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看見的宋代 祝 勇
上林湖這個名字里,幾乎包含了它的所有信息:方向、環(huán)境以及氣質(zhì)。文字的符號作用最大限度地顯現(xiàn)出來,像一條路,通向那個遠山中的湖泊。所以提起這三個字,我就會立刻想起曾經(jīng)在湖邊待過的那個下午。在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的成千上萬個下午中,那個下午依稀可辨,就像書中的一個夾頁,我隨手就可以抽取到它。我有一條通往上林湖的隱秘通道,它不在現(xiàn)實中,無須任何交通工具的介入;它穿過我的記憶,是抵達那里的一條最便捷的道路。
現(xiàn)實中通往上林湖的道路是遙遠的,抵達那里,必先抵達一個叫慈溪的地方,再穿越喧嘩的城市,抵達它的邊緣。上林湖就停留在世界的邊緣處。鄉(xiāng)村,如今越來越成為城市邊上的裝飾。因而,嚴格說來,我們與上林湖之間的距離,還不是空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譬如慈溪,離上林湖的空間距離不遠,但心理距離是遠的。所以,第一次走到湖畔,心理有些不適,那種久違的曠遠與寂寥,曾經(jīng)在古詩古畫里出沒,似曾相識,又覺陌生、虛幻和恍惚。
類似感覺的產(chǎn)生,主要是因為它背離了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對于一個沒有塞車、噪音和污染的世界,我們已經(jīng)覺得不大習(xí)慣。我們越來越容易對經(jīng)驗以外的事物持懷疑態(tài)度。慢慢地,我們才會發(fā)覺,這樣的景色,我們曾經(jīng)見過。即使第一次來,它也是熟悉的。它與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經(jīng)驗遙相呼應(yīng)。它是我們一生中應(yīng)當(dāng)看得到的景色。它并不疏遠,而與我們某種秘而不宣的)中動相勾連。那種經(jīng)驗不是寫實的——沒有根據(jù),也無從回憶,而是寫意的,是一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但它無比真實。
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所說的那條道路才能真正建立起來。它不需要工程公司的援助,但它比任何道路更加牢固、迅捷和可靠。這是一條意念中的道路。僅憑本能,我們就能抵達記憶里的遠方。
上林湖。在這三個充滿意象的漢字后面,隱藏著一片巨大的湖水。那是一個異常飽滿、溫暖和仁慈的湖。那個湖會漲破這三個字的圍困,以浩瀚的景象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遠遠地看到它,我的心是激動的。向著湖走,是一件快意的事情。一個明確、清晰、唯美的目標,很容易令人忘乎所以。像麻醉劑,讓我們輕飄起來,而所有對道路的抱怨,都煙消云散。
湖吞沒了我的想象。在湖畔,思維活動趨于停止。大腦可以暫時下崗,只有五官最為忙碌,因為這時的主要工作是看、聽和呼吸。這是一種簡單勞動,所以這時,博士和氓流的智商幾乎是一致的。湖使我們變得簡單。對湖的體驗,只需本能的參與,一切以智慧的名目掩藏的心計都變得多余,它使我們身體內(nèi)部趨于遲鈍的感覺器官變得敏感起來,使身體重新回到身體上。對湖水的熱愛是埋在我們身體深處的遺傳基因,與后天的教育沒有太大關(guān)系。只是文人更擅長于表達而已。比如這時,他們能夠想起,甚至寫出,幾句與湖水有關(guān)的詩。與其說他們是在對湖進行表達,不如說他們是在表達自己。而真正的景色,將在他們的表達中消失。當(dāng)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是緊張的,這與我面對湖水時的感受截然不同。我知道,真正的上林湖正在從我的筆下流失。所以,我向緘默者致敬。在這樣一個世界面前,閉嘴,是最明智的選擇。
出于以上考慮,我對湖水進行的描述全部從略。但是,我仍想透露一個簡單的事實:上林湖的水是透明的;不僅水,上林湖的一切都是透明的,甚至山、樹,甚至年代。它們可以穿透我們的身體,我們的身體也可以從它們中間任意穿行。上述說法并非文學(xué)性夸張,而是事實。上林湖修改了許多事物的物理屬性,各種自命不凡的真理在這里都失去效用。上林湖有它自己的真理,自己的邏輯。它改變了我們與世界互相進入的方式,使它趨于簡單和方便。
朝代像風(fēng)一樣從湖上穿過。時間的深度消失了,像空間一樣便于抵達。人對于年代也會表現(xiàn)出各自的偏好,如果可能,每個人都會投奔自己熱愛的年代,這是人們對時間的方向感。它就像對于道路的方向感一樣微妙。我從不隱瞞對于宋代的向往。那可能是諸多文人共同向往的一個朝代。它沒有奪人的美,卻有一種煙波浩渺的氣勢。我教美國學(xué)生背誦中國朝代順序,他們背不下來,我告訴他們。記住一個宋代,就夠了,在這個朝代里深藏的事物可以遮住美國的全部歷史?,F(xiàn)在,這個久違的朝代,正以湖風(fēng)山色的形式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如果那些美國學(xué)生在,我會把上林湖指給他們,說,這就是宋代。它的山并不奇巧,水平如鏡,沒有令人眩暈的湍流,但它們內(nèi)部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它的恢弘大氣,在江南的錦繡風(fēng)景中,算得上一個異類。所以,當(dāng)人們專注于這里的漢唐瓷窯的時候,我卻覺得它更多地存留了宋代的氣質(zhì)。從這里出發(fā),可以抵達宋代的任何一個角落。如果此時有一穿宋袍的樵夫從山里行來,那是再好不過。
據(jù)說上林湖歷史上是因這里的瓷窯而出名。這里的窯火在戰(zhàn)國時代的某一個夜晚點燃,穿越漢、魏、晉、南北朝、唐、五代、北宋,一直延續(xù)到南宋。一千多年間,越窯像植物一樣分杈與繁殖。窯火照亮了燒窯人的臉,如同青瓷照亮了朝代。瓷器,這幾乎是漢語中一個最具質(zhì)感與光澤度的名詞,難怪外國人用它稱呼我們的國度。青瓷在這里出生、度過青春期走向成熟。它的華麗,以質(zhì)樸的形式呈現(xiàn),與此處景色相吻合。據(jù)說,在上林湖畔,現(xiàn)在還能拾到散碎的瓷片。我想,它們是朝代存在的一種方式。那些光怪陸離的歲月,以碎片的形式存在著,疊壓在我們周圍的泥土中,觸手可感。這意味著我們可以隨意觸摸任何一個朝代。那些朝代化作不同的手感,與我們肌膚相親。
與人們的判斷相左,在我看來,所有的青瓷,都是因為上林湖而出名的。它們是作為上林湖的一部分存在的,而不是相反。它們是上林湖時間的一部分,以及空間的一部分。它們的品質(zhì)是上林湖的瓷土與匠人賦予的。與生俱來地,它們攜帶著上林湖的胎記,即使成了碎片,也容易辨認出來,像膚色一樣存在,并且,遺傳。它們無法超越上林湖。這是它們的宿命,同時,也是它們的幸運。
當(dāng)我把上林湖當(dāng)做行程終點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程尚未開始。上林湖提供了更多的道路,通向我們未知的過去。穿過上林湖,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遠,但我第一次覺得過去充滿懸念。我被這懸念所蠱惑,同時,為自己的無知感到恐懼。
航 船 胡曉峰
有時候,我也真奇怪,在一疊疊沉甸甸的鄉(xiāng)思情緒里,絲絲縷縷,剪不斷隔不開,夢牽魂繞的,竟是那消逝許久的航船。我每每自解其緣故:或許是年少時右肘骨折,一段時間里,時常坐航船進城看醫(yī)生。但尋思許久,卻又覺并不盡然。
我的記憶里,最初進城坐的航船,已不是余秋雨筆下的“夜航船”,用槳劃櫓搖。牽動航船前行的是柴油機——要不斷加水冷卻的那種。柴油機噪聲很強,可彼時的人們并不覺得刺耳,相反航船來了,汽笛拉響,竟是一個信號——午后點心時間到了,二灶街上唯一的那個點心店里,焦香撲鼻的芝麻燒餅要出爐了,熱氣騰騰的白糖餡饅頭和肉包子也要出籠了??牲c心店制作的花色并不多,有些饅頭、包子還是早上賣?;鼗\的。只有農(nóng)忙時節(jié),點心店才格外忙,點心也緊俏。那些買饅頭的,購燒餅的,甚至預(yù)訂的,或提著竹花籃或背著竹簟拎(一種竹篾片編的長圓形籮筐),著急地等待著買到點心送到田頭,給因勞動已饑腸轆轆的人們。自然,這時節(jié)對船老大并不妙,乘航船的人比平日里要少許多,有時,根本沒有上下客人。船老大似乎挺生氣,和撐竹篙的船員一卸下捎運的貨物,就拉響汽笛,聲音拉得長長的,空蕩蕩的航船緩緩駛離河岸邊了。船老大在船尾坐下,用小腿和腳把著木舵,嘴里叼上煙卷,劃一根火柴,很氣派地吐出連串煙圈,看在街上幾個抽板煙筒的閑人眼里,艷羨得直滴水口。
航船悄然運行著,風(fēng)風(fēng)雨雨,來來往往,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融在尋常百姓的生活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二灶街一帶村落有俗語:“航船響,點心辰光到。”唯有曾祖母不以為然,不厭其煩地糾正:“講錯了,要叫埠船?!逼鋵?,她已年過八十,鶴發(fā)高髻,斜襟衣下系著烏裙,一雙纏過的小腳,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卻還勞作不輟。記得那是割麥摘蠶豆的日子,家居的曾祖母手搖紡車紡棉紗,還照看我們這一群重孫輩。午后,不遠處傳來嗚嗚的汽笛聲,我高興得大喊著俗語說:“好吃點心了?!痹婺笐B(tài)度儼然了,搖著頭肅然批評起來??晌覜]心思聽她的話,帶著嘴饞的堂弟,往父母\祖父母勞動的田野里跑。等到我們從莊稼地回來,圍著曾祖母,一起享用大人嘴角里省下的點心時,她竟沒忘剛才的話題,絮絮叨叨開來了:“航船召喚準備遠行的客人,用木棍敲打船幫,篤篤篤的;埠船開船時、中途停靠、到終點,船老大就吹海螺……”曾祖母是很執(zhí)著的,一次次校正我們晚輩成長路上的錯誤。在她苦口婆心的感化下,我們都學(xué)會了堂堂正正做人,但“航船”的說法我們卻始終沒有改過來,連我的父輩。其實,那辰光四五十歲的人多數(shù)叫“航船”的,好些更年輕的叫“汽油船”。
許多年后,一個春夜,我偶然翻閱一本別人送來的《慈溪縣交通志》,看到水運工具一欄,猛然省得曾祖母說的有依據(jù)——原來覆有船篷的船,竹片竹絲編成的船篷,中間夾著竹箬,用煙煤和桐油漆成黑色,為鳥篷船;未涂黑的是白篷船,多用作航行載客,用在白天叫“埠船”,夜里叫“航船”或者干脆稱為“夜航船”。
航船名稱的變化,肯定蘊涵著時代和歷史雙重因素。然而,在默默退出,黯然消逝之前,經(jīng)過我鄉(xiāng)坎墩的航船線路好像一直固定未變——它每天早晨從海邊小鎮(zhèn)出發(fā),經(jīng)南北向的四灶浦江,入三塘江由東而西,直到二灶江,再沿江南行到潮塘江,又一路向西拐進周家路江,穿過界牌、石橋頭等小村,向南進入城里到水門碼頭。下午航船又按原路返回了。老輩的人都把一天一個往返來回叫跑“兩埭頭”。鄉(xiāng)里土話,一趟稱作一埭。在汽車路未通達的年月里,航船是閉塞鄉(xiāng)村同外面世界溝通的最重要渠道。
確切說,上午的航船停靠我鄉(xiāng)大多在八點光景。此時,二灶街的集市已散了,陽光照在青石板上,臨河的塘路空蕩蕩的,街路北面店鋪的排門早已打開,自東而西,點心店、剃頭店、南貨店、百貨店、藥店、布店、鐵匠鋪、銅匠鋪、豆腐店、服裝店、鞋匠店、染料店一家挨著一家。隨著漸響漸近的汽笛聲,三五成群的乘客,從店鋪里出來,他們有的在買點心,有的是閑逛等航船。在突突柴油機聲中,碼頭(實際上是埠頭)階石擱上了連船艄甲板的跳板,供乘客上下。航船船艙里自然是亂哄哄的:有大聲嚷嚷的,有悄悄低語的,有縮首斜靠打瞌睡的,也有吃早點心的……點心照例是包子、饅頭、燒餅,也有一種用竹箬葉包著的軟糕——長長方方的形狀,糯米粉的材料,中間豆沙糖飴,味道軟綿可口,是我最喜歡的美味。臺灣作家琦君在一篇懷鄉(xiāng)之作里稱它為爛腳糖,挺幽默的,其實它的大名是茯苓糕。我不知家鄉(xiāng)坎墩制作軟糕的作坊有幾家,也不知其歷史有多長,總之我每次上城坐航船,當(dāng)早飯就是它。
水泥船、鐵殼船取代之前,航船是覆著白篷的木頭船,漆著桐油,外黑內(nèi)紅,船篷共九扇,圈成半圓的形狀。人走進艙里光線頓時一暗,許久才能適應(yīng)過來,看清艙里有三排長板凳??墒桥搩蓚?cè)可靠船舷船篷的座位多已擠滿客人,后到的人只好坐中間無背可靠的那排了。航船上的坐客多是進城辦事去的,也有一些鄉(xiāng)村工廠作坊里出差辦業(yè)務(wù)去的采購員,偶爾也有來鄉(xiāng)下探親的大城市客人。隨著柴油機的噪音,航船按照固定的航程開進著,船客之間聊著侃著,大家本都來自鄉(xiāng)風(fēng)樸實之地,既相聚自然成了話語投機的知交了。于是,農(nóng)家耕種——豆麥果瓜蔬稻棉以到雞鴨牛羊,無所不談;而另一群,說的卻是生意經(jīng)——布角料加工、舊塑料銷售、螺栓螺母螺帽、上海的廠家東北的礦山,談著說著,引來大城市的探親客加入,真有點“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味道。留地址說名姓還寫下城里人的電話號碼……家鄉(xiāng)的掌故新聞,二灶街上閑人們的趣事,新辦的拷花店、廢花廠……我那時受傷的右肘夾板掛在脖子里,聽船客們關(guān)心的話,也聽他們提供的各種偏方,陪伴我的父親有時是母親,就笑著表示感謝。更多的則是聽他們“東講梁山西講?!?,猜想船客們也許有的是航船到三塘江時侃起的,有的是到坎墩講起的,有的是到潮塘江聊起來的……
三塘江和潮塘江是古代海塘遺跡的殘痕,它們一北一南橫貫我鄉(xiāng)坎墩,而且坎墩本身也是海塘舊址。據(jù)說明代筑塘?xí)r,卦象座于坎位,后為防海潮御倭寇,塘邊有石墩以遠望觀察,故得名坎墩。什么時候我鄉(xiāng)有人居住,什么時候我鄉(xiāng)有航船通達,什么時候我鄉(xiāng)成十里長街,我說不上來,志書上也朦朧難考。但先前曾祖母含含糊糊的講述里,我可隱約得出祖先是異地的移民,落戶姚北橫河滸山,幾代人之后又劃著小烏篷船,遷居坎墩的。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dāng)年豪舉?酒徒一半取封侯,獨去做江邊漁父。
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予!
詞史說陸游《鵲橋仙》“輕舟八尺,低篷三扇”指的就是烏篷船。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jīng)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蓑笠,天,云,竹……都倒映在澄碧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fù)近于厚形。邊緣都參差如夏天云頭,鑲著日光,發(fā)出水銀色焰?!边@是魯迅的烏篷船經(jīng)歷。
往昔我們坐在航船上,經(jīng)歷著同樣的風(fēng)光。人在閑聊中沉迷,轉(zhuǎn)眼間航船就到了潮塘江與周家路江交匯處。船在江心附近停泊了,大家悠閑地等待著,等來自周家路江的那條靠櫓搖航行過來的船。也不知什么緣故,那個年月里,十里長街的坎墩分成了坎東坎西兩部分。其實,兩種航船一比,我常常產(chǎn)生看不上坎西的念頭。有一次,我忍不住悄悄地說給父親,父親笑了:“傻孩子,坎西有汽車站,有汽車。”父親好似話里有話。而后的時光里,航船依舊,船幾度變換,船篷很快消失了。終于,公路越修越多,生活的節(jié)奏不斷加快,忽然一天,有人發(fā)現(xiàn)二灶街已許久沒有航船??苛?,四處嚷嚷,不一會兒,七嘴八舌中,大家感嘆一番,沉默了。
默默地從我們生活中消逝了,正似悄悄地來。由烏篷船而固定班次的航船,折射出的似乎是坎墩的成長史。忽然想起一個叫龐培的人在一篇文章中說:烏篷船是典型的中國式夢境的產(chǎn)物。它是中國古代人民對河流、水鄉(xiāng)、日夜的精妙看法。它糅合了亞洲的童心、季節(jié)的變更、窮人的困厄和江南一帶夜里的霜凍、早上的晨曦和植物中的柳樹、蘆葦,達成一種勞動工具、水上生活及家居審判的高度隱喻和統(tǒng)一……它平民品質(zhì)的簡樸節(jié)儉——它的嬌弱的翹起的船頭那近乎無助的美。它是中國式河道的青春寫照……它挖掘出大自然中的母性,撫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感情……
這樣想著,已離世多年的曾祖母,她那快要被我淡忘的形象竟慢慢清晰了。而航船透露的是家鄉(xiāng)的情懷和趣味。
我的小鎮(zhèn) 鄭煬和
人過三十,不經(jīng)意間,回憶之門悄悄地打開了。剛見過的人才經(jīng)歷的事轉(zhuǎn)眼就忘,而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反而常常清晰地浮上來,恍如昨日。家鄉(xiāng),這個當(dāng)初讓我急急逃離的坎墩鎮(zhèn)現(xiàn)在當(dāng)仁不讓地占據(jù)我的回憶,做燒餅的、開裁縫店的……他們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看露天電影、摸魚、粘蜻蜓……對童年趣事的印象沒有隨歲月消逝,反而愈加切近。我現(xiàn)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家鄉(xiāng)對一個人產(chǎn)生的力量,就像余華的海鹽,莫言的高密,??思{的約克納帕塔法,真是“不思量,自難忘”。她就像如來佛的手掌心,任我們遠離萬里,最后發(fā)現(xiàn)依然生活在家鄉(xiāng)的影子里,而且離得越遠越久,對家鄉(xiāng)的感覺越真切。
我的家鄉(xiāng)——坎墩,這個地名頗具易經(jīng)味的街鎮(zhèn),最大的特征是有許多小弄堂,準確地說,共有84條,宛如密林中的幽深小徑。鎮(zhèn)上的居民沿十里橫塘兩側(cè)呈帶狀分布,“十里橫塘住萬家”,我記得小時候弄堂的盡頭就是田野了,稱為“空野畈”,很少有房子,居民都沿街密密麻麻地聚集。現(xiàn)在“空野畈”里也造了好多房子,但據(jù)統(tǒng)計,沿街9個村還是集中了4萬常住人口,占常住總?cè)丝诘陌顺伞W≌牟季纸Y(jié)構(gòu),從某種意義上決定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沿街而居,使這里的人們經(jīng)商意識比較強,從西到東,一路是各式各樣的店,號稱“十里長街”,頗有清明上河圖中的意境。在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坎墩的這條街是很有名的,也給我的童年留下不少美好的回憶。
十里長街以周家路市為最大,開的店規(guī)模相對也大,檔次也高些。我家在鎮(zhèn)的東邊,那時沒有便捷的交通工具,去周家路成為一件很隆重的事。每次奶奶說要去周家路,我就知道家里要添置“大件”了,其實那時的“大件”也無非是爐子、鍋等日常用品或毛線、布料等,我看著奶奶“鞋襪秀秀”地去,耐心地等著她帶麥芽糖或甘蔗回來。只有在過年前或春節(jié)時我才隨大人或表哥表姐去周家路。一般在過年前是和奶奶一起去買“紙包”,售貨員用很粗糙的紙把蛋糕、豆酥糖、紅棗等一一包好,再貼上一張寫著南北干貨的紅紙,這在當(dāng)時是饋贈禮品,如果里面包的是冰糖或桂圓,那就是一份極重的禮了。還有就是奶奶給我扯布料,那時沒有現(xiàn)成的衣服,都靠裁縫“量體裁衣”,而且一年最多做二三件,所以穿新衣服也是一件很盼望的事。一匹匹的布豎在架上,橫在柜臺上,布店是當(dāng)時最具色彩的地方,而小孩子天生喜愛色彩,布店因此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至現(xiàn)在如在城里的角落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小布店,我會感到異常親切。我跟著奶奶摸摸這塊,瞧瞧那塊,終于決定了,售貨員用黃黃的長尺量好尺寸,折過來,用剪刀開一點,雙手一扯,一塊布料就下來了。那時布店的售貨員不收錢,跟現(xiàn)在大商場一樣,專門有收銀臺,而且不需要顧客或售貨員跑腿。以高高在上的收銀臺為中心,拉了幾根鋼絲繩,繩上掛著夾子,售貨員只要把錢和收據(jù)單夾在夾子上,然后像拋紙飛機一樣向前一推,夾子就到收銀臺,找的零錢也以同樣的方式回來?,F(xiàn)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好玩。至于春節(jié)時去逛周家路,那是最愉快的事了,兜里裝著壓歲錢,可以自由支配,買鉆天炮、拉拉炮、五顏六色的頭飾、手絹、小人書、玻璃彈、陸戰(zhàn)棋……周家路對那時的我來說簡直就是購物天堂。那種擁有后的快樂,至今我仍能感覺到。
漸漸地長大,但街鎮(zhèn)似乎沒有多大變化,依然是狹長的街、幽深的弄堂、密密的房子,小鎮(zhèn)已不能帶給我快樂,青春期的挑剔和叛逆越發(fā)讓我覺得空間的逼仄和環(huán)境的壓抑?,F(xiàn)在想來,“十里橫塘住萬家”的布局結(jié)構(gòu)一方面凝聚了人氣,培養(yǎng)了鎮(zhèn)上人的經(jīng)商意識,使他們從閉塞的土地中走出來,但另一方面,所謂的經(jīng)商,其實也是“小弄弄”,沒有脫離小農(nóng)經(jīng)濟,雖然在某一時期小日子比附近的人們過得好,但同時失去了開拓精神,變得因循守舊,漸漸地,曾經(jīng)的優(yōu)勢反而轉(zhuǎn)為劣勢。而且,過于集中地居住,不僅使人失去了地理意義上的空間,也使人失去了精神上的空間,走向另一種閉塞。我感覺在那種環(huán)境下,人好像活在監(jiān)視器下,每一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視野里。我記得那時父親最常對我說的話就是“你不能這樣,別人要說閑話的”。大家小心翼翼地活著,同時又大肆傳播著別人的“出格”。地理的弄堂成了人們心理的弄堂。
我?guī)е鴲酆藿患拥膹?fù)雜感情離開了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土地養(yǎng)育了我,也是我祖祖輩輩的立身之本,立命之本,是我的根,她讓我愛得非常深。但有時當(dāng)這片土地成為桎梏人的高墻,無法煥發(fā)生機時,我又恨得非常深??芍^愛得越深,恨得越切。
不知不覺,又有好些年過去了,其間我也常常回家,只是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有一次鄰居大媽指著我的衣服對我說:“你看你的衣服,現(xiàn)在我們這兒的人也不穿這種衣服了,穿得時髦點,你這樣穿出去,是丟我們的臉?!蔽衣犃藝樢惶@世界變化也太快了,為了不讓別人說閑話,父母不允許我穿得“奇出怪樣”的話猶在耳邊。再仔細觀察,串門的人少了,東家長西家短的也聽不到了,聽父親介紹,現(xiàn)在大家的觀念變了,年輕人大都往外跑,不再稀罕守著小店賺小錢。這幾年經(jīng)濟發(fā)展挺快的,南邊跟滸山接上了,北邊等大橋開通,也會成為旺地。呵,我的小鎮(zhèn)終于走出弄堂了,這真是我所期盼的。
坎墩,如我能夠,我要寫下你的一草一木,寫下你三百多年的歷史,寫下這片土地上辛勤勞作的人們和他們的故事,寫下我祖輩父輩的苦難和希冀,寫下我的快樂和痛苦。當(dāng)然還有我深深的祝福,祝你生機勃勃,繁榮昌盛。
弱 水 張巧慧
我一連三夜夢見了那口井。我知道它是想我了。
夢境也許相同,也許不同。那個夜晚在異鄉(xiāng),家鄉(xiāng)的朋友發(fā)來短信說,故鄉(xiāng)有雷有雨。我卻撐著一輪明月,一個人,穿著白色的荷葉邊的襯衣來到了闊別的庭院。在沒有找到井繩之前,我以為自己就是井中的一滴水望著月亮,或許在沉睡,或許在等待。一口井的深,把我的前半生苦苦地囚禁著,也許還將繼續(xù)囚禁下去。一切帶著夢境的不真切,生命的呼喊壓在心里宛如落葉紛紛跌到井里,填不滿的空缺。庭院在我離去之后開始沉寂,在外祖母去世之后,便久久地荒蕪著。井本是充盈的,不知為什么在夢中枯竭了,滯留著一點水的潮濕和潤澤,讓此刻的我站在一片淡漠的荒涼中。
那時的我喜歡傾聽木桶砸到水面的聲音。倒覆的木桶帶著下落的灌進去的風(fēng),急速地落到水面,“嗵”的一聲,沉悶地濺起水花。這個聲音是整個過程的轉(zhuǎn)折,從下落到回升的轉(zhuǎn)折。井繩很粗糙,我吃力地用雙手交替著一把把拉上來,掌心紅紅的,帶著一種麻麻的發(fā)燙的痛感。若干年后,當(dāng)我被一只寬大的手掌用力地握疼時,我一瞬間想起我的井繩。疼痛仿佛總是與“醒悟”這個詞密切相關(guān),例如木桶砸醒古井,例如井繩勒痛掌心。少女總要經(jīng)歷初夜的疼痛方始成為女人,而心智也必須經(jīng)歷脫胎換骨的磨難才能真正走向成熟。我不知道手掌帶來的這種疼痛將使我無休止地沉入井底,還是化作一桶水救出狹隘的井口。更多的時候,我希望自己是一塊潔凈的沒有意識的石頭,在流水中安靜地沉淀下來。可惜,我終于逃脫不了一滴水的命運,在茫茫的人海中隨波逐流,被暗流和礁石無辜撞擊和不斷分裂。
也許水終歸是一種具有靈性的物質(zhì),如果老屋是靜止的,水則把老屋延伸到外在。有時候往下,深入大地的腹部,例如井;有時候向上,來自云的高度和飛揚,例如雨。童年的庭院里總是有幾口很大的水缸,旁邊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瓦罐和壇。下雨天,外祖母總是叮囑我把缸沿擱著的半邊接水的竹竿對準屋檐,讓一排滴下來的水都落到圓弧形的凹槽里,那欲斷還連的水珠就像無數(shù)纖細的手指彈撥著管弦樂器。缸中的水帶著微微的甘甜,仿佛初吻留在舌尖的一點回味。缸里還養(yǎng)著幾條河鯽魚,深黑的脊背靜靜地融入缸的底色。當(dāng)夏日蚊子的幼蟲在水中放肆地翻騰,可愛的大頭鯽魚們便忙著減少它們的數(shù)量。冬天的時候,缸里的水會結(jié)成冰,把竹竿也凍在一起。早晨起來,帶著乳白色的半透明的冰塊使水展示了堅定的一面,柔到極致的東西畢竟還是有著自己的骨頭。表哥拿來鍋鏟柄砸開冰面,撈起一塊,我含著一根麥稈呵氣,不多時就融出一個小孔,把麥稈穿過去,拎起來咯嘣咯嘣地咬著。壇壇罐罐則是小雞小鴨們的飲水缸子。偶爾,淘氣的表哥摸來螺絲和泥鰍放入壇中,小鴨們便拍著翅膀擠成一堆你爭我搶。
下雨的時候,其他聲音都靜下來了,只有雨聲。我會舉著一個瓷白的小碗,非常虔誠地,一滴一滴地接著,因為我憐惜那天上落下來的水,也許它就是攀緣的凌霄花被風(fēng)吹得粉碎的歌聲,也許就是那位林妹妹的眼淚,前世你為我澆了一滴水,今生我還你所有的淚。我崇奉承接的過程,沒有規(guī)律卻很有節(jié)奏感。水落入碗中的聲音異常清冽,仿佛一根竹筷輕輕地擊打著一只青瓷的邊沿。這種緩慢的積累,使我在多年之后閱讀和寫作時感到愉悅,一個個文字就像是一滴滴天落水讓人的眼睛清澈無比。至今,我都是虔誠地承接著,一點點地積攢著。
想雨的時候天空便下起了雨。今夜,我在五層樓的公寓上聽雨,落地窗外是一盞俯視角度的路燈不足以照耀黑暗。井和缸在現(xiàn)實中沒有擺放的位置,我聽不到雨滴撞擊水面的聲音。我確實離開一種樸實很久了,而且將越來越久。伸出手去接一滴,雨水籠在掌心仍然有說不出的透明,春天的雨帶著侵人的寒意,讓恍惚的心神醒了醒。我拿起筆,在夢與現(xiàn)實之間寫一首介于夢與現(xiàn)實的詩歌:
詩歌給我的錯覺像一根結(jié)實的繩子與蛛線的區(qū)別:
我在夢中一度又一度跌落枯井
沒有水,卻淹沒所有的呼喊
陌生的場景。光和影。疼
愛人的臉在聚光中模糊
一只失去舊巢的燕沒有棲息的屋檐
紛雜的人聲滑入虛空,或者
我滑入虛空
一場戲還沒有結(jié)束
另一場正在上演
失重的木桶永遠猜不透繩子的心思我永遠
在下跌的速度中懷抱恐懼
雨像梨花一樣下了整整一個夜晚
小瓷碗缺了個口兀自流空
童年的那只水缸代替我在月光中寂寞著
我就在此刻,在你的懷中,在井石壁壘的縫
隙中讓自己慢慢死去
我給詩取了一個很具現(xiàn)代意識的題目——《錯覺》。也許,這今夜的雨聲,這夢中的弱水,都是錯覺。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