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小說二題

        2008-01-01 00:00:00
        十月 2008年5期

        圓寂

        在北方,有一個古老的城市,名字叫做龍城??梢哉f,很多很多年前,中國歷史上最絢麗,最浪漫,最張揚的一個朝代的傳奇就從這個城市開始。但是如今,絕大多數(shù)的龍城人都不知道這回事了。他們有太多的事情需要關(guān)心,比方說,房價為什么會像一個青春期男孩子的身高那樣不可思議地瘋漲;比方說,他們手里的股票到底該不該拋;比方說,看著龍城寬闊的馬路上越來越多的奔馳或者是寶馬,埋怨地問老天爺為什么他們也非常辛苦地工作了卻不能得到如此豐盛的回報??偠灾?,很多東西都比他們的城市年輕的時候更重要。

        當(dāng)然,當(dāng)然,總有一些人是例外的。比方說,袁季。袁季用不著操心大多數(shù)人關(guān)心的大多數(shù)問題。因為袁季是一個乞丐,他什么都沒有,所以不用擔(dān)心失去任何東西——也不能這么說吧,袁季還是真心地期盼著市面能繁榮一些的,若是蕭條下去了,對他的收入也有影響。想到這兒的時候袁季就會自我調(diào)侃地微笑一下,真是不得了,卑微如自己,也不得不關(guān)心……國民經(jīng)濟的走向。袁季并不知道自己算是一個幽默的人,他認為他只不過是對生活有自己的那么一套而已。

        袁季算得上是資深乞丐,已經(jīng)入行二十多年了。人們對于乞丐,往往有一句充滿蔑視的評價:“自己有手有腳的,干什么不好。伸著手跟人討,要臉不要臉?”但是這句話對于袁季來說是沒有用的,因為他還真的是沒有手,沒有腳,連胳膊和腿都沒有。他的肩膀下面本來應(yīng)該長胳膊的地方長著兩團小小的肉球,身體下面本來應(yīng)該連接著大腿的地方長著另外兩團小小的肉球。沒有人知道這個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除了上蒼,總之,它就是發(fā)生在袁季身上了。他的身長也就是一個四歲的孩子的高度,因為那只是正常人的一半。他乞討的時候坐在一把小小的椅子里,可是外人看上去,他像是被塞進這把兒童座椅里面的。這把小椅子有扶手,這對扶手卡著他,真正地幫助他保持了平衡。用外人的眼睛看過去,他長著一個蒼老的黝黑的臉龐,以及一個幼兒的身體。這么多年了,袁季對于每個從他眼前經(jīng)過的人注視他的眼光,早已司空見慣。那些眼神,驚愕的,同情的,憐憫的,厭惡的……若是想要精確統(tǒng)計出來大家第一眼看見袁季時候的眼光的種類,說不定還用得上排列組合的公式。因為,很多人的眼神,云集了很多種不同的情緒。沒有辦法,袁季對自己苦笑,真的沒手沒腳的時候,只好不要臉了。

        他只記得很多很多年前,有那么一個小姑娘,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驚訝甚至是無限驚喜地問他:“你是變形金剛嗎?”他肯定地對面前這個笑靨如花的小人兒說:“我是?!睖蚀_地說,那是十九年前的一個秋天,那天正好是袁季出來乞討五周年。時間,對他而言,是一樣難以記憶的東西。他總是說不清自己究竟多大,本來嘛,歲數(shù)這個東西,年年變,誰記得住。反正他倒是可以不假思索地說出自己的出生年份來,因為每年去街道居委會領(lǐng)救濟金的時候,都會在表格上看見這個年份。真那么想知道自己幾歲的話,算一下加法就好了。加法袁季還是會算的,事實上,袁季雖然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但是母親活著的時候,用哥哥的課本,教過他念書。母親自己也并沒有上過多少學(xué),但她教得無與倫比的認真。他們似乎是慢吞吞地在不知不覺間念完了小學(xué)五年級的課本。然后,母親就死了。

        袁季小的時候,并不很清楚自己的殘疾。他只記得,自己的嬰兒期似乎特別長。當(dāng)他已經(jīng)擁有十分清晰的記憶的時候,卻還是整日坐在一輛褪色的嬰兒車里,在自己家門口曬太陽。凝視著自己肩膀以及大腿根部的四個小小的肉團,他覺得它們非常親切。母親告訴過他,他的手和腳就在這四個肉團里面,到了一定時間,自己就會長出來的。他的手腳確實是比別的孩子長得慢一點,但是總有一天會長出來。小時候的袁季絲毫不懷疑自己的四肢會在某一個清晨像發(fā)芽的植物那樣從自己的身體里破土而出,因為他知道非常英勇的三太子哪吒就是從一個肉球里面出來的。只不過,當(dāng)他回憶起母親當(dāng)初那種毋庸置疑的眼神和語氣的時候,他覺得母親如果不是演技太好,就是真的也和自己一樣相信這個。

        母親臨死的時候,沒力氣再說話,慢慢地,無限留戀地撫摸著他肩膀下面的兩個肉團。那時候他十六歲,他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母親是在告訴他,總有一天他的手腳會長出來的。就算是母親要去了,從此沒有人來陪著他一起等待,他也不能忘記,終究是會長出來的。母親閉上眼睛的時候,手指還停留在他右肩膀下面的那個肉團上。那個時候他不覺得母親已經(jīng)死了,因為她的手指還是暖的。

        辦完母親的喪事,哥哥走了。搬到了一個據(jù)說是死了老公,帶著一個孩子的女裁縫家里。哥哥臨走之前說,母親把這兩間胡同里的小小的平房留給了袁季。哥哥還說,要袁季放心,沒有人會來跟他搶這兩間房子的。他要袁季自己當(dāng)心,然后就走了。每個月會回來那么一兩次,替袁季打掃一下房間,搬一點蜂窩煤,或者修好一些壞掉的東西什么的。只是,他沒有給袁季留下過一分錢。每一次,臨走的時候,都是說一句注意安全什么的。從沒有問過袁季吃什么,喝什么,怎么生活。似乎真的把袁季當(dāng)成了神仙。袁季也從來不跟哥哥提任何要求,不跟他要錢,不說自己是需要人照顧的,每一次見著哥哥,笑笑,哥哥要走的時候,還忘不了跟哥哥說一句,路上慢點。似乎自己把自己當(dāng)成了神仙。他們兄弟之間恪守著這個默契,誰都不提的事情,就是不存在的。似乎哥哥是這么看待這個問題的:袁季既然活著,那么他就是可以自己活著的,就讓他像株植物那樣自生自滅地活著沒什么不好。

        有一些事情,當(dāng)然是哥哥不知道的。比如,在他離開的第三天早上,袁季自己像個沉重的不倒翁那樣從床上栽了下來,然后他一點一點地挪動到了對面的鄰居家門前,在這艱難的挪動中艱難地掌握著平衡。跟著俯下頭去,用腦袋敲了門,他說:“陳奶奶,我餓?!?/p>

        袁季是在那一天開始乞討的。每一天早上,胡同里的鄰居在上班的時候,順便把他和他的小椅子一起搬到街口,傍晚下班回家的時候再搬回來。袁季自己就在喧鬧的街口度過一個漫長的白天。多年以后,他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天上班的情景。從陰暗、狹窄的胡同里的小屋,一下子到這寬闊的馬路邊上,真有點不適應(yīng)??傆X得長長的馬路明晃晃的,像條反射著無數(shù)陽光的河,刺眼得很。袁季于是總低著頭,整天整天地低著頭,不去看所有印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人把硬幣或者是一張毛票丟在他面前的鐵盒子里的時候,他才抬一下頭,跟人家說:“謝謝?!彼X得除了謝謝自己似乎還應(yīng)該說點什么別的,可是終究什么都沒說出口。若是在他抬頭說謝謝的時候,人家已經(jīng)走了,他倒是會松一口氣,例行公事一般,對著遠去的背影用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一句謝謝,然后,就有一點落寞,他總還是希望人家能聽見他的道謝的。他雖然是乞丐,可是他的感激也是真心的。

        結(jié)束了第一天的工作,袁季覺得,脖子很疼。夕陽已經(jīng)降臨了,晃眼的長長的街道有了溫暖的顏色,以及表情。袁季的小椅子就在如水的余暉上面飄著。袁季想,回到家里以后,母親一定可以幫他揉一揉這個因為整天低著頭,所以僵硬得要死的脖子。但是他一瞬間想起了什么,于是就嘲笑自己,豬腦子,什么都記不住。來帶他回家的鄰居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遠遠的,街道的盡頭處。袁季對自己微笑了一下,短短的三天里,十六歲的袁季覺得自己好像蒼老了很多年。

        回到家里的時候,袁季又一次用他的頭敲了鄰居的門,他愉快地用應(yīng)該是自己左腿的那個肉團撥弄著鐵盒子,弄出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他說:“陳奶奶,這是我交給你的伙食費。”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熙熙攘攘的街口看熟了,也不再覺得晃眼,反倒有了家的味道。袁季跟大家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胡同里的鄰居們總是自然而然地像搬一袋面粉一樣把袁季和他的小椅子搬到街口,傍晚再搬回來??偸怯朽従訒o袁季做飯或者洗衣服。后來居委會的人也來了,帶來了好多看著讓人眼花的表格,說是這些表格都是用來幫他的。他們問袁季,你會不會寫字?袁季有點難為情,因為他覺得他應(yīng)該是會寫的,那些字的面孔他都記熟了,可是他沒有辦法證明他自己會寫。居委會的人笑了,說:“不要緊,我們替你填?!辈恢挥X地,有一天袁季突然發(fā)現(xiàn),他活下來了。他習(xí)慣了像狗和貓那樣直接用嘴吃盤子里的飯,習(xí)慣了用自己身體的力量在地上挪動著前進,他沒有四肢的軀干變得像條蛇那么靈活。他甚至可以自己穿衣服——他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厚薄不同的套頭衫,鄰居的孩子們都很喜歡看袁季給他們表演穿衣服:袁季就像一只不倒翁那樣彎下身子,用嘴和連著肩膀的殘肢把衣服罩在腦袋上,然后身子非常奇妙地扭著,扭著,衣服就穿上了。孩子們總會在袁季黝黑老成的臉龐從圓領(lǐng)里露出來的時候一起開心地鼓掌歡呼,袁季也會在這清澈干凈的歡呼聲中露出滿足的笑容。

        在自己行乞的第五個年頭,袁季第一次見到普云。

        那是一個初夏的早晨,陽光明媚。

        一個有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的小姑娘驚喜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問他:“你是變形金剛嗎?”她應(yīng)該只有四五歲那么大。難得地,袁季可以不用抬頭,就能看著她的臉。那正是那部名叫《變形金剛》的動畫片風(fēng)靡的時候,在每一天的某個特定的時刻,主題曲會在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響起。袁季看著她美好嬌嫩的臉龐,笑了,用一種非常肯定的語氣說:“我是。”

        小女孩笑了,露出來了兩顆尖尖的小虎牙,遲疑地走近他,一不小心,她的小鞋子碰到了袁季放在面前的鐵盒子,她仔細地看了看鐵盒子里的幾枚硬幣,然后看著他的眼睛,堅定地說:“你是在賣錢,對吧?!?/p>

        “賣錢?”袁季愣了一下,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的邏輯里,既然有人賣雪糕,有人賣面人,有人賣蘋果,那么如果有一個人支個小攤子賣硬幣或者鈔票,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于是他說:“算是吧?!?/p>

        這下小女孩滿意了,因為她所有的疑問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她伸出小手,輕輕地碰了碰袁季露在汗衫外面的殘臂,她說:“這個是什么呀?”

        但是她馬上找到了答案:“你要用手的時候,你的手就會從這個里面伸出來,對不對?”

        袁季搖了搖頭,突然間,悲從中來:“我的手從來就沒有從這里面伸出來過,我從來就沒有見過我的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怎么會呢?”她歪著腦袋,“可能你出了什么故障了,得送去修?!?/p>

        她柔軟的小手輕輕地撫摸著他肩膀下面的肉團,那種微妙的輕柔的感覺讓袁季突然間覺得深深的惆悵。他低下頭,仔細地打量著她的小手,白皙的,嫩嫩的,五個小小的指甲蓋上殘留著鳳仙花暈染過的暗紅色。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放心大膽地凝視別人的手,沒有人知道他對這樣人人都有的東西存著多么巨大的好奇??墒撬麖膩頉]有對任何人說過:讓我好好看看你的手,行嗎?他不敢。他從來不敢這么說。他從來就不敢放心大膽地把自己心里的盼望對別人說出來。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小女孩。

        “我叫張普云?!毙〖一镆话逡谎鄣卣f出自己名字的樣子很可愛。

        “你家住哪兒?”

        “普云巷?!毙∨⑺坪鯇﹃P(guān)于自己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于是轉(zhuǎn)移了話題,“你的手長成這樣,你怎么吃飯呢?”

        “像動物那樣,直接用嘴。”他說。

        “那要是你的后背癢了,你該怎么撓癢癢呢?”普云瞪大了眼睛。

        “忍著?!痹拘α?。

        “忍著?”普云點了點頭,“真了不起?!?/p>

        “沒有辦法,很多的事情我都得忍著。”袁季解釋著。

        “那——”普云臉上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她把嘴湊到他的耳朵邊,悄聲地問:“那你怎么擦屁股?”

        “這是我的秘密,不能說。”袁季的樣子一本正經(jīng)。于是普云就自然而然地被唬住了。

        就這樣,他們算是認識了。

        普云的家離袁季行乞的地方并不遠。那個普云巷也是類似于袁季住的胡同那樣的,集中了很多的平房的小巷。之所以叫普云巷,是因為那個地方有個龍城非常著名的寺院,普云寺。很古老的廟宇,很旺的香火。不過這些都是袁季后來才知道的。

        從那之后,普云常常到袁季這里來玩一會兒,不一定每天都來,但總是隔三差五。直到有一天,袁季不得不離開了平時行乞的地點。那個時候他遺憾地想,也不知道當(dāng)普云找不到他的時候,會不會失望。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那一天,袁季遇上了幾個過路的小流氓。他們往袁季的頭上吐痰,往他的衣領(lǐng)里扔瓜子皮。然后拿走了袁季鐵盒子里所有的硬幣。袁季默默地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他覺得這場煎熬總是會過去的,他們鬧夠了自然就走了??墒撬麄兣R走的時候踢翻了袁季的小椅子,看著袁季像個不倒翁那樣在地上掙扎,幾乎要打起轉(zhuǎn)來,他們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

        然后他們走了,留下袁季一個人在地上掙扎著。那個時候,他覺得耳朵邊上突然間一片澄明的寂然。整個世界變得前所未有的蒼白和安靜。他的小椅子近在咫尺,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坐起來,歪下去,坐起來,再歪下去,就是無法靠近它。小椅子似乎變成了死亡,看似是必然的終點,可是到達的過程真是辛苦并且毫無意義。那是袁季此生第一次問自己,到底為什么要活在這世上。

        那一天,是袁季生命中的轉(zhuǎn)折點。因為他遇上了鏡通法師。鏡通法師帶著幾個徒弟,碰巧路過此地??吹搅艘簧砦酃?、滿臉擦傷的袁季。徒弟們把他扶起來,讓他重新回到小椅子上。鏡通法師對他笑了,鏡通法師的笑容讓他不知所措。鏡通法師問袁季,愿不愿意到他們寺門口來乞討。廟里人多,若是再有人來欺負袁季的話,總是有個照應(yīng)。鏡通法師說話的時候,眼睛里的平靜就像他身上的紅色袈裟一樣溫暖。他讓袁季自慚形穢。袁季低頭看了看自己,囁嚅著說:“師父,我還是不去了。我,我長得像條蟲子一樣,我這么臟。”

        鏡通法師笑了:“這世上,誰不臟?”

        簡簡單單,醍醐灌頂?shù)牧鶄€字,把什么問題都解決了。然后徒弟們搬著小椅子,把袁季一路抬到了他們的寺廟門口。袁季看到了,原來這里就是很多龍城人嘴里的普云寺。

        普云寺的門口,綠樹成蔭。

        從那以后,袁季就整日端坐在普云寺門口的綠蔭下面了。每天,他都對每個進出寺廟的和尚說一句:“阿彌陀佛?!辈恢挥X間,當(dāng)有人往他的鐵盒子里放錢的時候,他就不再說“謝謝”,而改成說“阿彌陀佛”。袁季覺得,這兩句話,都一樣。

        很多年后,《龍城晚報》上刊登過一篇文章,講的就是普云寺門口的“殘疾丐幫”。說是普云寺門口的一道固定風(fēng)景,幾個天天在普云寺門口乞討的殘疾人。但是這個文章沒有提到,袁季是這個殘疾丐幫的第一人。當(dāng)然,當(dāng)然,這是后話。

        最初來到普云寺門口乞討的袁季,是寂寞的。終日只是一個人,聞著廟里飄出的香火的味道,那也是一種寂寞的氣味。在這寂寥中,他開始想念普云。他怕自己再也見不到普云了。不過他轉(zhuǎn)念一想,普云既然說過,她的家就在普云巷,那么就是在普云寺附近了。所以說,她現(xiàn)在離他其實非常近;所以說,他一定會碰到她的。這個念頭讓袁季安心。有了這個念頭之后,他就開始了無比漫長的等待。歲月一點也不難熬。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耐心。無論等多久,他相信,她總是會出現(xiàn)的。不管是一周之后,還是一年之后,還是三年五年之后,對于袁季來說,根本就沒有差別。

        可是袁季沒有等到普云,他等來了自己的哥哥。

        哥哥到來的那一天,普云寺不知有場什么法事。一天一地誦經(jīng)的聲音,然后,哥哥就來了,踩著一地斑駁的樹影。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哥哥了,自從哥哥知道左鄰右舍都在默契地照顧著袁季的時候,他就越來越少在胡同里露面,直到蹤跡全無。哥哥站定在袁季面前,蹲下,很久都沒說話。袁季也沒說話,他本來就是不善言辭的人。

        后來,哥哥終于開了口,說:“回頭,我給你的小椅子裝上四個輪子。這樣人家送你來這里方便一點?!?/p>

        袁季笑了,說:“好?!?/p>

        然后他們回到了袁季的小屋,哥哥環(huán)顧著越來越破舊的四壁,問:“你知道不知道,這個胡同要拆了?!?/p>

        袁季聽說過這么一回事。大家說這個胡同拆掉之后,原來的全體街坊就要搬到一個離市中心遠些的樓房里。按道理,袁季也可以分到一套兩居室,五十幾平方米。他們會照顧袁季,把他安排在一樓。

        袁季點頭:“聽說了。大家都要住樓房,可是就是遠一點。”

        哥哥說:“她懷孕了?!笨粗久曰蟮哪槪a充了一句:“你嫂子。”

        袁季說:“噢。”

        哥哥說:“她原本已經(jīng)有一個孩子了,現(xiàn)在再添上這個,我們那里也不夠住。你沒去過我們那兒,我們是住在裁縫鋪上面,就那么一小間?,F(xiàn)在,現(xiàn)在既然分了房子,我,我就是來跟你商量的,咱們還是住到一塊兒去,反正新房子有兩間,你一個人也用不著。我們從此也能照顧你,你愿不愿意呢?”

        袁季說:“行。”

        哥哥愣住了。他沒想到,原先認為很困難的一件事情居然這么容易就解決了。半晌,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居委會現(xiàn)在每個月能給你多少錢?夠用嗎?”

        “不太夠。”袁季有點不好意思,“夠用的話,也不用上街去要了。”

        哥哥說:“反正跟我們住,你不用再去要飯。”

        袁季搖頭:“不,還是照舊。你們只要每天把我送到普云寺門口就行,晚上再接我回來?!?/p>

        哥哥說:“算了吧。你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進進出出地要飯,你讓人家怎么看我?!?/p>

        袁季說:“那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nèi)プ⌒路孔印N胰プ∧銈兊哪莻€裁縫鋪。反正我只能算半個人,用不了多大的地方。不過住到裁縫鋪去就沒有這些街坊了。你們必須得給我做飯,洗衣服,送我去普云寺。怎么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哥哥說:“我知道,我對不住你。”

        袁季說:“沒有。你也不容易。”

        就這樣,袁季的小椅子下面多了四個輪子。椅子的扶手上也系上了繩子。他的小椅子被改裝成了一個雪橇。這是這么多年來,哥哥為袁季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袁季住到裁縫鋪的閣樓上去了。搬過去的第一晚,一只大老鼠帶著四五只小老鼠排著縱隊從屋子的一個墻角走到另一個墻角去。跟袁季擦肩而過的時候袁季想:“咱們現(xiàn)在是街坊了?!?/p>

        其實袁季并不在乎自己住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也說不好從什么時候開始,普云寺門口的樹蔭才是他真正的家。雖然那里沒有屋頂,沒有墻,沒有可以開關(guān)的門??墒悄抢镒屧景残摹D抢锛Y(jié)著袁季跟這個世界所有的聯(lián)系:他的營生,他的朋友,他的恩人,他認識的可以跟他閑聊解悶的人,他熟悉的氣味,還有他的牽掛,統(tǒng)統(tǒng)聚集在普云寺門口那一小塊樹蔭的下面。

        有一天,袁季跟打掃寺廟門口的小和尚閑聊,他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起,他見過一個小姑娘,也叫普云,真是巧了。小和尚說,是住在普云巷的那個小姑娘嗎?得到肯定的答復(fù)以后,小和尚說,她的名字是我們方丈給起的。袁季于是知道了,他的朋友普云是個幾年前被扔在普云寺門口的棄嬰。鏡通方丈于是給她起了這個名字。后來她被住在普云巷的一對夫妻收養(yǎng)了。最后小和尚說:“他們好像是搬走了?!痹拘睦镆惑@:“搬到哪里去了?”小和尚搖了搖頭:“我不知道?!?/p>

        然后,很多年過去了。

        這些年中,普云寺的門口慢慢聚集了一些身體有殘疾的人。最開始來的是一個算命的瞎子,他是袁季的第一個同事。他非常熱情地要幫袁季免費摸骨算命,袁季道著謝拒絕了,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命沒什么好算的。后來,又來了只有一條腿的人,和脊背彎曲得像駱駝的人。他們和袁季一樣,都是乞丐。這下有人陪袁季聊天說話了。其實袁季依然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每一個旁觀者都看得出來,他是這群殘缺不全的人的中心。他不倒翁一樣的身體和沉靜的臉龐,就像塊磁石一樣,讓瞎子、瘸腿和駝背都愉快地和他團結(jié)在一起,狀如兄弟。

        那是1999年的年末。為了迎接一個新千年的到來,那幾天,龍城的夜空中總是蒸騰著絢爛的煙花。袁季固然對新千年沒有任何的概念,但是他依然是欣喜的,他知道無論如何,這是個喜慶的時候。特別是,有一天中午,一個推著自己的爐子在普云寺門口賣烤紅薯的小販給了袁季一個又大又軟、烤得恰到好處的紅薯。他說:我沒有錢,只能給你這個,要過陽歷年了,圖個吉利。這個紅薯讓袁季維持了整整一天的好心情。

        那天晚上,袁季在普云寺門口待到很晚。瞎子、瘸子、駝背他們都走了。普云寺的門也關(guān)了??墒歉绺缫恢倍紱]有來接袁季。大概是因為年底裁縫鋪的生意太忙了,哥哥忘記了。小和尚說:師父交代過,實在不行你今天晚上就睡寺里。袁季慌忙地道謝,說:“我再等等看?!?/p>

        夜深了,萬籟俱寂。袁季覺得很冷。這個時候,清冷的路面上傳來了一陣高跟鞋玲瓏的聲音,一張臉從慘白的路燈下面浮出黑夜的水面。袁季看清了,那是普云。

        多少年過去了,袁季不知道。雖然他一眼就認出了她,但是從她那張長大了的臉上,袁季才驚慌地發(fā)現(xiàn),歲月如梭。

        她完全地出落成了一個女人。濃妝艷抹,短短的皮裙,長長的靴子。頭發(fā)染成了麥穗的顏色,松松垮垮地挽在后面。一臉憔悴的氣息,但是她的眼睛其實一點都沒有變,還是清澈的。突然間,袁季覺得害怕了。他害怕她會像個路人那樣走過去,可是他更害怕她把他認出來。

        “是你?”普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她猶疑地瞇起眼睛,仔細地打量他,這個簡單的表情漾起了她滿身的風(fēng)情,“真沒想到會遇上你。”她笑了。

        袁季想說,我等了你很多年。可是沒有說出口。他只是說:“這么巧?!?/p>

        普云蹲下來,兩手攏著她的皮裙,她的兩個美好的膝蓋離他這樣近。普云說:“這么多年你一直在要飯啊?”

        袁季點頭。普云也點頭:“苦了你了?!彼p輕地說,“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才五歲?,F(xiàn)在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p>

        “這么說,是十二年?!痹静桓蚁嘈乓呀?jīng)過去了這么久。

        “對的,十二年?!逼赵频哪樕巷L(fēng)情萬種,她說到底不是個尋常女子,就像多年前,她根本不是一個尋常的小姑娘。

        “你還記得嗎?”袁季說,“你最開始的時候,以為我在賣錢?!?/p>

        “記得?!逼赵泣c頭,“你現(xiàn)在還是在賣錢,可是我,我在賣身。”

        “大家都不容易。”袁季平淡地微笑。

        “跟你說話真好。”普云伸出手,像拍小狗那樣拍拍他的腦袋,“我什么都可以說。你什么都見過了,你什么都看得慣。”

        “客氣了?!痹居行┬邼?,“我最多只能算是半個人。人家都看不慣我。我還有什么是看不慣的?!?/p>

        普云孩子氣地仰望著灰藍色的夜空,她哈出的長長的白汽在寂靜的街道上都是漂亮的。普云說:“你不冷嗎?我又冷又餓?!苯又涂匆娏嗽痉旁阼F盒子蓋上的烤紅薯,她驚喜地說:“你有這么好的東西呀。怎么不早說?!?/p>

        “你拿去吃。你盡管拿去吃?!痹静恢雷约簽槭裁茨敲醇痈募?,他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他說:“可惜了,真糟糕,都冰涼了。”

        “我們一起吃好不好?”普云瞪大了眼睛,“我住的地方離這兒很近,你跟我回去,我把它烤熱了,我們來分。”然后她甩了甩頭,自我解嘲地說:“我真是沒救了。我居然和乞丐搶吃的?!?/p>

        袁季用力地說:“好?!?/p>

        1999年年末,凌晨的普云巷不再是白日里那個堆著一排排火柴盒一樣的房子的陋巷。它那么光滑,平坦,一望無際,跟沒有盡頭的天宇相連。普云拉著小椅子的繩子,帶著袁季在黑夜的普云巷里歡樂地奔跑。袁季覺得有點害怕,他從來沒有試過這么快速地移動。耳邊只剩下了四個小輪子吱吱嘎嘎的聲響,還有普云靴子的清脆的聲音。她·邊跑,一邊笑。她其實一直都是當(dāng)年那個五歲的孩子。袁季在這疾速地滑翔中閉上了眼睛。他想,原來天上的鳥的滋味不怎么好受。

        普云的家和袁季的裁縫鋪一樣狹窄破舊。這個房子跟她那身絢麗的衣服一點都不搭調(diào)。她把冰涼的手貼在臉頰上暖暖,嫣然一笑,然后生上了爐子。1999年的龍城,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生蜂窩煤的爐子了。可是這樣的爐子有個好處,就是可以烤出來非常香的紅薯。普云一邊生火,一邊跟袁季絮叨,就好像袁季是常常來這里做客的。

        “好啦?!逼赵瓢褵岷玫募t薯一分為二,把紅彤彤的半截舉到袁季嘴邊,“趁熱吃,多香呀?!?/p>

        “不,不?!痹編缀跏求@慌失措了,“你先吃你的那半,不用管我,我自己能吃的,我可以?!?/p>

        “少啰嗦。”普云瞪圓了眼睛,“你連手都沒有,你怎么吃?我替你拿著,趕緊吃完。不然我的那半就要涼了。”

        袁季只好聽她的,狼吞虎咽地開始吃她白皙的手擎著的紅薯。耳邊,她細聲細氣地說:“哎呀,又沒人跟你搶。等一下,你要把皮也吃到肚子里去了,我替你把皮去掉。你怎么這么笨,你咬了我的手了——”

        紅薯很燙,很甜。熱氣蒸騰起來,袁季知道自己在一邊吞咽,一邊流眼淚。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除了母親,世界上還是有人可以這樣對待他的。還是有人想得到,沒有手沒有腳的袁季吃東西的時候需要別人幫一把。原來還是有人知道,袁季自己其實不愿意像貓像狗一樣地吃東西,袁季也愿意自己能像個人那樣,堂堂正正地,尊嚴地進餐。袁季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這個愿望。因為他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墒瞧赵浦?,普云怎么會知道呢,他們失散了這么多年,可是普云似乎什么都知道。

        普云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丟掉了紅薯皮。用手指輕輕在他臉上抹了一把。“可憐。”普云嘆息著,聲音輕得像是耳語,“可憐呀。你只不過手和腳是殘廢的,可是其他的地方?jīng)]有毛病對不對?”

        然后普云就笑了,雙頰微微地泛紅,像是微醉。眼睛里波光瀲滟的,嘴唇也鮮紅。普云問他:“你從來,就沒有嘗過做男人的滋味吧?”

        袁季愕然地搖頭:“不行。我,我沒有錢給你?!?/p>

        “我不要你的錢?!逼赵菩α耍澳闶俏业睦吓笥?。你還分給我紅薯吃。我怎么能跟你要錢呢?!?/p>

        “你賺的也是辛苦錢?!痹竞軋猿帧?/p>

        “好了,少啰嗦?!逼赵扑坪跆貏e喜歡說“少噦唆”,她堅定地對他笑著,“聽我的,把你的眼睛閉上。剩下的事情,交給我?!?/p>

        “可是,不行,我身上臟得很?!痹镜哪樇t了,“我,我一年也洗不了一次澡。我不能弄臟你。我——”

        普云忍無可忍地微笑著,說:“你有完沒完?我說了,把眼睛閉上。”

        于是袁季知道,這是命令。他閉上了眼睛。

        窗外的北風(fēng)不緊不慢地在陋巷里面呼嘯著??墒窃居X得,爐火一路蔓延,不聲不響地把他這個人當(dāng)成了另外一塊蜂窩煤。溫暖,似曾相識的溫暖,就像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行乞的那天黃昏的夕陽,水波蕩漾地,讓微不足道的小椅子和殘缺不全的袁季都漂起來了。這種溫暖讓袁季不自覺地想起遙遠的、童年的時光。他小時候,母親給他講故事書的時候,最讓他興奮跟激動的,不是每個故事大同小異的情節(jié),而是母親不緊不慢的那一句:從前呀。這簡單的三個字讓他汗毛直豎,全身上下都漾著緊緊的,就要破土而出的快樂。從前呀。從前呀。從前呀。從前呀。從頭皮,到大腿下面的殘肢。有那么一個瞬間,袁季覺得,自己的手和腳從那四個肉團里面不管不顧地,莽撞地長了出來。老天爺,從前呀。

        他大汗淋漓地睜開了眼睛,普云安靜地告訴他:“從現(xiàn)在起,你算是真的長大成人了。”

        那個夜晚之后,袁季再也沒有見過普云。

        一晃,又過了一些年。這些年中,普云在龍城銷聲匿跡,普云巷一如既往的嘈雜和蕭條,可是普云寺的香火,倒是越來越旺了。發(fā)財?shù)娜嗽絹碓蕉啵筘數(shù)娜艘簿驮絹碓蕉?。普云寺整日車水馬龍,小和尚們也總是忙忙碌碌的。所以,這些年,袁季的收入,一直都還不錯。當(dāng)然,不像大家口口相傳的“丐幫幫主”那么傳奇般的富,但是,能吃飽穿暖了。

        普云寺門口的這幾個殘疾乞丐變成了這個寺廟的風(fēng)景。這些年中,不是沒有一些四肢健全的乞丐看中普云寺這塊總是出入善男信女的風(fēng)水寶地的,但是,一個四肢健全的乞丐,在這里,總也待不長。不用袁季和他的伙伴們自己動手,普云寺周邊的一些小店主就不會給他們好臉色,然后普云寺附近的派出所也總是有大蓋帽來請這些健康人離開。也不知道為什么,袁季他們算是牢牢地在這里扎下了根。

        袁季依然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依然是他的殘疾伙伴們的中心。這些年,袁季多少胖了一點,有了肚子。眉宇間漸漸地有股安逸的氣息。似乎沒有什么事情能激怒他,也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大驚小怪。下雨了,他就那么安穩(wěn)地在雨地里待著,他知道反正天總是會放晴的;有過路的壞孩子往他的衣領(lǐng)里扔蘋果核,他照樣紋絲不動,當(dāng)他的伙伴們義憤地咒罵這些喪良心的行為時,袁季會笑笑說,算了,小孩子不懂事。有人往他生銹了的鐵盒子里扔錢的時候,他會怡然自得地抬起頭,深深注視著對方的眼睛,說:“阿彌陀佛。”他漸漸地變成了普云寺在這個紛亂的俗世里的眼睛。廟門口一家新開的素齋館的老板娘經(jīng)常給袁季送點吃的過來,因為這個老板娘覺得,沒有四肢,肚子鼓鼓的袁季看上去像是個羅漢,或者金剛。袁季心里竊笑著,對,我是變形金剛。

        某個深秋的清晨,打掃院子的小和尚推開大門,跟寺廟門口的袁季說:袁季,我們方丈,就是鏡通法師,昨天夜里,圓寂了。袁季當(dāng)時愣了一下,因為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小和尚說,就是說,鏡通法師走了,不在了。我們出家人不說死。我們出家人死了的話,我們就說圓寂了。袁季驚訝地說:“那,不是和我的名字一樣嗎?”

        小和尚搖頭,彎下身子,拾起一根木棍在一棵樹下面的土地上慢慢地寫下了“圓寂”兩個字。告訴他,你看,是這兩個字,和你的名字音一樣,可是不是一樣的字。袁季開始顫抖,舌頭也開始不聽話了:“真不好意思,我,我讀書讀得太少,我沒有文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我第一次聽說?!?/p>

        是湊巧嗎?袁季問自己。袁季,圓寂。一定是碰巧了。鏡通法師教了自己那么多的東西,臨走的時候,還給他揭開這么個天大的秘密。圓寂。真好,袁季長嘆了一聲,真好啊。

        2008年。鼠年,大年初一。大吉大利。

        普云寺在每年的大年初一都熱鬧得不得了,今年尤甚。因為這個大年初一的普云寺要開法會,為南方雪災(zāi)祈福。并且募捐善款給佛祖釋迦牟尼重塑金身,功德無量。成捆成捆的高香像年貨一樣被搬進搬出。廟門口停了很多輛閃閃發(fā)光的汽車。也有很多人拖家?guī)Э诘貋磉M香,男女老幼的臉上都充盈著希冀。當(dāng)然,掙扎在苦難和困頓中的人,也是有的。他們在佛祖和菩薩面前像個委屈的孩子那樣長跪不起,進行著沒有外人知道的傾訴。

        誦經(jīng)聲響起來了。為了祈求佛祖保佑那些在大雪里掙扎的人們,保佑冰天雪地里的中國南方,保佑所有正在忍耐苦痛的一切生命。

        只有袁季旁觀著這一切。

        快到正午的時候,一輛寶馬730停在寺門前。從上面走下來一個裹著銀灰色輕軟的裘皮大衣的年輕女人。她神色肅穆,身段卻是裊裊婷婷。袁季目送著她走進敞開著的朱紅色的大門,目送著她給了負責(zé)收善款的小和尚一個大大的紅包,然后低下頭認真地寫下自己的名字,目送著她上了幾炷最普通的香,在佛祖面前,深深地,寂寥地磕頭。

        然后,她走了出來。她停在袁季面前,把一張鈔票輕輕地放在袁季的鐵盒子里。袁季抬起頭,他們在短暫的一秒鐘的對視里認出了彼此,也找到了彼此。袁季微笑,他沒有像平時一樣說“阿彌陀佛”,他說:“過年好?!?/p>

        “過年好。”女人笑笑,上了車,絕塵而去。

        寶馬730里面,張普云的眼淚不知不覺間,流了一臉。八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回到她愛死了也恨死了的龍城。八年過去了,現(xiàn)在她有了錢,她有了很多的錢。這錢多到會讓八年前那個十七歲的,在深夜里跟一個乞丐分食烤紅薯的小妓女尖叫。沒人知道為了這些錢她都做過什么?,F(xiàn)在的她總是毫無節(jié)制地一擲千金,可是就算這樣她也沒法忘記這些年來深藏在心中的所有屈辱和羞恥。不可能。可是現(xiàn)在,她似乎可以釋懷了。她覺得她往后可以試著讓自己平靜地生活下去。因為,因為她又見到了她的老朋友袁季,因為她的老朋友袁季眼睛里盛著滿當(dāng)當(dāng)?shù)陌苍敚驗樗偹闶侵懒?,那個曾經(jīng)跟她同甘共苦的老朋友,袁季,現(xiàn)在是幸福的。

        塞納河不結(jié)冰

        那家跟我們合作,負責(zé)我們旅行團晚餐的中國館子,名叫“天外天”。是間川菜館子,其中也有幾個非常著名的特色菜屬于云南風(fēng)味。離大名鼎鼎的“老佛爺”百貨公司,僅有幾步之遙。兩三天的旅程通常是這么安排的:圣母院,先賢祠,盧浮宮,塞納河游船;然后是埃菲爾鐵塔,香榭麗舍大道,凱旋門;再然后,蒙瑪特,還有圣心教堂。至于觀光紅磨坊與否要視情況而定。最后的一天,當(dāng)然是把全團的人都拉到九區(qū)來購物,看到“老佛爺”的招牌的時候,車里面一片歡呼聲此起彼伏,就像是看見了一個失散很久的朋友。

        當(dāng)他們滿載而歸,心滿意足地坐在“天外天”里面的時候,我通常情況下會長長地舒一口氣。因為我的工作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明天,他們會上路繼續(xù)往北或者往南,在每一個他們到達的國家都會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導(dǎo)游在等著他們。

        老板和我點一下頭,非常有默契地,吩咐伙計們照著規(guī)定的團餐上菜。店里面因著我們的到來而喧鬧起來的人氣或多或少讓小伙計們興奮了起來。狹窄的餐桌下面,座椅旁邊,以及一切能夠用來放東西的地方都堆上了“Gucci”,“CD”,“Prada”,“Chanel”,“LV”……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角落里面有幾個年輕的男女,看上去像是兩對,年紀大概都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他們也是來這里吃飯的,似乎對我們這群人突如其來的喧鬧有一點不滿,以一種冷冷的審視的眼光注視著我們。其中一個女孩子胸?zé)o城府地大聲說:“喂,這些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國內(nèi)的那些腐敗分子?”她的三個同伴一邊大笑一邊制止她:“小聲一點大小姐,這群人可不是洋人,聽得懂你說什么。”

        我看得出來,他們是留學(xué)生。我也看得出來,他們暫時還是快樂的。我對那個出言不遜的女孩子微笑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張羅著整個團的人坐定:這邊的兩張桌子最好拼一下,那邊的幾個“Gucci”的袋子是誰的趕快拿走,團里唯一的一個小孩子弄翻了茶杯,老板洗手間在哪里……當(dāng)這一切都解決了以后,我不動聲色地選擇了一張離那幾個年輕的孩子最近的桌子坐下。我喜歡他們,我想聽聽他們都說些什么。這是我的習(xí)慣,我是說,每一次,當(dāng)我?guī)е粋€團的人走進一家中餐館,我都會習(xí)慣性地尋找有沒有留學(xué)生。若是有的話,就想辦法坐得離他們近一點。

        因為他們的談話總是令我想起我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我曾經(jīng)也和他們一樣,在巴黎做留學(xué)生。利用周末的晚上跟朋友們一起出來打牙祭。一邊喝啤酒一邊吹牛。那似乎是當(dāng)時沉悶的生活里最大的快樂?,F(xiàn)在,那種曾經(jīng)讓我厭煩厭惡以及厭倦的留學(xué)生的生活竟也變成了我非常愿意回憶甚至是懷念的東西。我想,這是因為我已經(jīng)老了。

        沒錯,我還差一個星期滿二十六歲,我已經(jīng)老了。我是十九歲那年出國的,念了幾年書,然后做導(dǎo)游,已經(jīng)整整七年了。在留學(xué)生的圈子里,盛行一個說法,就是說在國外的人,過一年,老三歲。那么我呢,七年了,三七二十一,這下每個人都可以輕易地算出我的實際年齡。

        我身后坐著的那兩對男女似乎都還沒有老。不過很難說,年輕,鮮艷,或者說時尚的外表下面,那顆心的年齡究竟是怎樣的,沒有人知道。我聽著那兩個女孩子唧唧喳喳地討論香水——巴黎的確是這方面的圣地,那兩個男孩子交流著在油價飛漲的今天養(yǎng)車的困難。在留學(xué)生中,他們應(yīng)該算是環(huán)境比較好的。能看得出,他們身上還沒有沾染太多因為困頓所以萎靡的氣息。

        他們的話題自然而然地繞到了一些認識的人身上。正好是在水煮魚這道菜上來的時候,身后的一個男孩子說:“聽說了嗎?有個中國女孩子跳了塞納河?!眲倓偰莻€說話莽撞的小姑娘說:“嗯。是不是那個在18區(qū)一間愛爾蘭酒吧當(dāng)侍應(yīng)的?我有個朋友的朋友認識她過去的男朋友。我聽說她撈出來的時候肚子大得像個氣球?!绷硪粋€說話聲音聽上去沉穩(wěn)些的女孩子說:“她過去的男朋友不是‘重金屬’嗎?‘重金屬’最近在BBS上紅得很呢?!?/p>

        我終于忍不住了,轉(zhuǎn)過頭去對他們說:“不好意思,你們說的跳河的女孩,是不是叫蘇美揚?”

        他們四個人不約而同地一愣。

        “我是無意中聽見你們說話的?!蔽也恢雷约旱慕忉尵烤褂袥]有必要,但我終究還是解釋了,“我跟你們說的重金屬以前很熟。跟蘇美揚也是朋友。所以我特別關(guān)心……”

        “我還真不大知道這個女孩是不是叫這么個名字?!泵ё驳男」媚餆o辜地看著我。

        她身邊的男生有些懷疑地把我從上到下掃了一眼:“蘇美揚,這個人好像在哪兒聽說過,就是不知道……”

        “沒錯,就是蘇美揚?!绷硗庖粋€女孩子接上了話,“我過去也認識她,不過這兩年沒什么聯(lián)系了。也不知道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p>

        那個一直沉默著的男生驚訝地看她一眼,“你們倆就住在同一條街上,兩三年都沒見過一次?”

        他們在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見了。我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現(xiàn)在我終于確定了,那個塞納河里的女孩,是我認識的蘇美揚。我不知道為什么,在我聽到他們說有個女孩跳了塞納河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想到了,說不定是蘇美揚。

        那一天,我把整個團的人送回了酒店。告訴他們次日清晨的集合時間。等明天早晨自會有一輛大巴來把他們像送貨那樣有條不紊地送到比利時。我這次的工作基本告一段落。下一個團要在下周三的時候到達戴高樂機場。所以說,我眼下?lián)碛幸粋€長達五天的周末。我決定去喝一杯,反正現(xiàn)在這個時候,如果回家的話,藍纓是不會在家的。

        藍纓是我女朋友,我們已經(jīng)同居了七年,目前正在冷戰(zhàn)中。

        七月的巴黎依然不是夏天。一直以來,我的印象中,巴黎一年大概有六個月都是冬季。然后剩下的六個月就很難說了,一周是初春,一周是晚秋,怪誕得很。剛剛到巴黎的時候,最頭疼的就是這種天氣。因為這讓我們不得不把一年四季的衣服全都拿出來時刻準備著。當(dāng)初我和藍纓一起租一間只有十五平方米大的房子,我們不得不把整個屋子里可以想到的空間全部用來掛衣服。我們倆是在來巴黎的第一年閃電般地認識并且同居的。這在留學(xué)生里,一點都不稀奇。那時候我十九歲,我似乎說過了;藍纓十八歲,在國內(nèi)的學(xué)校里因為戀愛的關(guān)系闖了禍因此被家里送出來。如果是在國內(nèi)的某個城市里,我跟藍纓的相遇以及相戀或者還能模仿一下那些拙劣的偶像劇的場景,順便搞一些同樣拙劣的悲歡離合出來。但是,在當(dāng)時,我們是一起被命運拋到了一個搭錯布景的舞臺上。于是,就只能在懵懂中憑著本能演出一場沒有劇本的,即興發(fā)揮的戲碼。最后的結(jié)果或者尷尬到光怪陸離,但是那畢竟是我們自己的故事。

        那個時候,剛剛抵達巴黎的藍纓被她的中介公司安插到了一閫18世紀的老舊的石頭房子里面。陰冷,潮濕,壁爐里面還總是傳出來不知道是不是老鼠的可疑聲響。偏偏同屋是幾個同樣不怎么通法語的孟加拉還是巴基斯坦的留學(xué)生。也不知道最初是因為什么,總之后來他們幾個聯(lián)合起來,不準藍纓用公共廚房里的微波爐,不準藍纓把自己的名字貼在樓下的信箱上,等等等等。然后藍纓一個人,不聲不響地收拾好了她的兩個大箱子,倒了好幾趟地鐵,在深夜的時候來投奔她的表姐。當(dāng)時我們?nèi)齻€人合租一套公寓,我,藍纓的表姐,還有表姐的男朋友,外號叫重金屬。我和藍纓就是在這樣一個狼狽不堪的夜晚認識的。

        有一天,表姐和重金屬徹夜未歸。那一天,藍纓睡在了我的房間里。午夜,我們臉紅心跳地經(jīng)歷了彼此的初夜,凌晨兩點的時候,已經(jīng)像是生活了很久的夫妻一樣討論著如果從表姐這里搬出去的話,我們倆應(yīng)該找一間什么價位什么地段的房子。我覺得我們變成了古時候的人,先經(jīng)歷了洞房花燭夜,然后再慢慢地開始相敬如賓。次日清晨,我們倆走到了塞納河邊上。這個城市一切如常,沒有人對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蛘咴谒麄冄壑?,一對黃皮膚黑眼睛的東方人,一對都是花樣年華的東方人,手牽著手出現(xiàn)在這個城市本來就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墒俏仪逦馗杏X到,我十九歲的身體里有種什么東西,已經(jīng)熄滅了。于是,我就順利地、無聲無息地開始變老。

        七年下來,我和藍纓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分開。我們經(jīng)歷過了世間的飲食男女經(jīng)歷過的所有考驗。比方說天長日久之后的厭倦,比方說因為柴米油鹽而拌嘴乃至紛爭,比方說短暫的見異思遷之后再于某個凌晨抱頭痛哭,總之,什么都經(jīng)歷過了,除了熱烈似火凜冽如冰的,疼痛的眷戀?,F(xiàn)在的藍纓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可憐兮兮的被孟加拉人欺負的小女孩,她燙著很妖嬈的卷發(fā),涂蘭蔻唇膏,一舉一動都透出一種走過江湖的女人才有的干練。在她打工的那家溫州人開的化妝品免稅店里,那些初來乍到的小女孩都叫她“藍纓姐”。她以一種溫暖、熱情、非常有分寸的口吻接她們的電話,解答她們的所有問題,比方說移民局辦居留的手續(xù),比方說哪一家銀行的手續(xù)費比較低,比方說怎么找醫(yī)生打胎?;蛘咴谀承┤说难壑?,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巴黎人。

        只不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再用那種溫暖的語氣跟我講話。我心里清楚得很,她已經(jīng)逐漸地,逐漸地瞧不起我。我來巴黎七年,先后換過很多所學(xué)校,都沒能讀下來。我本來也就不是什么會念書的人。最終,我好不容易拿到一所私立學(xué)校的學(xué)士文憑。學(xué)校的名字我就不想再提了,說出來會讓人笑話。我的老爸在國內(nèi)是經(jīng)營旅行社的。所以,畢業(yè)以后我的工作就變成了替他的旅行社接待來歐洲,尤其是來法國旅游的團。這兩年因為這個關(guān)系,我也算是跑過了歐洲大大小小的二十多個國家。可能在未來的數(shù)年內(nèi),還將這樣毫無指望地在景點與景點之間穿梭下去。一句話,終其一生,我恐怕都會是個仰仗老爸吃飯的人。藍纓和我不一樣,她可以憑自己的力量取悅所有的人。幾乎每一個初次見面的法國人都會夸獎她的一口法語。她馬上就要在一所名校拿到她的碩士學(xué)位了。她的洋人導(dǎo)師要她畢業(yè)后暫時留在實驗室里幫上半年的忙,并且慷慨地告訴她找工作的時候一定會幫她寫措辭美好的推薦信。就連她只是打工賺零花錢的化妝品店的老板娘都喜歡她,總是指著她告訴那些難纏的顧客說:“她是我們店的經(jīng)理,有事情跟她說是一樣的。”

        所以說,就連我自己都覺得,藍纓有的是理由離開我。我知道,她之所以還沒有開口說分手是因為心里還有那么一點點的不舍?;蛟S她不知道,我對她,其實也只是剩下了那么一點點的不舍而已。我總是會想起,那年她才十八歲。她裹著被子坐在昏暗的斗室里跟我一點點地算房租還有電費。她在十八歲的時候經(jīng)歷了貧賤夫妻百事哀,在十九歲的時候懂得了什么叫做相濡以沫,在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夢想。現(xiàn)在她二十五歲了,世故,堅強,性感,無論是經(jīng)濟還是精神都很獨立,對這個世界已然胸有成竹??墒侵挥形乙粋€人知道,她從來沒有享受過青春。這就是我心里總是憐惜她的原因。

        我坐在地鐵上慢慢地回想。有好幾次,我都想把手機拿出來給藍纓打個電話,可是后來想想還是算了?;剡^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二號線往北走的方向上。既然如此,我只好選擇在十八區(qū)下車,然后在那里找個酒吧了。姑且就去蒙瑪特附近的那間愛爾蘭人的酒吧好了,那是剛剛離開這個世界不久的蘇美揚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

        我和藍纓是在來巴黎的第三年認識蘇美揚的。那時候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有了變化。兩個人都在念書的同時找到不錯的地方打工,因此有足夠的錢供我們周末的時候跟朋友們吃喝玩樂。巴黎這座城市是非常適合醉生夢死的。我記得當(dāng)時,藍纓的表姐嫁了洋人,落單的重金屬找到了新歡,就是蘇美揚。當(dāng)時我們四個人連同其他一些狐朋狗黨,常常在巴黎狂歡到凌晨。如果理智尚存的話,就一大群人在午夜的街道上狂奔著去趕最后一班地鐵回家;如果理智已經(jīng)沒有了,就玩通宵??粗锕庖稽c點地染白天空,驚訝地發(fā)現(xiàn)巴黎的黎明跟家鄉(xiāng)那座城市的黎明一樣,蕭條,寂寥,找不到一點點繁華的痕跡。

        就是在那段時間,那段常常度過一個又一個狂歡的通宵達旦的時間,我才覺得歲月其實是悠長的,哪怕是巴黎的歲月。

        那間愛爾蘭人的酒吧在一道狹長的巷子里面。十八區(qū)的某些地方還保留著非常古老的巴黎的面貌。雨果小說里面記載過的,1848年革命的巷戰(zhàn)怕是發(fā)生在這樣狹小的街道里面。有些地方的甬道用非常細小的石頭一個一個圓圓地鋪成。這樣的道路對于穿高跟鞋的女人來說是非常大的刑罰??墒怯∠笾?,美揚從來都穿著七厘米的高跟鞋在這種路面上健步如飛。功夫的確了得。那些年,我們幾個人總是走在后面,看著她一個人非常輕盈地把我們甩得很遠。她纖麗的背影跟這條古舊的街道渾然一體。然后她就會轉(zhuǎn)過臉,對我們清脆地微笑著:“你們快一點啊,我上班要遲到了?!?/p>

        美揚算不上是漂亮女人。跟藍纓比,沒有藍纓漂亮??墒窃谒哪樕希杂幸环N能夠讓人過目不忘的東西。曾經(jīng),在那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里,我無數(shù)次地想要研究出來美揚身上到底有什么能夠讓人如此印象深刻。終究沒有得出什么有說服力的結(jié)論,只好沮喪地歸結(jié)為“氣質(zhì)”。如今我舊地重游,來到了我們曾經(jīng)用來揮霍時間的酒吧,可是,美揚已經(jīng)不見了。我甚至要從一些陌生人的嘴里得知她的死訊。我不知道在她輕盈地把自己交給塞納河的時候,她有沒有想起我們,有沒有想過要給我們撥個電話,雖然這兩年我們已經(jīng)沒有見面,可以說已經(jīng)形同陌路,但是看在曾經(jīng)親密無間地一起狂奔著追趕最后一班地鐵的份兒上,總該告?zhèn)€別吧。

        不過我確定,美揚不是個薄情的人。更進一步說,我一直都覺得,美揚是我們曾經(jīng)的那個圈子里面,最情深義重的一個??墒乾F(xiàn)在,美揚死了。不肯給我們這群人留下只言片語。

        晚上十點,是任何一間酒吧剛剛開始嘈雜的時刻。煙霧繚繞,一股沉墮的氣息。不過這種沉墮令人感覺很舒服,因為不伴隨著發(fā)霉的味道。我擠到吧臺前邊去,跟酒保要了一杯小小的蘇格蘭威士忌,有些猶豫到底是該一飲而盡來表示對美揚的祭奠,還是應(yīng)該一點一點慢慢喝完以示懷念。我知道這很虛偽,可是我實在沒有別的方式來表達如下的想法:美揚,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死了。我會想念你。不敢保證常常想念,但是偶爾的想念是一定會做到的。當(dāng)初那個圈子里的其他人怎么樣我不管,我一直都覺得,你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雖然你已經(jīng)沒有了向世人證明這一點的機會。

        那一年,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四個人在某個星期天的早上到了一座監(jiān)獄去。嚴格地說,是由曾經(jīng)的監(jiān)獄改造成的博物館。我們四個:美揚,重金屬,藍纓,還有我,我們糊里糊涂地就闖了進去。進去之后才知道,那座監(jiān)獄可以說大名鼎鼎,關(guān)押過瑪麗王后,也關(guān)押過羅伯斯庇爾或者是丹東——我記不清楚了,反正就是這兩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中的一個。我們興致勃勃,走馬觀花地看完了牢房的遺址還有陳列在牢房里面的蠟像。不失時機地對任何一樣可以開玩笑的東西開些不那么高級的玩笑。重金屬一本正經(jīng)地說:瑪麗王后的胸真有這個蠟像這么大嗎?然后,不知不覺間,我們就來到了后院。是一個類似天井的小小的院落,地板上全部都是青苔。角落里有一個石雕的水池,一個長滿銅銹的水龍頭不怒而威地滴著水珠。一個跟我們一樣的游客漫不經(jīng)心地走上去,擰開這個水龍頭,灌滿他自己的礦泉水瓶子。我們四個人不知為什么,看到這個人如此隨便地擰開這個水龍頭灌水的情景,不約而同地沉寂了幾秒鐘。然后藍纓遲疑地把手伸出去接這個龍頭滴出來的水珠,像是被燙到了似的驚呼著:“好涼啊。簡直要凍著骨頭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來,說不定瑪麗王后在臨上刑場前,也如這個游人一般,喝過這個水龍頭里的水。幾個小時以后,她走上了斷頭臺,這個傲慢、揮霍無度的女人在斷頭臺上不小心踩了一下劊子手的腳,然后她依然風(fēng)度翩翩地說了一句:“對不起?!?/p>

        我們準備離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美揚不見了。幾個人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去尋她。再一次看到瑪麗王后的蠟像時,我簡直都想用我中國口音十足的法語問她一句:請問陛下有沒有看到我們的同伴。原來美揚一直都待在那個小院落里面。我們看到,她彎下身子,把她白皙的手伸到那個水龍頭下面,就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似乎也已經(jīng)凝固成了蠟像。那些在藍纓口中,涼得會凍著骨頭的水一點一滴地在她的手心里聚集著,那只手顯然已經(jīng)變成了冰雕。

        聽見我們叫她,她轉(zhuǎn)過臉來,嫣然一笑。她眼睛里有什么東西非常強烈地轉(zhuǎn)瞬即逝。我們幾個人都有點懼怕這種燦爛得沒有道理的微笑,然后她說:“我剛才看見了瑪麗王后,真的瑪麗王后?!?/p>

        “神經(jīng)病啊?!彼{纓罵了一句,隨即大家都開始嘻嘻哈哈地開玩笑了。她毫不在意,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她說的恐怕是真話。也就是在那個瞬間里,我才突如其來地有了一個念頭:美揚怕是一個不可能活得很久的人。我自己也馬上就開始嘲笑自己這種荒唐而又迷信的念頭了。不過我的確是在這個時候,隱隱約約地明白了,美揚身上那種令人難忘的東西是什么。她如此年輕,可是她眉宇間卻擁有一副非常滄桑甚至是蕭條的神情。尤其是,當(dāng)她粲然一笑的時候。

        威士忌喝完的時候,我又要了一大杯啤酒。冰涼的啤酒才能喚起一點身在夏天的感覺。就在我百無聊賴地端著啤酒離開吧臺的時候,聽見身后一片嘈雜聲中,一句非常純粹,非常清楚的中國話:“鄭韜,真的是你。好久沒見!”

        蘇美揚端著一杯跟我一模一樣的啤酒,笑盈盈地站在我的身后。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個蠢貨?;叵肫饚追昼娗拔疫€在一本正經(jīng)地考慮著到底用怎樣的方式喝完眼前的威士忌才能適度地表達我對死者的懷念,這個美麗的死者就笑意盈盈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仿佛是上天敬我的一記響亮的耳光。我怎么會愚蠢到去聽信幾個陌生人茶余飯后的閑聊?

        于是我非常尷尬地微笑著:“嗨,美揚,真的是……好久不見?!?/p>

        “兩年半沒有見面了?!泵罁P精確地說,“總是想著,這個周末一定要給鄭韜和藍纓打個電話??墒敲總€周末快過去的時候才跟自己說,還是等著下一個周末吧。”她輕松地微笑,表情一如既往。

        “誰說不是,”我點頭,“我們也是一樣?!?/p>

        “我看呀,”美揚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啤酒,“咱們都是被這個沒有效率的國家變懶了??傆X得日子還長得很,什么事情都不用著急。好像一天有四十八個小時?!?/p>

        “沒錯,”我苦笑,“你最近還好嗎?”

        “老樣子。去年年底的時候跟一個畫廊簽了約。時不時地給他們畫幾幅,這間酒吧的工作是兩個月前才辭掉的。你呢?”

        我細細地端詳著她,她似乎是有了一些改變,牛仔褲和垂著網(wǎng)狀流蘇的黑色上衣上綴滿了亮亮的珠子。唇膏也變成了閃著珠光的顏色。她曾經(jīng)從來不做這種亮閃閃的打扮,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很適合她,讓她身上沾了些非常適度的風(fēng)塵氣。我笑著說:“我已經(jīng)不念書了。做導(dǎo)游,其實是在給我爸打工。無非是為了混口飯吃。什么都不大在乎了,就連藍纓看我越來越不順眼,好像也可以不怎么在乎。估計是活到另外一種境界去了。”

        “你和藍纓這么多年也不容易?!彼龜[出一副老朋友的樣子勸我,“你看我和重金屬,過去覺得根本沒什么可能分手,最后還不是連兩年都沒有撐過去?所以說,你們倆都七年了,是特別難得的。能挽回的話還是盡量挽回的好啊。”

        “你呢?”我趕緊轉(zhuǎn)移了話題,“這兩年,身邊有男人嗎?”

        “男人那種東西,”她淘氣地拖長了音調(diào),“要多少都有啊——”然后我們倆一起非常開心地大笑了起來。不約而同地舉起了手中的杯子,清脆地碰了一下。

        “來,喝一個,美揚,”我誠懇地說,“慶祝重逢?!?/p>

        “沒錯,慶祝久別重逢?!彼龑W⒌囟⒅遥劬锫蟻硪还珊诎档乃?,那是一種令我特別感動的神情。

        然后,事情就有些混亂,但其實是按照意料之中的那樣有條不紊地發(fā)展著。我們不斷地碰杯,不斷地慶祝重逢,酒意上來的時候,人們都很容易地就肝膽相照了。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們到底喝了多少,就連是什么人付的賬也搞不清。再然后,我頭昏腦漲地拉著同樣暈乎乎的美揚走到了地鐵里。再再然后,當(dāng)我突然清醒的時候,已經(jīng)站在美揚的公寓門口了。

        “我是今年一月才搬到這兒來的?!彼罩话牙鲜降蔫€匙,笑吟吟地打開了門。

        我不是小學(xué)生,我當(dāng)然知道下面會發(fā)生什么。既然都到這一步了,那就讓它繼續(xù)發(fā)生下去好了。在這一刻裝模作樣地道別顯然更不地道。美揚走進了浴室里面,然后我聽到了淋浴噴頭的聲音。我一個人歪在沙發(fā)上天旋地轉(zhuǎn)地躺了一會兒,一陣惡心就突然間涌了上來。來不及多想什么,我也立刻沖進了浴室里,抱著馬桶一陣狂吐。耳邊,淋浴噴頭的水聲生機勃勃地回響著,似乎淋濕了我的腦膜。

        吐完了,把馬桶沖干凈,清醒了,再打開水龍頭洗臉漱口。這個時候才想起來,應(yīng)該跟正在洗澡的女士道個歉。所以我抬起頭,冷不防地,發(fā)現(xiàn)美揚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把浴簾拉開了。

        我細細地凝視著她的身體。我本來想說:“好漂亮的文身?!钡挼阶爝叺臅r候,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文身。她的腿上,脊背上,腰上,長著一層銀色的閃著藍色光澤的鱗片。是非常微妙的一種銀色,靈動而寂靜。再仔細看,她的腳趾縫里,已經(jīng)長出了同樣是銀色的蹼。她一覽無余地站在我的面前,憂傷地看著我,在一個本來是最普通的都市男女偷情的晚上,向我暴露了她最珍貴、最絕密的隱私。

        我這才知道,她原來如此信任我。

        “鄭韜,”她悲戚地說,“我現(xiàn)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我搖頭,慢慢地說:“美揚,塞納河的水很涼吧?”

        “你全都知道了?”她驚異地瞪大了眼睛。

        “我是今天剛剛知道的?!蔽疑斐鲭p臂,緊緊地擁抱她,果不其然,她的身體冰涼。就像多年前,關(guān)押瑪麗王后的監(jiān)獄里的青苔。

        “鄭韜,你不怕我?我現(xiàn)在是鬼?!彼察o地含著眼淚。

        “我一點都不怕,美揚。只不過,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那么做?!蔽艺f。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鄭韜。我只是寂寞??墒钱?dāng)我發(fā)現(xiàn)就算是死也消除不了寂寞的時候,鱗片已經(jīng)慢慢地長出來了。所以我偶爾會溜出來,到我原先常去的地方逛逛。幸虧塞納河是不結(jié)冰的,所以我怎么樣也不會被封在冰層下面。不論是什么時候,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出來看看。今天遇上你,我真的很高興?!?/p>

        我慢慢地親吻她的鱗片,我們疼痛地癡纏。那個夜晚似乎是一個時光的傷口,所有的欲望和柔情都源源不斷地,像新鮮的血液那樣涌出來。“天哪,鄭韜?!彼兆淼貒@息著,“我真是嫉妒死藍纓了?!?/p>

        我捧起她的臉,非常莊嚴地說:“你記得,我會經(jīng)常帶著團里的游客在塞納河上坐游船,如果你看見了我,一定要想辦法跟我打個招呼。明白了嗎?要經(jīng)常地跟我打招呼,不然我會掛念你。”

        “好?!彼c頭,甜蜜地微笑,“這是個秘密,咱們倆的?!?/p>

        国产真人无遮挡免费视频| 手机看片久久国产免费| 中文人妻熟女乱又乱精品|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在线专区| 日本成人久久| 欧美日韩色另类综合| 91中文人妻熟女乱又乱| 日产精品毛片av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精品国产6699国产精| av片在线观看免费| 久久婷婷五月综合色欧美| 日本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男女猛烈无遮挡免费视频网址| 国产精品麻豆综合在线| 99久久综合精品五月天| 国产精品久久国产精品99 gif| 久久国产精品色av免费看| 久久无码中文字幕东京热| AV无码最在线播放| 国产一区二区三精品久久久无广告 | 91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视频| 午夜视频福利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午夜福利精品| 欧美人与动人物牲交免费观看| 狠狠躁日日躁夜夜躁2020| 国产免费一区二区三区精品视频| 亚洲图文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韩国主播av福利一区二区| 91精选视频在线观看| 日本50岁丰满熟妇xxxx| 午夜男女很黄的视频| 国产黑丝美腿在线观看| 干出白浆视频在线观看| 大屁股流白浆一区二区 | 99久久综合精品五月天| 婷婷丁香五月激情综合| 久久日日躁夜夜躁狠狠躁| 国产高清一区二区三区三州| 国语自产啪在线观看对白| 日韩女优一区二区视频| 91成人午夜性a一级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