呱畟鳌酚涊d,西方天竺國禮制習俗 “見佛之儀,以歌嘆為貴”。竺法蘭身為來華傳教的釋門高徒,就以“大梵音嘆佛功德”?!斗鹫f大乘智印經》解:“如來所有說法聲,世間眾音莫能比,琵琶笙笛及角貝,箜篌鼓瑟妙歌唱,桴擊薦椎及鐃鈸,如果諸樂共振作,命頻頻伽及鸚鵡,如是眾鳥和鳴,佛發(fā)微妙軟音,眾音莫能比?!睗h畫像石中刻畫的鸞、鳳、雀、凰、鶴諸類靈禽仙鳥,姿態(tài)或飛翔或仰望或引頸,不可具說,仿佛奏唱或聞聽天籟妙音,寄寓著墓主得解超脫的熱望。
從漢畫像石墓葬對圖像內容的選擇來看,人類與禽獸、植物、山水等共處一畫、一石和一室,萬物合同一體,象征著眾生間的平等是無處不在的。據學者朱存明先生《漢畫像的象征世界》一書考證,漢畫像石構圖模式是,上層為天界眾神、中為人間萬象、下為地下世界,程序界限完整有致,又非常注意和諧三界的聯系與溝通。在這種通聯、往來和互動中,各類神性動物與植物,以特殊的智慧和超凡的力量肩負使命,傳播天音神意,撫慰苦厄眾生,不證自明地彰顯了佛家平等、慈悲的核心理旨。
《佛說十善業(yè)道經》云:“自性如幻?!薄八斜娚紊直?,或大或小,皆由自心種種想念?!币虼耍嗣娅F、獸面人、人頭鳥、鳥頭人,可以互化互用,都不具實體,萬象皆由意念所起,人空、物空、事空、法空,緣起緣滅,紛紛擾擾,俱應如是。這對人類的自我中心主義無疑是嚴厲的抨擊和莫大的啟迪。
佛教的這種自我省責精神,在漢代畫像石中以民間原生文化形態(tài)的面貌深埋在地下兩千余年,是今人可資借鑒的寶貴物質遺產和精神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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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徐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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