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最是此湖水
記得當年,天邊那淺淺淡淡的煙云,那遠遠近近的霜雪,漸漸地都消失在歲月的塵埃之中了。那是一個明霞滿天,歌吹遍野的年代。莊嚴的、鄭重的生活召喚著一代青年的熱情。我也是那個準備時刻投身于為建設(shè)新生活的、無限長的隊伍中的一個。那正是激情似火,意氣如虹的人生。青春做伴,偕侶北游,負芨京師。我終于選定了燕園的這一片土。曾自喻是蒲公英的一粒種子,被命運女神的蘭心蕙口輕輕一吹,不經(jīng)意地掉在湖邊那片草地上。自此落地生根,入定于這一片塔影婆娑、柳絲搖曳的名園。
遷至北京西郊的北大,依然承襲了老北大的文脈氣韻。紅樓笙簫,漢園弦誦,廣場悲歌,長街吶喊,依然隨處可見北大精神的延續(xù)。北大建校于戊戌維新,歷經(jīng)國難,視野自是高遠,襟懷自是闊大。莘莘學子,每懷宏愿:天下興亡,社會盛衰,人心今古,世事浮沉,未敢一日或忘于心。強國新民,科學民主,思想自由,兼收并蓄,依然是北大立校的根本。蔡元培首倡自由獨立的思想精神,宏大精博的學術(shù)品格,自此在中國樹立起第一所融學術(shù)與思想于一體的、綜合性的新型大學的形象。
北大是五四運動的發(fā)祥地,又是中國新文化運動和新文學革命的搖籃。也許只有北大,能夠如此智慧地把挽救國難的激情最后轉(zhuǎn)移到偉大的文化重建上面來。五四運動中,不僅有走在隊伍前面的北大師生,更有以《新青年》為基地的關(guān)于重鑄國運民魂的思考以及參與的激情。紅樓的莊嚴雄偉始終是北大精神的象征。紅樓始終站立在北大人的心中。即使是遷了校址之后,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我們?nèi)匀灰浴都t樓》命名北大的文學期刊。這是我們永存心中的紀念。
但北大畢竟是青年學子薈萃之地,青春以它自有的方式在這里運行不息。北大不僅是莊嚴的和深邃的,北大卻又是浪漫的和輕松的。北大始終代表著中國的青春和活力,代表著不竭燃燒著的生命之火,以及伴隨著生命之展開的那些奇特的、充滿靈氣的思想。北大人的創(chuàng)造激情和浪漫情懷期待著一種表達。青春煥發(fā)的年代給予了北大一個詩意的燕園——燕園里一個更為詩意的、始終找不到一個更為合適的名字的湖,這就是聞名遐邇的未名湖。
未名湖是鑲嵌在燕園中的一顆綠寶石。環(huán)湖垂柳,柳蔭小徑,塔影婆娑,波光瀲滟。月下觀湖,靜若惺忪著睡眼的處子,微風花影,則是一杯輕漾的春醪。這湖這水,給緊張的大學生活平添了溫柔的詩意的情趣。但即使是這樣的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也沒能隔絕北大師生與外界風云的心靈的聯(lián)結(jié)。
北大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也是那個年代,校園里日日夜夜鼓涌著關(guān)于中國的前途與命運的思考。深層的反思,銳意的質(zhì)疑,涉及的都是當日國家生活和意識形態(tài)中的前沿問題。那是一個春意闌珊的季節(jié),校園里夜以繼目的辯論在進行。激昂的講演,熱烈的爭論,從大飯廳到三角地,一夜間貼滿了五彩繽紛的大字報——那是一篇篇對于蒙昧和專權(quán)的批判,那是一聲聲對于民主和正義的召喚。一株又一株的“毒草”,坦然的、無畏的,然而又是天真的和稚嫩的,向著慣性的思維發(fā)出尖銳的挑戰(zhàn)。
當然,那一場民主運動最后以巨大的歷史悲劇的形式宣告流產(chǎn)。一個充滿時代精神的前衛(wèi)性的思想解放的意愿,最終以眾多的思想者付出沉重的代價而結(jié)束。它給中國現(xiàn)代史留下了一道永難彌合的流血的傷口。二十世紀中葉是中國的多事之秋,緊接著對所謂的“右派進攻”的整肅而來的,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共產(chǎn)風”和“大躍進”的熱狂,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大批判”和“階級斗爭”的狂濤。如此這般,直至長達十年之久的文革大動亂。北大站立在風雨中,扮演著種種引人注目的角色。北大站在風浪的前列,起著種種別人起不到的獨特的作用。這其中,更多的是引導(dǎo)時代前行的、有時則是反向的,甚至是讓北大人蒙羞的作用。
但北大畢竟是北大,經(jīng)歷了時代的大動蕩和見證了歷史的大創(chuàng)傷,它依然挺立著,依然包容著和選擇著,依然從這里向社會輸送出一批又一批才俊之士。北大有著成熟的經(jīng)驗并擁有兼容而健全的性格。性格的一方面,是以紅樓為代表的堅定、渾重和深邃,性格的另一面,是以未名湖為代表的瀟灑、浪漫和不拘于定則的、往往給世人感到意外的靈思。一方面是建立于科學基礎(chǔ)上的務(wù)實求真,一方面是寄托于詩意空間的夢想和不同于世俗的精神探險。
作為北大人是幸運的,他既擁有昨日的紅樓,他又懷抱今日的未名湖。紅樓賦予它以深沉的歷史感,未名湖又使它盡情地享有今天。歷史是那樣地嚴峻,今天是那樣的充滿柔情。多情最是此湖水。如果說,紅樓是父親,那么,未名湖卻充滿了女性的溫柔和浪漫,未名湖是母性的。
長記那湖畔柳蔭度過的每一個日子。長記那花神廟邊午夜的悄語,長記那荷花池旁傍晚的幽約,長記那月下花前,一圈又一圈的環(huán)湖漫步,人生,事業(yè),友誼,愛情,我們總有不竭的話題。記得那年初進燕園,相約幾個剛剛相識的朋友,定中秋之夜湖畔觀月。幾杯新酒,若干小酌,把酒臨空,望塔邊的月輪,晶瑩澄澈,清絕寒冽。若有若無的遠近燈火,如幻似夢的笑語笙歌,那水,那湖,那樹,那花,那飄浮在空氣中的青春氣息,那種道不明、說不盡的詩意和夢想的思緒,有點隔,有點遠,又有點空茫,但卻是那樣實在和久遠。這一切如今已融入了我的血脈之中,它將與我的生命相終始。
更難忘湖畔的那些數(shù)不清的甜蜜的約會,如今都秘藏于心靈的深處,成為一頁頁永不褪色的記憶。難忘那個夏日的薄暮,月上柳梢,晚涼初至,新浴方罷,執(zhí)手荷塘。長裙曳地,濕發(fā)垂肩,羅帕輕綰,蘭香浸人,正是無以言說的千種風情。自此年年春草,長記那一襲淺色羅裙!更難忘那年元日新正,凌晨霜重,呵氣成冰。湖邊柳岸,雪霰結(jié)成了萬樹梨花。瑞雪紛飛中攜手湖面雪場。冰刀如電,紅杉如火,柔情似水,正是嚴寒中送出的融融的春意——
未名湖,你授我以知識、育我以志向、養(yǎng)我以精神,你是我的除了生我以外的另一個至愛的母親。你更給了我深深的、濃濃的、長長的、遠遠的友誼和愛情,你是我的永難忘懷的親密的女友!未名湖,我該怎樣感謝你?我該怎樣報答你?我的所有的感謝和報答,又怎能與你所給予我的相稱?未名湖,我真的是無以面對你的深情和深愛,無以面對你的一切一切——
此湖多情,一經(jīng)相約,便矢志伴我一生。
年年此夜
年年此夜,那昔日的思念,便會不顧一切地向我襲來。它喚醒我失去的青春的記憶,促使我回想那甜蜜的和苦澀的往日的一切,有一種美麗,更有一種追悔;有一種幸福,更有一種感動;而那混合著昔日的夢想與愉悅的,卻又是一股酸酸的、澀澀的思緒。我不想拒絕也無法拒絕這種執(zhí)拗的“強加”。它逼使我排除一切現(xiàn)下的龐雜與冗繁,遁入并置身于昨日的純真與浪漫。
總是一年的最后時光。當三角地那邊高音喇叭播放著歡樂的樂曲,校園里的街燈便刷的亮了。年年此夜,天多半是灰暗的,云很低,往往是似有似無地飄著雪花,那雪花輕輕揚揚,落在臉上是清冽的,蕭瑟中有一種快樂。北方的冬天黑得早,天氣也比現(xiàn)在冷,到了一年的最后,寒冽的雪花一接觸人的皮膚立刻就融化了,空氣中充溢著一種期待的喜悅。
為了迎接除夕,下午的課多半是提前就結(jié)束了。從教室下來的同學,步履匆匆,在樂聲中擁進餐廳。那時的北大,校園里供學生使用的只有大小兩個餐廳。大餐廳可供幾千人同時用餐。其實小餐廳也不小,近千人也容得下。兩個餐廳的四圍,擺放了類似書架那樣的架子,是為學生們放置餐具用的。北大的學生們已經(jīng)形成習慣,每個人各備布袋,把自己的碗筷裝入袋中——各自自認位置,一般不致錯亂。
除夕的晚餐比平日更見豐盛。五十年代的大學生,每月的伙食費是十二元五角。當時是敞開吃的。餐廳里擺放著四方桌,沒有椅子,大家站著用餐,也沒有固定的座位。不分系科,也不分男女,湊夠了八個人就上菜。飯是自取,那時用的是大木桶裝飯,饅頭或花卷則是裝在大笸籮里,也是自取。餐廳的炊事員力大無比,用鐵架子車推著主食。平時是四菜一湯,木須肉,西紅柿炒雞蛋,紅燒肉,土豆燒牛肉,經(jīng)??梢猿缘?,時不時地還有烹對蝦解饞。
除夕的晚餐有學校的補貼,所以是豐盛的,比平時要多出一兩個菜。一般的班級,多半自發(fā)地將菜飯搬回宿舍,以班組為單位自行聚餐。這時,學生們往往自掏腰包,買了啤酒或紅酒來一醉方休。但更多的學生仍然堅持在大小餐廳,仍然堅持站著用餐。不論是在宿舍或是在大小餐廳會餐的,這個一年一度的新年宴會,雖然充滿了歡樂,但多半也總是匆匆。因為宴會之后,還有一個全校規(guī)模的新年團拜,而在團拜之前,還有一個大規(guī)模的新年舞會。這些活動的會場都是大飯廳。
新年聚餐結(jié)束了,要把場地清理出來以便舉行舞會和團拜會。時間緊,因此會餐難免匆忙。更重要的是,大家也心急,急著參加那難忘的夜晚的大狂歡。年年此夜,年年如此匆忙,匆忙里充盈著期待,期待那難忘的歡樂。酒喝過了,歌也唱過了,大家收拾餐具,回到自己的宿舍。女同學們最緊張,她們要換上美麗的裙子,換上高跟鞋,略施粉黛。她們也沒忘了邀上好友,而后從校園的四面八方匯成人潮,就這樣緩緩地涌向大飯廳。
大約是除夕的晚八點光景,大飯廳已經(jīng)張燈結(jié)彩,播放著歡樂的樂曲,開始迎接客人了。在現(xiàn)場指揮和服務(wù)的,是學生會的干部們,他們個個也都是盛裝打扮,那些歌舞隊的,合唱團的,戲劇社的,那些平時就很活躍,也很驕傲的“公主”們,早就花團錦簇地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了。
五十年代是一個充滿幻想和希望的年代,周遭充盈著早春的氣息和情調(diào)。百花齊放,向科學進軍,先進班和三好生,都是那時的號召。北大更是了不起,聲稱要辦“太學”。當日校園里彌漫著這種輕松的和歡樂的氣氛,一種類似青春期做夢般的天真爛漫的情緒,是與時代的總體氛圍相吻合的。普及交誼舞,提倡女同學穿花裙子,唱蘇聯(lián)的和古典的歌曲。學生中西裝長衫并存,社團活動蓬勃開展。而且經(jīng)常性地有來自國內(nèi)外的名家講演,上自國務(wù)院總理、各部部長,以至各路學術(shù)藝術(shù)新秀,都是北大邀請的客人。
那時的生活中充滿信心而少憂慮。學生們的生活不算十分充裕,卻是衣食無慮,國家對家境困難的同學有周到的補助。(而且生活開銷很低,一場電影的門票是五分,從北大到西直門的車費是一角五分。)每到周末,東操場上的電影可以放到深夜,而周末的舞會更是笙歌達旦,一片升平氣象!現(xiàn)在的年輕人往往驚異于為何我們會有如此優(yōu)美的舞姿?他們不知道我們也曾經(jīng)有過短暫的歡樂時光。
大飯廳的舞會舉行到夜闌。時鐘的指針轉(zhuǎn)到了零點零分,正是新舊年交替的時候。盡情歡樂的人們把舞步停了下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鐘聲響了,未名湖邊的鐘聲也響了!在大學生的歡呼聲中,馬寅初校長在眾人的簇擁下,緩步登上講臺。他總是帶著微醺,用濃重的浙江口音向大家祝賀新年。那時的馬校長威望極高。平時他很少公開講話,更不做長篇報告,卻是每年的全校團拜總不缺席。他的新年致辭,也是寥寥數(shù)語,如同家常。內(nèi)容講些什么,現(xiàn)在多半記不住了,倒是“兄弟我今天多喝了幾杯酒”卻是印象深刻,歷數(shù)十年而不忘。
北大的歷屆校長中蔡元培先生最負盛名,但蔡先生的風采,我們只能從文獻和口傳中領(lǐng)略。馬寅初先生治校的最盛時期,我們都是親歷者。他是一代宗師,大家風范。他是校長,他更是學者,他是教授治校的楷模。馬先生在當校長期間也沒斷了他的學術(shù)思考,驚天動地的“人口論”就是他在任職期間寫成的。他不是官僚,他也不是事無巨細一把抓的事務(wù)主義者。依我看,他就是“無為而治”。這是一個“無為而治”的北大校長。
這么說,當然容易引起誤解,以為馬校長不做事,不拿主意。恰恰相反,馬寅初校長正因為放了無數(shù)的“小事”給那些應(yīng)當做事的人去做,而達到了治校的目的。先前的情況我們不知,可以這么說,在解放后所有的北大校長中,馬寅初是政績最著的一位。衡量大學校長的政績,不是看他蓋了多少賓館高樓,也不是看他出了多少次國,或做了多少次空洞無物的報告。其實,大學校長就是一面旗幟,在學術(shù)界應(yīng)當是公認的權(quán)威,更重要的是他的人格力量——他應(yīng)當是具有精神領(lǐng)袖式的人物。至于他“做”了什么,“做”了多少,是不必計較的,校長畢竟不是事務(wù)主任。
年年此夜,年年如此的歡樂今宵。那時我們不知有明天,有災(zāi)難在明天等著我們。包括你、我、我們,包括我們敬愛的馬寅初校長,我們都不知道!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中國正經(jīng)歷著令人振奮的“百花時節(jié)”,那時的我們無憂無慮,天真爛漫,而且輕信——以為快樂無邊無際,以為此日、此夜、如此的年年此夜的歡樂永久!
別了,那飄著雪花的日暮。別了,那通宵達旦的歌舞。別了,那帶著微微醉意的新年祝詞。別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短暫的歡樂!
無悔的青春
我被廖東凡的敘述所吸引?!段业奈鞑毓适隆罚橇螙|凡用一生的心力寫成的,這里凝聚了他畢生的理想和信念,這里進發(fā)著和燃燒著他永不衰竭的生命的火焰。這是作者以他的全部青春為代價換來的一枚痛苦而又甜蜜、經(jīng)歷磨難而又異常豐滿的果實。這是漫長歲月中的淚水和傷痕、堅持的行進和艱難磨煉獲得的成功合成的一曲華彩的樂章。我近來作文不喜夸飾,愿意用內(nèi)斂平淡的語氣講述所見所聞?,F(xiàn)在面對這位熟悉的朋友的令人驚嘆的人生經(jīng)歷,我想,任何高級的形容對他來說都不會過分。
廖東凡是我在北大中文系的同窗,論年屆他比我低一個年級,論年齡我比他大好幾歲。在校期間直至現(xiàn)在我們都習慣地叫他“小廖”。他在我的心目中始終是率真、單純、熱情而透明的朋友。我和他雖然不同年級,平日來往也不多,但卻是相知甚深,我自信是很了解他的,他是我在北大結(jié)交的一位可信賴的朋友。
廖東凡畢業(yè)后自愿去了西藏,這舉動在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我深信這是他真誠而堅定的選擇,而絕非一時的沖動。廖東凡心寬如海,志高于天,他對生活充滿了憧憬,他始終以自己的行動實踐著并印證著他的信仰與向往。我相信五十年代成長的一代人,都能從廖東凡身上看到自己昔日的影子。不過我們中的許多人(包括我自己)行動沒有他果斷,心境也不及他單純,可以有這樣那樣的選擇和承擔,但很難有這樣的堅韌和持久。
說到我的母校,北大在那個時代是集中了最優(yōu)秀的人才??偸巧倌陦阎荆拇娓哌h,有很多的想象和憧憬,這原是北大人的優(yōu)長之處。但是一般來說,北大人可以目光遠大,卻難于腳踏實地,他們會有很多的豪言,卻易于忽略甚至擯棄瑣屑的細節(jié)。廖東凡憑著一腔豪情,一個定念,形單影只,離家背井,把自己最可貴的青春,點點滴滴,都貢獻給了西藏這一片常人難以到達的雪域絕地。
他在雪域高原是一只孤飛的鷹,忍受著冰雪嚴寒和曠遠的寂寞。入藏時二十三歲,調(diào)離內(nèi)地時四十七歲,他在西藏總共歷時二十四年。他是把所有的青春年華都貢獻給了那里的土地和人民,換來了內(nèi)心的勝利,并贏得了廣大的藏族人民的信任和熱愛。這一切,他是用八千七百三十六個日日夜夜他人無法理解的堅忍,是用無邊的孤寂和流血的心靈為代價換來的。
一個在湘水之濱成長,又在北大這樣全國最高學府生活學習了五年之久的青年,一個人來到了完全陌生的雪域高原,他面臨的是任何人都難以想象的局面:特別的習俗、完全不習慣的飲食、艱難的,甚至是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加上最初并不理想的工作安排(那是對他的所謂“家庭出身”的懲罰式的歧視)。
這一道道難關(guān)險隘,都被他的頑強的意志攻克了。緊接著,他以更大的決心,更強的毅力學會了藏語,他成為了在西藏廣大土地上被稱頌的“會講藏話的漢人”。廖東凡創(chuàng)造了奇跡。長期在西藏生活的詩人馬麗華禁不住用贊嘆的口吻說:“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看廖啦(藏人對廖東凡的昵稱)早已被堆龍德慶這方水土所滲透,而他也早已融會于這方水土,他是當今漢人藏化的不可多見的典型人物。”(馬麗華:《秋季原野》)
對于廖東凡來說,他不僅為自己無悔的選擇付出了青春,而且也犧牲了先是作為兒子,后是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與親情,甚至,他也為此付出了健康。這一切,在他的書中,都不是敘述的對象,有的是略而不談(如健康,他只在書中的某一處捎帶地,而且語焉不詳?shù)靥崃艘痪洌骸拔业昧酥夭 ?,有的是輕輕帶過。關(guān)于親情,他除了在“終于有了一個家”的敘述中表達了對于相濡以沫的妻子的歉意與感謝之外,他對母親的去世(未能前往告別),對第一個孩子的夭折等等不幸,也都是一例地“輕描淡寫”。其實,廖東凡的心是非常柔軟的,他也有刻骨銘心的牽掛,他也自責:“遠在世界屋脊,忙于搶救民族文化遺產(chǎn)的我,在妻子最需要丈夫,孩子最需要父親的時候,竟未能提供一絲一毫的幫助?!?/p>
他無意于表達苦難,他著意于書寫他工作的歡欣,特別是克服困難之后的喜悅。凡是涉及個人的榮辱得失,他總是表現(xiàn)出一種豁達。而他對自己的演出隊、文化館、文聯(lián)、刊物,對他所從事的民間文化資料的采集與整理,卻是一以貫之的一往情深,津津樂道。在書中,我們始終看到一個瘦長身影的人,策馬于冰山雪峰之間,千難萬險也阻擋不了他勇敢的前行。他毫不厭倦地談?wù)撝跉v盡艱險的采訪民間藝術(shù)的過程,這幾乎是這本書的唯一主題,也是他向我們揭示的生命的價值所在。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啊!他心中牽掛的始終不是自己,自己的家,而是西藏,西藏,西藏!其實,我們也看到了現(xiàn)實生活對他的不公和欺騙,這對他造成了傷害,但心理健全的他能迅速有效地化解這種傷害。例如,他始終引為自豪的“首選進藏”的榮譽,數(shù)年后方知是由于前面的兩個人不愿前往,他充其量只是“第三號選手”。廖東凡的圣潔感受到了侮辱。還有就是那次進京會演。他拼死拼活地領(lǐng)導(dǎo)大家排演節(jié)目,到頭來卻因為“家庭出身”被排除在進京演出的名單之外。
這是怎樣一種殘酷無情的現(xiàn)實啊!但小廖卻忍了下來,他帶領(lǐng)被“排除”的十三個隊員,組成了臨時的演出隊走向了遙遠的需要他們的地方。在西藏,他是快樂的,但這種快樂多半是他自己爭取來的。廖東凡很堅強。在那些專門制造傷害的年代,他以他的堅強使這些傷害降至最低點。小廖在艱難的歲月中堅強地站立著和堅持著,他從不為自己的遭遇流一滴淚。他就這樣堅持了二十四年,直到需要他離開的時候。
現(xiàn)在回到本文開頭我提到的北大的話題。北大無疑從來都是青年才俊會聚之地,廖東凡只是其中普通的一員。但廖東凡又是絕對的與眾不同的一員。在北大赫赫有名的杰出人物中,不乏那些叱咤風云、干著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的人,廖東凡與此不同,是默默中矜持地工作的人。他忘了安逸,忘了榮譽,甚至也忘了孤獨,數(shù)十年中,他遠離了母愛,遠離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只為了年青時節(jié)的一語承諾,他終生不悔!
北大應(yīng)當為有廖東凡這樣一個學生而驕傲!
至于小廖寫的這本書:《我的西藏故事》,我是含著淚水,也夾帶著喜悅,一口氣讀完的。這是一本真實的書,沒有一句空話,也杜絕了豪言壯語,平實、自然、生動而可信。通過它,我們不僅了解了西藏,而且了解了作者——他原本就是寫的自己。一個真實的、普通的,也是杰出而光輝的北大人!
廈門尋蹤——為紀念林庚先生赴廈門大學任教七十周年而作
為著尋找林庚先生當年在家鄉(xiāng)教學和創(chuàng)作的足跡,我們來到了廈門。南國的深秋依然是滿目青翠。日光巖鋪天蓋地的三角梅,濱海大道惹人鄉(xiāng)愁的臺灣相思,南普陀依稀燈火中的暮鼓晨鐘,還有廈大校園里浮動著的白玉蘭的暗香,到處都使我仿佛看到先生的身影。他是比我在20世紀看到的更為英俊瀟灑了,在廈大任教時他正是令人羨慕的青春年華。
在認識林先生前,我已為他的詩歌所著迷。在福州的一所中學里,我偷偷地學著寫“林庚體”,我在那里找到了屬于我的詩的感覺。林先生所創(chuàng)造的詩的體式,那種可供反復(fù)吟詠的、輕柔而綿長的語調(diào)和韻律,能夠非常適當?shù)貍鬟_著一個早熟少年內(nèi)心的苦悶。有一點感傷,卻體現(xiàn)著那種沖破黑暗的追求與向往。當年我通過這種詩的體式得到了一種發(fā)散內(nèi)心積郁的愉悅。我忘了最初是怎樣一種機緣接近了這種詩歌的,但是,我的確是非常喜歡這種旋律和語調(diào)。
我來到北大的時候,林先生在我的心目中還非常年輕,他總是儀表非凡,神采飛揚。林庚先生風流倜儻的形象,總讓我們?yōu)橹畠A倒。當年他給我們講課,他通過一片飄落的樹葉,掂量古代詩人用字的苦心,他在古人“落木”與“落葉”的不同使用中,分析二者的細微區(qū)別,從中傾注了他畢生研究中國文學的豐富學識。林先生講的是中國文學史,卻是融進了他作為作家和詩人自身創(chuàng)作的體驗。所以林先生講史,也講的是他自己。
我當年有機會作為聽課學生的代表,參加了一次類似后來“教學評估”的會議。我對先生的課堂講授,特別是他對“無邊落木蕭蕭下”的分析贊不絕口。同時也明顯地感到一種“不以為然”的評價——當時的學術(shù)氛圍已經(jīng)很壞。先生不為所動,依然隨心所欲地、怡然自得地在課堂上表達他獨立的觀點。
在教條主義盛行的年代,日復(fù)一日的政治批判使學術(shù)尊嚴和自由思想受到極大的損害。而先生依然故我,周圍的“熱浪”并不曾動搖他的堅持。先生平日為人是低調(diào)的,學術(shù)上也如此。他從不對自己的堅持說些什么,卻堅強而堅定地抗拒著外界日益嚴重的壓力。他的這種堅持表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更體現(xiàn)著北大的傳統(tǒng)精神。
林先生的文學史體系在廈大任教時就已形成布衣精神,盛唐氣象,黃金時代等重要概念,當時就已提出。他的《中國文學簡史》,直至50年代還只有半部,這一方面表明那個年代已失去正常的治學和寫作秩序,另一方面,也說明他作為學者的矜持與自重,他決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觀點,他從不隨波逐流。
我從先生那里學得一種可貴的品質(zhì),就是這種對學術(shù)尊嚴的敬畏之心。學術(shù)活動是充分個體性的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比一切都重要。而始終堅持這種獨創(chuàng)性不動搖,不輕易改變自己的觀點,在五六十年代這樣異常的歲月,更是難能可貴。
前天在福州我和孫紹振先生交談,他認為林先生本質(zhì)上是一個唯美主義者,我是認同他的這個論點的。林先生從生活到創(chuàng)作,從創(chuàng)作到學術(shù),都是充分審美的,美服,美文,美聲,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唯美”的定性往往易于忽略他入世和抗爭的一面,而后者也是他性格的另一面。
先生畢生研究古典文學,他的古文學修養(yǎng)極深厚。但他身上沒有通常研究古代的學者的那種“古氣”。他是非?,F(xiàn)代的,從生活到思想,從思想到學術(shù)。他唱歌,而且是美聲男高音,他運動,是男籃選手。林先生不重浮名,很少在公眾場合出現(xiàn),而一旦出現(xiàn)則神態(tài)自若,溫文爾雅,總有著高雅的談吐。而最能體現(xiàn)他的特殊性格的,是他堅持寫新詩,一以貫之地作九言、十一言的實驗。他不會因為他對舊詩的深知而看輕新詩。他非常關(guān)心文學現(xiàn)狀。他的專業(yè)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但他同時又是現(xiàn)代詩人。在林庚先生身上,古典和現(xiàn)代有著完美的融合。他總是用古典來觀照現(xiàn)代,用現(xiàn)代來詮釋古典。
責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