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的村莊
此刻,大雪正一截截地掩埋二百歲的村子。
鉛灰色的龐然大物吞咽了時空,愛說話的葉子早已啐去,只有風時硬時軟,說著一些含混不清的話語。
這是十二月或者更冷的日子,向哪里問去?
鷹眼也難覓得兔跡,更別提那一行峰回路轉(zhuǎn)的離愁別緒——這不是一夜間催發(fā)了千樹萬樹梨花的那雪。
斜倒在朔風中的老屋,大雪已沒到了它的脖子,一顆攣縮的童心被父親噼啪作響的話語煨熱、烘開,老屋因之堅挺起來。風嘶鳴,雪亂飛,一葉楊木拼接的棺材與八瓣披麻戴孝的雪花狂舞,風將嗩吶的哭喊削作悲愴的絲絲縷縷……
父親呢?是哪一場大雪淹沒了熟悉而親切的面影?是哪一場大雪淹沒了我清瘦的童年、悵惘與憧憬膨脹的十九歲?
這雪白得徹底、白得蠻橫無理!
大雪以一把尺子度量,風在挖肥補瘦,一些被填平,一些被壓低。高一聲低一聲的狗吠絕望而嘶啞,連同那些晴空里穿來穿去的音樂一起沒人一個扎得嚴嚴實實的布袋。
可見的只有智者遠山。它也老了,須發(fā)皆白,眼瞅著腳下那一塊已覆滿積雪的河面,禁不住懷想起億萬年前那次悲壯的崛起……
可以肯定,它不會毀于眼前這場大雪。
可以肯定,它必須活脫一層皮。
問題是千萬年后,我會不會還能安然地看見——大雪下的村莊寂然無話。
浮蕩在唏噓與艷羨目光中的鳥
堅硬的呼吸于長風中折斷。點點滴滴的目光、人類的目光自網(wǎng)眼滴作零碎的艷羨與唏噓。肥嫩的蟲揮喙即得,只須讓笑聲替代隱忍的哭泣,讓麻木的反射折成一團疼痛的花朵。
飛翔的夢在風暴深處,險不可及。
飛離了又被吹回,像吊死在枯枝上的葉,只在有風的時刻僵硬地撲動,復歸于無望的沉寂。與葉相守,讓碧綠與飛翔互相攙扶。
是一只目光扉頁中的蝴蝶標本,那鳥——那浮蕩在唏噓與艷羨目光中的鳥!
是幸運抑或堅持
讓眼瞼飛動,拍出一片如水的秋空。
飽蘸藍墨水寫字的歸雁——宿命的泅者,那引領或追后的一筆是一種堅持,而中間連線的各點又何嘗不是?
讓眸子涂浸了綠汁在早春裸袒的土地上勾勒,濃重的葳蕤、淺淡的衰弱抑或不淡亦不濃不粗也不細的幾筆很有耐力。
或者將眼睛鑲嵌在夏日傍晚的山巔,遠遠望見一群十八歲男孩霞火色的奔跑,望見一個八十歲的老翁手握拐杖立于時間的漩渦顫巍巍地鞭打敵手。
是誰在起伏的秋天尋覓那因備力裝點而咔嚓嚓折斷令整個春天為之扼腕為之哭泣的那枝張揚,那溺死的泅者?
走向輝煌的是幸運抑或堅持?
一顆幾十億年前的頑石與二十世紀任何一種耀眼的金屬并列,即使不是琥珀也非三葉蟲化石,也足以讓我們驚奇……
陰山古道
牽繩折斷,翻飛的鳶愈飄愈遠。
古道纏繞著陰山打了一個結。一頭牽住現(xiàn)代化都市,一頭牽住鷹隼的長唳和狐狼的嗥叫。
牽住——腳印、駝鈴。
中原矚望抑或向中原覬覦的眸子。
刀戟、鎧甲、踏血的戰(zhàn)馬……
晾曬在山脊之上的古道,蠕動在草叢里的古道,是鷹翅上跌落的血痂,是跳躍在草浪上灰白色的蛇蛻。
那個龐大的軀體確實死啦,且死得慘烈!
它是被截去四肢,劐開胸腹,挑出五臟,血淋淋地棄置在山脊上。
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
遺下的只有一截干枯的斷腸。
不再期望被目光攀緣。不再期望與鷹隼一起飛翔,將歌與哭將哲學的斷章撒落在大地上。
只有漠風。只有沙磧。只有狐狼。
只有浴浸在露水中缺了半邊的藍月亮。
只有未被消化盡凈的跳躍和扭動將一脈灰白的夢想沖撞在草浪上。
渴望被扎碎??释艦R在天幕上??释ヌ畛湓铝?,裝扮太陽?;蛘咧蛔饕盎ā?/p>
那攏著一個甜夢的、那沉浸在遐想里的、那浸透了血漬的、黃的、藍的、紅的野花,綻開在野狼獨步的荒原上。
那老崖、那山道直逼饑餓的眸子
逐嗅著狼群無奈的蹄跡和絕望的腥餿,一瘸一拐,它是狗,是一條被狼群咬斷腿且混跡其間的狗……
風之帚一帚未落一帚又起,雪霰挾裹沙石弱一股強一股地旋。
一勾明晃晃的腐肉,高懸在胡楊枯禿的枝權,是誰讓它晾曬在戈壁雪夜之脊?
一只母狼屈起雙蹄拜月,兩只瑟瑟發(fā)抖的幼仔用嘴緊拽住癟塌的奶頭。
頭狼干嚎了一聲。它太熟悉了,就是這種嚎叫將血絲涂在它的瞳孔,將追咬的力量充脹進每一塊肌肉,而此刻,真像老山羊被叼住脖頸時細弱的的哀乞,像自己的吠。
一道溝壑被拽出腹腔,饑餓地蠕動在雪域。
躍入、滾下……以為自己死了,狼群死了。
起伏的石岡披星戴月,恍惚六月咩咩的白云啃食綠色的陽光。巡行在湖中的影子是濕透的雨云,是一只不安的黑山羊豎立預警的耳朵。
落日融碎,湖里飄散的骨頭鮮亮得出奇,四處都是逼視的狼眼。
群狼狂奔、羊群狂奔、它狂奔……黃昏被擦過耳朵的旋風點著了,焦燎的暮色塌陷。
倦臥于黑色灰燼,愧疚、卑弱得像一塊燒剩的煤渣,像斷腿的抽搐。
怎么看,那老崖、那山道都是四個羊姐弟血淋淋的頭顱、撕裂的斷腸。
那是夜的胴體被抓傷。一瘸一拐的斷腿在曠野上沙沙地拖,無可奈何的敘說,感動得小草哭出了淚。
當漫漶的晨曦鳧蕩的烏鴉吃盡最后的殘月,它與一路相攜的老狼累倒在堅硬的雪胄,作吞噬或被吞噬狀。
那老崖、那山道直逼饑餓的眸子。
有誰聽見大地凹下去的聲音
陽光滲透,大地瓦解,白骨與骷髏在泥石流里沉浮。一種顏色抹平所有粉紅的甜蜜,一種聲音嘯叫著淡綠色的酸楚。
誰人能辨是哪些生靈的遺骸?
少女的裙裾在大地之上盛開,風動荷擺。行走的男人像一顆顆直抵秋天的釘子,鋒芒直露。
天深水淡,云兒用尾鰭拍濺生動的水花。豐收季節(jié),人們牽拉波涌的錦緞躬身行走,飛翔的汗滴與穗——那些生死相依的姊弟竊竊私語。而黃昏已醉,一同醉倒的漢子粗重的鼾聲撼動那一株無限伸展的黑玫瑰。
收割后的秋天陽光浩蕩。
遠山是惟一可能泅渡的方舟。
精疲力衰的菊花走進九月,雙鬢已被秋霜打濕。男人們在挺硬地行走,拄拐杖的老人和學步的孩子緊隨其后。
纏繞在秋原上的道路是不可琢磨的箭標。
陽光愈來愈急。
一種顏色、一種聲音由小漸大由淡及濃。沒有刈去的樹哭訴裸身被鞭笞的痛楚,泥石流漂浮斷木碎莖,一聲又一聲清爽的鳥鳴聲聲啼春。
啼出春草、人影、墳墓。墳墓之上的墳墓。
春草與人影劈立潮頭,攪起一個又一個細小的脈紋和漩渦。有誰聽見大地凹下去的聲音?
什么樣的骨頭牽系打撈的目光跳蕩如浪?
疊加的墳墓之上擱置著誰的床鋪?
它想用一根羽毛削去那角雕像崚嶒
刀鋒過處,彈性的滅空翻展白花花的傷口。
腥味的陽光瀉了一地。
伙伴們的嘯噪與卑瑣淹沒在記憶的荒漠,澎湃的高天只有殷勤的天使、祝福的魔鬼……
飛行的大鳥,蘸了江流追隨的藍浪,于天使與魔鬼之上,嚓嚓地磨礪嵯峨的山之胴體。鐵的齏沫攪起萬丈渾濁……
它想用一根羽毛削去那角峻嶒。
輕扶住氣流的暖脊下滑,恍惚憶起天使的殷勤、魔鬼的祝?!?/p>
江流是跌落在草叢里的失血的臉龐。黃昏很悲壯,落日掛在峰巔上,像個血染的句號。
翠鳥尖叫,孤狼吠月,枯柳欲望的手掌在天空中搖……秋蛉將饑寒和情欲裸攤在翅羽上顫抖,燃起星散在荒野的另一些黑色的火焰。
大鳥勉力撐開疲累的眼瞼,撐開兩點溫情的亮色。秋蛉挺著兩把鋒利的長須劈來、跳遠。
大鳥感覺腹腔內(nèi)一截空癟的腸被秋蛉拽至唇邊,朝黑沉沉的曠野咕嚕咕嚕……拖著血翅踩著愈來愈暗的亮色,旋暈的大鳥一步一挪。
煩躁、厭惡地燒或者飄
雀的葉顫抖——顫抖著跌落,顫抖著燃燒。
陰郁的天空欲雪末雪。逼壓的顫抖,饑饉的燃燒。叼啄、喧叫的火蝴蝶跌落。
——得意、貪婪的喧叫,瘋狂的叼啄。
端坐、蹙用、扭動、無奈地吐煙圈兒。
雪落無言——立體、渾圓的沉靜,夾攜落地就爆炸的霰彈,如玉蝶,如沉默的抵抗和射殺。
尖叫的嗓子、噴濺的唾液、爪子的于,逼近、擄掠,無底的眼黑洞洞地張開,壓過來。
喧叫、叼啄——于玉蝶翅與翅的隙縫,于大地上未被掩住的窟窿喧叫、叼啄、飛去。
煩躁地燒,厭惡地燒。燒——燒……
端坐、蹙眉、扭動、無奈地吐煙圈兒,凝重如厚重的鉛云,冷漠如愈積愈厚的雪城。
得意、貪婪、喧叫,瘋狂、擄掠般的叼啄。
喧叫著叼啄那有意或無意問撒落的谷粒。那如玉蝶樣閃亮的光芒——那顫抖著的雀的葉,那漸細漸弱的饑饉的火,火的蝴蝶。
鉛云愈積愈厚,愈積愈厚的雪域伸展。
絕望的、瀕死的喧叫,回光返照般跳了一下,沒于——鐵甲般無垠的雪域
雀的葉灰燼般在黑天與白地間飄來飄去。
飄來飄去的還有無言的雪,玉蝶樣的雪。
煩躁地飄,厭惡地飄,飄——飄……
創(chuàng)作手記
生存使我積存了更多的無奈和塊壘,我無法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發(fā)泄或指出。有誰注意到大山的背面并身臨其境體驗其艱險。嘯鬧、浮躁、麻木、游戲人牛過多地充斥了我們的空間。暗夜使人沉靜得感恩,夢囈直接指向心靈的本真,剝光衣服,閉上眼睛,于似睡非睡中,一些生命的感悟和體驗會不期然躍出嘴唇,砸在薄如蟬羽的稿紙上,一個字就是一個黑洞洞的窟窿,像黑亮的蟻隊,雜亂卻有序地走向可感卻不可知的某種趨向——是的,“趨向”!然而,夢囈的唾沫常常亂濺,這又使我陷入深度的悲哀!
——這就是我的創(chuàng)作情景,或曰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