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阿巴東的葬禮(中篇)

        2008-01-01 00:00:00陳集益
        十月 2008年5期

        天快黑下來了。老滿頭的孫子在楓樹灣等老滿頭回家。老滿頭的孫子叫明明,這個星期一等放學他就跑到楓樹灣等爺爺回家。爺爺出門好些天了,爺爺說,姑姑生病了,他去城里看望她。

        明明知道,姑姑和爸爸其實在同一個城市打工。所以他在等爺爺?shù)臅r候,腦子里時不時會想到爸爸。爸爸會不會跟爺爺一塊兒回家呢?

        不下雨不刮風的日子,尤其是黃昏,村里的其他孩子也經(jīng)常來楓樹灣等爸爸。黃昏時刻的楓樹灣成了吳村最熱鬧的地方。

        “你們看,你們看。車來了,車來了,爸爸回來了!”小茶壺的兒子坐在一棵板栗樹的樹杈上,他看得很遠。孩子們都爬到了公路邊的大樹上。他們先是聽見遠處傳來突突突的聲音,然后看見稻田的背后躥起一股白煙,滾滾向前。

        小茶壺的兒子最早跳下樹,往前跑,其他孩子跟著他,風把他們的頭發(fā)和衣服吹了起來,就像一群驚飛的麻雀:“爸爸回家嘍,爸爸回家嘍。”

        三輪卡(一種由三輪摩托改裝的運輸車)就像氣喘吁吁的巨獸停在了他們的跟前。孩子們在撲面而來的塵土中間緊張地站著,都不說話。戴墨鏡的車主從駕駛座上跳下來,開口就罵:“你們他媽的找死!撞死你不要我賠!”

        說著,他走到三輪卡的背后去,拉開鐵栓,打開兩扇扭曲的門,車廂里面對面坐著七八個灰撲撲的莊稼漢。最先下來的是到鎮(zhèn)上看病的一歹,他有胃病,下了車,“呸”的一聲吐一口痰,蹲在地上。接著下來的是一個給上高中的女兒送錢的中年婦女,看見明明,扭頭說:“老滿頭,老滿頭!你的孫子等著你呢!”

        明明的心跳加快了。當爺爺探出頭來,他在下面接住了爺爺手中的袋子。袋子是那種能夠拉上拉鏈的編織袋,很沉。爺爺將它小心翼翼地擱在公路邊,問他:“這些天你吃得好嗎?”

        明明說:“我吃得很好,我會燒飯做菜,爺爺,這里面裝的是什么呀?”

        老滿頭的心哆嗦了一下,低聲說:“一只木盒子,你爸讓我捎回來的,他還給你買了一些吃的。喏,在塑料袋里?!?/p>

        明明興奮地搶過爺爺手中的袋子,跑到孩。子們中間:“喂,喂,我爸爸給我捎吃的回來了!捎吃的回來了!”

        孩子們并沒有跟著明明往前跑,而是繼續(xù)守在三輪卡附近。他們等到三輪卡離開了,才失望地問老滿頭是否在城里遇見他們的爸爸?老滿頭的喉嚨給一塊痰堵住了,他背著編織袋往前走了幾步,撒謊說:“都看到了,都看到了,他們都要我給你們帶禮物,我說我背不動……他們過段日子要回來過端午節(jié)?!?/p>

        孩子們追明明去了。

        深夜,明明已經(jīng)睡了,老滿頭坐在門檻上。門外頭擁堵著嗆人的黑暗。

        “來福,過來!”狗在黑暗中搖著尾巴。

        老滿頭摸了摸老公狗堅硬的頭骨,熱辣辣的眼淚滴在手背上,他哽咽著說:“來福,你是建設從別人家抱來養(yǎng)大的,轉(zhuǎn)眼十個年頭了,如今,建設死了,就在門后頭的盒子里。你再也見不到他。我跑到城里去,已經(jīng)凍在殯儀館的冷柜里……”

        狗似乎聽懂了老滿頭的話,走過去,嗅了嗅門后頭的編織袋,用兩只前爪撕扯著編織袋,咝咝地叫……老滿頭的兩只手抽起了筋,他從墻上摸到一把倒掛在橫桿上的鋤頭,他握住鋤頭柄,將它取下來……他的臉變形了,血撞擊著他的腦袋,嗡嗡作響,他舉起鋤頭,然后又將鋤頭放了下來。

        他一輩子沒有做過暗箭傷人的事。他身子一軟,抱住受驚的狗,想哭,又拼命地忍著:“來福,建設死了,我跟誰都沒有說,建設是被人打死的,他命賤,歇工以后,在立交橋上賣一點舊書,城管來查,他跟他們吵起來,”老滿頭擦了一把眼淚,嘴角沾著口沫,“女婿陪我去講理,一分錢不給。我哭昏在地上。我說我要把他運回來,女婿說建設一化凍就臭了……女兒要陪我回來,我說,你們請了這么多天假,老板不會樂意的??墒窃趨谴澹瑳]有一個人下葬的時候只有幾兩重,我兒—百三十斤的骨肉燒成了灰,沒有身軀的魂靈讓他在哪里安身?來?!屛覂合螺呑幼鲆粭l狗吧!”

        這一回,狗似乎沒有聽明白老滿頭的話,他被主人捂在干癟的胸脯上,聞到了主人身上的汗臭、體臭,像燒焦的塑料一樣難聞,它掙脫著,跑到外面去了。

        屋外起風了,一輪彎月像一把剛剛打磨的鐮刀掛在天上,他感到冷了起來。他關上門,走到臥室,將一條破爛的毛毯蓋在明明的肚子上,明明在睡夢之中咂咂嘴,回報給爺爺一個微笑。老滿頭的眼睛又濕了。

        第二天,天剛亮,明明就被一聲狗叫驚醒了。他穿好衣服,叫了兩聲爺爺,爺爺不在。這時,在房屋的后頭,又響起了狗叫,就像刀刮玻璃一樣刺耳。明明繞過屋角跑過去,看見長滿青苔的巖石與墻壁之間,爺爺就跟瘋了一樣用棍子打狗。狗低著頭嗷嗷地叫著,棍子落在它的身上時,它就跳起來,往另一頭逃跑,另一頭被木柴堵死了,他掉過頭來,悲哀地瞪著爺爺,狗牙露了出來。

        明明沖上去,抱住爺爺:“爺爺,爺爺!不要打來福,不要不要啊!”

        “你去上學,別管爺爺!”

        老滿頭推開明明,面色鐵黑,眼睛血紅,嚇得明明坐在地上,哭了起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爺爺這么兇狠,殘暴。他看見他又一次沖上去打狗,狗被逼無路,咬住了他的腿,爺爺?shù)难澖菨窳?,血汩汩地流到地上。爺爺將棍子再次舉起來的時候,狗躍過明明的頭,跑了……

        爺爺就像死人復活一樣,看見明明還坐在地上,吼道:“你還不去上學?你想挨打怎么的?走你的路!”

        明明背起書包,當眼淚涌上來的時候,他咬住嘴唇。他的嘴唇破了,他一點也不知道。

        吳村小學在金塘河對岸。明明去上學,要經(jīng)過一條又長又窄的街道,這條街道兩邊的房子參差不齊,有一些像患病的老人一樣彎著腰。當明明路過阿巴東家的時候,他家的門口聚滿了人。明明聽見有人在說:“阿巴東一定死了!”但也有的說:“不要相信他!他又會活過來的?!?/p>

        其中有一個長相像猿人的光棍漢,叫豬富,他對死人呀打架呀之類的事比偷情還熱衷。他從家里找來梯子,架在窗戶下面,噌噌地爬上去,嚇得跌了下來。他那驚恐的樣子惹得大伙兒都樂了。

        豬富擦著冷汗說:“這一回阿巴東真死了,躺在天井里,眼睛要么被雞啄掉了,要么被老鼠吃掉了。兩個空眼窩。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的老天爺,嚇死你!”

        人聽他這么一說,都想爬上去看個究竟。看了之后,一個個重復著這樣的話:“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沒想到阿巴東落得這樣的下場!作孽啊作孽!發(fā)臭了,肚子脹起來了……”

        這時候,又有幾個去上學的孩子背著書包經(jīng)過這里,他們聽說阿巴東死了,都爭著去爬梯子。一個大人喊住了他們:“都給我下來!看了做噩夢!讓鬼掐死你!”

        幾個小孩乖乖地爬下梯子,他們想起阿巴東活著時的樣子,沉默、陰郁、喜怒無常,阿巴東活著時的樣子就夠可怕了……他們不敢想象變成鬼的阿巴東是一個什么樣子。

        他們朝學校的方向走去。

        小茶壺的兒子說:“你們知道阿巴東一共死過幾次嗎?”

        石匠的兒子說:“三、三次?!?/p>

        警兵的兒子說:“不,四次?!?/p>

        小茶壺的兒子說:“告訴你們吧,他這是第五次死了。他真奇怪,我聽說,墳墓他自己早挖好了?!?/p>

        這時,小茶壺的兒子發(fā)現(xiàn)明明有些不快樂,問他:“明明,你的嘴唇怎么破了?”

        小茶壺的兒子個子小小的、瘦瘦的、耳朵很大、眼睛撲閃撲閃的。

        “爺爺要打死我家的來福?!泵髅鞯谋亲铀崴岬?。

        “那你有狗肉吃了!哈哈!”

        “來福的肉我才不吃呢!它是我爸爸養(yǎng)的狗。幸好它逃走了。”

        “明明,我問你,五一勞動節(jié)你到城里去看爸爸嗎?”

        “我、我沒路費。你們都去嗎?”

        “我們都去的,我們都給爸爸打過電話了?!?/p>

        “那我也去。我已經(jīng)有好久沒見到爸爸了?!?/p>

        “我們也是?!?/p>

        他們已經(jīng)走上了通往學校的石拱橋。

        其實,明明早就想去城里找爸爸。早在正月過后,他就偷偷地攢錢。都是他撿破爛得來的,已經(jīng)有二十多塊了。在小山村,破爛幾乎是沒有撿的:在學校后面的垃圾堆上,雖然能撿到少量的紙,可他不敢在白天撿,怕同學笑話,要等到天黑之后照著手電筒撿;村里人倒出來的垃圾堆上,更是連紙張都沒有,偶爾撿到一只酸奶瓶或可樂瓶,能賣1毛錢一只,那是他最高興的時候。

        他聽爸爸講起過,他在省城的工地上打工。從吳村到省城,要坐汽車,還要坐火車,路上要花掉五十多塊錢,他算計著,只要再攢上三十塊錢,等到學校放假的時候就可以去看爸爸了……

        有過這么一回事:爸爸回家過年的時候,明明想把爸爸關起來。那時明明才六歲。他趁爸爸早上睡懶覺(他回來后總待在經(jīng)銷店打牌打到很晚),他找了一把鎖,把他鎖在了房間里。爸爸起床后,在房間里大聲咆哮,房門打開后,爸爸打了他:“你想于什么?為什么把我鎖起來?我在外苦了一年,就這幾天睡會兒懶覺都不能嗎?”

        明明哭泣著:“爸爸,不是的,不是的……我再也不敢了。爸爸?!?/p>

        這時爺爺走進來,狠狠地打了爸爸一嘴巴:“給我住嘴,畜生!明明盼了你一年,你就不能在家陪陪他?我看你不把出門的盤纏輸光很難受,是不是?”

        建設低著頭,仿佛剛剛意識到明明已經(jīng)有了思想和感情,而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以后,建設過年回家再不去賭博,他陪明明玩耍,給明明講了許多城市的見聞,還有媽媽離開之前的往事……

        明明卻不快樂,不是因為爸爸提到了媽媽。明明對媽媽的印象僅僅是墻上的一張照片,媽媽的臉方方的,嘴唇下面暴露著兩顆很大的門牙。明明的不快樂,是因為正月初八一過爸爸又要走了。明明害怕時光流逝,珍惜和爸爸在一起的每一分鐘。他像影子一樣跟著爸爸,直到晚上爸爸躺在床的另一端打鼾,他還忍不住去撫摩爸爸露在被頭外面的腳。爸爸的腳又寬又長,腳掌上的皮裂得像干硬的樹皮,摸上去嘩嘩響。爸爸疼得醒了過來。

        “明明,你還沒有睡啊?”

        明明從被窩的這頭鉆過去,腦袋撞到了爸爸的下巴上:“爸爸,你的腳掌上怎么都是裂縫?是不是被刀割的?”

        爸爸笑了:“小傻瓜,爸爸的腳是被石灰泡的。石灰傷皮膚,你摸摸看,爸爸的手也是粗糙的。明明,你一定要好好兒讀書,將來才會有好工作,記住了?”

        “記住了?!?/p>

        明明八歲上的學,現(xiàn)在是二年級的學生了。明明讀書很用功。吳村小學的陳先根在路上遇到老滿頭,總要夸贊他:“你這個孫子將來有出息。你和建設趕快攢錢,培養(yǎng)他讀書讀到研究生、博士生?!?/p>

        老滿頭憨憨地笑著,對陳先根老師畢恭畢敬地說:“將來明明能像你這樣教書我就很高興了。我們家只出莊稼漢,恐怕祖宗的風水蔭不出人才來?!?/p>

        先根嘆口氣,不客氣地說:“教書教書,教書算什么出息?工資低、累死,教書是最笨人做的事情?!?/p>

        現(xiàn)在,先根正做著這項“最笨人做的事情”:他既是校長,也是教工;既是語文老師,也是數(shù)學老師。更讓他難以釋懷的是,他還要同時教三個年級。一天下來,他累得嗓子沙啞,腰酸背疼,吃掉的粉塵沾在呼吸道,火燒火燎。加上他的老婆又愛絮叨,總要拿他跟有錢人去比,他常常為自己丟不開村里的這些孩子、不能跑到外面去闖蕩感到煩躁與郁悶。

        這一天中午,他剛剛躺下(他有睡午覺的習慣),村長帶著一個滿臉刀疤的人走進他的寢室。他不等村長介紹就認出了他:“哎喲!是利軍,多少年沒見了!哎呀,坐,坐。”

        “呵呵,先根,你還是老樣子!怎么沒見胖?”利軍掏出中華煙來,先根不好意思接,利軍將整包煙扔在先根的書桌上,說,“抽著玩嘛!”

        他們聊了一會兒天。利軍說:“我大老遠趕回來,就是想把我爹的喪事辦得風光些、體面些,這些年,說實在的,我對不住他。我想租你們的學生為我爹送葬?!?/p>

        先根就像被利軍打了一拳:“這、這,能行嗎?”

        利軍說:“我看電視里學生都能光屁股集體拍廣告,正常。送一送我爹,你們也掙點兒錢,別把自己憋窮了。我是做生意的,這個道理我懂:我給你三百塊錢,你帶著學生來,學生的工錢單算,怎么樣?”

        先根的心怦怦怦地跳個不停,好像被人推到了懸崖上,支支吾吾著:“這事……棘手,我……我再想一想?!?/p>

        利軍也不強求,走在前頭,村長尾隨其后,他們走過坑坑洼洼的操場。利軍向村長回憶了自己當年在這里讀書的事情:他跟建設打架,鼻血把衣服染紅了,建設也狠,力氣也大,他如果不使花招,說不定還打不過他:村長一直在咯咯地笑。他說:“你讀書時可不成樣,不像現(xiàn)在,阿木老師天天揍你,還記得?同學也欺負你,呵呵,我也揍過你呢!”

        “這怎么可能?!我打起架來兇得很,我記得沒人敢迎戰(zhàn)!我有刀……不信,你去問問先根嘛!”

        先根乘機走了過去,勉強笑著,他已經(jīng)同意了利軍提出的租約。

        下午快放學的時候,先根清清嗓子,用黑板擦拍著桌子,說:“同學們,明天停課一天,大家一早到祠堂門口集合。村里的阿巴東爺爺死了,我們?nèi)ニ退退?。到時候,利軍叔叔給你們發(fā)工資,一個人十塊錢。都聽到了?”

        “聽到了?!苯淌依镯懫鹆藷崃业恼坡暋?/p>

        對孩子來說,明天不用上課,是多么高興的事!他們背起書包,蹦蹦跳跳。只有明明低著頭,悶悶不樂地走在后頭。他想起中午回家吃飯的時候,看見家門口放著兩只簸箕一根扁擔,這些東西上面沾著新鮮的草根和紅泥。這樣的紅泥一般要挖到很深才有。明明走到屋里去,看見爺爺身上也沾滿了紅泥。

        “爺爺,你挖冬筍了嗎?”明明壯著膽問。

        “現(xiàn)在哪有冬筍挖?冬筍都長成毛竹了。”明明看見爺爺?shù)难劬t腫,好像哭過。

        “那你的身上為什么沾著紅泥巴?”

        “這個,爺爺給來福挖墳墓來著,你看見來福了嗎?該死的,又躲起來了!”

        明明的眼淚不知不覺就落下來了:“爺爺,你為什么要打死來福?來福多么聽話……”

        爺爺拿著鍋鏟的手輕微地抖動,油鍋里嗞嚨作響:“來福該到死的年紀了,養(yǎng)著它有什么用?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爺爺?shù)目?……你回去跟老師講,明天你跟爺爺一起埋狗,你要哭兩聲……”

        明明的腦子里很亂,他從橋上撿起幾塊牛糞,朝橋下扔去,牛糞漂浮在水面上,被湍急的水流沖散了……

        “明明,你怎么還不回家?”

        明明轉(zhuǎn)過身,是今天的值日生晶晶在問他。明明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匆匆地跑了。沒想到在橋的另一頭是另一番景象:同學們圍在橋頭的一塊空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明明湊上去看,只見空地上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這有什么好看的?明明擠進去拉拉小茶壺兒子的衣角:“銅板,誰死了,誰死了?是不是開車人把人撞死了?”

        “什么誰死了,你說什么呀?”銅板不屑地說,“這是利軍叔叔開回來的‘烏龜車’!值20萬呢!能造一座大樓!”

        明明很失望,他剛要走,銅板追上來,神秘兮兮地說:“明明,你知道明天有多少人去送葬嗎?你猜猜。”

        明明不耐煩地說:“二十,三十?!?/p>

        “放屁!”銅板眨眨眼睛,“光咱學校就不止這個數(shù)?!?/p>

        “那……五十?!?/p>

        “不止。”

        “六十?!?/p>

        “也不止?!?/p>

        “一百!”

        “嗯,差不多?!?/p>

        明明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年,村里老有人死,不是病死的,就是自殺的;不是從外地運回來的,就是死在床上無人知曉的,能有二十個人去送就很熱鬧了。晶晶奶奶死的時候,她爸爸在外地打工,只寄了一千五百塊錢給她媽,送葬的時候只有五六個人。

        “你說說,哪會有這么多人,我不相信?!?/p>

        “你不相信有什么用?到明天你就知道了,我爺爺也去呢!”

        “你騙人,反正我和爺爺不去送?!?/p>

        “為什么不去送呢!現(xiàn)點現(xiàn)的!大人的工錢才高呢,聽說能領到三十塊!”

        明明仿佛看見眼前躥起一團火焰,如果他和爺爺明天都去參加阿巴東的葬禮,那豈不是一下子就湊足了去城里看望爸爸的路費?但是,他知道爺爺不會同意的。

        “你還是去吧,明明,明天我去叫你,你連別人擤鼻涕的紙都要撿,為什么不來呢?”銅板似乎為明明惋惜。

        阿巴東的家門口,好像比早上路過時更嘈雜。明明看見地上的血還沒有凝結(jié),被人踩得很臟。豬大概是剛殺的,一大幫人在一團霧氣之中忙碌著:豬被他們?nèi)舆M一只盛滿開水的木桶里,一個大人用鐵鉤鉤進豬的耳孔,將豬撈出半個身子,一個大人用一個鐵器將豬身上的毛刮了下來。更多的人站在一旁議論:

        “阿巴東死得值,沒白養(yǎng)這個兒子?!?/p>

        “阿巴東早原諒利軍早享福。不過現(xiàn)在也不晚,阿巴東死后住上三層洋樓?!?/p>

        “嗯,阿巴東讓咱吃上一頓好肉,還有工錢領。阿巴東這吝嗇鬼總算大方了一回。”

        “噓,別亂說,當心阿巴東變成鬼找你事!”

        明明被拴在墻根的兩只羊吸引住了。兩只羊咩咩地叫著,驚恐不安地注視著每一個人,它們似乎預感到了它們的命運。接著,明明才看見石匠的兒子佳男站在羊的一旁,低垂著腦袋。原來它們是佳男家的羊。

        “佳男,他們要殺你家的羊,是嗎?”

        “明明,救救我家的羊!媽媽把它們賣、賣了!嗚嗚……”

        石匠的兒子撇著嘴,眼淚就像從水管里噴出來的水。明明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的心里很難受,因為他想到了自家的狗。他覺得這幾天世界突然變了,變得好可怕!這時候,那個長相像猿人的豬富沖過來,就像有人割了他的肉。

        “別玩鱉了!殺不出鱉血的鱉肉燉不爛。你們還不住手?”

        “又不是你娶老婆!明天輪不到你吃鱉肉!”

        明明看見在墻角一溜排開的塑料腳盆里養(yǎng)著魚和鱉。幾個小孩在用一根稻草逗弄一只鱉。豬富舉著菜刀,去追他們,追了幾步,大概覺得嚇他們一下就足夠了,氣喘吁吁地往回走??匆娒髅?,攔住他說:“建設兒子,回去跟你爺爺說,明天一早就來靜忙,有工錢領,不來拉倒,到時別怨我沒通知他?!?/p>

        明明被他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壞了。

        “聽到了嗎?龜兒子?真是便宜了你們!”

        明明繼續(xù)往前走。在路邊的經(jīng)銷店里,也是吵吵嚷嚷的。他走到店門口,聽得出來,是村里的一歹和阿海在爭吵。

        “你去送葬你就是軟骨頭,沒出息!阿巴東這樣的惡棍爛在床上才好!”

        “錢是他兒子出的,誰掙誰的錢?阿巴東當年整過你,跟我有個屁關系?到哪里去找這樣的好事?”

        年紀大一些的一歹要沖上去打阿海,被人拉開了。

        “你,你!沒骨氣!阿巴東照樣斗過你爹!你爹要是還活著……”

        “你這老狐貍,少管別人的閑事!有精力到河里搬石頭去……”

        “好了,好了,別說了。人都死了,還提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做啥?!遍_經(jīng)銷店的得林出來圓場,“還有你,阿海,讓著長輩一點!快走吧!明天掙了錢把今天欠的酒錢還上?!?/p>

        阿海朝地上吐一口唾沫,走了。一歹沖著街上嚷:“明天誰去送阿巴東這個惡棍,誰就是走狗,叛徒!”

        明明回到家,天色已晚。爺爺手中拿著沾血的木棍,吩咐明明:“吃過晚飯,你往上屋的方向找,我往新屋的方向找。你看見了就跑來告訴爺爺。來福瘋了,不打死也不行了?!?/p>

        明明的神經(jīng)頓時繃了起來。他害怕瘋狗。瘋狗不打死,村里所有的狗都會發(fā)瘋的??墒敲髅骱茈y把自己家的狗跟瘋狗聯(lián)系起來,來福是一條比人還聰明的狗。它怎么會瘋呢?

        上屋,是指祠堂后面的那些老房子。它們沿著山腳像梯田一樣層疊而上,在房屋與房屋之間的胡同里,到處是石頭鋪就的臺階。明明在上屋的老房子上刮到過一整碗的硝,將硝和研成粉末的木炭摻在一塊兒,可以做成“煙花”?,F(xiàn)在天色暗下來了,幽深曲折的胡同顯得陰森可怕。

        明明為了壯膽,扯起嗓子喊:“來福,來?!亍摇?/p>

        明明的聲音回蕩在胡同里。胡同深處有一盞燈亮了。燈火忽明忽暗,就像鬼火一樣。明明一時毛骨悚然,想往回跑。這時那燈火跳動了幾下,燈火下面有一個聲音抓住了他:“明明,是你嗎?我是嬤嬤。”

        明明猶豫著,不知該回頭還是逃跑。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喊了那個終年穿黑衣的老女人一聲“嬤嬤”,腿就跟剛剛爬了一座山似的乏力、哆嗦。

        “剛才你爸爸來過了,嬤嬤問你,你爸爸出事了嗎?”

        “你爸爸才出事了呢!”明明帶著抵觸的情緒,不悅地說。

        在村子里,沒有一個孩子喜歡并尊重嬤嬤。因為她是哭喪婆,就像烏鴉一樣晦氣。明明聽說她家的老屋里,半夜后比趕集還熱鬧。

        “那么,你爺爺呢?”

        “我爺爺也在找狗?!?/p>

        明明已經(jīng)適應了煤油燈(老太婆還點煤油燈)的微光,他看見嬤嬤的臉像水中撈出來的月亮一樣白,臉上的皺紋像蜘蛛網(wǎng)一樣密,她的嘴唇卻是鮮紅的。

        “明明,可憐的囡,我給你爸喂過奶呢。”

        明明打斷了她:“我爸才不要喝你的奶!”

        嬤嬤嘆口氣,笑了:“你家的狗在我家呢,跑來好幾次,我不知道它為什么跑到我這兒來,難道狗也知道你爸出事了?”

        明明往老太婆家的門里張望,她家的天井里掛滿了白色的孝服,就像影影綽綽的鬼魂在飄蕩。嬤嬤說:“不要怕,都是給明天準備的衣服,阿巴東的葬禮要那么多衣服,我今晚就要準備好?!?/p>

        神神道道的老太婆將煤油燈放在門檻上,隔一會兒,來福瘸著一條腿,從黑暗里走出來。

        “都回去吧,都回去吧!我只是一個哭喪婆,我什么都幫不了,唉,可憐你爸……我什么都明白了……”

        門檻上的煤油燈一拿走,明明立刻墜入了深淵一樣的黑暗。狗朝著黑暗吠叫起來。

        狗最終被爺爺打死了。

        狗傷得很重,一條腿瘸了,腰也斷了,它在明明的前面跑得很吃力,不一會兒,它就倒在地上,悲慘地叫著,當明明靠近它的時候,它才跳起來,跑上兩步,并且回過頭,露出牙齒。明明的心里很矛盾,他想把狗藏起來,又怕爺爺揍他。

        這時,爺爺出現(xiàn)了。爺爺用棍子打狗,狗已經(jīng)不能像凌晨那樣咬他,狗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不辨方向,倒在地上,悲慘地叫著,爺爺打中它的時候,它才叫得更響一些。后來,爺爺將棍子打在狗的頭骨上,狗抽起筋來,嘴里吐出白沫,發(fā)出打噴嚏一樣的聲音,狗的腦袋越垂越低……

        這時候,老滿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吻著狗身上的血,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來福!來福!我兒的肉身哇……我的親骨肉……我也是沒有辦法……”狗突然挺了一下身子,咽了氣。

        老滿頭抱著狗,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手指沾滿熱乎乎的鮮血和黏液,感到喘不過氣來。明明從黑暗當中沖出來,撞在老滿頭的身上,用帶哭的嗓子大聲嚷:“爺爺,你是一個壞蛋!爺爺,等著吧!你也有死的一天……”

        老滿頭直感到血涌上腦門兒,他靠墻站了好一會兒,覺得心像針扎一樣疼:“畜生!你這是在威脅我嗎?我這是何苦來?你給我站住,兔崽子!你要到哪里去?……”

        明明跑了起來,跑得飛快,他沒命地跑著,哭泣著……

        一整夜,老滿頭都在喝悶酒,一動不動地坐著,偶爾,他的嘴唇哆嗦著,肩膀一起一伏地抽動。

        第二天,明明是被爺爺從夢中叫醒的。明明夢到爸爸回家了,他把他抱起來,緊緊地摟在懷里,爸爸滿臉是血!頭發(fā)上沾著白色的黏液!明明感到害怕,可是掙不脫……爺爺使勁地搖晃他:“明明!明明!醒一醒!太陽照到屁股了!”

        明明睜開眼,不敢向爺爺講述夢中的所見。爺爺對他說:“明明,外面有人喊你!快起床!”

        明明看見爺爺?shù)念^發(fā)亂糟糟的,就像落了霜的稻草。他的眼睛更腫了,顴骨更高了,就像兩塊從灰燼里扒出來的石頭。

        “明明,你還去給阿巴東送葬嗎?”原來,是小茶壺的兒子銅板在門外等明明。

        明明扣好紐扣,低聲說:“銅板,我爺爺不會讓我去的,他要我跟他去埋來福。”

        “來福真死了?”

        “嗯。爺爺吩咐我,今天要把來福埋在我家茶園里?!?/p>

        小茶壺的兒子努努嘴,說:“你再去問問你爺爺嘛,你為什么要怕爺爺?”

        明明走進屋去,心中充滿怨氣,看見爺爺正蹲在樓梯底下搬磚頭,不高興地喊:“爺爺,我今天要去掙錢!”

        “掙錢?什么錢?”

        “掙阿巴東的錢。”

        明明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老滿頭回過神來,嚴厲地說:“不準去!今天爺爺需要你哭的時候多哭幾聲……”

        “我不想哭!”

        “你不想哭我揍你!”

        老滿頭臉漲得通紅,他要去找一根可以威脅明明的鞭子來,明明乘機溜到門外,跟銅板跑了。老滿頭氣咻咻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將一根臟兮兮的藤條扔在地上,眼前漂浮著金黃明亮的色斑。他差一點暈倒在地上。

        四月,萬物瘋長,燕子在低空飛翔。明明跟銅板穿過菜園,往祠堂的方向瘋跑。想到今天能掙到十塊錢,他們興高采烈。

        “銅板,勞動節(jié)你們真去城里嗎?”

        “當然去呀!不是都說好了嗎?”

        “那你以為阿巴東的兒子真會發(fā)給我們工錢嗎?”

        “當然會,利軍的錢多得花不完。你知道利軍為什么這么有錢嗎?”

        “不知道?!?/p>

        “聽爺爺說,他在城里開要債公司,跟黑社會老大都認識呢!”

        “你說他會不會騙我們?我聽說他是大騙子,他以前把假煙假酒賣給村里人?!?/p>

        “不會不會,昨晚上,阿巴東的入殮儀式一完,利軍當場發(fā)工錢給去幫忙的人。”

        “入殮?是趕鬼嗎?”

        “不是,入殮就是給死人洗澡、穿衣服,按一定程序?qū)⑺廊朔胚M棺材里去。昨晚你沒有去看嗎?”

        “沒有?!?/p>

        “我去看了呢,抬棺材的松樹和裕閔給阿巴東擦洗身體,用了九碗水,洗完以后全身涂上酥油,穿上壽衣,在耳朵、鼻子、眼角、嘴巴里塞上棉花,尸身上蓋白布單,還把一張黃紙蓋在阿巴東的臉上……”

        “道士念經(jīng)嗎?”

        “當然念!像唱戲一樣……”

        他們說著話,來到了祠堂門口。祠堂門口像等著看電影一樣熱鬧。他們的老師陳先根早等在那兒,他發(fā)給每個學生一個白帽子,還有三根沒有點著的香。一些同學把白帽子戴歪了,樣子很滑稽,又一些學生你推我搡,興奮得如同去春游。村里的大人們也來了許多,或站或蹲,說著話。祠堂里只有道士和他的兩個徒弟在忙碌,他們蓬頭垢面,在趕制一座金閃閃的紙房子。

        明明注意到,好幾個老人是拄著拐杖來的,一個半身不遂的老太婆干脆由他的兒子背著來,兒子把她背到祠堂里,找不到一個讓她坐的地方,把她扔在門檻上。她覺得坐在門檻上不體面,兒子兇她:“你坐著吧,我去幫你找個蒲團來!”

        前來送葬的人越來越多,其中數(shù)量最多的是婦女。這是因為村里的男人大部分在外打工造成的。盡管這些婦女平時也經(jīng)常聚在一塊兒,但這一天她們都好像第一次見面似的,詢問對方的老公在外面做什么,多少時間往家里匯了多少錢,又問孩子的學習成績怎么樣。她們談論家長里短,總在嘆氣,埋怨生活辛苦、老公掙不到錢。她們對利軍的贊賞溢于言表。

        男人們其實也一樣,不過,他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有人罵了起來:“利軍這狗東西!趁阿巴東死了,回來顯擺的,真不是玩意兒,都幾點鐘了還不來!”

        有人回應他:“你不愿掙這點錢你可以回去嘛。站在這里干嗎?”

        “我站在這里你管得著嗎?祠堂是你家的?”

        “我沒說是我家的?!?/p>

        “我站在這里看你們出洋相!行不行?”

        爭吵如同會傳染一樣,小孩當中有人打起架來。祠堂口亂成一團。

        這時,村長鐵著臉,走了過來,安靜立刻降臨在人群中間。村長將手舉過頭頂,拍了拍:“大家安靜,剛才利軍接到電話,家里有一筆生意急需他回去,他把八千塊錢扔在我這兒,叮囑我要把它花在今天的葬禮上。明天他還趕回來!聽著,你們家里還有人沒有來的嗎?趕緊去把他叫來!”

        人群里有人走出來,往街上跑,由于跑得太快,跌倒又爬起來。村長咳嗽一聲,接著說:“我把丑話說在前頭,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一個個給我聽好:哭喪,哭要哭得真心,哭出眼淚來;中午吃喪飯,吃要吃得有節(jié)制,撐死你不管!下午游街出喪,路上棺材不能停留,現(xiàn)在我命令豬富做監(jiān)督員,誰要是在葬禮上嬉笑胡鬧,一分錢不給,聽見了沒?”

        村長的話就像一顆炸彈扔在人群里。

        “親兒子不參加送葬還要我們哭,休想!”有人為利軍的離開感到極度不滿,“他這是在戲弄我們!”

        但也有人捂住嘴,偷笑:“他不在錢更好掙,中午還有鱉吃,村里多死幾個阿巴東才好呢!”

        村長想了想,又說:“沒拿到錢之前,都別高興得太早!剛才利軍還丟在我這里一個錄像機,我不會拍,待會兒找個會擺弄的人把葬禮的過程拍下來……利軍要帶回去看的……”

        人們這才看見村長的腋下吊著一個長方形的包,打開,是一個比照相機大三四倍的機器。懂照相的先根走過去,摸了摸,問村長說,這是攝像機嗎?有說明書嗎?

        村長說有。

        比起滿街的人,祠堂顯得太小了。戴白帽穿孝服的人爭先恐后擁進去,差一點將道士和他的兩個徒弟扎的紙房、金山、大彩電、小轎車、洗衣機、電冰箱等喪葬品擠變形(其中有一些精細的紙活是道士預先做好直接帶來的)。尤其是小孩,對眼前的事物感到興奮、驚奇又恐懼,他們就像在集市看猴戲似的,拉拉扯扯起來。有幾個差一點碰翻了靈柩前的“過橋燈”。

        道士不得不去制止不停地擠到靈柩前看阿巴東“新房”的人:“小心小心!”并且命令他的徒弟將這些紙制品暫時搬到祠堂的側(cè)房去。

        按照規(guī)矩:老人去世,孝子全家及親戚朋友要為之痛哭,道士敲鑼打鼓唱經(jīng)念咒,超度亡靈。除此之外,主要表演就是孝女、媳婦、侄兒媳、侄孫媳,還有哭喪婆等人的哭喪??迒蕛?nèi)容大都訴說死者對自己的恩德教誨及死者一生的言行功德、勤儉持家和撫育子女的辛勞??薜迷絻?,表示哭者越知禮。

        現(xiàn)在,神秘的道士已經(jīng)整裝,在靈旁掛上魂幡、搖鈴鐺、敲木魚、嘴唇翕動,但是沒人能聽清聲音。他的兩個徒弟呢,奏起了哀樂。與此同時,抬棺材的松樹在祠堂門口放了單響的爆竹……按照規(guī)矩,此時該是孝子孝女披麻戴孝,腰間捆一根草繩,跪于靈前,手扶哭喪棍(一根纏繞黃紙的青竹子),在道士的號令下用雞、豬頭和羊進行拜祭,以哭泣示哀的時候了??墒怯捎诶姷娜毕磺兄荒芰硇邪才?。

        村長走到靈柩旁邊的八仙桌前,奪過道士徒弟手中的擊棒將掛在桌腿上的銅鑼敲了一下,鑼聲響過,他吼著說:“趕緊!趕緊!大家都給阿巴東單腿下跪!哭起來!哭起來——”

        沒有人下跪,也聽不到哭聲。村長氣得暴跳如雷,咆哮起來:“你們都不哭不跪是不是?先根!都拍下來!一分錢都拿不到——”

        這時,幾個年紀大一些的婦女猶豫著,跪下了,她們因為站得時間過長,覺得跪著反倒更省力一些。隨即,又有幾個中年婦女單腿跪下。她們都有公婆,都想趁今天學一學怎么哭喪。于是,愿意跪下的都跪在了棺材跟前,不愿意跪下的都站到了墻邊。還有一些仍站在祠堂外面,冷眼旁觀。

        村長問先根:“都拍下了嗎?”

        先根的臉紅了:“拍下了,拍下了?!?/p>

        村長得意地笑了,說:“那你也給我拍一拍!”

        先根把攝像機的鏡頭對準村長的臉,姿勢就像托舉定時炸彈似的,真是奇怪,鏡頭中的村長臉上布滿麻雀蛋一樣的麻點,先根從來沒有這么仔細地看清過村長的臉,他發(fā)現(xiàn)他的臉左右是不對稱的,嘴巴也歪。這時,村長的嘴巴張開了,露出了被煙熏黑的老鼠屎一樣的牙齒。

        “都給我聽好,你們不要把利軍當慈善家,他的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們看一看他臉上的刀疤就知道,他愿意雇你們,是想讓你們都掙幾個錢花!人要講良心……”

        “先付我十塊錢定金,我就哭!”有人大聲地喊。

        “對,對!見不到錢怎么哭?!不哭!”有人附和著喊。

        這是兩個熟悉的聲音——至少對故事中的明明而言,他曾聽到過這兩個聲音在得林的經(jīng)銷店里爭吵一他們是故意搗亂還是不服村長?明明轉(zhuǎn)過頭去,果真看見站在身后叫喊的,是一歹和阿海。

        村長哼了一聲,惡狠狠地罵:“放你媽的狗屁!給我閉嘴!我警告你們:誰愿意哭,只管哭,我讓豬富記下你的名——跪著哭的,工錢增加十塊,站著陪哭的,工錢增加五塊;不愿意哭的,就別哭,我不強迫——現(xiàn)在,道士要開始做法事,你們誰哭得最兇,豬富還有先根會幫我記錄下來的。到時再獎勵。聽明白了沒?”

        “不明白?!边€是一歹在搗亂。

        村長已經(jīng)不想跟他糾纏:“還有個別人不明白的,不屑于掙這個錢的,算你有種,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出去……我看著……”沒有人滾,也聽不到嘟囔聲,村長就擺擺手,說:“時間不早了,我還要安排人去墓地,還要安排人給你們做喪飯。聽著,都給我老老實實的,別耍滑頭!”

        說完,村長頭也不回地走了。

        村長一走,祠堂里就跟電影散場時那樣亂糟糟的。許多人在衡量要不要哭上兩聲,或者不哭。許多人在看先根怎么拍錄像,都很好奇,因為這玩意兒大家都是第一次接觸,感覺就跟拍電視似的。他們都想在機器里留上一個影。

        小茶壺兒子悄悄地問:“明明,你哭嗎?”

        明明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說:“大家都哭我就哭?!?/p>

        小茶壺兒子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多掙十塊錢呢!”

        明明提醒他:“多十塊錢是要跪著的,站著哭只有五塊?!?/p>

        小茶壺兒子說:“大家都跪著哭我就跪?!?/p>

        明明沒有說話,因為在他的印象里,男人是不該隨便下跪的,他想不起這話是爸爸說的,還是爺爺說的。

        這時候,法事開始了:只見道士的兩個徒弟繞靈柩倒了一圈木炭,形成一個很大的圓圈,他們在木炭上燒紙,紙燒起來以后,木炭紅了,就像黃金一樣澄明通透,道士往赤腳上噴一口酒,又往臉上抹一手指墨汁,一手揮仙帚,一手執(zhí)法杖,繞著靈柩,時而跳入燃燒的木炭圈,時而念誦喪經(jīng),兩個徒弟跟在后面敲打鐃鈸和小鑼。

        “東邊一朵紅云起,西邊一朵紫云開(咣咣咣咣鏘);香在爐中蠟在臺,仙樂渺渺隨風來(咣咣咣咣鏘);孝男孝女齊下拜,仙桃仙果獻上來(咣咣咣咣鏘);犧牲牛羊不消說,金銀喪禮載一船(咣咣咣咣鏘);東方親友騎白羊來,西方親友騎母豬來(咣咣咣咣鏘);從今后你化做雄鷹展翅飛,變成老虎鎮(zhèn)守山岡(咣咣咣咣鏘)……”

        幾乎同時,跪在火圈一側(cè)的哭喪婆用手中的哭喪棍使勁搗地,哭起來了:

        “生生爺——從未想到你會過老,臨別前好飯沒有來得及吃一頓,啊啊俄——臨死前的叮囑——啊啊俄——還沒說完,今后公道誰主持?你的子孫不懂的事問誰?生生爺唉——不會做的事誰來教?今后看見別人的爹娘,就會想起自己的親爹。生生爺一唉,你老想吃的飯,再不會嘗一口……”

        許多婦女早等著哭喪婆先哭,哭喪婆一哭,她們就逐字逐句跟著哭。大的叫、小的號,祠堂里頓時哭聲一片。如泣如訴、耐人尋味的喪歌,充滿悲愴、哀婉的腔調(diào),叫人聽了如冰涼的螞蟻在心窩上爬。

        “生生爺——你猶如一只蠶,一生勤奮又節(jié)儉,你是土匪的遺腹子,啊啊俄——解放后流浪到吳村,你吃盡了苦,才積得這份薄家產(chǎn),啊啊俄一都說你長壽享清福,你兒發(fā)財美名揚,開著烏龜車接你去享受,生生爺一誰知你早早離人間……你有一個賢孝子,啊啊俄——你應含笑在九泉……”

        明明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近距離地看道士作法,聽哭喪婆哭喪。他看得聽得不是很明白,單是感到悲傷、緊張、撕心、恐懼,甚至產(chǎn)生了類似崇高或者神圣的感覺。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哭喪婆怎么用手中的哭喪棍搗地,慟哭,那情景真是讓人感到悲慟欲絕;他又看到滿頭大汗的道士莊嚴的、危險的舞蹈,赤腳在熊熊燃燒的木炭上踩過,明明的心一次一次被什么東西吊了起來……

        這時候,除了道士和哭喪的人,最忙碌的要算陳先根,還有豬富。

        “嘿,嘿!借路借路,別擋鏡頭……謝過了……”

        陳先根是攝影愛好者,早在他沒有轉(zhuǎn)正之前,就擁有一架什么牌子的照相機,他拍的照片在市里獲過獎。當然,除了搞藝術攝影,他也攬些學生畢業(yè)照之類的活兒。他對光線、角度、焦距、取景太在行了,幾乎沒有漏掉發(fā)生在祠堂里的任何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

        “我這是在拍紀錄片哪!我不比電視臺的記者差,如果把我調(diào)到電視臺去,我也能勝任……”

        豬富呢,對自己的工作也很滿意。他在統(tǒng)計人數(shù)。早年他讀書的時候,數(shù)學成績非常不好,可是今天他把賬記得頭頭是道,是誰、哪些人、第幾個開始哭的、哭了幾聲又不哭的,記得一清二楚。

        “要是哭聲不混雜在一起就好了,那樣子我可以直接打出分來,該不該獎勵……用不著先根在那里拿別人的機器炫耀……”

        當輪到統(tǒng)計吳村小學的師生時,豬富終于表達了他的不滿,他問先根:“你們怎么都不哭?啊?香也沒有點上,看六一文藝會演哪!你都拍了些什么?讓我看看!”

        先根趕忙用手護著昂貴的機器:“不要亂來!小心點!摔壞了你賠不起!”

        “咱換一個工作怎么樣?你來記賬?!?/p>

        “不行!”

        “那我跟你說:你們一個都不哭不行!也要哭起來!”

        “少說話!他們第一次給人送葬,都嚇壞了,等到下次就知道裝哭了?!?/p>

        “哪有第二次?除了利軍,誰愿意拿出錢讓你們掙?要不你帶頭哭兩聲,怎么樣?”

        先根看了看他的學生,此時都呆呆的,臉色煞白,尤其看到自己的奶奶或媽媽跪在地上哭的學生,神情更是不自然。孩子的情緒是最容易受感染的,但是,他總覺得讓學生跟著自己哭喪影響不好:“你先數(shù)數(shù)人吧,一共37人。待一會兒我想辦法讓他們哭起來?!?/p>

        豬富極不情愿地走到另一邊去了。他走后,先根覺得豬富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學生們的家里都窮,如果他們都哭上兩聲,都多掙點錢,也不一定是壞事。于是,他對他們說:“你們要哭的趕快哭,不要難為情,你們哭不需要調(diào)不需要內(nèi)容,只要哇哇叫兩聲就行……”

        學生們都緊張地往后躲,看來不能勉強。先根只好說:“你們要想一想傷心事……比如,你們的爸爸,你們的爸爸回不了家,他想你們,他為了掙錢,流血流汗,苦哪……”

        先根立刻發(fā)現(xiàn)他沒有煽情的本事,也不太清楚學生的父親都受了哪些苦,心想說算了,不哭了。不料,他的學生們一個個好像都挺傷感的。終于,一個學生舉手說,他很想爸爸,夜里,想著想著就哭起來了。先根說,要哭就現(xiàn)在哭,夜里哭有個屁用。

        這時,又一個學生走出來,輕輕地說:“老師,我現(xiàn)在就想哭,因為我想到了我家的羊,我家的羊就在那邊的祭臺上……我家的羊昨天天黑的時候被他們殺了!我現(xiàn)在就想哭……”

        “那你就哭吧……”

        佳男就真哭起來了。佳男的哭聲就像催化劑一樣,使得明明的心立刻酸了,他忘不了來福,來福臨死時,他痛苦得想殺了爺爺……來福是多么聽話的一條狗呀!在孤獨、寂寥的童年,來福是他的兄長和朋友,冬天的時候,來福知道給他暖被窩……明明的嘴唇抽動著,眼淚無聲地滑落在面頰上……

        “明明,佳男帶頭了,你也哭出聲,我叫豬富給你們記上……”先根鼓勵他。

        可是明明把哭聲憋住了,或者,悲痛壓抑在他的胸脯里,他哭不出聲。只是感到難過,瘦弱的身子打擺一樣顫抖:“老師,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行嗎?老師……”

        先根正要說什么,就在這時候,在門口,卻有一個人突然很響地哭起來了。所有人的心震了一下。

        那個人不是哭喪,而是干號。大概是他號得過于難聽,突兀,站在他旁邊的人都閃了開來。頓時,祠堂里的聲音減弱了。仿佛這個人的干號是一陣勁風,把催人淚下的喪歌吹散了一樣。

        “是誰?”豬富趕了過去。

        “是啞巴吧!”先根也將攝像機打開,跟了過去。

        他們都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老滿頭。他們簡直弄不明白這個平日里老實本分、不愛拋頭露面的倔老頭兒怎么會來這么一嗓子,哭不像哭,吼不像吼,并且,他的喉嚨里還在繼續(xù)發(fā)出這種不悅耳的聲音……

        豬富跟人打過架,他把人的脖子掐住了,老滿頭的干號就像被人掐住了喉嚨一樣,豬富其實是嚇壞了,但是他必須出面阻止。他推了老滿頭一下:“建設爹!你想干什么?!中邪了怎么的?不要哭了,怎么回事?!”

        老滿頭就像中了邪一樣,扶著門,躬著背,將頭頂在門板上,拳頭握得緊緊的,號啕著,不能控制自己,過了一會兒,他才癱坐在門檻上,哭出音來:“我的兒一哎,爸沒想到你會死……你死了,爸沒有為你舉行一個像樣兒的葬禮……爸是渾球兒……”

        一陣喘不過氣來的咳嗽打斷了他,呻吟,就像一只殺了一半的牲畜。

        豬富又拍了拍老滿頭的肩膀:“建設爹,你想掙錢我理解,可我跟你說,你這樣哭不給錢……別怪我不講情面,阿巴東不是你兒子,他不能躺在棺材里認你這個爹!”

        老滿頭就跟一個呆子一樣望著他,他的臉紅紅的,嘴角掛著帶血絲的黏液。豬富被他那副神經(jīng)錯亂的樣子看得怕了起來……

        事實上,老滿頭站在祠堂門口已經(jīng)好一陣子了。他是來找明明的。

        他在來找明明之前,一個人把磚頭挑走了。他要為建設做一個墓穴。他沒有做過泥水活兒,但是他知道怎么做。他在昨日挖好的土穴里鋪了一層磚,又在土穴的四側(cè)壘了磚墻。磚與磚之間是用黏土合縫的。土穴很小,但是,看上去已經(jīng)像個墓穴了。

        他挑著兩只空簸箕回到家;一只簸箕里放上兒子的骨灰盒和一點祭品,一只簸箕里放上來福的尸體,他把扁擔插進兩只簸箕的藤圈里,試了試,擔子不重,兩頭重量相當。他回到廚房,喝了一碗水,出來的時候沒有忘記抱上一捆干稻草,他將它們鋪在擔子上。

        去茶園的路不需要經(jīng)過祠堂。他挑了一段路,這才想起他肩上挑的不是磚頭!這才省悟過來,這一趟,他必須把明明叫上,至少叫明明跟他爸告別一下。一個曾經(jīng)活生生的人就要被埋掉了,總不能這樣,就真的跟埋一條狗一樣……不過,他到現(xiàn)在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他怕明明承受不了。

        老滿頭走過兩條小巷,在該拐彎的地方拐了彎。這是陽光充足涼風習習的好天氣,溫暖的風在小巷與胡同里穿梭,把雞屎、豬糞、人屎尿、陰溝水和香火的煙霧、鬧鬧哄哄的哭聲混合在一起,吹到他的臉上。老滿頭開始沒覺著什么,他能忍住,可是當他看見破舊的祠堂,貼在祠堂墻上的冥紙,還有一些人頭上的白帽子……他感到胸中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擔子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

        他咬著牙,勉強撐著,就像害怕身后的鞭子會抽在他的脊梁上。他往前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穿過小街,穿過一些人的目光,邁上祠堂門前三十多級臺階來到祠堂門口的。咬牙硬撐的感受,就像一個女人在痛苦之中生下孩子才知道臍帶還連在自己身上……

        這里多么熱鬧!他完全被這里的場面吸引了。他從來沒有見過世上還有這么熱鬧的葬禮,他甚至懷疑連阿巴東自己都沒有想到過:全村的男女老少,哭聲震天,密密匝匝地擁擠在一起,祠堂里就像下了一場熱氣騰騰的雪!

        然后,他就看見了油過漆的棺材,作法的道士,用棍子搗地的哭喪婆,還有澄明通透的火!那熊熊燃燒的火圈,是通往天堂的車輪子啊!……他突然后悔了。后悔他不該把女兒塞給他的三千塊錢存起來……那是女兒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叮囑他請道士埋葬建設的!……他卻瞞著女兒,把錢存起來了,為了給明明念書!他真是老糊涂了,他到現(xiàn)在才想到死人不超度,靈魂上不了天!他想到自己的心多么狠,多么自私!他是怕以后交不上學費,怕以后,會挨餓……

        他再也憋不住了,他不知道現(xiàn)在該怎么辦,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只想哭出聲來,他會憋死的!老滿頭突然很響地哭起來……

        事情就是這樣。由于老滿頭的干擾,現(xiàn)在,阿巴東的葬禮完全被停頓下來,被打斷了。除了豬富,道士也是氣憤的。道士作法的時候是不能受任何干擾的,老滿頭干號的時候,道士忍不住朝門口瞅了一眼,他差一點燙傷了腳。

        同樣的原因,老滿頭使得哭喪婆也停止了哭喪。哭喪是需要醞釀情緒的,有時候一旦失去哭的情緒,就再也無法繼續(xù)下去。那些陪哭的婦女自然也跟著停了下來。她們由于是背對著大門的,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所有人剛才還沉浸在如訴如泣的哀樂和真真假假的悲戚憂傷當中,頭腦里思緒紛亂,現(xiàn)在祠堂里突然安靜下來,就像在偌大的戲院突然停了電一樣,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感。

        這時候,只有那些想哭而又來不及哭起來的小學生,似乎是松了一口氣。

        “明明,是你爺爺在哭。你爺爺也來掙工錢呢!”小茶壺的兒子高興地說。

        “明明,快去吧,是你爺爺來了。”忘記了傷心的佳男也慫恿他。

        明明不說話,他窘得恨不得鉆到地底下去。比起別人來,他最早知道闖進阿巴東葬禮的是爺爺。他熟悉爺爺?shù)穆曇簟K麤]想到爺爺也會來。盡管在這之前,他一直盼著爺爺也能來,這樣兩個人的工錢合在一塊兒就夠他去城里看爸爸的路費??伤麤]想到爺爺……他一哭起來,許多人在笑他,那些婦女也在朝爺爺張望。

        “建設兒子!走!帶你爺爺回家去,他瘋掉了……老東西……”

        這時,不知道是誰(好像是豬富)抓住了明明的手,將他推到了老滿頭的跟前去,明明就像被人推到了舞臺上,舞臺上的爺爺在說著雜亂無章、含糊不清的話。

        “我的兒子總是笑嘻嘻的,可你的整個頭上都是黑黑的血,你這是怎么啦?建設……我怎么都沒想到,你姐給我打電話,一個雷打在我頭上!話筒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得林扶住我,問我怎么啦,我捂住胸口說心臟疼,我不敢說你死了呀……直到看見你躺在殯儀館,還是不敢相信躺在里面的是你!你姐說你沒有犯法,那他們?yōu)槭裁匆ツ?!……你為什么就不能聽話,為了爭幾句嘴你值得不值得,你給他們跪下呀!我的兒……”

        明明什么都明白了,他幼小的心靈就像掉進了無底的冰窟一樣,不,不是冰窟,是一根尖利的刀鋒一樣的冰,劃破了他的心。他撲上去抱住爺爺,哭聲中夾帶著打嗝兒一樣的喘息,他的心抖個不停:“爺爺,爺爺,我爸爸怎么啦?告訴我吧,爺爺,爺爺……”

        老滿頭似乎這才看見明明,看見明明,剛剛有所平息的悲傷又像潮水一樣涌向了他,他緊緊地抱住明明,就像在苦海之中抓住一根浮木一樣,要把壓抑在心底的話都說出來:

        “建設,建設呀!你睜開眼睛看看你的兒子吧,如果你在天有靈!明明是多么聽話、多么懂事的孩子!你卻讓他受這樣的苦……他從小沒有娘,跑了就跑了,可他不能沒有爸呀!要不是想到明明還小,我真想為你去拼命……可是現(xiàn)在說什么都遲了,你為什么那么傻,你沒有偷沒有搶……我到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呀!他們?yōu)槭裁匆涯阕テ饋怼墒腔氐酱遄永?,我卻心虛了,就像做了賊,我怕別人問起你,問起你時我怕答不圓滿……”

        老滿頭說到這兒停了下來,趴在他膝蓋上的明明,正哭個不停。

        一些人唧唧喳喳議論起來:

        “聽清楚建設是怎么死的了?我聽了半天沒聽明白?!?/p>

        “打死的,好像是。你還關心這事啊!我們恐怕要拿不到錢了!”

        “不會吧,我還盼著拿它買肥料呢?!?/p>

        “都怪老滿頭,他是怎么回事?跟一個瘋子似的,那一嗓子就像毛驢叫似的?!?/p>

        “你聽到過毛驢叫?”

        “沒有?!?/p>

        “沒有你還說。我哭了老半天,我娘死的時候也沒有這么哭過。我的喉嚨都啞了!幸好先根都給拍下來了?!?/p>

        “到時候我跟利軍說去,獎勵是少不了的?!?/p>

        “獎勵個屁!我看是泡湯了,空歡喜一場?!?/p>

        “那哪行?得林經(jīng)銷店的錢還等著我去還?!?/p>

        “真倒霉!”

        這時,委于重任的豬富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他該不該把老滿頭爺孫倆從祠堂里趕出去?趕出去肯定是正確的,也是必需的,因為這里正在舉行阿巴東的葬禮??墒?,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建設死了,真沒想到他的命這么短!建設雖然跟他沒有什么交情,小時候還打過他,但是多年以后他們在一起賭博的時候,曾經(jīng)坐在一條凳子上,就跟戰(zhàn)友似的,這就不太好辦。

        現(xiàn)在能做的,似乎只能裝作很兇的樣子,朝他們吼上幾句??墒牵l(fā)現(xiàn)他吼起來已經(jīng)不顯得那么威風了,完全是一種哀求的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像剛剛洗了一個熱水澡,莫名其妙地疲勞,腦子蒙蒙的。

        他恨自己心腸太軟,如果他心腸很硬的話,現(xiàn)在說不定也擁有一家要債公司了。因為打架他并不怕?,F(xiàn)在怎么辦呢?不論是道士、哭喪婆,還是陪哭的婦女,似乎都沒有將葬禮繼續(xù)下去的意思。他們是不會聽他的。這時候,他自然想到了村長。一想到村長,他的心就活起來了。

        “我知道,村長和先根拿的錢最多,都撈到油水了,錢我沒多拿,可得罪人的事全要我來做!啊呸!真是狡猾……”

        在這件事上,豬富決定要學得“聰明一點兒”。他扭頭找了找,果真看見先根在偷懶,就跟勒不死的猴子似的,在仰拍祠堂兩排柱子上的龍紋圖案,他的火氣騰地上來了:“先根!你他媽的給我過來!在干什么?啊?快去叫村長回來!都造了反了你,還管不管?”

        “你說什么?豬富?問我拍什么啊?我在拍祠堂里的雕刻呢!這是明末清初人的手藝,至少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毕雀两谒奈幕R中,接著說,“現(xiàn)在我必須搶拍下來,這祠堂年久失修,以后倒了就倒了?!?/p>

        豬富真想沖上去,沖著他的鼻子揍上一拳,疼得他像條狗嗷嗷叫。他吼道:“去你的狗屁玩意兒!利軍給你錢是讓你管祠堂的是不是?算你狠!隨你怎么樣,我現(xiàn)在就去找村長……他媽的,一個個都想偷懶!別指望著我……”

        說著,豬富習慣性地拍拍屁股,就要走。

        可是,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突變。人們看見老滿頭顫顫悠悠地站起來了,扶著他的孫子,一老一少,走過來的時候有點哆哆嗦嗦的。一條道路在他們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直通到阿巴東的靈柩前。

        然而,老滿頭并沒有接著往里走的意思,他站住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呼吸急促起來。他似乎是要找誰說話,又像是在克制著什么,他的嘴完全歪了,嘴角抽個不停,最后,他終于說:“對不起,我對不起大家,我昏頭了……打攪了你們,也打攪了阿巴東…一實在不好意思,你們不要停下……”

        他說完以上的話,茫然地站著,單是站著,緊緊攥著孫子的手,手抖得厲害,明明要將它輕輕地拽住才行。他又朝四周看了看,好像他的羞愧在這一瞬間增加了許多,他張開嘴……過了一會兒才啞著嗓子說出來:“唉唉,你們還不知道嗎?建設死了,他被人打死了。呵呵,他們打他,就像打一條狗一樣……建設才三十七歲……像一條狗一樣死了……”

        “別說了,不看看時候……”祠堂深處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

        可是,老滿頭卻沒有察覺到某些人的不滿。他原本是想向在場的人道歉的,這時,他卻忘記了自己是在阿巴東的葬禮上,竟然就這樣自言自語起來了:“女兒女婿陪我去講理,他們要趕我們出去,我說我兒沒有偷沒有搶,他單是想多掙幾個錢,攢著給明明讀書的……可他們有證據(jù),是建設先打的人……不一會兒,他們就開著車追他,十多個人,從車上跳下來,呵呵呵,他們可真不害臊!……”

        這時又有人喊了起來:“豬富!你害怕他怎么的?叫他離開這兒!別等村長來了他還在噦嗦……他兒子死了,可我們呢,還想掙一點錢花!什么東西!”

        這是一個不懷好意的、挑釁的聲音,就像砸過來的石頭一樣。

        這一回,就連鬼魂附體一般的老滿頭都聽清楚了,這是跟他有過積怨的一歹在叫喚。老滿頭的臉色全變了,一下子變得惡狠狠的,瞪著紅腫的眼睛:“你這條毒狼,別高興得太早!我死了兒子,可我還有孫子,可你呢,一根青岡棍子撐到老死,到頭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誰也沒有權(quán)利不準我開口!……”

        “呸!滾你的蛋!你這個孤佬!少給我來這一套!我沒有兒子?你驕傲啥……我睡過的女人比你穿過的褲衩還要多!”

        “可她們?yōu)槟闵鷥鹤恿?就算生了也不會跟你的姓!白忙乎一場……”

        “我白忙乎一場?你還有臉……坐在門檻上像狗一樣嗚嗚嗥叫的那是誰?生個不肖的兒子,管不住老婆,把祖宗的臉丟盡了!有什么樣的爹就有什么樣的兒,一樣的賤!在三輪卡上我就看出來了,到現(xiàn)在你竟然還在說謊,你是沒有白忙乎……你把兒子的骨灰抹上醬吃了吧!”

        “你說什么?天誅地滅!……”

        “我沒說什么!別以為別人不知道,讓我來告訴大家——你兒子被打死,那是因為搶了銀行了吧?!”

        老滿頭的心就像被刀刺穿了,盡管,他早就料到有些村里人會這么懷疑建設的死!他的眼前一團漆黑,仿佛被一雙強有力的手蒙住了,胸口窒悶而惡心,要不是明明一直陪他站在一起,他差一點摔倒在地上。

        “我跟你拼了,老流氓!讓雷把你劈成兩半!……”老滿頭氣瘋了,暴跳如雷,要沖過去打一歹,被人拽住了,他們將他往外拉。

        這一來,祠堂里亂成一團。人群壓縮到了四堵墻上,每一個人都活了。以至于道士和他的徒弟也丟下手中的活兒,趕到門口來幫忙。

        這一刻,每個人被迫做出了自己的立場判斷:有人因為這樣的理由認為老滿頭可憐,但也有人因為那樣的原因認為一歹是對的。所有人中,大概只有吳村小學的學生們,他們還搞不清這是怎么一回事。盡管如此,他們卻意見一致地站在了明明和他的爺爺這一邊。

        “放開明明爺爺!放開明明爺爺!”他們膽怯地喊著,聲音很小。本來,想學“聰明一點兒”的豬富是不想插手這件事的,更不想動手打老滿頭,村長和先根拿的錢最多,為什么偏要由他來得罪人?在這件事上,豬富以為一切問題應該讓村長自己來解決。

        可是,當他看見這么多人就跟哄搶扶貧物資似的,簡直要把老滿頭身上的衣服都扯破了,卻沒有將他制伏,怒氣就上來了,他忍不住發(fā)起火來:“真夠丟臉的,飯桶!廢物!都給我滾到一邊去!你們這是在抓野豬上架哪!”

        說著,豬富抓住時機,噌地跳了過去,一把抓住了老滿頭的衣領,把老滿頭攥在手心往上提著,拳頭已經(jīng)打了出去:“你這條瘋狗!滾……滾!你再胡攪蠻纏,小心老子要了你的命!”

        老滿頭一個趔趄,就像一件笨重的家具摔倒在正午的太陽底下。就這樣,事情結(jié)束了。

        豬富對擠出祠堂看熱鬧的人吼道:

        “去你他媽的!都給我滾回去,一個個都想偷懶!反了你們!都給我重新哭起來!告訴你們,錢還在村長手里!”

        正午的陽光打在老滿頭的臉上,火辣辣地疼。老滿頭從地上站起來,他的臉色很難看,他很清楚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冷靜下來了。意識到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完全是自己的錯,他覺得自己很蠢,羞愧得抬不起頭。

        好在一通胡鬧,只是受了一點輕傷,一點也不妨害他接下來要去做的事。他帶著哭泣的明明,走下祠堂門口的臺階,臺階是向下的,他的擔子就在臺階的下方。

        他對明明說:“明明,別哭了,別哭了,我們走吧!”

        爺孫倆走下了臺階。老滿頭蹲下去,又站起來。他發(fā)現(xiàn)擔子沉了。擔子經(jīng)過這一陣的歇息,反而變得沉了。不過,這個重量他還是能挑起來的。他咬著牙,走過了一段路,聽見身后的祠堂里重新響起了哀樂,伴隨著哀樂,如歌的哭聲也隨之飄了過來。哀樂和哭聲似乎根本就沒有被打斷過一樣。

        沒有什么,人都是要死的,人死了就是一塊泥巴,可是,一陣酸酸的不知道是嫉妒還是憤慨的痛楚,還是滋生了。老滿頭的腦子里就像放電影一樣,剛才在祠堂里看見的阿巴東葬禮上的熱鬧場面,突然投影在前面的道路上……那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到了這時候,他才覺得兒子的葬禮多么不像樣兒:沒有喪歌、沒有頌經(jīng)、沒有哀樂,甚至沒有魂幡……他的心如刀絞。

        “三千塊錢,我省這三千塊錢干什么?……我不葬了,我不葬了,我要去把錢取出來,至少要請道士給建設超度亡靈!我不能讓建設活著時吃盡人世的苦,死后還要下地獄!不管以后怎么樣,我都不能省這三千塊錢……我就是去賣血賣腎,也要讓兒子在陰間過上好日子!……”

        老滿頭的思緒飄得很遠,完全像喝醉了酒一樣。有關兒子的一切,鮮活的黯淡的令人心疼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涌上了他的心頭,老滿頭感覺自己就要倒下了……兩只簸箕晃蕩起來。晃蕩得厲害的時候,他不得不站住,叫明明扶住簸箕。

        “爺爺,爺爺,你怎么啦?你病了嗎?要不要我?guī)湍闾?”

        “明明,我的好孫子,爺爺只是很傷心,我們回家吧。”

        “爺爺,我們……不去茶園了嗎?……”

        “今天我不想去了,你爸爸……你爸爸不是一條腦漿迸裂的狗!……”

        老滿頭身子一軟,坐在了地上,幾只蒼蠅從干稻草下面的血污里飛了出來,嗡嗡地在老滿頭的頭頂盤旋。他們除了聽見隱約傳來的哀樂和喪歌,就是聽見蒼蠅嗡嗡嗡的喧鬧……老滿頭看見明明的眼睛哭紅了,淚痕弄臟了他的臉,明明的鼻翼又在輕輕地抽動著。他還是一個九歲的孩子呀!

        “明明,不管你以后能不能上得起學,”老滿頭請求道,“爺爺……爺爺都求你……別怪你爸爸……你爸爸盡力了。你要怪,就怪爺爺……爺爺老了,活不到你上大學就死了,就算沒有死,我也供不起你。”老滿頭感到自己說出來的話是嗆人的,就像打開了一瓶氨水,把自己嗆著了,他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爺爺……爺爺要是把所有的錢拿出來,安葬你爸爸,就像安葬阿巴東一樣……明明,你愿意嗎?”

        明明點了點頭。

        看到明明這樣孝順他爸爸,老滿頭扭過臉去,他的心里反而更加難受了。因為,他更不愿意看見明明因為缺錢而輟學!他是沒有能力的……他的心里亂極了,他知道,簸箕里的兒子也在等他做出回答……但他相信他的兒子,是不會怪他將他草草掩埋的……

        “明明,扶你爺爺一把……”

        老滿頭打定了主意,正準備從地上站起來,這時候,在老滿頭身后,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吉……

        腳步聲就像馬蹄一樣嘚嘚地響過來,老滿頭和明明轉(zhuǎn)過身去,看見是小茶壺的兒子銅板正從街角跑出來,后面還跟著石匠的兒子佳男。他們喊道:

        “明明,明明,等等我們啊——”

        他們跑得飛快,跑到老滿頭和明明的跟前時,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等一等,等一等,后面還有晶晶,哎喲哎喲,她跑得可真慢?!?/p>

        明明等著他們繼續(xù)往前跑,等了一會兒他們卻還站著,神情莊重,才想起來問他們:

        “銅板、佳男,你們跑出來干什么?”

        “我們來陪你們的。我們不去送阿巴東了!”

        “這怎么行?被豬富看見工錢就沒了!”

        “我們要跟你們?nèi)ニ湍惆职?。?/p>

        “不行!不行!你們的媽媽知道了,要罵你們的。”

        “她們才不管呢!是她們同意我們來的……”

        蹲在地上的老滿頭,聽清楚了孩子們說的話,他先是一愣,而后,他的胸脯里熱了兩下,就像拼命克制的眼淚從內(nèi)臟里溢了出來一樣,他終于克制不住,身子哆嗦起來……他緊緊地抿住嘴唇,使出了驚人的努力,才沒有像個孩子一般哭起來。

        “建設!建設!安息……”

        日韩高清无码中文字幕综合一二三区| 性猛交ⅹxxx富婆视频| 中文字幕久久熟女蜜桃| 无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 精品人妻av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日本中文字幕乱码中文乱码| 欧美人与动性xxxxx杂性| 黑人玩弄人妻中文在线| 亚洲日本在线va中文字幕| 日韩精品视频av在线观看| 又黄又爽又色视频| 色婷婷综合久久久久中文| 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动漫| 亚洲精品久久麻豆蜜桃| 免费观看a级毛片| 99蜜桃在线观看免费视频网站| www.久久av.com| 一区二区亚洲精品国产精| 国产精品无码无卡无需播放器| 国产精品久久婷婷六月丁香| 男人深夜影院无码观看| 三级国产高清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99精品成人片直播 | 一区二区免费电影| 在线小黄片视频免费播放 | 久久久久久久98亚洲精品| 在线亚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色爱情人网站| 天躁夜夜躁狼狠躁| 久久精品午夜免费看| 国产精品成人av大片| 国产99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看| 日韩区在线| 国产免费99久久精品| 美女扒开大腿让男人桶| 亚洲av无码之日韩精品| 欧美h久免费女| 91久久综合精品久久久综合| 欧美人和黑人牲交网站上线| 一本大道久久东京热无码av|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