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安金磊能做到的話,他要讓整個世界的農田都變得生機盎然,就像數(shù)千年前人類最初開始在這片大地上刀耕火種一樣。扔掉該死的化肥,因為它們的毒素能夠加速土壤板結;別再拔光可愛的小草,因為它們可以調節(jié)莊稼周圍的小氣候;也不要再捕殺昆蟲,因為它們會增強土壤活力。假如安金磊能做到的話,他要讓整個世界的農田都變得生機盎然,就像數(shù)千年前人類最初開始在這片大地上刀耕火種一樣。扔掉該死的化肥,因為它們的毒素能夠加速土壤板結;別再拔光可愛的小草,因為它們可以調節(jié)莊稼周圍的小氣候;也不要再捕殺昆蟲,因為它們會增強土壤活力。
甚至,他還會給土地放假。每年至少3個月的休耕期,放任野草瘋長、小蟲繁衍、鳥類棲息,這是為了涵養(yǎng)地力。
安金磊輕聲笑了,頭壓得很低。這個30歲出頭的農民,知道自己的愿望不切實際,尤其在農業(yè)現(xiàn)代化的浪潮中。但至少作為先行者,他已經在自己的40畝田地里,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外桃源”來。
清晨,他一早來到田間。位于河北棗強縣馬屯鎮(zhèn)的這塊農田,放眼望去一片綠色。其間夾雜的白色小穗,是芝麻在開花。不時掠過的燕子,發(fā)出“啾啾”的鳴叫。
和大多數(shù)農民不同,小安首先做的并不是檢查莊稼,而是檢測土壤。他捧起一土,放在手中揉搓。如果土壤不是像細沙一樣迅速流逝,而是有大量整塊的顆粒,則說明土質肥沃。
除此之外,他還要閉上眼睛,傾聽蟲子唱歌。這是為了判斷土層間的生物是否豐富活躍。特別是蟲刺蛄這種昆蟲,能夠幫助間苗,從而提高出苗率。
“我們對土地,不能總是索取。”他常用這句話奉勸他人?!梆B(yǎng)地”、“恢復”等詞常常出現(xiàn)在這個農民的談話中。而“高產”和“豐收”,這樣的詞則讓他有些警惕?!巴恋鼐拖衽笥?,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利,讓朋友一味奉獻?!?/p>
10多年前,安金磊在國有農場工作時,就把腳下的這片黃土當做“朋友”。當時,他第一次打開除草劑,就被那股刺鼻的味道嗆住?!叭硕歼@么難受,土地能受得了嗎?”
說這話時,附近的田地里,幾乎每位耕作者都在噴藥。原本充滿清新草香的空氣,一時間飄蕩著難聞的藥味。
他從來都不掩飾對諸多現(xiàn)代化農業(yè)生產方式的厭惡:化肥、農藥、地膜、大棚,等等。早在農場時,安金磊就偷偷地給管轄的瓜地使用雞糞等綠色肥料。結果出乎意料地好,不僅沒有出現(xiàn)一棵病株,而且產出的西瓜因為監(jiān)測到抗癌元素,被授予“抗癌西瓜”的稱號。
這個商人的后代,不知不覺愛上了務農。那片每天面對的黃土,成為他思考最多的對象:“土地,難道只供人類掠奪財富嗎?它不應該和人類平等,是大自然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嗎?”
為了進一步印證自己的觀點,7年前,他索性扔掉鐵飯碗,當起了農民。更令人大跌眼鏡的是,這個“傻蛋”竟然出資一萬元,承包了村頭的一塊薄田。據(jù)說,在競標承包款時,一畝地,有人出十幾元錢,有人出幾元錢,只有“傻蛋”開口叫出50元錢。
依照自然農法,實行精耕細作,使貧瘠的土地重新肥沃起來,這是安金磊試驗的目標之一。因此,當同村人駕駛拖拉機施肥時,他拉著板車去收集臭氣熏天的羊糞;當鄰居開著中耕機松土時,他扛起鋤頭、牽頭騾子去耙地;當他人灑下除草劑時,他只拔10多厘米高的野草。
如今,雖然畝產量依然少于其他農田,但這塊貧瘠的土地正在恢復生機。腳踩上去能感覺到彈性,蚯蚓、蟈蟈也回來了,還生出了各種各樣的小草。
在這個另類農民眼中,整齊劃一的農田,實際上是個共生系統(tǒng):除了土壤和農作物,還包括雜草、昆蟲以及肉眼無法分辨的微生物;它們彼此之間既依存又制約,越多樣化就越穩(wěn)定。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边@位農民用儒家這句經典論斷,來概括自己的土地觀。
因此,旁人眼中的病蟲害,反倒成了安家的寶貝。去年開始,他和妻子騰出4畝地種谷子,專門喂養(yǎng)麻雀。每到收獲季節(jié),便有上千只麻雀從四面八方趕來。這個壯觀的場景,被安金磊比作“全縣的麻雀來開會”。
不過,他深深為此感到不安:“它們是被逼的,才來我家開會?!彼忉屨f,一方面由于農作物種植單一,谷物等糧食作物越來越少。另一方面,廣泛播撒的農藥,使得鳥類酷愛的食物草種也越來越少。
然而面對“產業(yè)化”這場波濤洶涌的浪潮,安金磊的試驗田就像朵孤獨的水花,連一圈漣漪都形成不了。7年來,同村的50多戶村民,沒有一家發(fā)生改變。
“誰都知道化肥對土地不好。蟲越打越多,越多越打。”同村的侯大娘說。她回憶上世紀70年代的棉花田,滿眼的“紅大姐”(七星瓢蟲),而眼下流行的不少害蟲則“聽都沒聽說過”。
“可沒辦法,農民生病、孩子上學,不都要錢?”她一邊為棉花整枝一邊抱怨說,“小磊的辦法是好,但是費力氣,而且產量低?!?/p>
似乎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說法,安金磊低聲回應:“產量、產量,他們總是要對土地進行掠奪?!倍嗄甑睦渎浜桶籽?,已經讓他放棄了說教,“做好我們自己就行了?!彼乩锏霓r作物,大多賣給認可有機食品的熟人。為此,一家三口一年能有約4萬元收入。
“種下一粒種子,就能收獲一個秋天?!彼眠@個比喻說明土地的無私無悔,從而推及為人處世,“當你落魄失意的時候,當你欲望膨脹的時候,只有融入這片大地,才能夠讓你歸于平靜?!?/p>
或許因此,這個“堂吉訶德”式的農民,從未放棄最初的夢想。直到幾年前,他才從科學雜志上得知,自己辛辛苦苦數(shù)年進行的試驗,原來叫做“有機農業(yè)”。從上個世紀中葉開始,當人們對現(xiàn)代農業(yè)進行反思,有機農業(yè)逐漸為歐美的發(fā)達農業(yè)國家所接受。有數(shù)據(jù)顯示,目前有機農業(yè)遍布世界100多個國家。
但是當安金磊找到專家進行咨詢時,卻被潑了一盆冷水:“事情雖然好,但不是個人能做得到的?!?/p>
盡管如此,他并沒有聽從專家的建議,去尋找項目投資或者政府支持。這個毫無野心的“怪人”,始終堅持“從我做起”?!爸竿麆e人覺悟突然變高,是很難的?!?/p>
多年看似孤獨的歲月,在他眼中卻是充滿樂趣的農耕生活:“種地出汗,是在享受日光??;田間的一切都是朋友,你看這片葉子,舒展著,順風搖擺,說明它現(xiàn)在很開心……”
當記者到來的時候,他正在自家這塊“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田園里,享受“做農”生活。從清早出門下地開始,他已經勞作了5個多小時了。烈日當頭,一旁的參觀者早已曬得頭暈眼花。安金磊卻驅趕著騾子,哼著小曲兒,不知疲倦地從東走到西。
“什么事兒這么開心?”旁觀者忍不住問。
“很多?!彼沽鳑驯硡s面帶微笑,“你只是站著,沒有勞作,無法體味其中的快樂?!?/p>
(選自《中國青年報》2007年7月11日,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