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害怕被帶去臘味店,因為臘味店就算開在陽光下,總也是不見陽光的。走進去,滿墻滿壁的都是油乎乎的老木頭的格局,掛得密密麻麻的臘腸、臘肉、臘鴨、臘雞,基本上都沒有落單的,要掛就是綁成一束地掛。掛得滿到屋頂都已經(jīng)看不見是什么顏色了,走到哪里,一抬頭,一甩手,都能碰到這些默默無語的陳年老肉,碰到的地方就馬上沾了油,也不敢往衣服上擦,一直到大人滿心歡喜地包好了臘鴨或者廣式香腸。拿著一個油汪汪的紙包說“好了,走吧”,這才心慌意亂地跟著往家走,覺得那臘味的氣味簡直是附了身,一路上都籠罩整件罩衫,回到家脫下來,也要把手洗好幾遍,才覺得稍稍有一點輕快的感覺。
小孩子很難喜歡臘味的東西。不僅是臘味鋪讓人覺得恐懼,那蒸完的一整只臘鴨泡在油里。小孩子也不是那么愛吃的。倒不是因為對殺戮的恐懼,有些殺戮會讓人覺得愉快,就好像小孩愛吃新鮮的豬肉牛肉,哪怕看見剛殺完的豬,也是覺得喜氣洋洋,就好像張愛玲說的:“白外套的伙計們個個都是紅潤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腳踏著板凳,立著看小報。他們的茄子特別大,他們的洋蔥特別香,他們的豬特別地該殺。門口停著車。運了兩頭豬進來,齊齊整整,尚未開剝。嘴尖有些血漬,肚腹掀開一線。露出大紅里子。不知道為什么,看了絕無絲毫不愉快的感覺。”但是臘味鋪的肉,是被多年的油浸泡了長久的肉,風(fēng)干再風(fēng)干,掛在黑沉沉的臘味店里又是漫長的年月,殺戮的影子已經(jīng)完全退去不見,這肉倒像是自愿成為盤中食一樣,長長久久地懸掛在暗影的一角等待著識貨的買主,越發(fā)顯得如同一個揮之不去的陰霾。
年輕人很少自己沖去臘味鋪子買東西的,而臘味鋪子的賣主也大多是風(fēng)霜重重的中老年人。所以要真正愛上臘味,那還是要等到自己略上年紀之后,心里才能真正接受這帶著滄桑味的肉。望進去的臘味鋪子也不復(fù)是黑沉沉油潺潺的光景。只要開盞適合的燈,就如蔡珠兒所說:“醉紅的臘腸、醬紫的肝腸、肥白的油鴨、赤褐的臘肉,還有一只只蜜黃晶亮的大火腿,粉光脂艷油香繞梁,一派富泰氣象?!睆年幧饺A麗只一步之遙,簡直不明白這幾年風(fēng)霜是怎樣侵蝕上自己的。因為自己不復(fù)新鮮,所以也不堅持獨愛那殺氣騰騰的熱氣肉了,取一碗白飯,蒸上幾片臘腸和潤腸,讓帶點嚆味的油渲染下香甜的米,忽然發(fā)覺自己也已經(jīng)懂得咀嚼陳年的脂膏味了。
(選自《周末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