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不可否認,它有著開始的意味,就像記憶中的原初。但無關(guān)乎《周易》的陳詞濫調(diào)。從一場雪開始,它要在綿延的寒冷中走向哪里?它的方向,在惟一的命定和無限的可能之間,我什么都不能把握。
也不打算把自己叫醒,我要順乎自然的節(jié)律,在冷和靜里,像一株水仙那樣睡去。抱著干枯的莖葉睡去。它曾有過蔥綠的時光,它曾有過不為人知的涌動和流淌。
雪地里,我忍不住想象一只幼獸,在驚惶中奔過寂靜的野地。它的眼睛向著我轉(zhuǎn)過來,向著時光回望。我頓時感到溫暖。當然,如果不是它灰藍色的眼睛,我也不會感到如此憂傷。
二月 離春天還有著一小段的距離,它敬畏地站在原地,枝條上掛著尚未褪盡的殘雪。陽光照耀的某個正午,一團雪,“啪”地掉下。枝頭的孤傲。就此實現(xiàn)與土地的和解。就像它本身,在寂靜里慢慢醞釀?wù)吵淼闹?,并通向未知的綠和濃密。
現(xiàn)在,我站在野地里,看到一棵樹枯瘦的原形,和伸展過來的灰褐。襯著背后藍色的天空,竟像是一幅冷凝的水墨。偶爾,一只鳥,瑟縮地抖動著翅膀,在房檐下顫抖地飛過。它只是小心翼翼。試探,隨著旋轉(zhuǎn)的氣流,它的飛翔就要高起來。
我一直,熱愛著這樣的靜穆和等待。
三月 還不能完全打開自己,只是骨朵,細小的紅。在樹枝和清冷的氣息之間,搖晃。早醒的蜂、蝶,和一群螞蟻,在一棵樹的根和頭頂,用敏銳的翅膀和觸角,預(yù)謀一場花事。
在故鄉(xiāng)潮濕的坡地,我還不能看見在天的全部。萌動中,一蓬蓬雜草,在柔軟的風(fēng)中低下來。它低低的弧度,和我的卑微多么相似。一些水、樹小的汁液,在向上的流淌里??諝庖彩?。我甚至懷疑,被夕光染過的云團,會不會在飄墜的瞬間,落下雨滴。
此刻,我有著感恩的心和對于一個將要消逝的黃昏的記憶。
四月 草地、樹葉,和群山,它們的綠厚實起來,像是堆積,在溫?zé)岬年柟庀律l(fā)一種近乎俗艷的光澤。一切都是放肆的,不再斂藏?;?,開始盡情地盛開,一瓣瓣一朵朵,粉藍、血紅、金黃,近乎擁擠,近乎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明麗。
熱鬧和繁復(fù),原沒有什么不好,只是不符合某個人寧靜簡潔的審美。這個世界是自顧自存在的,并不為誰。我這樣告誡自己,我在這樣的告誡中向四月轉(zhuǎn)過臉來,向我必然要理解和寬容的一切轉(zhuǎn)過臉來。
這時,我看到一只蝶,靜靜地停在被風(fēng)吹過的草尖,它是否在尋找某種間隙,試圖飛回它記憶中安寧的前世。
五月 女開始放下來了,與一片簡潔的田野放到同樣的高度,五月因此顯得開闊、清澈。疏朗的樹葉。正好容忍一束光偶爾從樹縫間穿過,并在葉片上灑下游移的光斑,給我們帶來短暫的幻覺。沿著這些光斑,我們兒時的時光,在五月的樹陰下游戲的時光,正在緩緩回到我們的內(nèi)心。
另一些樹結(jié)下果實,耽于一些成熟和不成熟的念想。這些果實,將很快被采摘、洗凈、收藏,連同某個正午高高在上的陽光。
這時,我會在樹下凝望。我會想象一些可能的細節(jié)。我腳邊斷掉的一塊磚頭上,殘留著青苔的痕跡,我竟覺得那是我的黑發(fā)變成了蒼顏。
六月 我醒著,在六月的夜晚,在它僅存的亮光和黑暗里。
一些害怕燥熱的昆蟲和植物,在恣意地呼吸子夜時分的清涼。它們?nèi)滩蛔∫l(fā)出自己的聲響。除了風(fēng)吹動樹葉的沙沙聲,我無從辨認蟋蟀和比它更為微小的鳴叫。或者,更像是月光下的合奏。只有一些悲憫的心,一些謙卑如它們的靈魂才會聽到。
再過幾個小時,它們的聲音將會低下來,將會沿著綿延的夏天慢慢止息。整個的大地都在發(fā)熱,除了從自己的內(nèi)心,再也找不到一處清涼。我終日躲進高樓,隔著緊閉的門窗窺視這個發(fā)熱的世界:焦渴的道路和樹林,正午尖銳的蟬鳴,一個因生計奔走在滾燙街面上的人,除了這些,再也沒有任何秘密。
或許,更多的,隱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七月 雨水和陽光一樣濃烈,鋪天蓋地。我坐在一個漸漸暗下去的黃昏,傾聽滿世界的雨聲。樹術(shù)、草地、沙礫,干渴的一切,它們在雨中豐盈起來,飽滿起來。這樣的一場雨,不由分說,它還會打濕一些什么?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干渴,我也只取屬于我的那一滴水,因為那比一滴更多的,都使我敬畏。越來越感到自己的卑微和短暫,七月,我兩手空空,感恩般地活在一個南方炙熱的夏日。雨的清洗,讓我相信,神要我清凈,神要我拂盡內(nèi)心的灰塵,就像樹葉,洗過之后的素凈和安詳。在雨中,我交出自己的手臂,交出赤裸的雙足,交出染上塵灰的一切。
八月 總能在傍晚時分感到安寧。黃昏中的樹枝依然稠密,卻試圖藏起一個張揚的夏天。我理解這種傾情之后的倦怠。我越來越不想弄清那些現(xiàn)實之物,盡管每天都在走過它們,但我并不想用手指去碰觸。
另一些事物,存于我的內(nèi)心,它們的細小帶給我隱痛,它們的遼闊帶給我虛無。因此,我始終未能找到進入八月的路徑。我只是在故鄉(xiāng)的田野,依靠著一棵樹坐下來。我分明感到慢慢多起來的涼意,我分明感到那些樹葉開始薄起來,脆起來。一只疲倦的蝴蝶,在忙于修補曾經(jīng)艷麗的花紋,它的斑斕,類似于一片提前飄下的落葉。
我還會等待多久?如果我有足夠的耐心,能不能等到一個八月的黎明?
九月 會有一些金黃的雛菊,開在安靜的原野,我更愿意相信它們陽光中睜著的眼睛,或是沉靜中緩緩燃起的火苗。還有遠處將要被收割的谷物,它們的謙卑,讓我體驗到一種從不外溢的堅忍。在黃昏的果園里隨意走動,偶爾,我會伸手,輕輕觸及那些閃亮的果子,我只是撫摸,并沒有采摘的愿望。這與我兒時在一棵果樹下的急切,有著多么大的反差。
多少年了,我被時光允許留存下來,我被允許在此刻的寧靜里與我所能感知的事物對視。我并不想深究,只想安享九月帶給我的微涼。那些看不見的東西,讓它自在地存于我的另外一側(cè),就像這只倦于飛翔的蝴蝶,正在我身邊收緊它斑斕的翅羽。
像我一樣,它不會停留太久。
十月 并不擔心會有什么被遮蔽。事實上,這時的天空開始高起來,讓一個人的視野變得遼闊和虛無。薄薄的云層卷起微風(fēng),輕拂我的頭頂。對應(yīng)于一彎淺淺的湖水,它岸邊的樹群迎風(fēng)的姿態(tài),有著同樣的寂靜。
秋天已經(jīng)深入一些事物:漸漸裸露的山坡、細弱衰黃的草地、殘存的青綠之間、一片樹葉暗褐色的裂縫、野地里飛過一群被漂洗過的白鳥……我傾心于這些油畫的細節(jié),甚至于要加上更為瑣細的背景:黃昏的高臺上,穿著紫色衣裙的女子,攤開了一冊赭黃封皮的書,而不遠處的樹縫之間,正躲著一束斜斜的光。
當然,還有一些滄桑,不能被照亮。
十一月 我并不想將這些界定為廢墟:無論是紛飛的落葉、形如死亡的叢林,還是在它們之間尋找歸途的夜鳥,或是幽暗的山谷和它移動的光影。它們只是安靜下來,只是偶爾記起一些時光中的舊傷。
一定有一種暗處的力量,讓它們得到宿命一般的暗示。而我的目光不能企及,我只是默默地騰空自己的內(nèi)心。讓它盛放更多可能的荒涼。
冬霧籠罩下黑色的枝椏,帶給我冷的冥想。而遠方的河流,月亮正升向湛藍的穹頂,星光也曾閃爍在我凝神的瞬間。我回去過,一個人在水邊,重溫過所有的細節(jié),甚至沒有放過你凝望時,微微傾斜的姿態(tài)。
走在虛無的十一月。請允許我安靜地懷想。
十二月 一切都低了下來,類似于一種和解。透過冬日低矮的視野,我看見近處的田野、樹木,和淺淺流水。我看見一束束清冷的光,徘徊于一面寂靜的土坡,一場雪。在不曾預(yù)想的某個夜晚落下,并沿著它自身綿延的序列,潭沒屋頂、道路和向著南方伸展的群山。整個的大地都會被這一場雪裹緊,都會在斂藏中達到隱秘的內(nèi)心。
我迷戀這種低下來的姿態(tài)。我開始諒解,一只飛不起來的鷹、一朵黯然凋落的花,甚至一個傷害我的人。我并不比一粒塵埃更幸福,它們曾經(jīng)飛揚,曾經(jīng)依附于一些長久的事物。
而我的時光,正隨著這場雪化掉,宿命的十二月,我在向誰,償還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