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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們

        2008-01-01 00:00:00何玉茹
        十月 2008年2期

        我知道,在女兒眼里,她的母親從來就是現(xiàn)在的樣子:眼下堆滿眼袋的臉,看不出線條的身材,樣式老舊的衣服,稀疏的少有光澤的頭發(fā)……從來就是,仿佛從沒有年輕過。

        我多次拿出自己少女時候的照片給女兒看,可女兒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甚至都懶得把照片接過去,只側過腦袋匆匆地看一眼,然后說,真土啊。

        女兒說得不錯,70年代的少女,給一個三十多年后的少女看,不土才怪??伤豢吹搅四莾蓷l羊角辮,只看到了那件領子皺巴巴的小碎花上衣,只看到了那條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膝蓋印拱起老高的褲子……別的,應該看到的,她卻一點兒沒看出來。

        我知道女兒不容易,比起我的少女時代,雖說吃的、穿的、玩兒的好了不知多少倍,可她不快樂。不快樂倒也不是整天難過,她是忙,一天到晚地忙,好像快樂顧不上,難過也顧不上。我問她,什么時候才能不忙啊?她就總說,哎呀媽呀,您別添亂了好不好?

        是啊,我一個退了休的人了,一個只剩了在公園里散散步、打打拳的人了,還總纏著年輕人干什么?一只年輕力壯的小鳥為一只體弱多病的老鳥筑巢,小鳥飛來飛去地忙啊忙,老鳥卻還不知趣地問,你就不能歇一會兒嗎?我在心里發(fā)誓,決不做那只老鳥,決不做一個不知趣的母親!可是……

        可是,我還是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就是再忙,也得有停下來的時候啊,就是再忙,也不能對“別的”一點看不出來啊。別的,我說不好都是些什么,那是要去感覺的,比如遇到個熟人,這熟人看了你也許會突兀地說道,不錯啊!你要問他哪里不錯,他也會說不出的。這讓我想起一次回老家,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說,光看模樣,我也認不出了,我是從眼睛里認出你的,你的眼睛一點兒沒變。我非常相信他的話,即使他說的有點兒夸張我也愿意相信,因為,沒什么人注意過我的眼睛,而眼睛,才是一個人最最精華的部分。

        對了,那“別的”,最說得出的,大約就是這眼睛了??墒?,女兒卻從沒看出來過。我相信,她母親的這雙眼睛,她甚至都沒認真地注視過一眼。

        可是,我還是有一個執(zhí)拗的撞了南墻也不想回頭的愿望:等待女兒停下來,跟她細細地嘮嘮我的少女時代。我要告訴她,看一個人不是看他如何忙,而是看他如何閑,因為一個人閑的時候,那“別的”才能像逢雨的種子一樣發(fā)出芽來。

        70年代的我,還生活在一個城郊的村子里。

        那是一個天高地闊的世界。天是藍的,上面飄了幾朵白云;地是綠的,綠色里鑲了幾塊金黃。我們一群女孩子,便在這天地之間,勞動,流汗,說話兒,歌唱,思考……那時候,時間充裕得呀,就仿佛停滯了一樣,即便是勞動,也要搭配了說話兒,時間才肯慢慢地向前流動。

        當然,天地也不總是那個樣子,有時候,天會由藍變黑,由高變低,就像一條滾滾流淌的黑河倒掛在了頭頂上。果然,沒多一會兒,那黑河就在天上掛不住了,嘩嘩嘩地潑到地上來了。勞動中的我們一個個被淋得精濕,卻一點兒不沮喪,歡叫著往看菜的窩棚跑。有時窩棚離得遠,心反倒放松了,躲也不去躲了,張開雙臂,仰臉朝了天空大叫,啊!啊啊——

        地呢,是隨了季節(jié)變的,春天,基本是一樣的綠色,到了夏秋兩季,小麥、谷子以及蘿卜花、韭菜花什么的就變黃、變白起來,相比之下,它們周圍的菜地就愈發(fā)地綠了,綠得就像一片深湖,而黃、白的顏色,就如同升起在湖上的帆。到了冬天,一切的顏色都褪去了,只剩了空曠的灰禿禿的閑地,雖說之間也有不少的冬小麥,但麥苗上蒙了層塵土,長睡不醒的樣子,一樣給人灰禿禿的感覺。冬天要想漂亮,只能靠雪來打扮了,所有的丑陋,雪都可以覆蓋得嚴嚴實實,一整個世界,銀裝素裹,仿佛真成了一張白紙,仿佛真如同新生的嬰兒一樣干凈起來了??墒沁^不了幾天,太陽就出來了,太陽就像個莽撞的紅臉漢子,撞到哪兒哪兒就真相敗露,雪是空有一番好意也難對付太陽的莽撞了。

        不過,冬天的我們是不必下地勞動的,地里丑不丑我們才不要管,要管的,是地里的勞動取消了,我們的聚集也就取消了,取消了聚集,我們會像抽煙人的戒煙一樣難受的。我們倒也不是喜歡那時候的集體勞動,恰恰相反,我們是最討厭那種勞動的,幾十號人一字排開,貓了腰,撅了屁股,爭先恐后地往前上,滿地都是單調的鋤頭鑿地的聲音。聲音背后,還有生產隊長監(jiān)視的眼睛,他提了鋤頭,就像提了根鞭子,日本鬼子似的晃來晃去??墒?,要是沒有了大家的聚集,一個人待在家里就更難受,大家在一起至少可以說說笑笑,生產隊長管大家的鋤頭,大家的嘴卻是沒辦法管的,那些從嘴里發(fā)出的聲音,不可阻擋地消解著隊長的威懾。這么說吧,大家聚集的地方就是一塊磁鐵,我們單獨的個人就是一粒鐵屑,鐵屑離開磁鐵,那就什么都不是了。這個感覺,那時候的我們是都有的。我們就這么矛盾著,一天一天的,討厭著,也快樂著。

        人難受的時候,總會想到辦法的。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最有趣的一個冬天是在藍嬸子家度過的。

        藍嬸子不到40歲,丈夫在很遠的城市工作,她一個人住了很大的一所院子,很長的一排房屋。有一天她忽然問我們,愿不愿意到她家住去?正在難受的我們一聽就樂了,天啊,還是藍嬸子,我們怎么就沒想到呢?就是說,沒有勞動的牽累,沒有生產隊長的監(jiān)視,沒有家人的看管,只有大家的說說笑笑!愿意,當然愿意!誰不愿意才是傻瓜呢!

        我們知道藍嬸子不是為我們,是為她自己,她害怕,害怕想來占她便宜的男人。但這又有什么,她畢竟想到了我們,畢竟讓我們有了聚在一起的機會。為此我們喜歡藍嬸子,我們會把藍嬸子和那些結了婚的粗俗的娘兒們不由分說地區(qū)別開來。

        當天晚上,我們就把被子搬到了藍嬸子家。我們本可以和藍嬸子分開住的,但藍嬸子沒讓,她說她房里燒了炕火,冬天擠在一堆兒暖和。這樣,燒炕的事我們都不用管了,我們當然立刻滿口答應。

        我們,有我、大明子、蘭英、胖琴,還有小美。這幾個,除開小美,都是從小一起玩兒大的。跟別人也不是沒玩兒過,好也好到過親密無間,可到了,還是我們幾個在一堆兒最開心,即便后來我和大明子上了中學,蘭英和胖琴留在村里種地,我們還是要抽空兒你找我我找你的,十幾年從沒間斷過。至于小美,是從這年的夏天才被我們留意的,那之前,在我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個臟兮兮的流鼻涕的小妮子。那時候,村里這樣的小妮子、大妮子是很有一些的,家里姊妹多,飯不夠吃,衣不夠穿,十幾口子擠在一條炕上,早起睜開眼臉也不洗,頭也不梳,趿拉了鞋就往外走,鞋子上永遠露著拱出的腳指頭。小美就是這么長大的。但誰也說不清從什么時候,小美的臉變得干凈了,頭發(fā)變得柔順了,衣服沒有飛揚的布條了,鞋子看不到露出的腳指頭了。更大的變化,是小美說話的聲音,有些粗啞,但決不高聲大嗓,反是安靜的、低沉的,有些好人家女孩子的意思了。她的臉一干凈,原本的漂亮也露出來了,大眼睛、小嘴巴、挺正的鼻梁、一張緊繃繃的圓臉。村里人驚奇地將她看了又看,有人竟還問人家,你當真是破罐兒家的閨女?破罐兒是小美的爹,一個說話、干活兒都含含糊糊的男人,他的本事是在床上,他的臉上常帶了血印子,據說那是小美娘反抗的見證。

        我們對小美的留意,其實是從小美對我們的留意開始的。

        夏天的一個傍晚,在地里忙活了一天的人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往家走。

        晚霞映照著他們的臉、他們的腿、他們的身子,他們哪兒哪兒都是急匆匆的樣子。

        人們總是這樣,一說回家就慌得什么似的,特別是有丈夫、孩子的女人,早一步回家,會像得了隊長的表揚一樣高興。她們活著似乎只有兩個目的,下地討隊長的高興,在家討丈夫的高興。若是哪個在這兩方面做得突出,會不言而喻地成為女人們的榜樣。

        我們的目的和榜樣可不是這樣的,是哪樣我們也不清楚,只是要和她們不一樣,仿佛不一樣就比她們高了一等。

        這時,我們四個故意停下來,把路讓給那些著急回家的人們。我們看到,那些人手里除了農具,還有一把豬草、幾根柴火什么的。有時豬草或柴火從指縫里漏下來一兩根,他們也不知道,依然腳步匆匆的。我們深信,他們的手已是粗糙得沒什么感覺了,不然漏下來怎么會不知道呢。我們一向蔑視手里拎了豬草、柴火的人,不是因為手的粗糙,而是因為心的狹小,你想,一個把幾根豬草、柴火都放在眼里的人,他的心能有多大呢。

        漸漸地,地里所有的人都走完了。西邊的晚霞暗淡了許多,空氣里有了潮濕的味道,綠色的田野變得凝重而安詳,只偶爾,能聽到幾聲昆蟲的鳴叫。我們四個,就如同得了天下似的忽然爆發(fā)出了一陣大笑。

        然后我們在田埂上坐下來,愈發(fā)做出了不急于回家的姿態(tài)。我們知道人們回家有數(shù)不清的事情要做,做飯,喂豬,哄孩子,做針線……一件一件的,做也做不完。他們,是要做點什么,手腳不閑著就好;而我們,偏要不做什么,偏要手腳閑一閑。當然,據當?shù)氐娘L俗,沒出閣的閨女是可以少做家務的,可我們不是因為沒出閣,而是要和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大多數(shù)人愈忙,我們就愈要閑一閑。

        我們手腳閑著,嘴巴可不閑著,說話兒,唱歌,講故事,議論村里的男人女人……每天這時候,人們轟轟隆隆地往家走,我們就坐下來,表現(xiàn)著我們的與眾不同。

        我們卻不知道,這些天的這時候,留下來的并不只我們四個,還有一個,正躲在不遠處的黃瓜地里呢。

        這一天,黃瓜地里的這一個,在我們正講著一個男人的壞話的時候,忽然從黃瓜地里走了出來。

        我們一排溜兒地坐著,背對了黃瓜地,身后黃瓜架刷拉刷拉的聲音讓我們都不由得吃了一驚。

        回過頭去,就見一個與我們年齡相仿的閨女,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衣藍褲,一雙白塑料底、黑春富呢面兒的松緊口鞋,圓臉兒,短發(fā),稍顯粗壯,但干干凈凈,甚至是神采奕奕。

        我們四個,嘴巴張大了,眼睛瞪圓了,天啊,這不是小美嗎?可又怎么會是小美呢?

        在這之前,小美不過是一個灰不溜秋的暗淡的影子,她唯一明亮的地方,是一條經常掛在臉上的鼻涕。

        我們不得不承認,小美是漂亮的,比我們中第二漂亮的蘭英毫不遜色。第一漂亮的是大明子,大明子的漂亮在整個村子也是沒人能比的。但即便這樣,我們心里仍是酸酸的,一個小美,說變就變了,那雙松緊口鞋,還是白塑料底,還是春富昵面兒,比那種紅塑料底、條絨面兒的要洋氣多了。這小小的區(qū)別、小小的時尚,我們四個也才在不久前剛有所意識,可小美那里竟已是捷足先登了。還有那洗得發(fā)白的布衣布褲,也是我們的最愛,那顏色鮮亮、純正,透出某種洗滌的風尚。這風尚,單靠搓衣板兒、捶衣棒是不成的,得舍得打肥皂,還要舍得用村民們不常用的洗衣粉,還要舍得用從井里一擔一擔挑來的清水。大明子那件人見人夸的發(fā)白的綠上衣,就是這么洗出來的??晌液吞m英還有胖琴,都還沒條件去效仿,因為大明子有一個掙工資的父親,有一個肯為她挑水的哥哥,我們都沒有??墒?,小美也沒有,小美在家里是老大,只有一個掙工分的父親,她家的油鹽醬醋有時都要借呢。

        除了酸,我們還有一些羞愧,因為我們正在議論的男人,恰恰是小美的父親。

        小美就這么鮮鮮亮亮地從我們身后走到了我們身前,然后變戲法兒似的,將兩手從背后伸到眼前。我們看到,她的手上有幾根嫩綠得叫人流口水的黃瓜。

        我們吃驚又尷尬地看著她。

        黃瓜最后還是由小美送到了我們手上,恰好五根。

        黃瓜就好像小美的見面禮,我們咔嚓咔嚓地咬著黃瓜,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了。

        我們四個,從沒偷吃過生產隊的東西,因為吃容易,偷太難,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會羞得無處藏身的。而小美,頭回來就替我們解決了又想吃又怕羞的問題。

        咔嚓咔嚓——這黃瓜可真好吃啊。

        胖琴吃得最快,她用手抹了把嘴,嘴角上仍掛著一點綠屑。我們看到小美伸出無名指將那綠屑輕輕地刮掉了,然后把自個兒正吃著的那根黃瓜攔腰一掰,遞一半給胖琴。胖琴搖了搖頭沒去接,但她看小美的眼神兒顯得友好多了。

        我們也友好著,問小美不回家在黃瓜地里做什么,問她的松緊口鞋打哪兒買的,問家里的飯用不用她做,等等。她都一一回答了。我們邊問邊又忍不住地疑惑著,對說了她爹的壞話的我們,她為什么一點不生氣呢?

        小美回答說,她在黃瓜地里是為了聽我們說話兒,她已經聽了不止一回兩回了,她的春富呢松緊口鞋就是聽我們說洋氣才跑到城里買的。還有這身衣服,她也是聽了我們的說話兒才洗成這樣的。她愿意聽我們說話兒,她把聽我們說話兒當成件享受的事。

        我們聽著,心里真是舒服得很,還從沒人這么夸過我們呢,雖說是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小美,可是這小美和我們站在一起,不是也差不到哪里嗎?

        不過,細心的蘭英還是發(fā)現(xiàn),小美的腳指頭不整齊,鞋里不知哪根指頭,小蟲子似的在往長里、高里拱,拱得一整只鞋都有些走樣;聽蘭英在耳邊一嘀咕,我也發(fā)現(xiàn),小美的手關節(jié)鼓鼓的,指甲里還有黑泥;大明子也發(fā)現(xiàn),她的胸遠比我們的要高,胸前衣服被高高地支起來,讓我們都羞于去看她。

        不管怎樣,小美的出現(xiàn)我們是興奮的,我們的表現(xiàn)欲更強了,唱歌,講笑話,講看來聽來的新鮮事。這期間,小美沒講什么,只情不自禁地隨我們唱了幾首歌。不過她的嗓音實在難聽,粗啞不算,每一個音都是錯的。讓我們高興的是,她有一刻忽然鉆到黃瓜地又為我們偷摘了一回黃瓜。

        就這樣,我們四個,從此變成了五個了,白天下地,晚上開會,你找我我找你,形影不離。不開會的時候,就都跑到大明子家,說啊笑啊,玩兒啊鬧啊,鬧夠了,才各自戀戀不舍地回家。漸漸地,村里都有人叫我們五朵金花了?!段宥浣鸹ā返碾娪拔覀兛催^,非常喜歡,人們這么叫,我們都有些巴不得呢。但微妙的是,我們你找我我找你,誰也沒去找過小美,小美永遠是上趕子來找我們的。我們仿佛習慣了這樣,倘若有一回小美沒有出現(xiàn),我們也會沒事人似的,心安而又理得。

        這年的冬天,我們五個一起住到了藍嬸子家。小美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她不滿地問我們,你們不想要我嗎?我們都無辜又誠懇地說,沒有啊。小美就飛快地回家搬鋪蓋去了。

        冬天的夜是漫長的,我們躺在藍嬸子家的大炕上,說過的話,幾乎都夠編成千本萬本的書了。記得我們到底也沒忘記問小美,說你爹的壞話,你干嗎一點不生氣?小美說,要生氣也得生他的氣,他自個兒不爭氣,還不興別人說說嗎?我們聽了,都為小美的深明大義而感動,也為她是破罐兒的閨女而替她委屈,那天晚上,我們補償似的說了小美許多好話,說得她笑一會兒哭一會兒的,直到睡著她的嘴還開心地咧著。

        藍嬸子召我們住在她家,實在是個英明的決定,那個冬天,村里幾個對她垂涎三尺的男人,再也沒登過她的家門。

        藍嬸子是第二個讓我們喜歡的長輩女人,第一個是大明子的母親。

        對大明子的母親我們已是很熟悉了,她說話不多,常常拿了本書看,對我們的笑鬧不聞不問,以致我們常常忘記她的存在。大明子也是個愛看書的,她說我們不去的時候,她家的人常常是各抱了一本書看,安靜極了。大明子家有一排書架,書架上擺滿了書;墻上還貼有字畫,條案上還擺有各色的瓷器;屋子外面則有石桌石凳,以及方磚墁起的院子。屋里屋外永遠是干干凈凈的,不見一根柴草,不見一星兒塵土。別人家忙是忙在土里,她家忙是忙在書里,也不知她家的飯在哪里燒,糧在哪里囤,就仿佛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家。

        大明子的母親叫格兒,我們稱她格兒嬸子。我們叫格兒嬸子的時候,格兒嬸子就瞇起眼睛朝我們笑笑,慈祥得就像我們自個兒的母親。而我們自個兒的母親是很少這么笑的。我們最喜歡的是她的寬容,她對大明子和我們從不指責,從不說你應該這樣或者應該那樣,有時反而會問我們,你們說呢?有一次,大明子和胖琴為一點小事吵起來,胖琴一氣之下離開了大明子家。我們都覺得有些怪大明子,因為大明子指責胖琴在屋門前的臺階上刮鞋上的泥巴。天剛下過雨,我們鞋子上也有泥巴,我們也在臺階上刮了,只是大明子沒看到,她只看到了胖琴。這時,如果是別人家的母親,一定會指責大明子的,可格兒嬸子只是望望這個,望望那個,然后把頭一低,又看自個兒的書去了。后來還是大明子自個兒有些后悔,跑出去把胖琴叫了回來。其實,說格兒嬸子寬容,倒不如說她聰明,別的女人的聰明通常是會說話,格兒嬸子卻恰恰相反,她是不說話,她只讓別人說。但她又絕不是工于心計,她在說“你們說呢”的時候,眼睛里甚至會流露出少女一般的單純、稚氣。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格兒嬸子。那些一天到晚家里家外忙活計的人就不喜歡。他們認為日子是不能在書上流過去的,拔一棵草鏟一锨土日子才踏實。這些人通常在吃上馬虎,在穿上也不用心,頭上常沾了草棍兒,身上常掛了線頭兒,多苦多累的活兒也不怕干,仿佛天生就是來受苦受累的,倘若有一會兒閑在,他們會覺得虧待了日子,他們是寧愿虧待自己,也不能虧待日子的。村里這樣的人占了多數(shù),喜歡格兒嬸子的人只有很少一些,比如我們。因此我們就越發(fā)地要往格兒嬸子家跑,越發(fā)地閑了手腳不做活計,越發(fā)地要她把書上的故事講給我們。我們想讓她知道,我們是羨慕和鼓勵她看書的,日子能在書上流過去是多美的事,一些人想還想不來呢。

        藍嬸子對格兒嬸子,好像也不那么喜歡,有一回藍嬸子當了大明子的面說,當媽的不是那當法的,大明子和她哥是天生懂事,換了不懂事的,會毀在她手里的。那時大明子一下就紅了臉,她替母親辯白說,你不了解我媽,我媽也有嚴厲的時候。藍嬸子不以為然地笑笑說,嚴厲?我太了解你媽的嚴厲了,頂多不過是生悶氣,不說話,那不叫嚴厲,那叫賭氣。大明子說,在你看來是賭氣,對我們那就是嚴厲了,不說話就能讓我們聽她的,那是她的本事。藍嬸子怔了一怔,忽然拍了手說,好一個大明子,我要有這么個閨女就好了,長得好,還這么懂事、孝順。藍嬸子一個人獨慣了,說話、做事從不肯讓人的,可對我們幾個,卻格外地換了好脾性兒,無論中不中聽,她都可以一笑了之,不往心里去的。

        藍嬸子從不看書,書上的字她只認識很少一些,但她有一臺縫紉機,有一把裁衣服的剪刀,這兩樣東西,很快地就把我們吸引了。

        藍嬸子裁做衣服的時候,我們總是崇拜地圍成一圈,眼睛不離她的手,看啊看,看啊看。愈看,就愈想把那手換成自個兒的手,嚓嚓嚓嚓——衣服就剪成了,嗒嗒嗒嗒一衣服就做成了,多好的事啊!

        可是,藍嬸子只許我們看,不肯我們碰,哪個伸手摸一摸布料,她都會舉起尺子將那手打回去。

        藍嬸子的這兩樣東西,村里很少有人知道,知道了,會有很多人上門借用的,因為買得起縫紉機的人家太少了。因此,藍嬸子寧愿埋沒自個兒的心靈手巧,也不向人張揚。她還再三叮囑我們,不要跟人說去,不過我們幾個的衣服,她是可以幫了做的。我們很為她惋惜,換了我們,是巴不得大家知道的。我們覺得,這也是一種閑,凡不屬于農人的活計的東西,都叫閑,我們都喜歡。我們還覺得,藍嬸子對格兒嬸子的不喜歡,也許還由于她認為格兒嬸子的錢花得不是地方,有錢掙著,卻連一臺縫紉機都不置辦。置辦下一兩件實在的物件,總比那沒用的擺設要緊。

        開始,我們很是在藍嬸子和格兒嬸子之間搖擺了一陣,我們向往格兒嬸子家書的氣息,又實在喜歡縫紉機那嗒嗒嗒嗒的聲音。白天,我們習慣地待在格兒嬸子家里,晚上,我們就往藍嬸子家去。格兒嬸子家的書可以隨便看,藍嬸子家的縫紉機卻不能隨便摸。愈是這樣,晚上對我們的吸引就愈強烈,有時在格兒嬸子家里,腦子里想的卻是藍嬸子家,可到了藍嬸子家,白白地看了縫紉機眼饞,就又會想起格兒嬸子家的自在、隨意。

        這段搖擺,后來是由小美打破的。有一天小美忽然問我們,藍嬸子最心疼的是誰?胖琴說,還用問,她自個兒唄,她又沒孩子。小美說,不對,那頭豬就是她的孩子。

        小美的話讓我們立刻有些興奮。小美總有本事打破平靜,讓我們興奮起來。我們說,怎么呢?小美說,有一回,我看見藍嬸子喂那頭豬白面饅頭了,這么大個兒。小美比畫著,兩手圍成的圓足有一張餅大。我們將信將疑,饅頭大小不說,拿了去喂一頭豬,可能嗎?藍嬸子自個兒還整天吃棒子面窩頭呢。但這時大明子說,藍嬸子把豬當孩子倒也不假,她喂饅頭我沒看見,蹲在圈前跟豬說話我看見過好幾回呢,一邊說,一邊還哄孩子似的拍打著。

        我們可以不信小美,但我們是十二分地信任大明子的,大明子的話,讓我們寧愿認為藍嬸子的確拿白面饅頭喂過那豬。

        我們就問小美,她心疼豬怎么了?

        小美說,她心疼豬,咱也心疼豬啊。

        我們問,咱心疼豬干什么?

        小美說,咱心疼了豬,她不是就心疼咱了?心疼咱,不是就肯叫咱摸縫紉機了?

        我們恍然道,原來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小美說,什么酒不酒的?

        酒不酒的并不要緊,小美聽不懂也不要緊,要緊的是,跟藍嬸子耍這心眼兒,讓我們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兒。

        小美說,兩好才能擱一好,我敢肯定,藍嬸子是認這個好的。

        是啊,對藍嬸子好的事,我們怎么好意思說不干呢?可心疼豬怎么個心疼法兒呢?大冬天連棵豬草都沒地兒拔去,就算有地兒,我們這些鄙視過拔豬草的人,又如何舍得下臉面?

        還是小美,小美說,拉泔水,到制藥廠拉一趟泔水,就夠藍嬸子家的豬吃十天半月的了。

        小美的主意,我們心里都很同意,但都不吱聲,只拿眼去看大明子。

        大明子沉吟半晌,說,也好,就算是為了縫紉機,也比前街的鐵姑娘隊做得值,她們趕牛車淘大糞,只是為了上一回報紙。咱不上那個,咱上縫紉機。人們不是老嫌咱幾個不做針線嗎?縫紉機上的針線,其實是最現(xiàn)代最先進的針線啊!

        大明子真沒白白地讓我們信任,說出話來就是有見識,一下子就把我們的情緒調動起來了。我們說,是啊是啊,咱不來那個,咱來最現(xiàn)代最先進的!

        其實我們明白,我們至多不過是對縫紉機的一種抑制不住的興趣,但興趣有時是需要道理來開路的,沒有道理,我們的生活就可能變得鬼祟,不那么理直氣壯,而大明子就有這種本事,用道理開路,讓我們猶疑的生活變得光明正大起來。

        前街的鐵姑娘隊,我們早就知道的,有關她們的報道我們也看過,但我們覺得她們過于裝腔作勢,冬天男勞力還閑在家里,牛車用得著她們去趕嗎?再說,趕牛車就一定要淘大糞嗎?拉土拉柴火不行嗎?小美說,當然不行,拉土拉柴火就上不了報紙了。胖琴就說,小美你要住在前街,沒準兒也會參加鐵姑娘隊吧?小美看看胖琴,看看我們,忽然正色答道,我發(fā)誓,這輩子我都會跟你們好的,什么鐵姑娘銅姑娘,除了你們,誰都不會在我眼里,只要你們不嫌我。

        胖琴本很隨意的一句話,倒惹得小美發(fā)起誓來,小美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圓臉通紅通紅,弄得我們都不敢看她了。我們一邊有些被抬舉的得意,一邊又想,小美這樣的人,跟鐵姑娘隊也許倒是更合適呢。

        年輕人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思想活躍,身體也活躍,上午說的拉泔水,下午我們就行動了。制藥廠離村子十幾里,十幾里多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我們拉的拉推的推,一路上是話語連連,笑聲不斷。

        我們幾個,除了小美,拉泔水都是頭一回。平時我們堅決拒絕這種活兒,因為泔水的味道太難聞了,拉泔水的現(xiàn)場太粗蠻了。泔水的原料主要是玉米,但在機器里轉上幾個回合,玉米就再不是玉米了,最好的部分制成了藥,最差的部分就變成了泔水。泔水有一種酸腐、甜膩的氣息,在拉泔水的現(xiàn)場濃烈地散發(fā)著。現(xiàn)場由一條粗管道和幾十條細管道組成,細管道分布在粗管道的兩側,每一條細管道的開關都由一個村里的組織者把守。這組織者其實就是個日本鬼子式的生產隊長,他們的嗓門很大,權力欲也很強,動不動就為搶占開關吵罵起來。他們之間吵,他們和拉泔水的人也吵,哪個動作慢了或是搶了別人的先,一準兒會挨一頓臭罵。有時他們情緒不好,也拿拉泔水的人出氣,管子的出口稍稍一偏,就偏到了桶外甚至拉泔水人的身上,那滿身泔水的人還不好說什么,誰做事能沒有個差錯呢??刹铄e多了,偏到外面的泔水就多了,漸漸地,泔水和地上的土就和成了泥,車轱轆陷進去了,腳丫子陷進去了,費好大的勁兒才能拔出來。因此,所有的人脾氣都有些見長,伴隨了酸腐的氣味兒,叫罵聲此起彼伏。仿佛就差根導火索了,有了導火索,泔水都可能著一著了。

        這些都是我們聽說的,所以我們堅決拒絕拉泔水。泔水倒是便宜,一塊錢一桶,一冬天拉上三五桶,一口豬的飼料就不愁了,且還比吃山藥、蘿卜長得快。但這些是大人們的事,我們想也不要想,我們不能為了一桶豬飼料,就到那種地方,弄得自個兒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些滿身泔水滿鞋泥土的人,就像拔豬草的人一樣讓我們提不起興趣。

        可是,現(xiàn)在我們自個兒倒要去拉一回了。

        拉泔水的一天,我們自個兒,竟是把以上說的那些統(tǒng)統(tǒng)經歷了一遍。

        由于我們有足夠的精神準備,從泥濘的場地走出來的時候,盡管身上沾滿了黃兮兮的泔水渣子,我們還是面帶喜色。

        拉泔水的場地在制藥廠的屁股后頭,廠的前臉兒是一派蘇式建筑,高大、雄偉,華麗、壯觀。廠前是一個小小的廣場,廣場前面是一條寬闊的街道,街道上行走著讓我們仰慕的城里人,他們干活兒可以不按日出日落,只要干夠了八小時,日頭有多高都能逛馬路,看電影,理所當然地做個閑人。

        原本,我們可以從后門出去,走一條冷清的胡同,再走一條偏僻的街道,然后走上通往村子的土路。拉泔水的人們通常都這么走。

        可我們,一出后門就變了主意,看著一隊灰頭土臉拉泔水的人,我們想,為什么要跟在他們后面呢?為什么一定要冷清、偏僻呢?為什么只能看工廠的屁股不能看工廠的前臉兒呢?

        我們五個人拉了一桶泔水,小美駕轅,胖琴和大明子拉梢兒,我和蘭英在后面推。小美駕轅是她自個兒拼死拼活爭了要駕,她總是這樣,拼死拼活。我們是從不會為什么事拼死拼活的,這大約就是我們和她的區(qū)別??烧捎谒此榔椿畹馗覀兒?,這區(qū)別很長時間都被我們忽略了。她走在正中,我們分別走在她的前后,就仿佛在簇擁著她向前走。這使她興奮異常,嘴巴也格外地放肆起來。出后門時,她忽然問我們,今兒這泔水,像不像一桶屎?我們立刻哈哈大笑起來,是啊,稠糊糊的,黃兮兮的,不像屎像什么呢?同時我們也明白小美是在提醒我們,今兒像屎一樣稠的泔水,是她小美的功勞,以往的泔水通常都稀如尿水呢。是她小美,管那負責開關的老八叫了幾聲八哥哥,流進我們桶里的泔水就大不同了。老八是個豁嘴子,三十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聽到小美叫時,嘴豁得更大了,眼睛里放出的光,就像《西游記》里貪婪得要吃唐僧肉的妖怪。

        我們一反拉泔水的路線,沿了藥廠的圍欄往前門走。那些拉泔水的人紛紛朝我們喊,錯了錯了,走錯了啊!還有人喊,傻不傻啊,你們?我們當然明白,這樣要多走許多路的,可我們喜歡,只要喜歡就沒有錯,只要喜歡我們就有用不完的力氣。我們回頭看看那些人,幾乎都懷疑他們有沒有過真正的喜歡了,錯的傻的,也許恰恰是他們呢。

        我們見過的工廠,多數(shù)都有高高的圍墻,而這藥廠,卻是低矮的好看的鐵圍欄,讓人覺得攔起來的不是一座工廠,而是一座美麗的花園。透過圍欄,可看到高大的廠房和整齊的綠地,一些工人在綠地和廠房之間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其中,幾位穿了白色長衣的女工,散了頭發(fā),穿了拖鞋,提了網兜,網兜里裝了五顏六色的衣服,正從一棟房子里走出來。她們顯然是剛洗完澡的樣子。我們看得都有些呆,那干凈、清新的氣息,逼得我們好像都有些喘不過氣來??纯醋詡€兒,沾滿了泥的鞋子,散發(fā)著酸腐氣味兒的衣服,掛了黃屎一樣的玉米兒的頭發(fā)……

        但我們是五個人,精氣神兒就不那么容易被驅散,片刻的不適之后,我們聽到大明子說,哪天咱也來這兒洗回澡吧。大明子的聲音不卑不亢,我們立刻心領神會地響應說,行啊,一定來洗一回!只有小美畫蛇添足地說,哼,咱洗出來,比她們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們終于看到了藥廠的前臉兒。

        尖頂,拱門,高大,深闊,就如同我們在畫書上看到過的國外的教堂。

        從前我們也見過的,但我們從沒這么拉了它的泔水來看它。

        看它的臉多么漂亮,看它迎進了多少漂亮的人漂亮的車啊。

        可是我們,頂多不過是挨近它的屁股,接受它拉下的一泡泡“屎”罷了。

        現(xiàn)在,這滿滿的一桶“屎”竟被我們弄到它的面前來了,它呢,卻佯裝不知,仍是那么一本正經,那么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它倒也罷了,它的一個看門人,竟見了鬼似的慌慌地跑出來,奓了兩條胳膊驅趕我們。他那兩條胳膊,實在讓我們受不了,我們又不是一群鳥,又不是一群羊!

        看門人的長相很有些像老八,一樣的死魚眼,一樣的大嘴叉子,一樣的黑黃的臉色,就差嘴上有個豁口了。小美綻開笑臉,又想重拾“八哥哥”的伎倆了。這一回,卻被胖琴劈手攔下,她沉下臉,指了那桶泔水問“老八”,你知道這是什么嗎?“老八”說,我不管是什么,是什么也得走開!胖琴說,這是一桶屎,你們藥廠拉出來的屎,自個兒拉的屎自個兒還嫌臭嗎?

        好一個胖琴,我們的士氣一下子就被她鼓起來了,我們四個(小美還要駕轅),將那“老八”團團圍住,你一口我一口地進行著反擊。我們說,知道我們是誰嗎?你農民姑姑!沒有你農民姑姑,你們怕是要被你們的屎埋起來了呢!我們說,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個看大門的,要在我們村兒,怕是跟老八一樣,連媳婦都娶不上呢!我們說,老八,不要說你,就是你們廠長來了,我們還是要從這兒過一過看一看的,看你是瞧得起你,要是你前臉兒跟屁股一樣難看,請我們都不來呢!我們索性就直接叫他老八了,叫得我們真是開心,要不是想著還要自衛(wèi),我們都想捂了肚子笑起來了。

        看門人終于招架不住,從我們的圍攻中退出去了。

        門前的廣場上只剩了我們幾個。偶爾有出入的人和車輛,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理也不理我們。

        這時,我們才忽然意識到,除了看門人,其實還沒一個人注意過我們呢,甚至,在我們和看門人吵翻天的時候,也好像沒一個人停下來過。

        這讓我們可真是沮喪。

        回去的路上,我們當然又為稱那看門人老八笑了兩回,但我們自個兒都覺出了強打精神。那以后,我們就再沒說話,一直默默地將泔水拉到了藍嬸子的家里。

        讓我們高興的是,一桶泔水果然就把藍嬸子感動得不知怎么好了,她不僅解除了對縫紉機的封鎖,還手把手一個一個地教我們使用。對縫紉機的興趣很快掃去了我們的沮喪,我們一個心眼兒地嗒嗒嗒嗒,再也不去想拉泔水的事了。

        學會蹬縫紉機并不難,難的是做衣服,我們幾個,屬大明子學得最快,沒幾天她就自裁自做了一條制服褲子。制服褲子我們早開始穿了,只不知做起來要比中式褲子難多了,中式褲子不過是兩大片,縫在一起上個腰就齊了;制服褲子卻有四片,兩個前片,兩個后片,且前后片的尺寸一分都不能差,遠不像中式褲子那么好湊合。更難做的,是褲兜和腰部,褲兜弄不好會做反,安到后片上去;上腰時若上下兩片用力不均,上出來會打褶子,甚至上下扯交。這些錯誤,除了大明子,我們幾個都犯過,犯得最多的就是胖琴了,有一回上腰,她反反復復上了足有十幾遍,針眼兒都密密麻麻的了,腰條還是歪歪扭扭的。她上不好,旁邊幾個就等得急,別人還沒說什么,小美先等不下去了,說,胖琴你還有完沒完啊,換個人一條褲子都做出來了。胖琴手笨,嘴可一點兒不笨,張口就說,你是誰啊,狗拿耗子。小美也不示弱,說,誰狗拿耗子了,縫紉機又不是你們家的。胖琴說,是你們家的?小美說,誰家的也不能占了茅坑不拉屎。胖琴的臉一下就紅到了耳朵根兒,她騰地站起來說,你再說一遍!小美仍不示弱地說,再說一遍就再說一遍,你就是笨,就是占了茅坑不拉屎!胖琴怒不可遏,出手就抓住了小美的脖領子。胖琴比小美還要胖些,但比不上小美的個頭兒,力氣也比不過小美,兩人扭打了一會兒,小美終于占了上風,將胖琴壓翻在地上。后來,這種事又發(fā)生了幾回,不是小美跟胖琴,就是蘭英跟胖琴,有一回大明子還忍不住說了胖琴幾句,弄得胖琴臉紅一陣白一陣的。胖琴悄悄對我說,都是小美的過,要沒有小美,咱四個不好好的?我想想,倒也真是,從前我們四個的時候,甭說動手,拌嘴都很少有呢??墒?,從前我們也沒學過縫紉機啊。胖琴說,不在學不學縫紉機,而在她壓根兒跟咱不是一路人,打起架來她下狠勁兒,我要是也狠,怎么會被她壓趴下?我聽了不由得一驚,有一天把這話說給大明子和蘭英,她們卻不以為然地說,胖琴那是給自個兒爭面子呢,兩人一旦打起來,狠不狠的誰說得清?我覺得她們似也有道理,又看小美事后仍找了胖琴說話,夜里鋪炕早起疊炕也沒落下過胖琴,倒是胖琴,輪到她鋪炕、疊炕的時候反而把小美落下過幾回,顯得比小美有些小氣了。

        大明子護了小美說話,或許也因為小美進步太快了。小美這個人,做什么都要立竿見影的,不像我們,有時只是說說。比如運動頭,這發(fā)式我們發(fā)現(xiàn)得很早,但一直猶猶豫豫的,頭發(fā)到底不比衣服,穿上不喜歡再換一件,剪不好了門都難出呢??墒切∶酪姸紱]見過,只聽我們一說,就往城里的理發(fā)館去了。那天,我們都從未有過地掛念起小美,路上一出現(xiàn)個短發(fā)的,我們就一齊朝了人家望。也不知望了多少回,終于望到了,卻又陌生得不敢辨認了。運動頭在我們的期望里,是應該有幾分洋氣的,它的洋氣全憑了參差不齊的剪法,不像我們短發(fā)的剪法,總是齊耳一剪子鉸下去。小美的頭發(fā),當然也由齊耳變成了參差不齊,但她的參差不齊卻不洋氣,非但不洋氣,還有幾分愣頭愣腦的,特別是脖后那一圈被剃頭刀刮過的青色的頭皮,怎么看怎么像個男人的后腦勺兒??伤袷且稽c兒也不覺得,腦袋轉來轉去地讓大家圍了看,臉上滿是抑制不住的喜氣和得意。胖琴看著,臉上流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和蘭英也很不以為然,只有大明子,幾乎是疼愛地摸了摸小美的頭發(fā),說,挺好,看慣了就更好了。大明子顯然也是有些看不慣的,但小美竟是沒聽出來,她拽了大明子的辮子說,別光說好,明兒就去剪一個,我陪你去。大明子有兩條長到腰際的辮子,她的漂亮,辮子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們都不能想象沒有長辮子的大明子是什么樣子??墒?,大明子竟爽快地答應了,說,去就去,有人帶了頭了我怕什么。我和蘭英、胖琴都勸她別剪,她就是不聽,還硬要拉了我們去,說剪就都剪,出來進去齊刷刷的多好,不能光讓人家小美一人兒現(xiàn)眼。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們還能說什么,我們一邊答應著,一邊有一種為小美做犧牲的感覺。胖琴悄悄問我,大明子為什么會那么向著小美呢?我說,因為小美跟我們不一樣吧。胖琴說,不一樣才不該向著呢。我搖了搖頭。我也不能說清楚,只看出,比起我們的猶猶豫豫,大明子是更喜歡小美的立竿見影的,大明子自個兒不會去拼死拼活地立竿見影,但她喜歡小美的。

        我們果真都剪了運動頭,果真出來進去都齊刷刷的,在村人們眼里,我們五個好得就像一個巴掌似的分不開。我們也希望看到人們羨慕的目光,年輕本身就叫人羨慕,五個年輕人好到一塊兒,羨慕會翻倍地增加的。

        運動頭之后,小美下地還穿過襪子,戴過手套,甚至戴過口罩。因為我們曾議論過城市女孩和農村女孩的區(qū)別,我們認為區(qū)別主要在于勞動場地,她們的勞動場地在房子里,我們的勞動場地在日光下,所以我們的手、臉就比她們黑,踩在泥土里的腳丫子就比她們粗糙。是蘭英首先說,要是下地戴上手套戴上口罩,不就不黑了?大家就說,誰敢呀,你要戴我們就戴。結果,蘭英沒戴,小美倒先戴上了,白線手套,中間有十字線的大白口罩,一看就是從哪個有工人的家里要來的,只有工人發(fā)的口罩才是大一號的且有十字線的。不過這回大明子沒支持她,不是因為遭人的白眼兒,是因為口罩和手套遮蓋的部分畢竟有限,手白了,胳膊怎么辦?臉蛋兒白了,額頭怎么辦?要是弄成個花花兒臉,還不如就一黑到底呢。這么一說,小美也只好服氣。但逢日光強的時候,小美還是忍不住要戴上,她解釋說,她的皮膚過敏。我們說,當工人去吧,車間里不過敏。小美說,是真過敏。說著扒開口罩給我們看,果然,臉上還真起了一層米粒大小的紅疙瘩。小美就是這樣,做什么都立竿見影,說過敏臉上就立馬長了疙瘩。我們懷疑那疙瘩是戴口罩捂出來的。

        還說縫紉機的事吧。在縫紉機上,我們的收獲很大,每人做了一條褲子,一雙鞋墊,大明子還做了件挖兜的制服褂子。藍嬸子說挖制服兜是最難的了,她挖起來還怵呢,可大明子挖出來,竟是沒讓藍嬸子挑出什么毛病。我們就這樣整天泡在藍嬸子家里,把格兒嬸子那邊全丟在了腦后,就連大明子都很少回家了,除了吃飯那會兒,工夫都給了縫紉機了。

        在外人看來,我們幾個仿佛改邪歸正,開始跟其他女孩子一樣學做針線活兒了,其實不是。比如手做的針線活兒,我們就一概拒絕。我們不止一次地聽大人們說,將來嫁人要先做一雙鞋子給男方,男方看鞋子做得好,才會同意嫁過去。我們聽了只覺得好笑,要是男的以鞋子看女人,這男人不嫁也罷。我們幾個都沒動手做過鞋子,也沒一針一線地縫過衣服,甚至沒補過補丁。補補丁也是見功夫的一樣活兒,那時候,村里幾乎每個人的身上都有補丁,誰的補丁補得展妥,誰家的女人就會受到稱贊??墒俏覀儗幵覆灰Q贊,寧愿嫁不出去,嫁不嫁的,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

        有了縫紉機,冬天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藍嬸子家的那桶泔水就被豬吃得光光的了。我們對此卻毫不知情,仍是唧唧喳喳地圍了縫紉機轉。后來我們是從藍嬸子的臉色上看出來的。縫紉機上通常是搭了一塊藍花布的,最初都是待藍嬸子揭開,我們才敢坐在機前;漸漸地我們便有些放肆,不管藍嬸子在不在,我們就把藍花布揭開了。有一次,我們又去揭那藍花布,藍嬸子忽然上前攔了說,今兒就算了吧,機子有毛病了,我得拾掇拾掇。藍嬸子是裝不得假的人,我們一聽就知道不是機子的毛病,是我們和藍嬸子之間出毛病了。我們問藍嬸子怎么了,是不是嫌我們太鬧得慌了?藍嬸子說要是嫌你們鬧得慌,我就不召你們了。我們說那是為什么呢?藍嬸子說,機子是真該拾掇拾掇了,再這么使下去,會毀在你們手里的,一桶泔水才一塊錢,機子壞了就是一百多塊呢。藍嬸子可真裝不得假,一下子就把賬撂給我們了,我們還能說什么呢?不過我們覺得賬好像不該是這么個算法的,這么算顯得藍嬸子也忒計較忒庸俗了,我們都替她有些難為情了。我們中大約只有小美不這么想,她跑到泔水池子邊看了看,回來悄悄說,怪不得,泔水池子見底了。

        為拉不拉第二桶泔水的問題,我們幾個進行了激烈的爭論,一種意見認為,藍嬸子庸俗,我們不能跟了庸俗,上回就是被庸俗牽了鼻子走了,我們不是最不想做庸俗的人嗎?一種意見則認為,這不叫庸俗,這叫實事求是,你不拉泔水能使上縫紉機嗎?使不上縫紉機說不定就得被大人們逼了做針線,真做起針線來那才叫庸俗呢。爭了半天,也沒爭出個所以然來,后來還是大明子一錘定音,說,要我看還是去拉,就算沒縫紉機的事,幫藍嬸子一個忙不也是應當?shù)?大明子躲開庸俗不庸俗,把這事跟幫忙聯(lián)系了起來,大家就再沒什么好爭論的了。

        我們果然又去拉了一趟泔水。

        藍嬸子家的泔水池又一次變得滿滿的了。

        可這一回,藍嬸子連庸俗也沒有了,泔水池是滿了,縫紉機上的藍花布卻仍遮蓋得嚴嚴的,我們就是想被庸俗牽了鼻子走,藍嬸子都不給機會了。我們還不好就此跟藍嬸子翻臉,不是為了幫她個忙嗎?幫了還等了要回報,庸俗的倒是我們了。

        不過我們也是不會裝假的,除了晚上到藍嬸子家睡,白天再也不在藍嬸子家待著了,我們愿意看到藍嬸子一個人孤零零守了所大院子的情景。

        這時,我們才又想起格兒嬸子來,白天,通常就待在格兒嬸子家,纏了她講書上的故事。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是都沒耐心看書的,但有耐心聽書,一聽就是一天,有時午飯都在大明子家吃。飯是大明子的哥哥做的,廚房在后院兒,我們聽不見燒火看不見炊煙,熱騰騰的飯菜就端上來了,真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村里的男人通常是不下廚房的,我們覺得是書影響了大明子的哥哥。

        但我們沒想到,這時候藍嬸子那邊卻出事了。

        一天晚上,我們在格兒嬸子家待到很晚才去了藍嬸子家。我們跟往常一樣打水洗臉、洗腳,但發(fā)現(xiàn)暖瓶里空空的,炕爐子上的鐵壺也冰涼冰涼的,爐子里不見一絲火星。去看藍嬸子,就見她坐在縫紉機前,背對了我們,嗒嗒嗒嗒地蹬機子。我們只當藍嬸子是對我們,這陣子我們是有點不像話,白天面兒也不露,晚上來了倒頭就睡,話都不肯多說。我們便裝得沒事人似的,顧自用冷水洗臉、洗腳,年輕人火力壯,我們猜藍嬸子是斷不敢用冷水洗的。洗完了,我們又劈干柴、撿煤塊、和煤泥,把炕爐子生起來。屋子里頓時暖和了許多。再看藍嬸子,依然是背對了我們,嗒嗒嗒嗒地蹬機子,看也不看我們一眼。我們便開始議論書里的故事,林黛玉怎樣怎樣,薛寶釵怎樣怎樣。我和蘭英、大明子喜歡林黛玉,胖琴和小美則喜歡薛寶釵,胖琴說,黛玉整個兒一玻璃人兒,挨不得碰不得,她再不俗,也不招人待見。小美就說,她咋不俗,小心眼兒就是個俗,拿寶釵的寬宏大量跟她比,寶釵倒是不俗呢。蘭英說,你以為寶釵就沒小心眼兒啦,她是裝出來的,不像黛玉,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半點不會作假。我也說,沒錯,寶釵那不叫寬宏大量,那叫虛偽,她看上去謙和,其實做夢都想當上寶二奶奶呢。大明子呢,沒說寶釵什么,只說黛玉到底更可愛更純粹,毛主席都說過要做一個純粹的人呢。大明子總能說到點子上,她一說純粹,我們幾乎都認為是鐵定的真理了,誰會反對做一個純粹的人呢?可我們又隱隱覺得,議論書上的人是容易的,對身邊的人就不那么好劃分了,比如小美,大明子那么欣賞小美,小美跟純粹能挨得上嗎?

        我們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漸漸地,連身邊的藍嬸子都忘記了。

        這時,嗒嗒嗒嗒的聲音忽然停了。

        我們也隨了靜下來,去看藍嬸子。

        就見藍嬸子兩手將臉一捂,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藍嬸子的哭像是慟得很,全身都在顫抖。

        我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從進門就沒跟她說句話,我們想這么對一位長輩是不是太過分了?

        我們怯怯地圍過去,站在藍嬸子背后,問她怎么了?

        藍嬸子不回答,哭得越發(fā)慟起來了。

        大明子說,嬸子,別哭了,都是我們不好。

        藍嬸子仍是哭。

        大明子說,您要是煩我們了,今兒我們就搬回去。

        藍嬸子哭了說,不是……不是你們……的事……

        這時胖琴說,嬸子有話就說,您這么一哭,倒像被我們欺侮了一樣。

        藍嬸子說,我……我是被……被欺侮了啊……

        胖琴說,被我們?

        藍嬸子說,不……不是……

        我們說,那是誰?

        藍嬸子就又只是哭了。

        我們多少松了口氣,藍嬸子的哭,總算跟我們沒多大關系了??墒?,藍嬸子哭成這樣,總應該問問清楚的。

        左問右問的,又向藍嬸子一再保證不說出去,藍嬸子才告訴我們,原來今兒老八來過了。老八早就在打她的主意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今兒后半晌,一進屋他就把門插了,她一個女人家,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藍嬸子說,這事就這么了了,他一準兒還會來的;要是不了,我該咋辦?去大隊告他?一告全村的人不都知道了?想來想去,也只有一條路了。我們問,什么路?沉了半晌,藍嬸子才說出了一個字:死。

        藍嬸子講這一切的時候,一直背對著我們,像是連我們都羞于面對了。

        藍嬸子講完又哭起來,引得我們也都哭了。

        眼淚讓我們和藍嬸子一下子貼近了許多。我們當然不能讓這事就這么了了,也不能讓藍嬸子去大隊告那畜生,更不能讓藍嬸子去尋死,藍嬸子既是說出來了,就是沒拿我們當外人,我們就該像親人一樣地替她出出這口惡氣!我們說,嬸子你放心吧,我們保證,讓老八再不敢登這門邊!我們說,嬸子你不用難過,就算全村的人知道了,也會罵他老八,不能說你什么的。我們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該死的是他老八,嬸子你要是死了,不成了善有惡報,天理都不容啊!我們一邊說著,一邊為自己驚訝著,天啊,這些斬釘截鐵的話,當真是我們說出來的?

        我們的話終于讓藍嬸子站起來,面對了我們了。我們不忍看她紅腫的眼睛,急忙替她打洗臉水的打洗臉水,拿毛巾的拿毛巾,七手八腳地圍了她忙活起來。

        藍嬸子洗完臉,衣服都沒脫就躺下了。我們相互看看,不約而同地到外間去了。

        強奸這詞我們是聽說過的,但輪到身邊的人頭上,我們還是被震驚了。我們對男女間的事其實是懵懵懂懂的,大人們總是躲開我們說這種事。我們只知強奸是丑惡的,不齒于人類的,具體怎樣實施卻一無所知。唯一有所了解的大約只有小美,小美說,她就見過她爹強奸她娘,她娘幾乎每晚都被她爹強奸。胖琴就問,怎么強奸?小美說,扒褲子唄,一個要扒,一個就不讓扒,她娘整天縫褲子,都是被她爹扒壞的。胖琴又問,最后呢?小美說,最后她娘沒她爹的勁兒大,就被強奸了唄。大家聽了,終究還是個糊涂,卻足以聽得心怦怦跳了,這種事,若不是住在一起,什么時候能提起來呢?

        還是大明子首先把我們帶人了正題,她說,對老八這畜生,我們該怎么辦?

        是啊,我們不約而同地出來,不就是為了這事嗎?我們便開始絞盡腦汁,設想著懲治老八的種種辦法。胖琴出主意說,趁天黑把老八先哄騙出來,然后咱一人一根抬水棍,狠狠地揍他一頓,看他以后還敢胡作非為?主意好是好,可憑我們幾個,再狠能狠到哪兒去,怕是棍印都留不下一個呢。就算能狠,萬一打出個好歹,誰來負這個責?蘭英說,要不就交給大隊,讓他嘗嘗民兵的厲害,聽說大隊那幾個民兵抓到小偷,不打不罵,只在黑屋子里關兩天,小偷就嚇得尿褲子了。算了吧,小偷都是外村的,跟民兵一個不認識,自然是怕,老八他不認識哪個民兵啊?沒準兒民兵還怕他呢。再說藍嬸子是最忌別人知道的,交給大隊,也就等于交給全村的人了,萬萬使不得。我和大明子,一時都想起了《紅樓夢》里王熙鳳整治賈瑞的故事,可書是書,別說我們沒王熙鳳那么狠,那老八也沒賈瑞那么傻啊。小美說,老八是沒賈瑞那么傻,他就是傻咱也沒那過道讓他等著去,可咱沒過道有水井啊,他家門外就是一口井,只要能把他喊出來事就辦了。大家吃驚道,干什么,推他到井里去啊?不行不行,那不成殺人犯了?小美說,誰說真推了,嚇唬嚇唬他還不行嗎?大家說,他要不怕呢?小美說,他做了虧心事,本來就怕鬼叫門,有人來叫門,還要把他往井里推,他有幾個膽子?不怕才怪呢!倒也是,哪有活人不怕死的,何況他心里有鬼呢,不妨就試試,他要真不怕,索性就豁出去跟他拼了,跟壞人斗一回,豁出去也值!“豁出去”這詞說出來,我們自個兒也嚇了一跳,長這么大,還從沒用過它呢,原以為離它遠得很,沒想到它就像潛伏在門后的狗,說躥一下子就躥到跟前了。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說干就干,我們重新穿好鞋子,圍上圍巾,離開剛暖和些的屋子,轟隆隆奔老八家去了。走時小美一把抄起了劈干柴的斧子,胖琴也從門后把一對棒槌掂在了手里,院兒里晾衣繩上的糧食口袋撞了我們的腦袋,蘭英順手就扯了下來。大家問她拿它做什么,她說,裝老八的腦袋啊。大家便都笑了,真好,聚在一起去做一件事,多么好啊!我們覺得自個兒是被一種打抱不平的激情鼓舞著,心中充滿了自豪和對平庸之輩的蔑視。

        老八家住在前街里,前街與后街之間有一條狹長的夾道,穿過夾道向左一拐,便是老八家了。那天夜里天格外的黑,夾道里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幾個手拉了手,不由自主地都往天上看,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的,指引我們一步一步從后街走到了前街。

        老八家沒有院門,院墻是用土夯起來的,只有半人高。那口井就在院子里,離屋門不過六七米遠。

        叫老八的事還是交給了小美。小美敲敲屋門,又一次叫了兩聲“老八哥哥”。

        老八家的燈原本亮著,聽見叫,忽然黑了,而后是老八緊張的聲音問道,誰?

        小美說,是我,小美。

        老八說,有事嗎?

        小美說,有事。

        老八說,什么事?

        小美說,不開門人家怎么說?

        小美用的是撒嬌的聲音。我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她卻還能裝得出來。

        老八終于開門走了出來。

        我們迫不及待地一擁而上,拉的拉拽的拽,那個厚厚的糧食口袋,還真被蘭英套上了老八的腦袋,他喊都沒來得及喊出來。

        我們讓老八面對了水井的方向,命令他朝前走。

        一步,兩步,三步……

        讓我們沒想到的是,還沒走上幾步,他就撲通一聲跪下了。

        他在口袋里嗡嗡地喊,姑奶奶們,饒老八一命吧!

        我們說,知道為什么嗎?

        老八說,知道。

        我們說,為什么?

        老八說,我不是人。

        我們說,你怎么不是人了?

        老八說,我把藍嬸子欺侮了。

        我們沉默了片刻,不知往下該怎么問了。

        這時,小美忽然將斧頭架在了老八的脖子上,說,還敢不敢再欺侮婦女了?

        老八身子一哆嗦,說,不敢了不敢了。

        小美說,再有這事,叫你一斧子見閻王去!

        老八說,是是,是是。

        大明子說,還有,藍嬸子這事,不許跟人說去,發(fā)現(xiàn)你說了,一樣叫你見閻王!

        老八說,是是,是是。

        再往下,我們又不知該怎樣做了。我們原本是要把他引向井口的,原本是做好了他反抗的準備的,原本是要在他反抗的時候替藍嬸子出一出惡氣的,哪怕有機會打他一巴掌一拳頭呢,可現(xiàn)在……

        我們只好命令老八返回屋去。

        在老八一只腳邁進去時,小美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讓他栽了個嘴啃泥。

        我們覺得再沒說什么的必要,呼啦啦就往院外撤去。

        一路上,我們還是充滿了勝利的喜悅,畢竟,老八說他再不敢了,畢竟,老八還給我們下了跪!我們對小美關于水井的主意大加稱贊,要不是那口井,老八說不定還沒那么害怕呢。還有蘭英的布口袋,那么一套,再大的膽兒也得嚇蒙了。只有胖琴的棒槌沒派上用場,但沒關系,以后有這事再用唄。天啊,這事有一回還不夠啊,還想有第二回?哎呀呀,壞了壞了,藍嬸子的糧食口袋忘了拿回來了,口袋上還寫了個藍字呢。藍嬸子找起來可咋辦?她可是個看東西親的人。找起來就實話實說唄,咱人都豁出去了,她還心疼一條口袋?沒拿回來也好,讓老八長點記性,一見那口袋就打哆嗦。對,對呀,哈哈……大家竟是高興得大笑起來,笑得誰家的狗都叫起來了。一叫,別的狗也叫,一只傳一只的,全村的狗都叫起來了,有的人家的燈也亮了,大約以為村里出什么事了。我們想,是出了事了,一件好事,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呢!

        我們還是沒忍住,第二天就把找老八的事跟藍嬸子說了,藍嬸子為此炸了回麻花兒給我們吃。麻花兒那時候可是太少見了,因為食用油供應有限,炸回麻花兒幾乎要用去一個人半年的食用油。藍嬸子的縫紉機也不再封鎖,我們誰想用誰用,一天到晚嗒嗒嗒嗒的,藍嬸子也不說什么。藍嬸子還動心動肺地對我們說,我自個兒沒孩子,往后我就把你們當我的孩子了!藍嬸子說這話的時候我們都才剛剛鉆進被窩兒,我們的腦袋露在外面,個個眼淚嘩嘩的。小美索性爬起來,鉆進藍嬸子的被窩兒里去了。小美穿一條短褲和一件緊身背心,凍得咝哈咝哈的。蘭英眼尖,說,看小美,也不嫌勒得慌。我們也都去看,就見她那背心緊繃繃的,背心以下的肉突出老高,胸前反倒平坦了許多。這樣的緊身背心我們也都有的,那時候還不懂得穿乳罩,我們的胸就全憑這背心來保護了。大明子曾說過小美的胸太高了,小美就總把背心做得緊緊的,可這一件,也太過分了,背心幾乎勒進了肉里,我們聽著她喘氣都有些緊了。藍嬸子說,這孩子,快脫下來脫下來,不要命了?小美只說沒事,到底也沒肯脫。藍嬸子說,到底年輕,擱我半會兒也受不了。我們說,也就是小美,擱我們也受不了。小美說,你們是誰,我是誰?只要我肯,這世上的事就沒有受不了的。我們聽了都沒再吱聲,心里卻驚異著,覺得這小美身上有一股勁兒,這勁兒似是我們無論如何都難以企及的。

        后來,老八果然老實了許多,面兒都很少在后街露一露了。更讓我們高興的是,大隊團支部組織文藝宣傳隊,把我們五個都選上了,我們晚上睡在藍嬸子家,白天就在藍嬸子的大院子里排練節(jié)目。排練地點是我們提出來的,宣傳隊長來選人時,我們提了兩條,一是要選五個人都選,二是要排練就在藍嬸子的院子里排練。宣傳隊長正愁沒人沒場地呢,一聽這哪是條件,簡直是雪中送炭呢。跟藍嬸子一說,藍嬸子也明白我們是為她免受孤寂,立刻答應了。這時候,已過去了半個冬天,想到后半個冬天會添更多的熱鬧,我們樂得嘴都合不住了。

        宣傳隊長名叫劉志武,剛從部隊轉業(yè)回來,走的時候沉默寡言的一個人,現(xiàn)在卻會唱又會跳,還會拉手風琴,人也白凈了許多,整個兒換了個人似的。我們跟劉志武提條件,劉志武也跟我們提了條件,他說,宣傳隊主要是過年那幾天在村里演演節(jié)目,熱鬧熱鬧,所以咱第一是自愿,第二是義務,沒有一個工分可掙。你們要想好,覺得不劃算,這會兒退還來得及,真排練起來,可就不準隨便退了。這條件對我們也可算得上雪中送炭,我們不是喜歡聚在一起嗎?我們不是喜歡閑在,蔑視庸俗嗎?劉志武他就把熱鬧把閑在送上門來了,我們感謝他還來不及呢,還說什么工分不工分的,快甭提這俗事了。我們七嘴八舌地向劉志武表白,都說工分兒工分兒社員的命根兒,我們的命根兒可不在工分兒上,你就向隊長向記工員打聽打聽,這些年我們計較過一回工分兒沒有?我們自個兒底賬都沒留過,就是想計較也沒底可查呢。劉志武問,為什么呢?我們說,不為什么,就是懶得費那工夫。劉志武說,不過,大家憑工分吃飯,計較也可以理解。我們說,是啊,大家這樣可以理解,我們這樣就不能理解了,我們跟大家不一樣啊!這時,劉志武就像遇到了知音一樣,眼睛忽然就亮起來了,連聲說,好啊好啊,你們能這樣想,真是太好了。我們也高興地看著他,心想,不要以為就部隊里有不俗的人,部隊里有容易,村里有才越發(fā)不簡單呢。

        除我們五個,宣傳隊還有十幾個年輕人,每天吃過早飯,大家就聚到藍嬸子家的大院子里,伴了劉志武的手風琴,唱歌,跳舞,朗誦……這樣的日子,讓我們的心情好得幾乎沒法形容,不要說不掙工分,就是倒貼工分,我們興許都會干的。

        但我們的熱情,是遠遠超出我們的能力的,我們這些在地里拿慣了鋤頭干慣了粗活兒的人,忽然要兩手空空地上臺表演,實在是難為我們了。我和大明子還好些,好歹在學校是參加過聯(lián)歡會的,蘭英、胖琴和小美,大約都是有生以來頭一回,她們的胳膊腿伸出來,總是有些僵硬、可笑,特別是小美,平時的機靈勁兒也不知哪里去了,每學一個動作,都會惹劉志武發(fā)一頓脾氣。劉志武這人,熱情蠻高,就是脾氣太急了,動不動就把手一揚,不能干了不能干了!一天排練下來,不知要這么著說多少回。開始大家還有點害怕,漸漸地,知他不過是一時的氣話,就也不大在意了,他說他的,該咋排練還咋排練。

        劉志武教我們的節(jié)目叫《八姐妹趕豬》,說的是農家婦女為集體養(yǎng)豬的事,也不知他從哪兒學來的,腰身一扭,胳膊一抬,還真有點女人的味道。開始他一做我們就笑,一笑他就沉了臉把手一揚,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八姐妹除我們五個,還有另外三個,大明子學得是最好的,小美學得屬最差,因此劉志武沖她急的時候就多。小美也真夠笨的,只出場的基本步,整整一天都沒學會,動作僵硬不說,一走還總成順拐,笑得大家肚子都疼。有一回,沉了臉的劉志武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劉志武說,這要在部隊,你就得在班務會上,找找原因了。小美就說,找什么原因,人家又不是故意的。甭看小美表面裝得若無其事,其實心里急得很,晚上我們在里間說話,她自個兒就跑到外間練去,只聽得咚咚咚咚的,腳步震得窗紙都沙沙地響起來了。我們便在屋里喊,小美你行行好吧,房子要塌了啊!有時大明子也到外間陪她練,大明子一去,我們在里間也待不住,索性就一起到外間練去了。這樣白天練晚上也練的,小美竟是進步了不少,蘭英和胖琴也比開始好多了,有一回,在宣傳隊的“班務會”上,劉志武還特意表揚了小美,讓小美一整天臉上都帶著得意,說話聲兒也高了,還動不動給蘭英和胖琴作示范,仿佛可以做她們的指導了。她一做示范,蘭英和胖琴就嘲笑她,說你胖還就喘上了,教我們,你也配。雖說是玩笑話,大明子竟有些看不過去,大明子說,什么配不配的,誰做得好就該跟誰學,你們可真是。我們看出,大明子對小美是愈來愈好了,有時候倆人還單獨在一起說會兒悄悄話。這可真是讓我們別扭,我們難以相信,大明子跟小美的關系莫非比跟我們還要好嗎?

        有一天,這個疑問竟是在另外那三個“姐妹”中得到了證實,她們說,大明子和小美拜了干姐妹了,是小美親口對她們說的。說這話時,我們仍在排練《八姐妹趕豬》,而大明子、小美和劉志武,正在院子的另一頭,排練一個朝鮮族的舞蹈節(jié)目。其實那是個男女談情說愛的舞蹈,定的是劉志武和大明子,壓根兒沒小美什么事,小美硬要跟在大明子的屁股后頭學,劉志武也就不去管她了。

        我們一聽,再也無心“趕豬”了,有心去問大明子,卻又不好問,只得跑到藍嬸子的屋里烤火去了。藍嬸子正在為我們做“趕豬”的圍裙,圍裙是藍嬸子家的緞子面料做的,黑底紅花,非常漂亮。藍嬸子這樣一個看東西親的人,肯把這么好的東西拿出來,真見出她對大家的一番熱心了。我們問藍嬸子,小美和大明子拜干姐妹的事知道不知道?藍嬸子說不知道,但藍嬸子說,有一天小美問她有香沒有,她問小美要香干什么,小美說有大用,想是就為這事了?藍嬸子說,要真是這樣,大明子她哥媳婦都不用找了。我們說,干姐妹和媳婦有什么關系?藍嬸子說,不信就走著瞧,小美這閨女跟你們可不一樣,她能讓大明子做她的姐,就能讓大明子她哥做她的男人。藍嬸子是很少說年輕人的不是的,現(xiàn)在她都這么說了,可見問題有多嚴重了。

        我們的心更亂了,胖琴在屋里來來回回轉了幾趟,忽然就挑門簾出去了,我們問她去哪兒,她也不吱聲。一會兒,就見她拉了大明子進屋來了,大明子邊走邊埋怨說,有什么話不能在外面說,還要拉到屋里來?

        藍嬸子在縫紉機前嗒嗒嗒嗒地做圍裙,我和蘭英圍了炕火,伸出手反反正正地烤。大明子也把手伸過來,看看我,看看蘭英,說,有什么話就說吧,劉志武那邊還等著呢。

        我只好說,是你和小美的事。

        大明子說,怎么了?

        蘭英說,聽說你和小美拜干姐妹了?

        大明子的臉立時有些紅,說,你們怎么知道的?

        胖琴抬高了嗓門說,那這事是真的了?

        大明子說,你嚷什么,真的怎么了?

        胖琴說,拜干姐妹?大明子拜干姐妹?這事誰信啊?就算拜,也不能輪到她小美啊!

        大明子急了說,除了小美,你們誰也沒跟我說過這事啊。

        胖琴說,噢,誰跟你說你就跟誰拜啊,你也忒好說話了。

        大明子更急紅了臉說,小美怎么了?她跟我好又不妨礙哪個?

        胖琴說,咋不妨礙,她都是干妹妹了,我們算什么啊?這小美也怪了,狼就是狼,非跑到羊堆兒里湊什么熱鬧啊?

        大明子說,她怎么是狼了?在我心里,大家不分彼此,都是姐妹,你們這么說她……

        這時,藍嬸子停了手里的活兒說道,你們就甭難為大明子了,要我看,這事第一不能怪大明子,是小美找的她;第二不能太較真,拜了干姐妹,大明子真就跟小美近了,跟你們遠了?我看不見得,凡事不在一時一事,日子不還長著呢?

        看大家不吱聲,藍嬸子又說,大明子你媽知道這事嗎?

        大明子搖了搖頭。

        藍嬸子說,我猜你媽知道了也不會管的,這會兒不管還行,到小美出嫁的時候就不能不管了,有干姐就有干媽,至少干媽得有一份聘禮吧?

        大明子勉強笑笑說,看藍嬸子說到哪兒去了。然后一挑門簾就出去了。

        藍嬸子說,你們說,我說的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后來的一些天里,我們就對小美冷淡了許多,胖琴還特意找到小美,充滿敵視地問她,為什么要拉大明子做那樣的事?小美說做哪樣的事?胖琴說,小美你甭太過分,大明子壓根兒不是那樣的人,分明是你一人兒挑唆成的。小美說,你要眼紅,也可以認我做干姐。胖琴說,你也配,大明子好說話,我可不那么好說話!小美有時要跟我們一起排練,我們就說,去那邊跳朝鮮舞吧,那邊有劉志武。我們想說那邊有大明子,卻又不忍心,出口改成了劉志武。小美倒也不惱,反笑嘻嘻地說,以為人家劉志武能看上我呀,他看上的是大明子呢。小美這一說,倒引得我們要往劉志武那邊去看看了,要真是她說的那樣,劉志武也一樣地不配呢。

        果然,劉志武看大明子的眼神兒有點不對,指導動作時,那只手總在貼近大明子的身體,一會兒胳膊,一會兒腰間,一會兒臀部,有時大明子躲一躲,劉志武就說,都什么年代了還這么封建,重來!一旁的我們,愈看就愈替大明子憤憤不平,有一回,還是忍不住把大明子扯到一邊,說,大明子你要小心啊!大明子說,小心什么?我們說,劉志武,你都沒看出來嗎?大明子臉一紅說,你們想到哪兒去了,沒事的。我們說,這人婆婆媽媽,脾氣還不好,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大明子打斷我們說,干嗎說話這么難聽,你們可真是!

        我們又一次在大明子面前碰了壁,很是沮喪,我們不明白,小美和劉志武有什么好的,弄得大明子連我們的話都不想聽了,與其這樣,倒不如不進這宣傳隊了。我和蘭英還有胖琴,當天就找劉志武去了,我們對他說,要退出宣傳隊。

        劉志武一聽就火了,說,八個人你們一下撤走三個,我這“豬”還怎么趕?

        我們態(tài)度很堅決,一定要退。

        劉志武說,能說說原因嗎?

        我們相互看看,誰也不肯說。

        劉志武說,不行,說不出原因,你們就甭想離開。

        僵持片刻,胖琴終于問劉志武,宣傳隊是干什么的?

        劉志武說,排練節(jié)目的呀。

        胖琴說,我看你就不是。

        劉志武說,我怎么不是了?

        胖琴說,我看你是搞對象來了。

        劉志武說,我怎么搞對象了?

        胖琴說,你,是不是看上我們大明子了?

        劉志武的臉立刻紅了。

        胖琴說,你要真看上她了,我們就退出。

        劉志武說,為什么?

        胖琴說,不為什么。

        劉志武說,你們這不是不講道理嗎?

        胖琴說,就是不講道理。

        劉志武說,她要也看上我了呢?

        胖琴說,不可能,你要不追她,絕不可能。

        劉志武說,為什么我就不能追她呢?

        胖琴說,你愛追誰追誰,就是不能追她,追她我們就退出。

        一向脾氣不好的劉志武,這回不知為什么反軟下來了,他沉吟半晌,說,好好好,我聽你們的,不追她還不行嗎?跟你們說實話,我是想追她,可還從沒敢跟她說過什么呢。他又問,是不是大明子要你們跟我說的?

        胖琴說,是又怎么樣,反正大明子是不會看上你的。

        就這樣,我們幾乎是以大明子的名義脅迫劉志武放棄了大明子。當然劉志武也是為了他的宣傳隊,眼看快過年了,宣傳隊就要在村里演出了,他不想這時候出什么差錯,不然他的臉面往哪兒擱呢。他答應我們,只要宣傳隊存在一天,他和大明子就決不談對象。他用了“談”字,比胖琴用的“搞”字文雅多了,但我們也并不因此就高看他。我們說不出為什么要小看他,只覺得他和大明子家的人不是一回事,大明子家的人,仿佛是一種安靜的象征,他那樣的狗脾氣,安靜得了嗎?對小美和大明子的關系,我們也是這感覺,表面看起來我們好像不講道理,其實我們的道理也許如同基石一樣牢固有力呢。

        那年的春節(jié),由于宣傳隊的存在,村里格外熱鬧,我們走到哪里,就把“豬”趕到哪里,全村大大小小十幾條街,幾乎都“趕”遍了。其實最受歡迎的還是大明子和劉志武的朝鮮舞,音樂好聽,倆人跳得也好,真就像一對異族的情侶呢??粗覀儙缀醵加悬c后悔破壞他們的好事了??墒牵魳吠V?,還原他們的本來面目,我們就又堅定起來了。那些天里,我們一直都很快樂,一是演出的快樂,二是戰(zhàn)勝劉志武的快樂,雖說小美沒被我們戰(zhàn)勝,但大明子因此對我們有些歉意似的,反比從前更親近了,去哪兒都叫著我們,五個人同出同進,形影不離。有時小美想單獨同大明子說點什么,大明子還沒說話,我們就先嚷嚷,什么話不能當面說,快說,當面說!小美只好就當面說了。小美要單獨說的,其實也不是什么私密話,諸如鞋子和衣服的搭配、褲腿幾寸最合適等。我們不明白小美為什么一定要單獨說這些,不管怎樣,只要我們在,她的“單獨”就不能得逞。所以,小美沒被我們戰(zhàn)勝,我們其實也沒被小美戰(zhàn)勝,在熱熱鬧鬧的演出里,我們一邊快樂著,一邊也毫不放松與小美的較量。

        年前的一天,藍嬸子的丈夫回家過年來了,我們五個只好從藍嬸子家搬了出來。我們和藍嬸子都有些戀戀不舍,藍嬸子說,過了年他走了,你們就還搬過來吧。聽藍嬸子的口氣,她丈夫倒成了家里的客人似的。

        可沒想到的是,年一過,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就開始了,隨了運動的一步步深入,我們竟再找不到搬往藍嬸子家的機會了。

        藍嬸子的丈夫是正月十八離開家的,我們正商量著往藍嬸子家搬,藍嬸子倒先來找我們了。她說,隊長通知她,工作隊要進村了,她這兒房子多,要安排住進來幾個。她讓我們先甭搬了,閨女家跟他們住在一起,出出進進的不方便,好歹,她那兒有人住著,壞男人總不敢欺侮她的。我們只好答應了,心里卻悵悵的,不知工作隊什么時候才能走,我們什么時候才能住在一起。工作隊來干什么我們是不大關心的,就像生產隊的許多事,諸如誰當隊長誰當會計哪塊地里種什么莊稼,我們也不大關心??墒?,我們卻不知道,正由于工作隊的到來,我們五個的關系就要發(fā)生天大的變化了。

        先說小美。小美家的出身最低,雇農,還是村里唯一的一戶,因此小美一開始就被工作隊當成干部苗子來培養(yǎng)了。工作隊看人、做事,絕對要把出身排在第一,這在當時就像一條真理一樣。胖琴和蘭英也不錯,出身貧農,工作隊也吸收她們進了新成立的貧協(xié)小組。只有我和大明子,出身中農和上中農,什么也輪不到我們。這倒也沒什么,問題是她們變得忙起來,一天到晚地開會,連面兒都很少見著了。這真叫人不習慣,怎么忽然間生活就變了呢?不僅我們,村里許多人都在變,原來的村干部,個個都變成了四不清干部,天天被圈在一起反省、檢查、過關。原來的村支書,被查出是漏劃富農,轉眼就變成了混進黨內的富農分子。漏劃的地主、富農很有一些,后來,連藍嬸子都被劃進去了,變成了漏劃的地主婆。她家住的那幾個工作隊員,也從她家搬出去了。不過像小美一樣變化的也不少,比如劉志武,有一天開全村大會,工作隊讓新上任的村支書上臺講話,上來的竟是劉志武!這個愛發(fā)脾氣的婆婆媽媽的宣傳隊長,這個曾讓我們戰(zhàn)敗的小男人,當村支書,哪兒跟哪兒的事啊?那天上臺的還有小美,小美是作為支部的宣傳委員來講話的,她手里拿了張紙,只念了兩句就丟開紙自個兒講起來了。我和大明子坐在臺下,就像做夢一樣。我說,她是認不全紙上的字吧?大明子卻反問我,她什么時候人的黨?我說,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這時,胖琴和蘭英也坐在了我們身邊,工作隊分派她們維持會場秩序,維持了一會兒,她們覺得挺沒勁的,就找我們來了。我問胖琴和蘭英,小美什么時候人的黨?她們也都說不知道,胖琴說,往后她倒成我們的上級了,早知這樣,貧協(xié)的事倒不如不管了。大明子跟她們一句話沒說,她們也不知跟大明子說點什么,一場會開下來,沒有了以往熱切的唧唧喳喳,竟是添了從沒有過的生分和尷尬。這真叫人不明白。更不明白的,是我們一向引以為豪的閑人標準,似乎一下子就被出身侵吞了。就說胖琴吧,昨兒為了大明子,還直羊啊狼啊的,這會兒見到大明子,竟是話都沒有了。要說狼,出身怕是最大的一只狼呢!

        在這一切發(fā)生之前,我們五個曾有一次聚會,后來想起來,那竟是最后一次的聚會了。

        那次聚會,是在制藥廠的一個浴池里。

        我們一直想著到制藥廠洗一次澡,直到正月二十一那天下午,節(jié)目演完了,宣傳隊解散了,洗澡的事才得以實現(xiàn)。其實,城里的澡堂子我們早去過的,只不知為什么,就是覺得廠里的浴池要比澡堂子干凈,澡堂子里那個叼了煙卷、穿了拖鞋的黃臉女人,給我們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一說澡堂子就想起她來,她仿佛成了澡堂子的代表;而一說廠子的浴池就想起那幾個清清爽爽的女工。我們真的是想去清爽一回,就像那些女工一樣。

        那天洗澡很順利,廠門衛(wèi)以為我們是上班的女工,問也沒問,我們徑直就奔上次看到的浴池去了。

        浴池里只有一個女工,已經洗完了,正在穿衣服。她朝我們笑笑,我們也朝她笑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待她穿好衣服走出去,我們確認只剩了我們五個時,不由爆發(fā)出了一陣快樂的大笑。

        浴池果然十分干凈,灰色的地板,白色的瓷磚墻,噴頭足有二十幾個,一走進去,開闊而又明亮。有一會兒,我們把二十幾個噴頭全打開了,白色的水柱爭相噴放,嘩嘩的水聲震耳欲聾,讓我們有一種來到另一個世界的新奇和興奮。沒穿衣服的我們啊啊地叫喊著,一點不知道害羞,而平時在一起睡覺,脫衣服都要背過身,羞于別人看呢。

        我們五個也空前地友好,香皂混了用,洗頭膏混了用,甚至毛巾別人用了也不嫌棄。我們還相互搓背,相互說對方身體的好話。這些好話都是由衷的,在屬于城市人的工廠里,越發(fā)顯出了這好話的重要。

        我們看到,小美的身體真是強壯,大明子的身體真是漂亮,胖琴的身體真是細膩,蘭英的身體真是白凈,而我的,她們一致認為是勻稱。我們當然也看到了各人的缺陷:小美腿上的汗毛太粗壯了,大明子的膝蓋上有一道傷疤;胖琴的比例不好,上身長,下身短;蘭英的腿上有一塊巴掌大的印記,藍色的,就像染上的藍墨水;我呢,左耳長了根拴馬樁,平時有頭發(fā)護著,這時也顧不得它了,由了這幾個你撥拉一下我撥拉一下的。胖琴說,天啊,當真能拴匹馬呢。我就說,你這身材也太屈才了,應該報名當舉重運動員去。胖琴還說小美,不看上身,還以為你是個男人呢。小美說,這有什么,粗拉了命好,不像那幾個,倒是不粗拉,可都留下了記號了。小美一下指了仨人,我們不由得一擁而上,紛紛將手伸向她的腋下、腰身,她一邊求饒,一邊笑得蜷縮成了一團。我們仍不肯罷休,直到她躺在地上,笑成了一攤爛泥??粗菢幼?,我們也笑彎了腰,一陣接一陣,一陣比一陣厲害,總也停不下了似的。那一時刻,我們仿佛都有一種讓時間停滯的愿望,永遠洗不完,永遠沒有另外的人來,永遠這么放肆地快樂下去。

        直到藥廠幾個女工的出現(xiàn),我們才停了笑。

        但笑就像跑瘋了的孩子,一出浴池,就又難以抑制地現(xiàn)了原形。我們就這么笑了一路,到后來。為什么笑都搞不明白了,只是笑啊笑,笑得沒完沒了,笑得天上的星星都高興起來,一下子密密麻麻跑出來了成千上萬。

        我們卻不知道,就是在那一天,工作隊開進了村里,從此,我們將再不可能笑起來了。我們五個的關系,就如同新一輪的洗牌一樣,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唉,那些不快的事,我實在不想去說它了,就只說一說結果吧。小美,不到一年的時間,就由工作隊提議和劉志武交換了位置,她任村支書,劉志武任支部宣傳委員。不是劉志武犯了什么錯,是因為小美太強了,他只能做小美的下級才合適。做小美的上級時,他連對大明子的心思都收起了(原本宣傳隊解散后他打算繼續(xù)對大明子的追求的),可到底沒爭過小美。胖琴和蘭英,也先后人了黨,一個當了貧協(xié)委員,一個當了婦女主任,據說,她倆的角色還是小美提議的,因此胖琴和蘭英對小美再沒挑剔過什么。而我和大明子,由于出身問題,遠遠比不上她們的風光。我還好些,不好不壞,大明子家由于書的事,被人檢舉宣傳封建、資產階級思想,她家所有的書,都被民兵連的人抄走了,在大隊的院子里擺了三天三夜,組織全村的人輪番參觀,看看這一家人是如何跟無產階級對抗的。緊接著,藍嬸子家也被抄了,從她家抄出來的是綾羅綢緞、金銀首飾以及衣服、被褥,還有那臺我們再熟悉不過的縫紉機。去抄家的是那個向我們求饒過的老八,工作隊進村后,他也一步登天,當上了民兵連長。好在,藍嬸子和格兒嬸子只被抄了家,沒被戴上什么帽子,劃到階級敵人那邊去。若是那樣,她們就更慘了,就得整天抱了掃帚掃大街了。據說,還是小美在工作隊面前力保下來的。這話后來由胖琴傳給了大明子。當時我也在場,大明子什么話都沒說,只是吧嗒吧嗒地掉眼淚。我覺得那眼淚不是感動,而是傷痛,難以言說的傷痛。

        兩年后,小美跟當初的一名工作隊員結婚了,工作隊員是城里人,有一份固定工作,他給了小美一個城市的家,還介紹小美到一家大工廠當了工人。據說,那家工廠的浴池比制藥廠的浴池還要開闊、明亮。這一切,是當時的我們做夢都不敢想的。我們忽然感到,貧富出身的劃分也許只是一條表層的真理,而城鄉(xiāng)出身的劃分,才是那最深層的真理吧!

        好像小美這事很是刺激了我們,我和大明子后來一起跑到城里當臨時工去了,一干就是十幾年,出過的力受過的苦就不必說了,反正終于有一天,奮斗有了結果,戶口本的黑皮子變成了紅皮子(黑皮子是農村戶口,紅皮子是城市戶口),工資也變成了固定的,和正式工沒了區(qū)別。這就意味著,我們的后代的出身,將和城市聯(lián)系在一起了。胖琴和蘭英呢,在我們當臨時工時她們就早早地結婚了,找的都是郊區(qū)有工資收入的家庭,但出身都不大好,一個是富農,一個地主。這讓身為黨員的她們很是為難了一陣,但躊躇再三,終還是嫁過去了。后來我和大明子曾議論過這事,議論的結果是都很沮喪,因為,我們好像都先后背叛了自己的過去,那個純粹的閑在的快樂的過去。

        我們知道,我們的少女時代從此就永遠地結束了。

        以上,不過是我少女時代的一點故事,只是一點,要全都講,怕是幾天幾夜也講不完。

        我在等待時機,先把這一點故事講給女兒聽聽。

        我仿佛聽到了女兒嬌嗔的聲音:哎呀媽呀,饒了我吧,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蛘呤牵豪蠇屇愕降紫胝f什么啊,是想說做一個閑人好呢,還是想說做一個忙人好呢?

        是啊。我想,我到底想說什么呢?若是做一個閑人好,為什么不能堅持到底?若是做一個忙人好,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酸楚和沮喪?

        我真的說不清楚,女兒的聲音讓我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個兒腳的感覺,最初的那一點點自信,就仿佛撲棱棱飛去的鳥兒一樣,消失得影子都找不到了。

        我甚至想,女兒她,未必就像我想的那樣,對“別的”一點看不出吧?

        可是,我的內心深處,分明還有一種東西,那東西在不管不顧地向上涌。我明白那不是自信,但似乎比自信更有力量,它無可阻擋地強化著對女兒說點什么的愿望。

        所以我想,不管想說的是什么,哪怕只如同個影子一樣在女兒那里有瞬間的停留呢。 所以我想,我還是要等待時機。

        責任編輯 陳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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