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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都是楊來順(中篇)

        2008-01-01 00:00:00尹德朝
        十月 2008年5期

        當(dāng)1148井隊在鹽堿灘打出一口臭水井的時候,山東姑娘胡秀娥剛過了她21歲的生日。

        那是1957年的初秋季節(jié),山東的沂蒙山區(qū)迎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豐收年。這段日子,胡秀娥每天都在華魯鄉(xiāng)的玉米地里收獲一年的耕耘,她一邊掰著包谷棒子,一邊想念著她從未謀面的男人。包谷穗子噴撒著花粉,花粉弄得她身上很癢,越是癢癢,她就越想這個男人。

        這個正被姑娘思念的男人叫楊來順,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像自己的名字那樣順利。自從他跟著1148井隊進了新疆的托里大戈壁,就仿佛被拋到了地球之外失去了方位,他和隊伍的運氣都很糟。這一年,準(zhǔn)噶爾盆地同時開進了很多部隊,這些部隊脫了軍裝都變成了打井隊,兄弟井隊接連打出好幾口高產(chǎn)油井,全國上下喜報頻傳,而他和1148井隊的鉆工們卻打出了一口比狗尿還臭的水井。在嚴(yán)冬就要過去的時候,他燒死在鹽堿灘的地窩子里。在那個艱苦的年月,死個人是很平常的事,可是這個女人來找楊來順了,這讓井隊的人有點束手無策,他們實在想不出讓這個女人不傷心的辦法,也不想讓這個女人成為別的井隊的女人。可是女人的選擇卻讓他們大出所料。

        胡秀娥要去新疆尋找她的未婚夫楊來順,已是這一年的冬季。胡秀娥沒有見過這個人,只看過他的照片,是通過村里媒婆牽的線。媒婆說:“鄰村的這個小伙子不僅是個當(dāng)兵的,還是個帶兵的,上尉連長?!?/p>

        媒婆說著就把小伙子的照片掏出來給她看,濃眉大眼,一杠兩星的肩章下斜挎著寬寬的牛皮黃銅武裝帶,英武瀟灑。胡秀娥沖那張照片只看了一眼,一股熱血就上了頭,就像喝了二兩土老燒,心跳的聲音把耳膜都震得咚咚響。她臉紅耳熱,不是害羞,而是激動,激動得出了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天哪,這么俊俏的軍人呀,他就要成為自己的男人了?這不是做夢吧。她想要再看一看照片,媒婆不給看了,說,等你們相中了我就送給你,意思是要是相不中不就毀了照片嗎?胡秀娥是很自信的,因為,她也是她們胡家村最秀麗的姑娘,村里多少當(dāng)過支前模范的小伙子追她,沒日沒夜地追,她對他們只是一句話:“不是人民解放軍俺不嫁?!边@話她還只說了一半,心里還有另一半,那就是,不是軍官俺也不嫁。不過這話她不敢說,怕別人說她勢利眼,心比天高,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現(xiàn)在,她的這個愿望分明就在眼前,再向前跨一步就會實現(xiàn)。

        然而遺憾的是,就在他們定下見面的那一天,她的上尉連長,她日思夜想的楊來順,突然接到開伐的命令,上新疆找石油去了。他們還未曾見過一面,小伙子就這樣走到了天邊。天邊不怕,天寒地凍也不怕,只要他楊來順還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是她的人,死也要是她的鬼。胡秀娥的內(nèi)心是一大片純凈的水,那未曾謀面的男人在她的水里洗了一遍又一遍,越洗越覺得他是個英雄;他一定高大健壯,力大無比,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來,咕咚一下扔在包谷地上或熱炕上,然后像一座崩塌的山一樣倒向她……她整夜睡不著,睡不著就寫信。她給他寫信,給他寄照片,照片是專門跑幾十里地上縣城里照的。她寫呀寫,一直寫到天亮,越想他,她就越寫。她寫呀寫,就決定去找他,上新疆找他,找她的愛情,找她的未曾見面的上尉連長。

        胡秀娥第二天就去了縣城,她要在這里買一張去新疆的火車票。天氣已出現(xiàn)霜凍,北風(fēng)掃蕩著沂蒙山區(qū)的枯枝敗葉,掃蕩著山東姑娘千里尋愛的一顆騷動的芳心,掃蕩著她對未來美好命運的憧憬和擔(dān)憂。

        胡秀娥包袱里除了她的一件小夾襖,還有一雙她連夜趕做出來的一雙千層底棉布鞋,鞋面上還繡了一朵百合花。這是她做的第二雙鞋了,第一雙她送給了一個參加孟良崮戰(zhàn)役的解放軍了。那是六年前,那一年她只有十六歲,那天村頭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全村的人都歡送人民解放軍出征,解放全中國的口號聲響徹云霄,旗幟染紅了沂蒙山區(qū)蔚藍的天空。這個軍人也在隊伍里,她不認識他,但是他比別人都高出一頭。這個軍人腰挎盒子槍,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她就順手把鞋子掛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回頭一笑,她就記住了他的面容:濃黑的眉毛,長著一臉的胡子。從她帶領(lǐng)的士兵的人數(shù)來看,像是個連長。鞋子送給這樣的男人才會物有所值。那雙鞋,她做得很累很辛苦,那年,村婦女主任對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說,必須在部隊出發(fā)前把手里的鞋做好。只有兩天的時間,她是個好強的女孩,她點燈熬油,細嫩的手上勒出了一個一個大血泡,天亮的時候鞋做好了。她還把一朵百合花繡在上面,可是她的手腫得就像一對紫饅頭。隊伍浩浩蕩蕩地開進山里去了,把她的一顆少女的心也帶到了戰(zhàn)場。她在心里發(fā)誓,將來要是嫁人,就得嫁給這樣高高大大的、長著濃密胡子的軍官做自己的男人。

        后來聽說戰(zhàn)爭打得很慘烈。確實也很慘烈,因為她看見從前線抬下來很多的傷員,傷員躺滿了她們村的麥場,麥場躺不下了,又往村小學(xué)和一座廟里抬,把香爐和財神羅漢都騰出來了……她在傷員堆里一個—個地找,一個一個地看,沒有那個大胡子兵。她心里很欣慰,可是她還是聽到了不好的消息,說那個大胡子軍官死了,說他所帶的那個連隊是個尖刀連,打得一個都不剩。她不信那個人會死,他那么健壯高大,怎么會死呢?可是人家說得有聲有色,人家說:“那個大胡子軍官穿著一雙繡著野百合的棉布鞋,有人在向烈士們告別的時候,看到了那雙漂亮的百合花鞋子,就把那雙鞋子扒了下來,說等全國解放以后,要把它送到革命軍事博物館展覽哩?!?/p>

        她聽后心里悲傷極了,但是悲傷之中,又有那么一點欣慰,她的鞋子要是真的送到什么地方去展覽,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要對人家說,這是她做的哩。

        胡秀娥在縣火車站里整整排了一天的隊,等挨到了窗口,一問,她聽到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說現(xiàn)在的鐵路還沒有通到新疆,火車只通到甘肅的九泉。甘肅在哪里?九泉在哪里?九泉,不就是黃泉嗎?娘哎,怎么這陽世上還有這么一個讓人喪氣的陰間的名字?好在售票員給她解釋說,不是九泉,是酒泉,還告訴她,到了酒泉,可以換乘汽車去新疆,不過,就是苦一些,時間長一些,得走上十天半個月呢。長算什么,苦也不怕,為了她英俊的軍官男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俺也要去。

        她哪里知道,遙遠的西部地區(qū)寒風(fēng)凜冽,荒沙無際,與她的家鄉(xiāng)天壤之別;她哪里知道,在托里戈壁的茫茫曠野里,要找到一個男人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情!她哪里知道,那個男人與她想象的一點也不一樣……

        此時,楊來順正與一支頭戴兩頂帽子的隊伍行走在新疆的托里戈壁里。隊伍走得歪歪斜斜,他們從東南方向走過來,就像是一支沒有經(jīng)過訓(xùn)練的地方武裝,然而他們中間,大部分都是參加過遼沈戰(zhàn)役和朝鮮戰(zhàn)爭的老兵。但是,這里的風(fēng)太大了,天太冷了,再有素質(zhì)的隊伍也會被刮得七零八落。這里是一個奇怪的地方,這才剛進十一月,怎么就這樣寒冷?鼻子凍得發(fā)青,眉毛和胡子都讓哈氣染白了。在山東老家,莊稼還綠著哩。

        他們的頭上戴著狗皮帽子,皮帽子上還要扣著一頂鋁盔,為什么要戴兩頂帽子?因為這里不僅寒冷,大風(fēng)還能把石頭刮到頭上來,而鋁盔可以保護頭部。兩頂帽子增加了他們的高度,因而看上去他們很高大,像一些游走在另一個世界上的大頭怪物。他們有車,卻不坐車,因為車上馱著被分解的巨大的機器和鐵架子,還因為他們正在爬一個山坡,地上都是虛軟的堿土,車重了上不去,他們只能下車走路。

        唯一不走路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蘇聯(lián)專家涅巴托夫斯基,另一個是北京來的女工程師李菡玉。

        隊伍的前頭打著一桿紅旗,紅旗不是很紅,就像是從這支隊伍中流淌出來的一片血漬,紅旗被風(fēng)吹得很強勁。旗梢已抽打成布條,正一塊一塊地被風(fēng)撕走。他們的肩上扛的已不再是槍支,是一根被稱作管鉗的粗鐵棍子。風(fēng)沙很大,把隊伍吹得時隱時現(xiàn),東倒西歪。旗桿吹成一個弧形,被風(fēng)吹得平平展展的旗面上寫著1148鉆井隊。

        這群去了帽徽的轉(zhuǎn)業(yè)軍人,要找他們從沒有見過的一種叫做石油的黑色液體,這個液體不在天上不在地上,卻在千米深的地下,看不見也摸不到,因而他們顯得有些沮喪。他們想不通,山河如畫的祖國怎么還會有這樣一個鳥不拉屎的荒沙戈壁?在戰(zhàn)場上,他們生龍活虎,因為敵人就在你面前,看得見摸得著,而石油這個東西,它到底在哪里?鬼也不知道。舉目遠望,沒有盡頭,可這里又像是世界的盡頭。戈壁太龐大,沙漠太龐大,蒼茫無垠,萬頃不毛,這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軍人們在這里傻了。他們似滄海一粟,留不下絲毫的印記。

        楊來順快要掉隊了,其實他很懦弱,一點也不像胡秀娥心目中的英雄那樣高大,也不像劉巧兒的對象趙振華。他沒有一點戰(zhàn)斗的朝氣,他也不是什么軍官,在部隊上是一個炊事兵,現(xiàn)在繼續(xù)在井隊里干他的廚師事業(yè)。他又矮又瘦,寡言少語,哪里是胡秀娥心中的形象?單純的姑娘哪里知道,那張照片是精明詭詐的媒婆從一個畫報上剪下來的。

        前幾天,楊來順在克拉瑪依居住地收到了山東老家的第一封來信,信是胡秀娥寫來的。她在信上說,她要和他結(jié)婚,現(xiàn)在正走在來新疆的路上。于是,他的心里熱得就像燒紅的煤炭,來新疆之前他雄心勃勃,立志要大干一番事業(yè),可是上級還要讓他千炊事工作,再加上這里荒涼無比,他就對找油沒了興趣,想來想去,還是家鄉(xiāng)的土地實在,女人的被窩實在。石油在哪里?聽說是在幾千米的地下。外國專家說,還不知道在哪塊地下。油怎么弄出來,像挖煤那樣一鎬一鎬地挖?挖十輩子也挖不到底。路上,他一直想著怎樣向隊長請長假,回老家和前來找他的女人結(jié)婚,或者干脆一走了之。可是他不敢,這個荒無人煙的大沙漠,他要是一個人走,就會迷失方向,就會凍死,讓狼吃掉,讓風(fēng)刮走。不過,現(xiàn)在就是想走也不能走了,他要是走了,胡秀娥找來了怎么辦?

        隊長陸佳川與楊來順一前一后走在隊伍中,楊來順想請假,心里反復(fù)不停地背著幾句話,說自己想去克拉瑪依市接他的未婚妻,然后在那里結(jié)婚,然后是不是能讓他回老家看看,幫爹娘收一收地里的莊稼。然后他就再也不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了。可是他心虛,幾次想張口,都沒敢,他不是怕陸佳川,井隊的人從上到下都黑著臉,因為這支隊伍目前還沒有找到一滴石油。而其他兄弟井隊,都已在準(zhǔn)噶爾盆地的不同地方打出了高產(chǎn)油井。隊伍中,陸佳川的臉色尤其不好看。這個時候,他要是請假,去克拉瑪依車站接未婚妻、結(jié)婚,不是找罵嗎?他跟在隊伍中走呀走,手里緊緊握著胡秀娥的信,他沒有見過她,可他把她想象成劉巧兒。甜甜地一笑,一笑倆酒窩,迷死人了。

        次日下午,隊伍停留在一個無名山坡上,他們要在這里打井了。他們把紅旗插到山坡上,開始卸車。大風(fēng)幾次把紅旗吹倒,但是總有人走過去把它再扶起來,紅旗就是這支隊伍的意志和靈魂??墒牵t旗越飄越顯得無精打采,因為所有的人都在懷疑,這樣一個鬼都不來的地方會有那個叫做石油的人類寶藏?可是,蘇聯(lián)大鼻子涅巴托夫斯基把打井的圈子畫到了這里,他們就得把紅旗插到這里,圈子是用白石灰畫的,畫得一點也不圓,很像一個豬尿泡。

        大鐵架子豎在那個豬尿泡上,開鉆了。

        這是1957年11月30日,在中國石油工業(yè)的歷史上,這里有了第一行有關(guān)打井的文字記載:準(zhǔn)噶爾盆地以西黑油山外圍勘探區(qū)域,打油井一口,預(yù)定深度800米。地名為:托里戈壁的外圍勘探區(qū)域,這個名字太長,比蘇聯(lián)人的名字都長,這么一長串文字,把1148井隊的人搞得很暈,把蘇聯(lián)老毛子搞得也很暈,指揮部的人就說:“干脆簡稱為外探區(qū)吧?!?/p>

        在外探區(qū)的小山坡響起鉆機聲的第二天,楊來順終于向隊長張開了請假的嘴,可是,鉆機的聲音太大。轟轟隆隆像轟炸機在天空盤旋,楊來順喊了半天無果。最后他打消了念頭,等打出油再說吧。

        井隊里有鉆工二三十人,除了在朝鮮戰(zhàn)場上炸掉一只耳朵的陸佳川已過三十,其余均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另一個領(lǐng)隊的是蘇聯(lián)大鼻子專家涅巴托夫斯基,年齡在四十歲左右,一直單身?!按蟊亲印笔峭鈬笕说目偡Q,涅巴托夫斯基的鼻子并不大,卻很尖,鼻尖上總停留著一滴明亮的清鼻涕,不等它掉下來,他一吸就進去了。他說他很喜歡中國,想留在這里。后來才知道他真正喜歡的是中國的女孩子。

        李菡玉是鉆井隊唯一的女性,這個女人是北京石油學(xué)院分來的學(xué)生,二十三歲,她學(xué)的是機械專業(yè),管著井隊里所有的機械,因而,她身上的柴油味兒里總夾雜雪花膏味兒和她的體香。她長著一張白凈端莊的小臉、苗條的身材,給了這支隊伍強大的動力。不過,她與這些農(nóng)民出身的軍轉(zhuǎn)鉆工們總是保持著一段距離,他們都是中國人卻沒有共同語言,更沒有感情交流的渠道。她字正腔圓的jB京口音,再加上一口流利的俄語,讓鉆工們感到,她可能是上帝派下來的仙女,遙不可及。她已不再是一個生活中的女人,她是一幅畫兒,純凈地、驕傲地、高尚地、孤獨地掛在鉆工們的心里。

        陸佳川自從見到她的第一天就暗戀上了她??墒撬?,李菡玉是個城里的大學(xué)生,在50年代,城市是人間的天堂,而大學(xué)生就是天堂里的仙女。陸佳川是在抗日末期當(dāng)?shù)谋?,農(nóng)村土改時學(xué)了幾個大字,軍旅八年才混上了一個上尉連長,豈敢做李菡玉的春夢?可是知道歸知道,想歸想。明明知道他們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他還是做了她不少的春夢。他想她,怎么擋也擋不住,他只要一嗅到這個女人的味道,就心跳加快,渾身有勁。

        可是,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她明明是一個中國女人,卻和蘇聯(lián)專家涅巴托夫斯基走得很近。她不僅是機械工程師,還擔(dān)任著1148井隊的俄語翻譯工作,兩個人整天嘰里咕嚕,不知都說些什么,但是從他們的表情上看,大部分語言絕對都與工作無關(guān)。兩個人到底在談什么?當(dāng)然只有他們知道。最初,他們談的是中蘇友好,談列寧和斯大林,后來他們談托爾斯泰、普希金,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保爾和資產(chǎn)階級小姐冬妮婭的愛情,再后來談中國的《圍城》和《紅樓夢》,談安娜卡捷琳娜和林黛玉,談著談著,他們“談”出事了……

        鉆頭鉆下去,土質(zhì)很松軟,很像是一把餐刀輕輕地切著一塊蛋糕,原計劃要在這里打一個月井的,可是,才鉆了不到三天零幾個小時,還沒容這支隊伍喘口氣,還沒把爐灶砌好,把帳篷支牢固……就井噴了。液體噴出來了,噴出來的不是油,是水,灰色的臭水,它帶著地球的滾燙體溫和壓抑了千年的呼吸,沖天而上。臭味真臭,就像腌壞了幾年的臭雞蛋甩在人的鼻子上。它從地下鉆出來,噴出幾十米高,又重重地落下來,變成一條蟒蛇似的河流拼命朝山下逃。它可能已經(jīng)知道自己太臭,不討人喜歡,就順著山坡逃呀逃呀,它跑得速度真快,越快越臭,越臭越快,把托里大戈壁的天都熏黑了。

        幾乎在一夜之間,戈壁灘變成了一片臭氣熏天的沼澤。水滲下去,堿浮上來,青灰色的戈壁變成了一片又一片白花花的堿灘,銀裝素裹,像永遠也化不了的雪,像準(zhǔn)噶爾盆地染上蒼老的霜鬢。蘇聯(lián)專家傻眼了,他畫的這個小白圈子,怎么一下子把地球都染白了?

        “打井還真的打到地球的尿泡子上去了!”這是隊長陸佳川在說話,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命令大家停鉆休工,支帳篷打黃羊燒火燉肉。鉆工們高喊:陸隊長萬歲。工友當(dāng)面叫他陸隊長、陸大哥,背后卻叫他陸光棍、陸?yīng)毝?。這時,楊來順再次提出要結(jié)婚的事,隊長說:“來了就結(jié)吧,可是你不能走,你走了誰來給我們做飯,你不能走,要是你女人來了,就在這里結(jié),讓大家鬧一鬧,也解一解打不出油的悶氣……”

        楊來順一聽有點傻,他是想借結(jié)婚為由,帶著女人跑回老家去,永遠離開這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可現(xiàn)在……

        打出來的臭水拿到克拉瑪依指揮部化驗,看一看它到底是什么成分,為什么這么臭?

        全隊人一時接不到新任務(wù),原地待命。可是剛支起帳篷,才開了一頓飯,咔嚓一下起風(fēng)了,說來就來,來得快來得猛,比膠東半島上的臺風(fēng)大得多。大風(fēng)吹走了他們的帳篷,把他們活埋在沙石里,好在他們還沒有到窒息的地步風(fēng)就停了,風(fēng)來得猛,停得也快,咔嚓一下風(fēng)就停了。刀切一樣地齊,連一點慣性都沒有。他們從土里鉆出來,與指揮部的聯(lián)系中斷了。他們餓得不行,也渴得不行。他們必須趕緊生火做飯,可是飯鍋給刮跑了,面粉也吹得只剩一個空面袋子。問楊來順還有啥吃的沒有?他坐在地上哭,別人都以為他是在哭鐵鍋和面粉,其實他是在哭他的信,胡秀娥寫給他的信和一張照片被風(fēng)吹走了,那上面還寫著到達克拉瑪依的具體時間。

        總不能等死!隊里有一支漢陽造,陸佳川提槍走了。戈壁灘上黃羊、盤羊很多,肥甸甸地跑來跑去不怕人。那時,國家還沒有明令禁止捕殺它們,陸佳川一直都不許鉆工們開槍,因為他不愿再聽到槍聲,再看到死亡??墒侨吮频浇^境后,就顧不了那么多了??吹近S羊,他舉起的槍又放了下來。最后他把一只狼拖了回來。涅巴托夫斯基看到打死的狼,嗚里哇啦沖他大聲喊叫,不知他在說什么。李菡玉說:“涅巴托夫斯基說,你打狼還不如打羊,狼是羊的醫(yī)生,它吃的都是跑不動的羊,吃掉病羊,就會阻擋疾病傳播,它追逐動物們奔跑,會使它們更健康?!标懠汛ǜ悴欢@是他媽的什么邏輯,他就知道人餓了得吃,上甘嶺的歌詞是怎么唱的?——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是獵槍……你涅巴托夫斯基也最好別擋我的道。

        帳篷刮走了,他們就用臭水和泥打土塊,蓋起了土坯房。剛蓋了一半,咔嚓一聲,大風(fēng)又來了,還沒有干透的房子又被大風(fēng)刮倒了。這些江南蘇北來的內(nèi)地人沒有見過這么強大的風(fēng)沙,不知如何是好了。不過還是上天有眼,無意之間,他們看到了地下打洞的黃鼠。這些黃鼠在洞里鉆來鉆去輕松自如,你來我往修身養(yǎng)性,洞穴式住宅讓它們安哉悠哉,看都不看一眼這些蠢笨的人類。鉆工們恍然大悟,我們未嘗不可以?于是紛紛效仿,開始挖洞。他們在這里挖了無數(shù)地洞,與黃鼠們一起居住下來,這便是舉世聞名的地窩子。

        上級很快找到了他們,送來了食物和飲水。臭水的化驗結(jié)果也出來了,說那是硫化氫水,不能飲用,但臭味對人體也并無大礙,鉆工們就在那塊被臭水翻上來的堿地上駐扎下來。

        那是1957年的12月,就快要過元旦了,天氣冷得很厲害,很多兄弟井隊都已經(jīng)停鉆了,都到克拉瑪依觀看正在全國熱播的電影《柳堡的故事》去了??墒?148井隊的鉆機還在轟轟地響著,因為到現(xiàn)在這個井隊還沒有見到一點油星子。陸佳川的嘴上燎起了水泡。涅巴托夫斯基也很著急,那口臭水井讓他威風(fēng)掃地,在中國人面前很丟面子,在他的蘇聯(lián)同事面前壓力也很大。他天天蹲在鉆井邊上,把每一塊巖芯抱在懷里,使勁地看呀摸呀,敲碎了放在一臺破舊的顯微鏡下化驗個沒完,有時還放到嘴里嘗一嘗。他的手里總是拿著一個放大鏡,在地質(zhì)圖紙上晃過來又晃過去,有一次在太陽底下晃,想不到冬天的太陽也很厲害,把紙燃得冒煙了。李菡玉也是整天都埋在圖紙里,臉上愁容不散。作為新中國第一代石油地質(zhì)工程師,她的壓力一點也不亞于“老毛子”。鉆機日夜不停地轉(zhuǎn),她就日夜不敢合眼,鉆頭換下一個又一個,機器聲音越聽越像是一大群牛在哭??墒怯偷降自谀睦锬?大家也好像沒了戰(zhàn)斗力,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實在冷得不行了,幾個鉆工就從戈壁上砍來梭梭柴,在井旁點起一堆火驅(qū)寒。火剛點著,涅巴托夫斯基就沖他們大喊大叫,也不知他說些什么。鉆工們都不想理他,對這個“老毛子”很有氣,說這個蘇聯(lián)專家,亂畫圈,哪里是什么石油專家,分明是一個豬尿泡專家、鉆窟窿專家嘛。李菡玉見鉆工們不理涅巴托夫斯基,就對大家說:“你們快把火滅了,數(shù)據(jù)表明我們打的這口井,已有了油氣的跡象,石油和天然氣可能隨時都會出來,你們這樣點火,油要是噴出來,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贝蠹也幌嘈?,都知道這個城里的女學(xué)生和“老毛子”穿一條褲子,一個鉆工沒好氣地說:“油要是出來了,我就把它喝了,我的肚子正缺油水呢?!贝蠹夜笮Α?/p>

        陸佳川站在井臺上發(fā)起火來:“你們給我立刻滅了,你們?yōu)槭裁蠢?,那是你們活動得少,懶。你們怎么知道我們的石油出不?以后你們誰要再說打不出油來,等打出來了,就讓他喝油,喝死他!”

        大家還是有些怕陸佳川的,人家曾經(jīng)是一個戰(zhàn)斗英雄,打井不行,打仗帶兵還是有一套的。于是,大家趕緊把火滅了。

        石油是凌晨五點從地里冒出來的,很突然,比那股臭水還猛烈,大家又驚喜又緊張,一緊張,采油樹不知道該怎么裝上井口了。涅巴托夫斯基又在一邊大喊大叫起來,可是誰也聽不懂他在喊什么,不過,大家開始服他了,要是那堆火還燒著,那這個井隊就全完了,還不都化成灰不可?石油不停地向外噴射。都流到戈壁灘上去了,油不是水,它可是我們國家的寶貴財富。陸佳川大聲喊:“快拿鐵锨把油圍起來。”于是大家就拿起鐵锨鎬頭把流出來的石油圍成了一個圈,很快形成了一個油池,不過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重要的是把那個采油樹的閘門擰到油管上去,但這必須要跳進油里才能完成,陸佳川看到楊來順站在一邊束手無策,就說:“你還站著干什么,跟我上!”說著,就脫了衣服跳進油池,楊來順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跳了進去,他們這一跳,司鉆馬少朋和另外幾個人也跳進去了。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采油樹的閘門終于控制了呼嘯的油龍,東升的太陽紅彤彤地映在鏡子一般的油池里。陸佳川、馬少朋和楊來順?biāo)麄兌汲闪撕诹梁诹恋乃芟?,李菡玉端來了一盆柴油和擦機器的抹布,他們這才把自己恢復(fù)人樣。

        1148井隊的這口井,創(chuàng)造了日產(chǎn)原油千噸的歷史紀(jì)錄,成為當(dāng)時準(zhǔn)噶爾盆地所有日產(chǎn)量的總和。他們敲鑼打鼓向總指揮部報喜,總指揮部獎給他們一頭豬和兩袋白面。當(dāng)時的《人民日報》、《新疆日報》也都上了頭條。之后石油局的領(lǐng)導(dǎo)來了,在1148井隊上開了—個慶功會,隊上很多人包括楊來順都戴上了大紅花。會上,陸佳川發(fā)了言。后來,大家也讓楊來順講幾句,他的第一句話就說:“我不想回老家了,前一段時間,我總想開小差跑掉,回俺家種地去,現(xiàn)在我看到報紙上表揚我們了。我感到我們的井隊很偉大,我也很偉大,我的老婆就要來了,我要讓她在這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臺上臺下頓時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后來,這里建鎮(zhèn)了。名字像戈壁灘一樣直白質(zhì)樸——鹽堿灘。

        時節(jié)進入嚴(yán)冬,在陸佳川的記憶中,那一年是一個最冷的冬天,零下攝氏45度,他們在地窩子里住不下去了。

        蘇聯(lián)專家涅巴托夫斯基到底是一個專家,他說:“我們守著石油和天然氣還要受凍嗎?這就像死狼見了肉,沒反應(yīng)。為什么沒反應(yīng)?是因為狼死了??扇耸腔畹?,活人對危及生命的寒冷沒有反應(yīng),那就是死人,你們中國有句俗話叫:‘活人還能教尿憋死?’來。我們把天然氣接到屋里的爐子里去。”

        陸佳川想,這個“老毛子”真不愧是一個石油專家,這點子出得真是不錯,不過,他總覺得這樣做好像在哪里有一點不對勁。是哪里不對勁呢,他還一時想不起來。

        鉆工們問涅巴托夫斯基:“可是,我們怎么把天然氣引到地窩子里去呢?”

        涅巴托夫斯基說:“有辦法。”他把氣焊槍用的膠皮管子割下來,接到油氣分離器的油嘴上,另一頭拉進地窩子的火墻里,火柴一點,著了,地窩子里暖和得很,火光把屋子也照得明亮。

        楊來順做飯也用上了天然氣?;痤^真是旺盛,原來兩小時也做不好一頓飯,現(xiàn)在一個小時就把一個井隊的飯菜做好了。

        李菡玉也脫下連睡覺都穿在身上的棉衣,把她從北京帶來的大紅毛衣套在了身上。地窩子里溫暖如春,她想洗頭,城里的女人什么都能忍,就是忍不住頭癢。她出門到水罐里去提水,水罐是一個十幾立方大鐵槽式水箱,是井隊職工們的生活飲用水。在天然氣還沒有使用前,水罐里的水都已封凍了,鉆工們揭開箱蓋兒,用管鉗一塊一塊地砸著吃,現(xiàn)在,一根4分的鋼管,把天然氣插到水罐底下。水燒溫了燒熱了,不僅喝著舒服,還能痛痛快快地洗熱水澡。

        人的肚子吃飽了,身子暖和了,心房明亮了,心情也就舒暢了。一飽一暖和,人就會想家,想女人。這一天,晴空萬里,天氣雖然很寒冷,但是清淡的太陽還是給人的臉上帶來一絲暖意。由于鉆井用的泥漿車一直未到,鉆機停下來。鉆機一停,這個世界就安靜了,安靜得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到它的聲響。鉆工們都半臥在鉆臺邊的露天下,一邊曬著冬季溫柔的寒日,一邊等著楊來順開午飯的鐘聲。

        楊來順總是把鐘敲得像打機關(guān)槍,鐘是從鉆桿上鋸下來的一截鋼套管,鐵棒一敲當(dāng)當(dāng)響,就像子彈打在鋼盔上,讓當(dāng)過兵的人聽著很不舒服,總是覺得美國人的卡賓槍子彈又向頭上飛來了。他們懷念過去的軍號聲,滴滴答答一吹,休息號、熄燈號、起床號、沖鋒號都有了,聽著有精神有力量,新中國不就是在這聲聲的號角中建立起來的嗎?令人遺憾的是,這個二三十人的井隊沒有司號員,也沒有那滴滴答答的銅喇叭。有了他們也不會吹。因而,他們也只好耐著性子,把子彈打穿鋼盔的聲音聽進去。

        食堂在職工住地,距離井架也不過200多米遠。

        鐘聲主要是敲給上夜班的工人們聽的,聽到鐘聲,上夜班的工人就會從床上爬起來,到楊來順的地窩子里打飯,過點不補。楊來順住的地窩子要比別的地窩子高出很多,也寬出很多。門檐上有一塊長方形木板,木板上用紅油漆歪歪扭扭地寫著“食堂”兩個字,既然是食堂,就有廚房和飯廳,飯廳里有木桌和木凳。這些粗糙的桌凳,都是用蘇聯(lián)進口來的裝機器的木箱子拼湊而成的,是高加索山上的紅松,散發(fā)著結(jié)實的松香味兒。這里不僅是食堂,還是1148井隊職工開大會的所在地。

        為了不耽誤鉆井的進度,鉆塔上勞作的人都在工地吃飯。太陽當(dāng)空時,鉆工們的肚子就叫上了,不時地朝掛著“食堂”的地窩子方向張望。只要楊來順的飯?zhí)糇右怀霈F(xiàn),他們就會放下手里的活,從自己的軍用挎包里掏出飯盒和水壺,自動排好隊,肚子餓的人很遠就能聞到炒菜的香味,香味聞夠了,他們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楊來順的飯勺子。這個時候,是楊來順的人生價值得以最高體現(xiàn)的時候。這個時候他可以大聲地訓(xùn)人,用又黑又亮的鐵勺敲打他們快伸到鍋里的瓷碗和飯盒,一塊一塊的搪瓷都蹦到菜湯里了也沒有誰敢說什么。他們生怕楊來順少給他們打一口菜半塊肉。

        這天的菜是白菜燉粉條,細看也能看到幾塊豬肉片,它們非常珍貴地點綴在白菜幫子里,看一眼就會流口水。工人們最大的幸運和最大的不幸都取決于今天的碗里有肉或沒肉,取決于楊來順手里的鐵勺子。工人們有時有點懷疑,上級送來的一頭肥豬怎么還沒有吃幾頓就沒有了呢?后來知道,楊來順把豬都煉成油了。菜是每人一份,窩頭隨便吃。鉆工們打上飯菜后,就東一堆西一堆地蹲在井場四周,吧唧吧唧地吃起來,吃得很響。李菡玉最厭煩這種聲音:“你們能不能不吧唧嘴?”廢話,不吧唧嘴,那香味能出來嗎?但是沒有人敢反駁,當(dāng)然也沒有人能止住自己的嘴不出聲。李菡玉只有端起飯碗走人,把飯端到自己的地窩子里吃。不過,上邊有特殊規(guī)定,機械工程師可以和蘇聯(lián)專家一起享受小灶待遇,在那個年代這可是一個大到天上的待遇。

        吃罷午飯,有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鉆工們就地躺在布滿碎青石的小斜坡上,一邊曬著深冬的太陽,一邊談起了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的女人。有人從懷里把自己老婆或未婚妻的照片掏出來,相互傳看,于是大家都掏出來了,他們相互比著,比誰的老婆或未婚妻漂亮,有的還把女人寫來的信在大家面前公開閱讀。這天,司鉆馬少朋的老婆來信了,他是剛從老家回來的。大家鬧著讓馬司鉆拿出來公開,楊來順擔(dān)起兩個空飯桶正要走,聽大家嚷著要讀別人的家書,他就停下來,也想聽一聽人家女人的信。這兩禾,他可是天天都盼著胡秀娥的來信啊。

        馬司鉆老婆的信一念出來,就在鉆工群中產(chǎn)生了巨大的轟動效應(yīng),“……少朋哥,俺想你,你到底啥時來接我呀,革命不是都結(jié)束了嘛,怎么這石油的命老是革不完…--不過你放心,你只要好好兒地為革命找油,我就耐心地等你,等到地老天荒也心甘,俺還想告訴你一件事:這幾天該來了,卻一直沒有來,俺想,八成是懷上了,俺一點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你說俺該咋辦哩?不過,反正俺想好了,我要生,生一個革命的小石油……”

        鉆工們嗷一嗷地怪叫,推搡著馬司鉆,學(xué)著娘娘腔:“少朋啊,俺好想你,俺要生一個革命的小石油!”

        鉆工們特別喜歡聽馬少朋說故事,平平淡淡的一件事,也不管是真是假,大家聽起來就像那么回事,都愿聽,天南地北他無事不曉。他口才也好。細節(jié)抓得準(zhǔn),說得有板有眼,有血有肉,而且永遠都不重復(fù),不雷同,故事多得說也說不完,說到關(guān)鍵時刻他就打住了: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搞得你心里癢癢的放不下。沒事的時候,鉆工們就圍坐在他的身邊聽他眉飛色舞海闊天空地講。他的威信。在潛移默化中很高,相比之下,隊長陸佳川,就顯得有些被冷落。

        陸佳川和馬少朋曾經(jīng)同是某軍某團的戰(zhàn)友,兩人可以說是無話不談。但是兩個人的思想境界卻大有不同,馬少朋曾是國民黨軍隊里的一個騎兵連長,潼關(guān)戰(zhàn)役中吃了個大敗仗。他帶領(lǐng)一個馬隊投奔了人民解放軍,1951年隨人民志愿軍赴朝鮮作戰(zhàn),在清川江一役,獲得二等功勛章一枚。

        回國后,馬少朋在授獎大會上認識了陸佳川。兩人胸前佩戴金光閃閃的軍功章,坐在了一張慶功大會的餐桌上。餐桌上擺著東北高粱燒和肥顫顫的紅燒豬肉。軍人的紀(jì)律嚴(yán)明,在領(lǐng)導(dǎo)的講話沒完之前,當(dāng)然是不能動筷子的,馬少朋兩眼直直地盯著大盆子里的肉,一個勁地咽口水。軍政委端著一碗酒,對將士們大聲說:“各路英雄模范們,平時,咱們有紀(jì)律約束,不能喝酒,今天咱們喝的是慶功酒,要敞開了喝!在戰(zhàn)場上咱是英雄,酒桌上咱也別當(dāng)狗熊,喝——”軍政委第—個把滿滿一碗酒灌到了肚子里。喝——喝他個一醉方休。那天馬少朋喝得酩酊大醉,吃到嘴里的好東西都讓他吐得一干二凈。睡在桌子底下,是陸佳川把他背回去的。

        沒想到他們所在的某軍某師集體轉(zhuǎn)業(yè),直接整編為開發(fā)祖國西部石油師。兩人湊巧又走到了一個井隊。兩人在軍隊的級別是一樣的,在軍功章上陸佳川還略遜色于馬少朋,兩人一個是指導(dǎo)員兼隊長,一個是司鉆,本應(yīng)是很好的一對搭檔。但是陸佳川是中共黨員,又是在革命老區(qū)參的軍,而馬少朋多少沾染了一些舊軍閥的習(xí)性,組織上考慮到這一點,自然就在職務(wù)上做了以上調(diào)整。他們表面看上去沒有什么,其實,兩個人在心里多少有了一點隔閡。

        年輕的鉆工們多數(shù)都沒有結(jié)婚,鬧著讓馬司鉆談一談男女間的心得體會。馬司鉆也不推讓,說:“也沒啥好說的,就是兩個字,很好!事后,有一點像是被人抽走一罐子血似的,沒有力氣?!便@工們一個個張著嘴,聽傻了。深刻,深刻,這個體會深刻!好聽,過癮。鉆工們異口同聲稱贊馬司鉆,講得到位,言簡意賅。一聽就是對女人有過真槍實彈,不像有些人,總吹牛,其實連女人床邊都沒有摸著。比如楊來順,他說他老婆長得像七仙女,一邊和他干,還一邊唱山東呂劇給他聽……一聽這就是他瞎編的,這分明是坐在茶館里的感覺嘛。大家伙兒哈哈笑。

        楊來順很尷尬。最初,他也很想跟大伙兒一起談?wù)摷亦l(xiāng)和女人,他的女人就要來了,很漂亮,這是他心里最自豪的一件事,也是他比別人都強的一件事。因此他要說給大家聽,讓大伙兒都羨慕他。平時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他聽人家說,別人笑,他也笑,別人發(fā)出怪叫的聲音,他也跟著嗷嗷兩聲,今天他想唱一唱主角??墒撬婚_口,大家都不信。大伙兒說:“你說你老婆像七仙女,拿照片來我們看一看?”他說:“讓風(fēng)刮走了?!薄靶拍?”“也讓風(fēng)刮走了?!贝蠹一飪河止?。

        不過,里邊也有不笑的人,這個人是指導(dǎo)員兼隊長陸佳川,陸佳川知道馬少朋時??跓o遮攔,滿嘴跑火車,本來不想阻止他,可是他越說越出格了,再不讓他停下來就要出原則問題了。因此,他就不得不站起來制止他,可是當(dāng)著工人的面批評他,有點不給他面子,孬好也是一個司鉆。他講了一點策略:“馬司鉆,你過來一下。”他又對大伙兒說:“你們的屁股怎么這么沉,上午剛卸下來的一車水泥。你們就不知道去蓋一蓋?雪都下到上面,等到了春天一化,全完蛋了。”

        大家見陸佳川黑著臉訓(xùn)斥人,有點掃興,就站起來,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了。

        陸佳川把馬少朋叫到鉆井平臺一個轉(zhuǎn)彎處對他說:“你是一個干部,可不能這樣瞎說。隊伍不太穩(wěn)定,想家,可你卻說什么女人的事。”

        馬少朋笑一笑:“咱們這里太乏味枯燥了,說一說笑話,工人們的心情會好一些,干勁就會高一些?!?/p>

        “胡說,工作干勁怎么能是幾句笑話就能鼓動出來的呢!”

        馬少朋不以為然地打斷他:“好了好了,這些大道理是不能當(dāng)飯吃的,可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還真能當(dāng)飯吃,不信你瞧一瞧工地,細聽聽他們在喊什么?”

        陸佳川順著馬少朋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工人正在整理袋裝水泥,工人們喊著號子:“少朋哎——哎嗨嗷,親哥哎——哎嗨嗷,你說叫俺咋辦唻,哎嗨嗷——”

        馬少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哈哈大笑。陸佳川一臉的無奈:“老馬呀,這樣下去可要出問題的。哪有把干部編成號子喊的?低級趣味!”

        陸佳川獨自走了,不過,他的心里也挺納悶,這個老馬的幾句低級趣味怎么會讓鉆工們這么感興趣,鉆工群里有黨員團員,可是他們也都跟著起哄。我們從前是一支人民的武裝,現(xiàn)在是一支建設(shè)祖國的隊伍,不是反動軍隊,要好好兒地武裝頭腦了。他這樣想著走著,眼見就要邁進自己的地窩門檻了,這時,他看見李菡玉披著一頭濕潤的長發(fā),從地窩子里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升上來,她穿得很單,一件水藍色薄毛衣把她束得胸高腰細,她的手里提著一個鋅皮水桶,向水罐走去,一股清香的女人氣味就鉆進了陸佳川的鼻孔。

        李菡玉先是把桶里洗過身子的水潑到地上,又走到水罐前擰開水龍頭。就在李菡玉提水進屋的時候,陸佳川攔住了她。

        陸佳川說:“李菡玉同志,我想找你談一談?!?/p>

        李菡玉說:“要是有什么話,那就進屋說吧。”

        陸佳川就跟著李菡玉進了她的地窩,里邊真清香,不過,讓陸佳川掃興的是,涅巴托夫斯基也坐在屋子里。他上身只穿一件白背心,上面印著大人物的頭像,濃密的棕色胸毛都從大人物的頭上鉆出來了。桌前擺著一張正在畫的圖紙。見陸佳川進來,他很開心地用中國話說:“咿——我的陸隊長,你一個酥(稀)客呀。菡玉,快給他一杯咖啡,喝一個伏特加好嗎?”

        陸佳川忙說謝謝。他心里很納悶,這明明是李菡玉的房間,涅巴托夫斯基反倒更像房子的主人。李菡玉把一杯咖啡端過來。彎腰時,深深的乳溝進入陸佳川的眼簾。陸佳川喝了一口,又苦又澀,跟門前那口臭井的味兒差不多少。

        李菡玉一臉沉靜地說:“陸隊長,有什么話你就說吧?!标懠汛戳艘谎勰屯蟹蛩够?/p>

        李菡玉笑說:“沒事的,他聽不懂我們說話?!蹦屯蟹蛩够_實沒有什么反應(yīng),他又繼續(xù)開始畫他的圖紙。

        陸佳川見李菡玉糟蹋這個“老毛子”,心里很開心。

        陸佳川就放下心來,說:“我想說,咱們都是中國人,在學(xué)習(xí)上、工作上乃至生活上,是不是走得能夠更近一些比較好?!?/p>

        李菡玉笑說:“那請您說一說,咱們倆是怎么個近法兒呢?是一起畫圖紙呢,還是一起談地質(zhì)?是一起喝咖啡呢,還是一起喝伏特加,您說?”

        陸佳川一時無語,他岔開話題:“涅巴托夫斯基同志,他是一個外國人,我認為,我們對他更應(yīng)該像一個客人。而不是主人……”

        “哈哈哈……”李菡玉和涅巴托夫斯基都笑了,原來他聽得懂!這個李菡玉,不是在戲弄“老毛子”,而是在耍他。

        陸佳川渾身不自在起來。他起身說:“那你們忙吧,我去井上看一下?!?/p>

        李菡玉說:“好的,那我就不送您了?!?/p>

        涅巴托夫斯基說:“菡玉,你還是要送一下的。陸隊長是咱們的酥(稀)客?!?/p>

        陸佳川怎么看都覺得他們像兩口子,走到門口,陸佳川想把憋了很久的話說出來:“我想對你說……”

        李菡玉打斷他:“我看你還是別說了吧,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很抱歉,我們是不合適的。小陸,你要好好兒地工作,不要想一些沒有用的事情,以后,你會有一個好姑娘的?!?/p>

        陸佳川走出李菡玉的地窩子,有點頭重腳輕,他有點想不通,這個女人為什么喜歡滿臉滿身都是毛的老外,難道,她就不怕毛扎,不怕那些毛里生虱子?她喊我小陸,她比我小,居然喊我小陸。這真是一個讓人著迷的怪女人。

        出門還沒走幾步,他就撞上了楊來順。其實楊來順看到他進了地窩子,就在門外等他。這次他不是請假,是談他結(jié)婚的事。他對陸佳川說:“我的未婚妻要來了,我是不是能把食堂的餐廳布置一下。再允許我壘一道火墻,再接兩個火嘴子,把房子燒得更熱一點?!?/p>

        一說天然氣,陸佳川就有點發(fā)毛,那個涅巴托夫斯基搞的天然氣保溫,他還沒向上級請示哩,就沒好氣地說:“我還沒向上級請示。允許不允許我們這樣用氣,還不知道咧?!?/p>

        楊來順又說:“她已從家里走出來半個多月了,眼見就要來了,那我就在這里結(jié)了?”

        陸佳川心里有點煩說:“你要結(jié)就結(jié)吧?!?/p>

        然而,就在天然氣燒到第四天,出了大事。楊來順的地窩子爆炸了,是在他向陸佳川請示的當(dāng)天夜里出的事,那天楊來順一夜沒睡,他是在布置他的新房。他要把這個地窩子弄成一個結(jié)婚的洞房。他先從井場把包裝機器的木箱子拖進地窩子,把它們拆開,拔掉上面的釘子,拼成了一個寬大的雙人床,屋子里好像還是不夠暖和,他就把爐灶里的天然氣做了改進,他先在床邊又加了一個爐子,然后他把膠皮管一斷兩截,找不到鐵火嘴子,他就直接把皮管子塞進了做的新爐子里,一點燃,好家伙,房子又亮又暖和:半夜,皮管子被烤化了,滅了,他被凍醒了,地窩子充滿了天然氣,他的頭很暈,但是他不知道這是天然氣的原因,屋內(nèi)漆黑一團,他摸到手電筒,一開電門,只聽轟的一聲,把他從地窩子里掀了出去。

        爆炸聲很響,把1148鉆井隊的職工都震醒了。陸佳川從夢中驚醒,還以為自己又到了戰(zhàn)場,睡在戰(zhàn)壕里,美國人正在炮轟陣地發(fā)起反攻了。他翻起身來,大喊一聲:“準(zhǔn)備戰(zhàn)斗!”下床找槍,看到身邊的人撐起半個身子,傻呆呆地看他,這才漸漸清醒過來。

        “什么響聲?”他一邊找皮大衣,一邊沒頭沒腦地問。

        一個隊員說:“好像是炊事房,爆炸了……”

        陸佳川大喊:“還愣著干什么,都快起來——”

        地窩子的頂部整個被氣浪掀掉了,像是一個被炸掉的地堡。火不是很大,燒掉了蒸饅頭用的籠屜、桌子、床鋪,一些蔬菜面粉和楊來順的衣物棉被,其他也沒有什么可供燃燒的了。天然氣并沒有因爆炸而熄滅,依然旺盛地燃燒著,把黑暗的戈壁照得通明。在一片廢墟和灰燼里,怎么也找不見楊來順的蹤影,難道他燒得連骨頭都沒有剩下?直到天亮,人們才在幾十米以外的地方找到了他,他躺在臭水井流出來的冰面上,他是被炸上了天后,又落到了這里來的,尸體已碳化,燒得很短,像一個樹根子,當(dāng)時楊來順的身體可能還很熾熱,化開了封凍冰面。此時,他的整個身體都深深嵌在冰槽里。員工們用十字鎬啃了一個小時,才把他摳出來。

        楊來順下葬的那一天,風(fēng)雪一直刮個不停,油田會戰(zhàn)指揮部來了領(lǐng)導(dǎo),還從文藝宣傳隊里帶來了兩個會吹嗩吶的演奏員。送葬的隊伍抬著棺木踏著積雪艱難地向前走,風(fēng)雪鞭子一樣抽在楊來順的棺材上發(fā)出嗖嗖的聲響,空洞而凄涼。棺木和通常的一樣大,并沒有因楊來順碳化成一尺來長的身體而做得小一些。不管楊來順是怎么死的,他終究是中國西部石油工業(yè)的最初獻身者,因此,上級很重視。他們順風(fēng)而行,風(fēng)雪一直把送葬人驅(qū)趕到離1148井隊—公里遠的山坳里。他們把墳堆得很大,碑也不小,還在那水泥碑上鑲了楊來順的照片。宣傳隊員站在墓坑邊開始努力吹奏。他們先是吹《我為祖國獻石油》,吹了一段后,覺得有點文不對題,就換了一段山東呂劇《張寡婦上吊》,這個段子在山東當(dāng)?shù)剞k喪事是很流行的,這一吹,很多員工就掉下了眼淚。那被曲子吹出來的眼淚一半掉給楊來順,另一半是想家掉給親人和失去的親人們的。嗩吶剛吹了兩曲,就被指揮部領(lǐng)導(dǎo)喝止住了:“不要吹得太悲哀了,把人搞得挺難受,哭哭啼啼的,一點革命斗志也沒有,楊來順是為石油工業(yè)而犧牲的,死得壯烈,重于泰山,不要婆婆媽媽的嘛!吹一些斗志昂揚的曲子嘛!現(xiàn)在廣播里那么多好曲子不會吹嗎?”

        于是,就吹上了《石油工人之歌》、《志愿軍之歌》,指揮部領(lǐng)導(dǎo)登上一個高處:“來,我們大家一起唱!”

        于是大家就唱起來:“錦繡河山美如畫,祖國建設(shè)跨駿馬。我當(dāng)個石油工人多榮耀,頭戴鋁盔走天下……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歌聲伴隨著呼嘯的風(fēng)雪,時起時落,時高時低,就像是在冰冷的戈壁燃起了一把火,風(fēng)雪更大了,把本來更昏暗的天地吹得幾乎黑成夜晚。出殯完畢,員工們再無心排著隊回井隊了,他們心里都在說,我們已不是軍人了,干嗎總是排著隊走路?他們自行解體,跌跌撞撞地走在戈壁肥厚的雪地上,人們心里很壓抑,總是感到楊來順?biāo)赖煤芸上?,眼見苦難都熬到頭了,眼見未婚妻就要來了,他就這樣結(jié)束了,唉……

        就在埋了楊來順的第二天,一輛警車開了過來。警車是一輛土黃色的嘎斯69吉普車,沒有警燈。車一停下來,就跳下兩個手持波波沙沖鋒槍的戰(zhàn)士,緊跟其后的是一個夾公文包干部模樣的人,他從車上走下來,站定后,就對著幾間地窩子喊:“陸佳川,你出來,跟我們走!”這一喊,不僅走出了陸佳川,還有許多鉆工也被這冰冷的喊聲喊了出來,其中包括李菡玉。大家護著陸佳川,不解地問:“為什么抓我們的隊長?他犯了什么法?”

        夾公文包的干部說:“我是礦區(qū)保衛(wèi)處的,他犯的什么法,你們應(yīng)該清楚。作為一隊之長,不經(jīng)上級同意,擅自使用國家緊缺的自然資源,把同志們的生命安全當(dāng)兒戲,你們說,他犯的法還小嗎?”員工們你看我,我看你,不說話了。夾公文包的干部對身邊兩個戰(zhàn)士說:“抓捕!”

        兩個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就把陸佳川捆綁起來,陸佳川沒有一絲的反抗,從他的表情上看,他沒有驚恐,更多的是歉意和無奈。

        就在這時,李菡玉突然扭頭鉆進了地窩子,迅速把蘇聯(lián)專家喊了出來。涅巴托夫斯基一看這副抓人的陣勢,嗚里哇啦地問李菡玉這是怎么一回事?李菡玉同樣嗚里哇啦地說了一通。涅巴托夫斯基沖到保衛(wèi)干部的前面,大聲地嗚里哇啦,雖然聽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但是他的那張連嚴(yán)冬都凍不紅的白臉,此時漲得通紅,鳥語里夾雜著一些酒氣和唾沫星,直噴得保衛(wèi)干部不停地往后撤,他一邊退,一邊不停地看李菡玉,那意思是這個老外是不是有點瘋,他在說什么?涅巴托夫斯基一口氣把他要表達的意思說完后,才感到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停了口,他也看著李菡玉。

        李菡玉對干部說:“他說天然氣這件事與陸佳川沒有關(guān)系,是他讓大家接進屋里的,你們要抓就抓他吧?!?/p>

        保衛(wèi)干部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這不是我想抓誰就抓誰的事,陸佳川是帶兵的,是黨支部書記一隊之長,不講安全,把人搞死了,他不負責(zé)誰負責(zé)?一個外國專家只管他的技術(shù),有什么權(quán)力管我們的油氣!”

        李菡玉把話翻譯給涅巴托夫斯基,他又跳了起來:“我倒是要問你們這些坐機關(guān)的人,這樣零下40度的寒冷天氣,你們有沒有想過工人是怎樣工作的?他們住在寒冷的地洞里能活下來就很不錯了,可是他們還要勞作。為了自己的生存,為了你們的國家能夠獲得石油財富,他那凍僵的身軀還不如一條狗,就這樣,他們也不敢動一動這些所謂的國家資源,難道人的生存還沒有一點氣體重要嗎?皮管子是我割的,天然氣也是我接進來的,我告訴你,你要是抓他走,那就請你轉(zhuǎn)告中國政府,我不干了,我要上告你們!”

        說完話,涅巴托夫斯基沖沖撞撞地走下地窩,提出一個棕色的大皮箱,他的速度真是快,皮帽西裝圍巾幾秒鐘就都穿在身上了。李菡玉一把拽住他嗚里哇啦說著話,他們開始在雪地上拉拉扯扯,你一句嗚里哇啦,他一句嗚里哇啦,大家瞪著眼睛看他們,雖不知他們具體說什么,但都能明白兩人的意思。保衛(wèi)干部僵在原地,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但他知道,眼前這個性情狂躁的老外要是真走了,井隊有可能就得停鉆,耽擱了1148井隊打井事小,影響了國家石油工業(yè)的正常發(fā)展,破壞了中蘇友誼事兒可就大了,這樣大的責(zé)任,他一個小小的官員可擔(dān)不起呀。他看了一眼五花大綁的陸佳川,對兩個武裝戰(zhàn)士說:“先給他松綁?!标懠汛ㄋ砷_以后,并不覺得自己有多輕松,他心里也還是認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你們還是帶我走吧?!?/p>

        保衛(wèi)干部說:“你就別不識好歹了。要不是半路殺出這么個大鼻子,你就好好兒坐牢吧?!彼謱σ痪犎苏f:“放他是暫時的,并不意味著這場事故不予追究。不過,你們的困難我也要向上級反映的。有關(guān)部門的冬季保溫工作也確實沒有跟上,間接性地釀成了這場因保溫而帶來的事故。對不起了專家同志,我看還是把你的皮箱提回去吧。你要是真走,我的車也不會拉你的。我們走?!北Pl(wèi)干部和兩個戰(zhàn)士跳上嘎斯吉普車走了。

        馬司鉆張羅大家:“好啦,沒事了,大家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p>

        涅巴托夫斯基走到陸佳川面前,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對不起陸隊長,都是我惹的錯?!?/p>

        陸佳川很麻木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并無感恩的樣子,他說:“你剛才怎么不走?我真的希望你能走掉?!?/p>

        涅巴托夫斯基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陸佳川說:“我在說你最好離李菡玉遠一點。她是一個中國姑娘,而你是一個外國人。”

        李菡玉打斷他的話,嚴(yán)厲地說:“陸佳川,請你不要這樣,我和你之間在對人生認識的問題上是有差別的。我喜歡誰與你無關(guān)。好好兒當(dāng)你的隊長,大家都很看重你,少不了你。涅巴托夫斯基也很欣賞你,不要因為一個對你來講根本不可能的事,毀了你自己的前程。”

        馬司鉆也走過來說:“說得也是嘛,你得好好兒謝謝咱隊的這個‘老毛子’,那幾條罪狀你知道意味著什么?不死也得20年,那樣你就完了。”

        涅巴托夫斯基一直看著他們說話,他問:“你們在說什么?”

        李菡玉卻大聲用漢語說:“我們在說你真好,把我們的隊長救了,充分體現(xiàn)了一個國際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的國際主義精神。”

        涅巴托夫斯基咧開大嘴笑了,陸佳川也笑了,但他笑得很難看。

        得知楊來順的未婚妻要來井隊的那一天,陸佳川正在重新安裝天然氣的火嘴子。自從那個保衛(wèi)干部空手回去后向上級做了匯報,領(lǐng)導(dǎo)們仔細想了想,拍了拍腦門子,從大干快上的口號中回歸到了人性,說:“人也是肉長的,不把自己搞暖和,又怎么能把井打好呢,問題不是出在天然氣上,而是出在怎樣安全使用上?!边@個領(lǐng)導(dǎo)親自給陸佳川通了電話,說:“供應(yīng)站立刻給你們送去一批五毫米鋼管。你們要快速安裝,保證密封不泄漏,使用好天然氣?!?/p>

        “是!”陸佳川在喊話筒前打了一個響亮的立正。他的心里一下子亮了許多,就像夜里點燃的天然氣。

        就在他和幾個鉆工把一條條管線鋪進地窩子的時候,負責(zé)接聽話筒的馬司鉆,匆忙鉆進地窩子把陸佳川拉到一邊,說:“克拉瑪依那邊有個女人要來找楊來順,說是從山東來的,好像就是他的未婚妻,上級領(lǐng)導(dǎo)要我們接待一下?!?/p>

        陸佳川說:“上級沒有對她說楊來順?biāo)懒藛?”見馬司鉆沒有聽懂他的意思,又說,“上邊有沒有對這個女人說,楊來順?biāo)懒?”

        馬司鉆吭哧半天,說:“不知道說沒說。好像沒說,聽女人的口氣,她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現(xiàn)在她就在話筒里,她說要跟楊來順說話哩,要我去把楊來順找來。我到哪里去找,所以我只好來找你,你看怎么辦?現(xiàn)在,她正等著楊來順回話哩?!?/p>

        陸佳川皺著眉頭鉆進了裝有喊話筒的地窩子。他剛拿起話筒,里邊就傳過一個女人的清亮聲音:“喂——有人嗎,喊人喊得怎么這么長時間。你是楊來順嗎?喂?”

        “我……我不是楊來順?!?/p>

        “那你接什么電話呀?!?/p>

        “他現(xiàn)在不在住處,他……上井了?!?/p>

        “我知道他一定很忙,那他什么時候下班呀,我想讓他來接我,他長得高大嗎?說實話,我們還沒有見過面呢?也只是在照片里見過他的半身照,好俊氣哩。喂,你是誰呀!要不這樣吧,他要是真的很忙,我就自己過去吧。請你轉(zhuǎn)告他,一定要用獨特的方式見我噢。嘻嘻……”

        話筒掛了。陸佳川和馬司鉆對望一眼,有點束手無策。馬司鉆笑著說:“你看,這妮子還挺浪漫的,還要什么特殊的方式,唉——要是楊來順這小子活著多好。陸隊長,不過,我倒有個主意,不知該不該說?!?/p>

        陸佳川正愁著不知如何是好,忙說:“你說說看?!?/p>

        “她大老遠的來到這里,我看還是不要把楊來順的死因告訴她為好?!?/p>

        “你說得輕巧,咱們怎么能瞞得過去。”

        “聽我說完嘛,他不是沒有見過楊來順的面嗎?而且,這個楊來順竟然對這妮子說自己是個軍官,在她的印象中,楊來順一定高大威猛,沒準(zhǔn)那張照片都是假的……”

        陸佳川打斷他:“好了好了,人都死了,你還說他這些干什么嘛。”

        馬司鉆說:“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咱們井隊里的男人個個也都不比楊來順差。既然到了咱們隊上,豈能讓她再哭哭啼啼地回老家?”

        陸佳川正眼看了他幾秒鐘:“你什么意思?你是說把她留在咱們井隊里?這好像不太容易吧。”

        馬司鉆小聲說:“你看這樣行不,就讓咱們井隊里的一個人充當(dāng)楊來順,你看好不好?咱們井隊的單身漢也很多。”

        陸佳川想了想說:“這當(dāng)然好,兩全其美,可是這不是騙人家嗎?”

        馬司鉆堅定地道:“我看這也不是什么騙不騙的,要說騙還是楊來順騙了人家呢!如果他還活著,這女人到這里來一看,好家伙,這個楊來順哪里是什么軍官,又矮又瘦一個炊事員,那還不鬧起來。那樣一鬧的話,咱們的1148不就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騙子隊了嗎?”

        陸佳川看著馬司鉆,心里覺得也挺在理:“不過,這是不是有點太離奇了。這事要是這么將錯就錯地做下去,早晚也會露餡的?!?/p>

        馬司鉆說:“就是露了餡,那也到了生米煮成熟飯的地步了?!?/p>

        陸佳川心里不得不佩服他,他看著馬司鉆說:“沒準(zhǔn)是你不安什么好心,打人家的主意吧?!?/p>

        馬司鉆也毫不掩飾地說:“我坦白說,我們公平競爭,反正我的老婆見我總不回去,受不了兩地分居正跟我鬧離呢。咱隊三十多號人,人家挑上誰是誰,你陸佳川也不例外,怎么樣?哈哈哈……”

        “你不要把我拉進去,我看八成就是你在給自己做安排吧?”

        馬司鉆說:“我是在為你解圍哩,你怎么總這樣懷疑我的行為,我還是那句話——公平競爭?!?/p>

        陸佳川不耐煩地說:“好好,也只能這樣死馬當(dāng)活馬治了,女人的事你在行就按你的辦吧。你快說說咱們下一步于什么?”

        馬司鉆說:“時間不等人,這山東嫂兒說到就到了。趕緊開會吧?!?/p>

        在會上,陸佳川大概說了楊來順未婚妻要來井隊的時間,他說這是一不幸的女人,風(fēng)塵仆仆前來尋找她那未曾謀面的未婚夫,未婚夫卻死掉了。還說她是我們1148迎來的第一個女人,因此我們一定不能讓她傷心,一定要熱烈而隆重地歡迎她的到來等等。接著他話音一轉(zhuǎn)說:“不過,現(xiàn)在她還不知道楊來順已經(jīng)犧牲的消息,我看,不知道就讓她不知道下去為好。這不僅對她本人有好處,同時……”陸佳川停頓下來,看一眼在一個角落里的李菡玉,她正捧著一本俄文書看得津津有味:“同時,也給我們大家?guī)砹讼M痹捯粢宦?,人群就興奮開了。馬司鉆站起來:“你們安靜一下,隊長的話還沒有說完?!?“我所說的這個‘希望’是有條件的,也是有針對性的。第一,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要保守秘密,不能把楊來順的死訊泄露出去;第二,只能是她來選擇我們,不準(zhǔn)我們選擇她,你們明白嗎?”下面已形成了一片蜂鳴狀。李菡玉也放下了書,對陸佳川的話題產(chǎn)生了興趣。陸佳川繼續(xù)說:“你們要記住,只要她認準(zhǔn)我們其中的一個,不管是誰,這個人今后就是楊來順。明白了嗎?”鉆工們炸窩了,有的哈哈笑起來。

        陸佳川吼一聲:“你們嚴(yán)肅一點!誰笑?誰要再笑我開除他的被選擇權(quán),這不是鬧著玩的。在還沒有選到你們的頭上之前,提幾個注意事項,第一,這女人喜歡中尉軍官,現(xiàn)在,我們每個人都是中尉軍銜了,選中誰,我就把我箱子里壓著的一杠兩星的肩章送給他。其實我們現(xiàn)在是石油工人了,時不時的哄她高興就行了。第二,扮演楊來順的時間越長越好,最好到她生了孩子?!痹谧娜斯?,樂得前仰后合了。他又說,“總之,一旦被她相中,我們就在井隊上舉行婚禮……”

        這時,大家都聽到了外面有汽車的喇叭聲。

        陸佳川喊一聲:“全隊出門集合?!本?/p>

        天空呈現(xiàn)出少有的湛藍,陽光使寒冷的天氣有了一絲暖意,幾十米外的那口臭水井,早已形成一座高大的冰塔,臭水在晶瑩的白塔間汩汩流淌。一輛廂槽式卡車從顛簸的路上開過來,但它被臭水形成的一條冰河擋住,停在離1148井隊的地窩尚有100米遠的地方。臭水是溫的,一時結(jié)不了冰,升騰著難聞的熱氣。地窩都是挖在山坡上的,坡上豎立著一個風(fēng)車,直對著北山的山口;西伯利亞的北風(fēng)吹動風(fēng)車就可以發(fā)電,供照明,這也是涅巴托夫斯基和李菡玉建造的。

        汽車是每兩個星期來一次的生活補給車。為了送胡秀娥上來找她的男人,車子提前兩天開來了。車上有面粉白菜土豆和洋蔥,有時還會有一些豬肉或凍魚。楊來順活著的時候,看到車來他就會跑出來,像山羊一樣爬上廂板,搬下這些令鉆工們垂涎的東西。陸佳川有命令,除了楊來順本人,誰也沒有權(quán)力靠近補給車。

        胡秀娥打開車門,從車上撲通一下跳下來,地上是虛軟的堿土和高低不平的冰瘤子,她一歪,就摔倒了。她哈哈哈地大笑,笑聲傳到山坡上站著的兩排人堆里,女人的笑聲把男人的心都笑酥了。

        胡秀娥的心情很激動,臉面上升騰著紅云。她東張西望,問司機:“大球哥,你不是說,車一到,俺的楊來順就會像山羊一樣跑過來嗎?咋沒有?你的話我才不信哩?!?/p>

        司機姓仇,跟胡秀娥侃了一路,仇司機把“仇”字寫給她看,她說這是報仇的仇,怎么是“球”呢?司機說:“姓就是這么喊的,大家都喊我大球,你就喊我大球哥吧。”胡秀娥警惕地看他:“你不會是個流氓吧?”仇司機忙說不是不是,你就隨便叫吧。

        大仇司機停車后,從車上下來,他還不知道楊來順已經(jīng)死了。朝四下張望,也有些納悶,以往,他的車還沒有停穩(wěn),楊來順就會跑過來卸車,他喊了一嗓子:“楊來順,你看誰來了?你快來卸車,我還要趕回去哩。”大仇打開車廂板,一邊往下搬食品,一邊說:“你媳婦來了,你倒不急了。我跟她說你是一個炊事員,她還不信,硬說你是一個中尉。嘿嘿,看你那熊樣兒你還會騙人哩,把這么俊俏的一個妹子騙到手了?!?/p>

        大仇把東西都快搬完了,也不見楊來順過來。抬頭仔細一看,看到地窩門前站著一隊整齊的隊伍,有兩個人正朝他這邊走來,但他們不是楊來順,一個是陸佳川,另一個是馬司鉆。馬司鉆張開大手,把胡秀娥領(lǐng)到隊伍里去了,陸佳川就直接走到大仇司機身邊,壓著嗓門嚴(yán)厲說:“你喊啥?難道你真的不知道楊來順已經(jīng)死了嗎?”

        “你說啥?你說那個炊事員死了?我還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想婆娘想死的?”

        “你別瞎猜了,你不知道就好。不過,你既然知道了可要替我們保密呀。東西都卸完了吧,完了你就快走。別在這里添亂。”

        仇司機半開玩笑地說:“我好像有點明白了,你們是不是看到這個女人漂亮,就把楊來順害死了,是不是?我可要上法院去告你們呀,嘿嘿。”

        陸佳川說:“隨便隨便,你就快走吧,回頭我給你細說。”

        仇司機一邊上車一邊說:“哎呀,要真是這樣的話,我就先下手了。我們在車上聊得很投機哩,錯過了錯過了,你說,我怎么錯過了這樣好的機會呢?蒼天呀,你也太不長眼了呀!”

        陸佳川笑著說:“你的運氣只能到這一步了,能怨誰,別悔恨了,走你的吧?!?/p>

        車子開得不見影子,陸佳川才慢慢離開?;仡^看到胡秀娥正向一群整裝列隊的鉆工們走過去,就舒了一口氣。不過,此時他的心里有點怪,他想不到這個女人這么漂亮,白白凈凈小巴掌臉兒,豐滿的胸和臀把小棉襖和棉襠褲都撐得鼓鼓的;小棉襖掐著腰,腰很軟,走起路來一扭一扭。要不是那一臉的天真和無知,比李菡玉長得一點都不差哩。要是真嫁了楊來順,這姑娘還真有點虧哩?,F(xiàn)在,這個姑娘一切都蒙在鼓里,她要在一群隊伍里找她早已不存在的楊來順了,她能找到嗎?這場鬧劇究竟該怎么收場?陸佳川心里一點也沒有譜兒,因而,他的腳步有些遲疑,說實話,楊來順的死,讓他一直以來都在自譴自責(zé)中度日。他要是給他批了假,他不就死不了了嘛。現(xiàn)在這個游戲分明又是在忽悠他的未婚妻嘛,從良心上講,他又多了一層內(nèi)疚,很不好受。他在坡下慢慢地晃悠著,一點也不想?yún)⑴c進去。心想,就讓你馬司鉆唱主角去吧。

        在隊伍中,陸佳川看到了李菡玉,李菡玉是他心中的痛,他暗戀她,也向她表白過,可是這個女人不僅果斷地拒絕了他,而且更加靠近了涅巴托夫斯基。她對他說:“我們兩人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彼龕勰屯蟹蛩够y道她和這個老毛子就是一趟車嗎?人人都知道這個老外早晚都要回國的,可是這個女人就是這樣執(zhí)迷不悟。不過,陸佳川并不想放棄,只要涅巴托夫斯基一走,念想斷了,跨國戀也就斷了。他等著這一天。

        馬司鉆領(lǐng)著胡秀娥爬上山坡,對地窩前站著的兩排隊伍大聲道:“全體立正,稍息?!?/p>

        馬司鉆轉(zhuǎn)身又對胡秀娥說:“報告胡秀娥同志,隊伍集合完畢,請指示?!焙愣鹦Φ们把龊蠛系卣f:“沒指示沒指示,你們叫楊來順藏好就是。”

        馬司鉆大聲喊:“好的,楊來順同志,你的未婚妻要用獨特的方式和你見面,那你就藏好。我聽說你們從來都沒有見過面,這就很有意思了,現(xiàn)在,你在這個隊伍里邊,你在暗處她在明處。你就好好兒地藏吧?!瘪R司鉆又對胡秀娥說:“你現(xiàn)在可以找了,你既然是他未婚妻,來了,當(dāng)然也跑不掉了,你就挑吧。楊來順,你可要藏好了,我們今天倒是要看一看你們到底有沒有夫妻緣。好,尋夫游戲,現(xiàn)在開始,立正——”

        胡秀娥像首長檢閱士兵一樣,開始一個一個地過目,一張張的臉,都是年輕俊俏的臉,一雙雙的眼睛都是光芒四射的眼睛,他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眼里噴射出很多的尖利的和柔軟的東西,有的像剪刀,有的像舌頭,有的像利牙,也有用刀子劃開自己的胸膛,讓她看看正在跳動的一顆心多么喜歡她……她理解這些剪刀、舌頭、利牙之類的東西,男人也不是鐵打的,都是和她一樣的人,皮膚下流著血,骨頭上長著肉,有生命懂感情。難道只許自己想男人想得身上發(fā)脹發(fā)癢,就不允許男人的眼光如狼似虎?可是…--大哥們呀,你們看也是白看呀,我的美貌、我的身子只能是給楊來順看了,他現(xiàn)在就在你們的堆兒里,正在跟俺藏貓貓逗蛐蛐哩。楊來順,你就藏吧,你再藏,俺也能把你找出來。

        胡秀娥避開剪刀和利牙,看完第一排,又看第二排,看完第二排,又回過頭來再看第一排。最后,連站在一邊的涅巴托夫斯基和李菡玉她也看了。沒有。沒有她要找的楊來順,沒有那個自己想象中的高大威猛的軍官楊來順,難道自己是找錯了地方?或者根本就是一個幻想?可是人家分明說楊來順就在這里呀?她尋找的目光有點累了,暗淡下來。這時,馬司鉆走出隊伍,嬉笑著問:“大妹子,你怎么了?你找不著你的楊來順了?那你看我像不像?我給你說,我就是你要找的楊來順,走,你跟我回屋吧……”

        胡秀娥忙倒退著:“不,你不是,你這么瘦,一點也不像……”

        鉆工們哈哈大笑。隊伍有點亂了。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大妹子,你別找了,我就是你的楊來順?!?/p>

        聽到這一聲喊,隊伍轟的一下就散了,紛紛圍了上來。

        “大妹子,你好好兒看一看我,我就是你的楊來順,你看我,胳膊上的腱子肉多壯實。就算我不是楊來順,那我也比楊來順好看好幾倍哩!”

        “你看看我大妹子,我身高一米七八,凈高,光著腳量的。體重七十五,凈重脫皮。我還是個二等功哩,在朝鮮打死過八個美國鬼子!”

        “他吹牛,你看我,我是一個初中生,他們都是文盲。我還有存折子呢,老家還有三間大瓦房,十畝自留地,一頭騾子兩頭豬……”

        “你才吹牛哩,窮得連褲衩子都舍不得買,拿個破布袋兜著。大妹子,別聽他們瞎說,他們都不是楊來順,我是!”

        一堆人鬧哄哄地把胡秀娥圍在里邊,就像一群禿鷲吞食著一只小鹿羔子。他們你把我擠下去,我又把你拉下來。涅巴托夫斯基在一邊哈哈大笑,問李菡玉他們想要干什么,是不是都要爭著和她睡覺?李菡玉嬌嗔地看他一眼沒理他,涅巴托夫斯基就自己咕咕嚕嚕地說話,說這些人的求婚方式比哥薩克白匪還要厲害。

        就在這時,李菡玉突然走了過去,把胡秀娥從人堆里拽出來,大聲說:“你們這是要干什么?太原始了點吧。你們也太不尊重女人,太不顧楊來順的感受了吧?!?/p>

        她這樣一說,胡秀娥就哭起來,大家也靜下來。胡秀娥也說:“你們怎么就像是進到俺村里的鬼子兵,你們一點也不像是當(dāng)過解放軍的人!大姐,你快說,楊來順到底在哪里嘛。俺不想玩了?!?/p>

        胡秀娥又對著一群人喊:“楊來順,俺不要你的特殊方式見面了,你就快出來吧!”

        李菡玉勸胡秀娥別哭,問她叫什么?胡秀娥說她叫胡秀娥。李菡玉就說:“秀娥妹,你順著我的手看過去,看到山坡下的那個人了嗎?你看,那個人是不是你要找的來順哥哥?”

        胡秀娥抬頭一看,有一個人正從山坡上走來,這個人身材高大,背有些駝,長方臉上有濃密的胡子,心事重重的表情使他顯得有些蒼老,這個人很像楊來順!也很像她曾經(jīng)送過軍鞋的那個解放軍連長,更像媒婆給她看的照片上的人,太像了,不,就是他,她的楊來順,她要找的來順哥,魂牽夢繞的未婚夫楊來順,胡秀娥朝那個人大步走過去,她的腿有些軟,心臟跳到了喉嚨上,她的身上突然就癢起來,就像在胡家村里的包谷地里,有一條蜈蚣爬進她的身體。她走到兩人僅有一米之間的距離時,站住了,陸佳川也站住了,他們同時都愣在了原地,陸佳川定神一看,也覺得這個女子很面熟,他想起來了,這不是在山東打仗,離開胡家莊上前線的時候,送他軍鞋的那個小姑娘嗎?沒錯是她。那時她才十幾歲,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

        “來順哥,你是來順哥吧,我可找到你了?!焙愣鹣蚯翱缌艘徊剑懠汛▍s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陸佳川想,這是怎么了?這戲演來演去,怎么演到自己頭上來了?這也太突然了吧。然而,更加突然的事情又接著來了,胡秀娥又向前跨了一步,這一步說是跨不如說是撲,她撲空了,重心一偏,她的身體輕飄飄地往地上軟。這一軟,陸佳川又本能地接住了她。他把她抱在了懷里,女人那青春的香氣浸滿了他的鼻孔,這時,坡上的鉆工們呼喚起來:“楊來順親一個,楊來順抱一抱……”

        陸佳川一夜之間變成楊來順了。

        當(dāng)天晚上,胡秀娥就提出要和陸佳川在這里舉行婚禮,說只要結(jié)了婚,住幾天,等懷上了孩子她就走。她說:“咱是石油人的妻子了,就不能拖俺男人的后腿,耽誤了帶著兵的你為祖國找石油可不是小事,來順哥,你說我說得對嗎?”陸佳川只好說:“對對對,要走咱們明天就動身,好吧?”

        胡秀娥說:“完婚俺就走。結(jié)婚的事,俺也不為難你,有沒有彩禮都行,俺就要兩朵紅花一把糖,一間地窩子一張床,再要你一個寬大溫暖的胸膛,抱著俺,捂著俺就足夠了。紅花和糖俺都帶來了,剩下地窩子和床就交給來順哥你來辦了?!?/p>

        胡秀娥左一個來順哥右一個來順哥,只喊得陸佳川欲哭無淚入地?zé)o門。這戲演得越來越真,越來越深,越來越難以收場了,他一點也不知道結(jié)果會是這樣,怎么會這樣呢?把自己稀里糊涂地裝了進來,動彈不得。當(dāng)時馬司鉆出這個主意的時候,他也一直認為這個主意很好,隊上的光棍很多,能解決一個是一個,沒有女人,工人們的心就定不下來。這個女人雖然是奔楊來順來的,但是他犧牲了,她的未婚夫沒了,她當(dāng)然還得另嫁人。至于她要嫁給誰?這就不好說,但只要能把她留在1148,十有八九,這個女子就還是1148井隊的媳婦。再說,隊上活著的鉆工個個也都不比楊來順差,所以馬司鉆把想法一說,他就同意了。

        可是現(xiàn)在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怎么會落到了自己的頭上呢?他的心里真是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從心里講,眼前這個姑娘確實也不錯,六年前的那一次出征,胡家莊的老百姓夾道歡送子弟兵上前線打老蔣,16歲的山東姑娘胡秀娥把一雙軍鞋掛到他的脖子上的時候,他正眼看了小姑娘一眼。這一眼,讓那姑娘臉紅耳熱。多美的小丫頭呀,他記住了她,但是他很快就把她忘掉了,因為要打仗,命歸何處天知道,當(dāng)兵的戰(zhàn)死是正常,活下來才是奇跡。他從山東打到蘇北,又從蘇北打到華北平原,除了一塊彈皮削掉他的半邊耳朵,他健康地活了下來。那雙鞋子一直沒有穿,一是因為它做得有點小,二是因為它簡直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那上面繡的蓮花和鴛鴦活靈活現(xiàn)。那雙鞋被部隊一個文藝股長拿走了,說要放到軍博里去。此時,說實在的,如果不是他心里一直暗戀著李菡玉,他會毫不遲疑地和胡秀娥結(jié)婚的。他在等李菡玉,李菡玉之所以不想接近他,都是那個涅巴托夫斯基勾走了她的魂。那個涅巴托夫斯基盡管挽救過他的人生,他也不想領(lǐng)他的情。他早晚都要回國的,因此他一直盼望著涅巴托夫斯基走的那一天??墒?,就在昨天,李菡玉把他陸佳川輕輕松松地指給了胡秀娥,說他就是楊來順,這讓陸佳川很是驚訝,并對李菡玉產(chǎn)生了深深的絕望。她不僅用這樣的方式甩脫他,還把陸佳川推到了如此尷尬的境地??磥?,知識分子的腦袋確實好使,他這個沒有念幾天書的老粗也確實不配她?,F(xiàn)在,眼前這個姑娘要和他結(jié)婚,他在最快的時間做了決定——結(jié)婚。

        不過,在與她成婚之前,他還是決定把真相告訴胡秀娥。

        陸佳川說:“好,我答應(yīng)和你結(jié)婚,不過,在咱們結(jié)婚前,我要告訴你一個事兒,你可要挺住呀?!?/p>

        胡秀娥忽閃一雙大眼睛:“你就快說吧,只要與咱們的婚事無關(guān),我什么都不怕。”

        “我不叫楊來順,我叫陸佳川,你的未婚夫楊來順,他……已經(jīng)死了?!?/p>

        胡秀娥不解,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幾秒鐘:“來順哥,你是不是沒有相中俺,從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有點感到你好像對我不太那個。我不勉強你,呵是你早干啥了?你不要忘了你給俺寫的那些信,說得多么肉麻嗎?俺都存著哩,可是你怎么說變就變了呢?我大老遠來了,你怎么這樣對我?”胡秀娥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哭聲很大。陸佳川慌了手腳,不知道此時該做些什么,見她用衣袖抹淚,就趕緊從鐵絲上拽下一條毛巾,給她擦淚,忙說:“你別哭,你小點聲,小點聲好不不好?”她的聲音反倒更大了。

        這時,門外有人喊:“楊來順,你這是咋了,你怎么把你的媳婦搞哭了,我們不想聽她的哭聲,我們都等著聽你們叫床哩?!?/p>

        陸佳川一驚,原來有幾個鉆工蹲在門外聽房里的動靜哩,陸佳川想沖他們發(fā)脾氣,但是他想到自己正演著雙重角色,便冷靜下來。他站起來,走到門前把門打開,鉆工們有點怕,轉(zhuǎn)身想跑,陸佳川喊住他們,叫他們都進來。

        陸佳川對胡秀娥說:“你看,我的鉆工們都在這里,我還是那句話,我確實不是楊來順。我叫陸佳川,是1148鉆井隊長,你的楊來順在一個星期前的一場事故中犧牲了。你要是不信就讓鉆工們說?!贝蠹乙豢搓戧犻L把實情告訴了這個女子,也就只好對胡秀娥說:“隊長說的都是真的。”

        胡秀娥還是有點不信,提出來活見不到人,死也要見尸。陸佳川就把她領(lǐng)到了楊來順的墳上。墓碑上有楊來順的名字和相片,胡秀娥走上前,久久凝望著楊來順的照片,一張瘦弱的長臉上,長著一雙怯懦的小眼睛,小眼睛里充滿了期待與渴求,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胡秀娥的腦子里感到很空,到底是哪個地方出了錯呢?她費盡千辛萬苦,跑到這里來尋找她的愛情,在一群男人堆里找來找去,嘻嘻哈哈真真假假,弄到最后,原來她要找的人死了,你說這到底算是哪一出?這個玩笑開得也太大太出格了吧。不過,在她的心底,還是閃現(xiàn)出一點讓她暗暗欣慰的余光,這個真楊來順長得實在是太難看了,可以說,簡直就是整個井隊里最丑的一個。他要真是媒婆牽線的那個人,那她的此行就太冤了,惡毒的媒婆騙了她,騙了他家4尺花布、2斤五花肉和20元錢。

        “俺操你娘哎——”胡秀娥的罵聲脫口而出了,站在一邊的陸佳川一驚,這么美麗的姑娘怎么會說出這么齷齪的語言?他是罵楊來順?罵我?還是罵耍弄她的人?他不知道。只看見那姑娘一擰頭走了,走得很快,陸佳川在身后喊:“小胡,你走錯了,往這里走!”

        胡秀娥賭氣說:“俺走哪里不用你管,俺要回家?;匕车纳綎|老家,俺要殺了那個老媒婆子?!辈贿^,她還是站住了。

        陸佳川走上來說:“回去就回去吧,不過,到這里來的車子一個星期只能來一趟,你還是先住兩天,等車來了再走也不晚?!?/p>

        “不住,俺一天也不想住,和你們這一幫騙子流氓住在一起,俺不安全。”

        陸佳川很是尷尬地笑了一下說:“是的,是我們不好,不過大家心是誠的,就是不想讓你傷心,還想留下你做1148的媳婦……才這樣的嘛?!?/p>

        胡秀娥反問他:“那你想不想留下我?你明明對我沒有那個意思,為何又要裝扮楊來順來騙我?你說?你說呀?”

        陸佳川無語了,他怎么能說這是李菡玉強加給他的?他又怎么能說他不想娶她是因為他正在暗戀另一個人?他無語,只好說:“我錯了,錯了?!?/p>

        胡秀娥得理不讓人:“說聲錯了就能了事嗎?我問你,楊來順是怎樣死的,我作為她的未婚妻,應(yīng)該知道吧?!?/p>

        陸佳川就把楊來順為了迎接她的到來,如何張燈結(jié)彩晝夜布置結(jié)婚新房,又如何將天然氣接進房子,怕你冷又如何多接了兩個氣嘴子,結(jié)果,燒到半夜時,門口一個氣嘴子被風(fēng)吹滅了,屋里的還燒著,天然氣灌到一屋子的時候,爆炸了,除了一個紅“喜”字炸到了天上,飄落下來沒有燒掉外,都燒了,都怪我,我要是給他準(zhǔn)了假,他也就不會死了……

        陸佳川的話音還沒有落,就見胡秀娥返身又跑到了墳前,慢慢地跪下,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楊來順,謝謝你的一番愛心,就算俺倆生來沒有結(jié)為夫妻命,來世俺一定做你的女人?!焙愣鹣葟膽牙锾统鲆粚C著鴛鴦的小手巾,用石頭壓上……’

        陸佳川遠遠看著這情景,鼻子也有些發(fā)酸,心想,這真是一個好女人呀。

        待胡秀娥站起身,陸佳川走過去,把手紙遞給她擦淚,她沒有接,問他要了火柴。把壓在石頭下的手帕抽出來點著了,一對美麗的戲水鴛鴦化為灰燼。

        陸佳川心里想,多可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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