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奶奶，每個人的奶奶的經(jīng)歷各不相同。我的奶奶從二十歲守寡到八十歲去世，她也有過與其他女人一樣的思想情感以及美好的夢想。

聽別人說奶奶年輕時很美——這在她年老時白里透黃的膚色也可想象得出來她當年的美麗——因奶奶年輕貌美，很多人前來提親。由于奶奶出身于望族，她的父母理所當然要把她嫁與門當戶對的人家。她的父親答應一家姓土的求親者，把十七歲的女兒許給了土家二十多歲的兒子作妻子，這使她的娘家保持了高貴的聲譽外得到了二百兩聘銀。這件事給奶奶幼小的心靈帶來極大的傷害。因為她還小，還需要父母親溫暖的撫愛，需要和年輕伙伴快樂地玩耍，更重要的是她還沒有具備承擔一個家庭主婦的能力。因為她才十七歲，她害怕一個人遠離可愛的家鄉(xiāng)到陌生的他鄉(xiāng)去和一個陌生男人過日子，所以她反抗。但威嚴的婆家和娘家都不會依她的乞求而放棄自己的目標，而且一辦喜事就讓她成家。她不停地哭，不停地逃，但一次次地被婆家追回被娘家送回。無路可走的她就跑到山洞里藏了起來，餓時吃野果，渴時喝山泉，絕望的她希望野獸來吃掉自己。數(shù)天后被在山上放羊的人發(fā)現(xiàn)并向她婆家通報，她的丈夫便來找她要她回去。她不肯，并乞求放掉她就保證拿一百兩白銀來作退賠。她的丈夫為了維護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自尊要用暴力制服她。在相互撕扯中，寧死不依的她取下自己頭上尖銳的銅質簪子亂刺企圖強暴她的男人，那男人的血液霎時噴濺了她的全身，疼得尖叫的他叫聲傳遍了整個山谷。后來惱羞成怒的男人猛把她推下山巖逃跑了。奶奶的頭也被撞出血了，昏死半天醒來后她看到這片山林里她滾過的地方滿是鮮紅的血跡。當時倆人都以為對方死了，但倆人都活著。那男人自知這樁婚姻指沒望后才同意解除婚約，但要求奶奶家陪償他家全部損失的三倍。

奶奶的父母在沒辦法的情況下答應了。因為退賠太多，使娘家?guī)捉鼉A家蕩產(chǎn)，娘家因此對奶奶相當?shù)睦淠?，特別是她父親。

半年后，奶奶又被她的父親以一筆可觀的身價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五歲、已是五個孩子父親的鰥夫。這個男人比奶奶的父親還大三歲，他就是我的老祖。當然不是奶奶丑陋或有殘疾而下嫁于他，而是因為我老祖家的骨頭硬也很有錢財。

我的老祖是族中最有威望的男人。雖人到中年，但剛喪偶不久的他一見年輕貌美的奶奶甚是喜歡，便派人向奶奶的父親求親并許諾付給對方滿意的身價。奶奶的母親嫌鰥夫年紀太大，但作主的父親為了那筆可觀的聘金和其門當戶對的背景就同意結親了。奶奶的父親說作窮人的妻子不如作富人的丫環(huán)，奶奶的母親也就只好流著淚點頭了。

剛逃出虎口又被送進狼窩的奶奶在父親的嚴厲和母親的開導下只好流著淚服從了。

結婚后，她咬緊牙關接受了這個比自己父親還老的男人的撫愛。第二年她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就是我的大姑，其實按輩分我應該叫她姑奶，是因為她和我父親同母才叫她姑)后，又遭不幸，在我大姑一歲時，剛滿十九歲的奶奶因丈夫病亡而成了寡婦。丈夫給她遺留下了嗷嗷待哺的這個幼女和前妻所生的五個兒女、廣闊的土地、近十戶安家奴隸、幾對未分戶的鍋莊奴隸，還有大量的牲畜、金錢、糧食等。

送葬那天，還沒等燒丈夫的煙子散完家族中的男人們就集中在一起商議讓誰上奶奶的門——為炫耀族人的勢力。稍年輕的已婚男人死后總是讓族人中一個合適的未婚或已婚男人給其遺孀上門是涼山彝人的規(guī)矩。

數(shù)天后族中便派人正式通報奶奶，讓老祖的一個堂弟上奶奶的門。死活不同意，摟著女兒哭得一塌糊涂的奶奶鼓起勇氣向族人宣布：“我貪財?shù)母赣H讓我作財主，我也就永遠作財主了。我向天發(fā)誓，自己雖然還年輕，但我決計永遠不再嫁人了，也絕不讓誰上我的門!”

但族人們說奶奶太年輕，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奶奶守寡而使家族蒙羞。老祖的堂弟上不成門他們不罷休，過一段時間他們強逼著讓老祖的長子——奶奶的丈夫和前妻所生的剛滿十六歲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爺爺上奶奶的門。奶奶和他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奶奶是他名副其實的后媽，聽到家族的決定后母子倆都傷心地哭了，奶奶愿做牛做馬都不愿做自己丈夫兒子的妻子，她不想讓父子兩代人糟賤自己的身子。但在族人們的慫恿下爺爺終于在一個深夜得到了只比自己大兩歲的后媽，并在同年生下了一個男孩(就是我的父親)?？杀氖且驗楫斖頎敔敱荒棠掏乱荒樀耐倌袅R并抓傷后，再也沒有回到奶奶身邊過日子，從此倆人再沒有說過話。

奶奶是抱著一肚子的委屈生下父親的。在我父親出生后不久他的生身父親又不幸病逝了。

爺爺死后族人們幾次提過再給奶奶上門的事，都因奶奶太潑沒成。

被迫嫁過父子兩代男人的奶奶對兩個男人都沒感情，但她很顧惜聲譽，她要拼盡全力把這兩代男人所留下(除了給奶奶上門的長子外)的五個孤兒全撫養(yǎng)成人，并且扶持他們各自安上了家。當然，當時同她一起供養(yǎng)這五個小孩的還有她的奴婢們。因為奶奶總是用對待子女一樣的態(tài)度對待奴婢，盡量讓他們吃飽穿暖，所以奴婢們也和奶奶親如一家。

解放后的一段時間里奶奶一家孤兒寡母的生活很艱難，吃食堂時由于奶奶總是把自己的份兒勻給小孩們吃，自己長期煮野菜充饑得了水腫病差點死去，好不容易捱到食堂解散后身體才慢慢恢復過來。

奶奶是個思想很開通的人，當初政府培養(yǎng)民族干部時，很多人擺頭皺眉不愿讓自己的女子去工作，她卻不顧家里困難，讓唯一的兒子去參加了工作。

奶奶年輕時完全可以找個自己喜歡的男人改嫁過上幸福生活的，但她一直沒有。一生堅貞的她說嫁給老祖雖然不是自愿的，但既然嫁給人家做了人家的妻子就應該堅守到底。所以她一直苦苦支撐著這個家。我在想，奶奶堅持守寡還有一個原因是所經(jīng)歷的兩場痛苦婚姻在她心里留下刻骨銘心的傷痕無法抹平，因而不想再找罪受，因此她才選擇了一生守寡的凄苦吧。

后來，奶奶的兒媳(我的母親)不幸去世，又一次把一堆孤兒留給她撫養(yǎng)。因為父親在外工作，已進人老年了的奶奶又一次當了母親還當父親。我們幾姐弟一哭奶奶就讓我們吮吸她的奶頭，耳聞為虛眼見為實，她已幾十年沒有小孩吮吸且已縮小了的乳房竟被我們吸出潔白的乳汁來，已忘記母親乳汁味道的我們在她這里又嘗到了乳汁的甘甜，因為奶奶所有的營養(yǎng)都化作甘甜的乳汁被我們吸光，所以她更瘦得皮包骨頭。

奶奶經(jīng)常忍嘴把食物省給我們吃，自己卻勒緊腰帶忍饑挨餓。記得她常常背著我們勞動、放牧到下午累餓交加，汗水溢滿她蒼老的臉時，她只是長長地吁口氣后撩起衣襟抹汗。這畫面至今還時常在我眼前浮現(xiàn)。

我讀書時，她得知同學們帶的晌午都比我的大后，總是把自己的早餐加進我的晌午里讓我在小伙伴面前顯擺。那時候很難吃上一頓肉，父親休假帶點肉回來時，奶奶總是把飯菜做好熱騰騰地擺在我們面前后，自己坐在一邊喝點湯吃塊小饃，父親和我們怎么勸她都不吃。大姑及其他親友帶來看望她的美食她也從不讓進自己的嘴，死活要留給我們吃。

在舊社會里雖然孤兒寡母但奶奶還有奴婢使喚。解放后沒有奴仆可使喚的奶奶成了我們這個家的老婢女，為撫養(yǎng)我們流干了自己的血汗。毫不夸張地說奶奶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我們這個家。

年老時的奶奶衣著很破舊，但很干凈，她很講究衛(wèi)生，連畜圈門前她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

奶奶一生清苦不堪，但依舊堅強，從不向誰傾吐自己的滄桑風雨，把一路的風塵堆積在自己的心里，嘴里吐露的卻是教育子孫的囑托。每次父親上路前奶奶都給他大把大把的叮嚀，這種叮嚀后來又給了我們。她還用很多很多的傳說和真實的故事，很多很多諺語教育我們。

包產(chǎn)到戶后，屋里屋外所有的事奶奶一個人承擔，男人女人的全部農(nóng)活也由她一個人包干，她依舊頑強地讓我們心無旁鶩地讀書。

農(nóng)忙時人手多的人戶再忙都只在白天勞動，奶奶卻常常把晚餐做給我們吃后，一個人悄悄到地里摸著黑干活到深夜才回到已沉睡的我們身邊休息。她很羨慕勞動力充裕的家庭，但從不后悔讓父親參加工作，讓我們讀書。

經(jīng)過奶奶的辛勤耕作，我們家里堆的糧食比其他人家還多，而且每年都喂上一兩頭肥豬，過年時讓我們玩“彎豬腳”。她還栽了很多花椒樹每年賣錢給我們交學費、買衣物。

奶奶雖未上過學，但很有涵養(yǎng)，也精通漢語，她交了很多漢族和其他民族的朋友。奶奶珍重每份友情，尊重別人，別人也很尊重她。

奶奶的頭發(fā)白得很早。她把一生的苦楚默默地注入這些細細的發(fā)絲中；奶奶的皺紋特別多，她把一生的艱辛悄悄隱藏在這些深深的皺紋里。

有人說演員是表演給觀眾看的，作家是擺心里話給讀者聽的。奶奶的一生默默無語，只是把所有的心血灌注在子孫的成長中，把滴滴點點的希望播種在子孫的身上。她說子孫的每個理想都是她的愿望，每個成功都是她的成功。父親回單位前她總是把行囊打理得井井有序再交給他帶走，父親得到什么獎勵最先露出笑臉的是她。

我和弟妹的課本撕裂時，因沒有膠水，奶奶就到山林里挖一種彝語叫“冰藥”的有粘性的塊根回來把我們的課本粘好。她也經(jīng)常用這種東西將自己因過度辛勞而裂開的手指腳跟粘合。

不知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奶奶一手帶大的子孫中最寵愛的是我，每次分食物時總是分給我最大的，衣物給我最好的，零錢給我最多的，玩具給我最好的，而且不讓我做重活?；叵肫饋碜屛以诘苊妹媲昂芾⒕巍?/p>

后來不知是天分還是自己走錯路，我喜歡上了寫作，有時寫到深夜或天亮。因為老家山高氣寒，條件差沒用上電。奶奶把弟妹們哄睡著后，催我早點休息，不要太累傷了身體，見我不聽后她怕打斷我的思維，不再嘮叨，只是悄悄地坐在我旁邊點燃松明給我照明。我從不給她講過我寫的是什么，但不識一字的她靜靜地坐在一旁注視著我筆下密密麻麻的字，直到我睡下，她才放心地睡去。每次我的作品發(fā)表時，她總是笑得最燦爛。

父親在山區(qū)工作多年后調到城區(qū)，把奶奶接去城里想讓她舒心地玩上幾天時，奶奶總是呆幾天就匆匆返回家里，她離不開山里春的溫暖夏的熱烘秋的涼爽冬的寒冷。

奶奶說自己一生沒有過真正的愛人，年輕時還來不及戀愛就被迫嫁出，后來為了維護家風及自己的名聲，把自己禁錮在愛情的門檻之外。

奶奶的一生還有許多喜怒哀樂的故事。

1997年初冬，奶奶以八十六歲的高齡病逝。由于交通不便她去世時我沒能見上她最后一面，這點使我很遺憾。到家時，奶奶已經(jīng)裝殮好安放在尸架上了，最讓我悲痛不已的是，據(jù)說臨終時她一直呼喚我的小名，家人商定等天亮才下山通知我，但天剛亮她就走了。

據(jù)說快要斷氣時她一會兒呼喚我的小名，一會兒怒罵在山洞里強暴她的那個男人，并乞求那個男人放掉自己。

但愿奶奶在租界那邊又回到她的少女時代，無憂無慮地跟著父母牧羊織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