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亮升起來,我們坐在石碼頭上開始聊天。月亮地里好說話,我們都睡不著。人越聚越多。往常就是這樣,直到三三兩兩占滿石碼頭。但是周圍還是很安靜,好像花街整個都空了,拎著凳子過來的人在走貓步,月光照不到人的腳底下,所以看不見他們的鞋子是否接觸了青石板。多少年來,這條通往石碼頭的路被磨得放出青光,月亮底下像殺人者在睜大眼。風經(jīng)過運河,很多個月亮在水面上抖,聲音很小,往來的船只都歇在碼頭里,更多的停在半路上。搖船的天一黑就累得打起呼嚕,聲音巨大,嚇得大大小小的魚都往深水里游。我們聽不見。有人兩眼望天,說:
“多好的天,笛子該吹了?!?/p>
“要是二胡呢?”
“沒準兒是口琴?!?/p>
“笛子?!蹦侨苏f,“輪它了?!?/p>
周圍一攤人就笑,一起似是而非地往西大街的方向看。只能看見西大街有很多槐樹,看不見西大街,西大街隱沒在茂盛的槐樹后面。月亮很好,但槐樹在晚上還是黑的。黑燈瞎火的西大街突然就亮起一道光,在那道光里笛子聲響了,上來就是高音,直往天上跑。
“看看,”兩眼望天的人低下頭去摳腳丫子,腳氣跟了他二十年,“笛子吧。歌馬上也唱了。”
“還用你說!”
這個預測毫無意義。在花街和東西大街,隨便抓個人都知道,書寶的樂器一響,布陽的歌聲就起,比打完雷就下雨還要準。書寶在西大街吹奏,布陽在花街唱歌。書寶常用的樂器有笛子、二胡、口琴、單簧管、三音號、簫和薩克斯。每一樣他都能弄得很好聽,一樣東西一個調。為了搞明白這個“薩克斯”,我特地查了有關詞典,對不認識的人解釋,就是這東西,錯不了;而且我還知道一般都是長頭發(fā)的外國男人喜歡吹,吹的時候搖搖晃晃,又挺肚子又撅屁股;薩克斯聲音怪怪的,相當好聽。書寶是五里外的小學校的音樂老師,我們都懷疑他什么樂器都會玩。
在方圓幾十里,什么樂器都會玩的只有兩個人,神仙和齊開云;神仙我們誰都沒見過,齊開云現(xiàn)在是大半個廢人,兩條腿沒了,聽說頭腦也開始不好使了。拿笛子來說,據(jù)說齊開云已經(jīng)無法把《揚鞭催馬運糧忙》一口氣吹到頭了,到半截準跑調,跑到《纖夫的愛》或者《血染的風采》上,不讓跑不行,他自己管不住笛子也管不住嘴,然后《纖夫的愛》和《血染的風采》沒吹完,又跑到《十送紅軍》上,然后是《映山紅》、《江河水》、《小寡婦上墳》和《蘇三起解》。只要能吹的他就能跑,只要能跑的他就能繼續(xù)跑,直吹到肺功能衰竭口吐白沫兩眼發(fā)直不能再吹為止。當然,這都是小道消息,石碼頭上類似的消息很多,上到國家領導人下到經(jīng)常來花街收破爛的老馬,每個人在我們這里都可能配有一身引人入勝的傳奇。齊開云是開云鼓樂班子的班主,樂器玩得那個好,現(xiàn)在他殘廢了,真讓我心里難受。我聽過他演奏過多少美妙的曲子啊。
布陽就是開云鼓樂班的成員,主要管唱歌。唱得好,聲音一出來你就知道。即使你對音樂一竅不通,你也能昕出它好聽,除非你是聾子和傻子。布陽長得也好看,不是我一個人說,公認的,花街上最漂亮的姑娘,你要不承認那你不是瞎子就是傻子。所以開云鼓樂班子離不了她,演出的重大時刻準有她。布陽一出場,所有人都要閉上嘴、睜大眼、豎起耳朵。就這樣。
現(xiàn)在,書寶吹得就是《揚鞭催馬運糧忙》,歡快的高音上去了。布陽的歌聲跟著從花街上升起來,沒有歌詞,只有調子,所以我們只能聽見她一個勁兒地“啊啊啊”。節(jié)奏嚴絲合縫,跟排練了幾百回似的。笛子聲和歌聲都鮮亮,又鮮又亮,聽起來生活無限美好。如果聲音能發(fā)光,我們在石碼頭上一定能看見兩道閃閃發(fā)出金色和銀色的圓潤的光線,如同耀眼的焰火分別從兩條街上優(yōu)雅歡快地鉆出來,各畫半個弧形,像屋頂交匯在屋脊上一樣相遇成一點,然后彼此纏繞,鋼絲繩一般越纏越緊,一起繼續(xù)往星星上飛。月明星稀,夜空淡藍,適合一切閃光的東西朝那里飛。
石碼頭上安靜下來,都在聽。有人完全是被聲音和旋律迷倒了;有人三心二意,比如男人會想著唱歌的布陽,女人會想一想吹笛子的小伙子書寶,這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來,男人眼珠子躲躲閃閃地亂轉,女人兩個腮幫子在夜里也擅自發(fā)紅;還有人對音樂本身一點都不關心,這樣的人只有兩個,她們腦子里有點亂,想著接下來到底該怎么辦呢。一個是布陽她媽,她用眼角斜看右后方,猶豫著是否要趕緊回家讓不知羞恥的女兒閉嘴。一個姑娘家,高門大嗓地跟著男人的調調跑,你說讓我這個做娘的臉朝哪里擱。這還不算最要命的,最要命的,人家不樂意,等于捧著豬頭往廟里送,啪,廟門關上了。你說說。她盯緊右后方。一只手已經(jīng)把竹凳的腿攥住了,當她發(fā)現(xiàn)右后方有個影子劇烈地動了一下時,拎起凳子就走。她想,我走在你前頭了。
那個在右后方站起來的女人是書寶媽。她對著布陽媽媽的背影哼了一聲,嘀咕一句:不要臉!后悔自己反應還是慢了半拍。早知道聽見膩歪歪的歌聲一起,就該拎起板凳,最好嘴里還罵罵咧咧,書寶書寶,大晚上你發(fā)什么瘋,作死啊!她要把樣子做足,讓石碼頭上的人都知道,她根本就不贊同兒子半夜三更弄出來任何一點動靜,燒香引鬼嘛!
我們看見兩個女人一瘦一胖,都五十來歲,甩著胳膊、凳子和屁股,地上幽藍的影子像兩個蠕動的大爬蟲,一個急匆匆進了花街,一個氣呼呼走向西大街。
六分鐘后,歌聲突然斷掉。十一分鐘后,笛聲拐了一個陡峭的彎,間斷兩秒鐘,拖了一個大失水準的尾音,沒了。我們面面相覷,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嘿嘿地笑。
2
書寶和布陽在談戀愛,看不見也聽得見。起碼一年了,你吹我唱,你奏我和??赡芏疾恢?,他們是小學同學、初中同學,八年,還不算上光屁股就認識和初中畢業(yè)之后的時間,抗日戰(zhàn)爭都打贏了,足夠他們培養(yǎng)出那種叫愛情的東西,如果他們的確早戀的話。這一年來我們聽了很多歌,樂器唱的,布陽唱的,他們差不多把天下的歌都唱完了吧。唱得好。
私下里我們爭論過他倆的事。我認為當然沒問題,郎才女貌,絕配,古書上都這么寫。書寶是咱們三條街上最有出息的小伙子,中師畢業(yè),雖然論才華做小學老師有點委屈,但好歹是鐵飯碗。什么叫鐵飯碗,就是隨便往哪里扔,撿起來照樣能吃飯。我們就不行,瓷的,泥的,端不好掉地上就成了碎片,接兩滴雨水喝都可能把嘴扎破。小伙子太有才了。布陽也是,你都想不到花街上還能出這號人物,看哪兒哪兒好看,就是啞巴也是個搶手貨,人家還會唱歌,咿咿呀呀聲音就上了天。樹梢不動了,麻雀也忘了飛,噼噼啪啪往下掉,好像也是古書上說的。
和我為敵的那幫渾蛋不這樣認為,他們做悲天憫人狀,頭插進褲襠里半天才拔出來,瞇著半只眼像偉人一樣說:“我看玄?!?/p>
玄你媽個頭!但他們還是說玄。你看看,他們把手指頭攤開,一個個撥,跟摳腳氣似的。首先,書寶是吃公家飯的,正經(jīng)的中師高才生,知識分子,什么樂器一到手,立馬就像從自己身上長出來的一樣,想怎么弄怎么弄,藝術家啊。布陽,雖然臉長得也不錯,但如果不是靠那身時髦的行頭,未必就比花街上別的姑娘漂亮;嗓子是也不難聽,能哼唧幾個小調,但是初中差一個月才畢業(yè)啊,算什么?農民。咱們花街、東大街、西大街,吃不上公家飯的都是農民,也別不好意思,不種地了做小生意你也還是農民。歌唱得好你能進劇團當演員也行,進個鼓樂班子,整天為死人吹拉彈唱,草臺班子都算不上。戲子?沒資格呢。我反正是看不出好來。再說,你住得離布陽家比我近,你該清楚,布陽她媽過去是干嗎的?那個,干那個啥的。你知道就好。書寶他媽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個,想起來牙根都癢癢,你要不攔著,保不齊她能找個小錘子把自己的牙全敲掉。
他們說:“玄大了?!?/p>
我最討厭他們說這個。要這么說,書寶在三條街上還找不到老婆了,我數(shù)了很多遍,沒有誰家的姑娘在鐵飯碗里吃飯。人家好是因為,那個愛情。你們懂嘛。我們的臉都紅了。在花街,說出這個詞讓人難為情。我們的叫法是:“好”,或者“兩人合伙掙碗飯吃”。“愛情”太隆重太正規(guī)了,鄉(xiāng)下人哪敢用。我不知道他們倆是怎么開始好的,但我知道他們是怎么好的,那叫一個膩歪,現(xiàn)在想起來我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還亂蹦。
去年十月,天出奇的熱,所有的鳥都在半空里飛。我扛著土銃去打獵,沿著運河向西走,走幾步放一槍,槍膛里的鐵砂子四散飛出來,穿過很多種鳥的身體,它們就像中暑一樣倒頭栽到地上。書寶和布陽坐在蘆葦蕩旁邊的石頭上說話,指指點點,眉開眼笑的樣子。我咳嗽一聲說,有啥話不能天黑說?走,跟我撿鳥去。他們就高興地跟在我后頭,書寶拎著蛇皮口袋,布陽負責撿鳥,捏著翅膀往口袋里丟。有一只柴呱呱一頭栽進水里,布陽伸手去撈,蘆葦蕩里突然躥起一條小白蛇,我們都叫它“白條線”,尾巴一甩咬了布陽的右手食指,布陽叫一聲,白條線就撒嘴跑了。這種蛇據(jù)說只有我們那里的蘆葦蕩中才生,跑起來極快,貼著水面走,只有尾巴擺一擺,身體幾乎不打彎,看起來很美,像在飛。東西不大,但有毒,通常的解毒方法是找一只快要下蛋的母雞來,把傷口對準雞屁眼,因為母雞要收緊屁眼兜蛋,它就會拼命吸,吸幾次就把毒吸出來了。當然,那個蛋是不能再吃了,我們都怕中毒。
布陽的指頭上滲出一滴紫紅的血,慢慢開始變黑,食指也開始半寸半寸地往下黑。我從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條扎住她手指,布陽都沒叫,書寶倒心疼得直哼哼。我對手足無措團團轉的書寶說:
“還轉,你找錢啊!逮雞去!”
書寶噢噢,兩條腿長短不齊地往西大街跑。布陽也怕,他們都沒被白條線咬過。她問我該怎么辦,我說等雞屁眼來了再說,她的臉就紅了。依我看,書寶不僅樂器搞得好,跑步和抓雞的功夫也不錯,他一定是把見到的第一只母雞就抓來了。時間擺在那兒。我把母雞的屁股對著布陽的手指頭,快,放上去。她的臉又紅了。見個雞屁眼臉都紅。書寶抓著她的手幫她。好容易貼上去,半天了雞也沒感覺。我忽然想起來,這雞一定是沒蛋可下,看它挺胸搖頭的樣子像個將軍,只有下完蛋的雞才這樣,下蛋之前的母雞都是尋尋覓覓的像傭人。我一把將雞扔了。只有用另外一個法子了,用嘴把毒液吸出來。我對書寶示意,這事輪不到我啊。書寶一點都不客氣,連布陽手指上的雞屎都含進嘴里了。
黑紅的血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布陽僵硬的身體放松了,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軟,眼神都不對了,每只眼里都有一條連綿不絕的運河,她用閑下來的左手去撫弄書寶的腦袋。實話實說,我在花街幾十年了,從沒見過哪一對正經(jīng)的男女這樣摸索對方的頭,花錢找樂子的男女除外,這事一會兒閑下來我再跟你說。手指頭上的黑影子開始慢慢往上爬,幸虧白條線毒性不大,要不布陽說不定能把書寶摸回搖籃里。那個溫柔勁兒,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后就沒了章法。只有做娘的才會沒完沒了地摸孩子的腦袋。我在旁邊找了個樹根坐下來,歪著頭看他們旁若無人地吸啊吸,摸啊摸,然后覺得身上一點點癢起來,自己摸自己胳膊一把,好家伙,雞皮疙瘩一個比一個大,紅著臉往外跳。
但是,不管書寶和布陽兩人有多好,不管我對那幫說“玄”的渾蛋有多煩,還是得承認他們倆的事有點麻煩。主要是書寶他媽不同意,這老太婆,腦子里長熟石灰了。她就認定兩樣事:一,堅決不能給兒子找個做過那個啥的丈母娘;二,堅決不能給自己找個賣唱的兒媳婦。書寶把兩樣都占全了。
3
布陽她媽年輕時做過妓女,三條街的人都知道。歷史誰也改不了。要我說也不是什么大事,花街自古以來就不缺干這行的女人,因為自古以來都有生活艱難的人要活下去,男人要活,女人也要活啊,很可能這女人就是為了他媽的男人活得像樣點才干這行的。當然布陽她媽不是為了哪個男人,而是為了布陽的外公外婆,那時候還沒有布陽,布陽她媽那時候是大姑娘,年輕水靈,走起路來腰和屁股扭得都很好看。外公外婆除了生過一個好看的女兒,別無特長,運河在屋后兩口子也吃不上魚,暈船,烏篷船小舢板都暈,到了水上一個分不清南北,一個辨不出左右,這在花街的歷史上絕對是空前的。老頭子四十歲一過就專心生病,盡是些莫名其妙的毛病。那時候醫(yī)生也搞不懂什么病,如果電視上說的話都是真的,我看像是前列腺癌再加上帕金森病。什么叫帕金森我不清楚,但抖成那樣我還是能看出來的。那時候我還喜歡著爬樹,沒事就爬到老槐樹上看老頭在院子里抖,就跟手不是自己的似的。老太婆按說沒什么病,但也是病懨懨的,十有八九是被老頭子傳染的。電視里說,病歪歪的樣子也是能傳染的,可能就是說他們這樣的。就靠女兒當家了。其實是靠錢當家,拿女兒換錢。老兩口當然不會惡心到主動賣女兒,革命全靠自覺,女兒自己把自己賣了。
我說了,在花街做點這種生意不是新聞,很多女人都做。大部分都是外地來的,順著水,跟著船,自帶設備求發(fā)展。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就有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就有錢,女人就來安營扎寨了。把床和好日子扎在錢眼里。布陽她媽一咬牙一跺腳,爹娘都只有一個,讓狗日的臭男人來吧。就這樣,布陽她媽明里暗里做了好幾年,當她終于能夠完全克服職業(yè)的羞恥心,正大光明地開門迎接男人時,爹娘按順序死了。父親年齡大兩歲,先死,母親小兩歲,所以后死。她大哭兩天,把老天都感動了,陪著她下了兩天大雨。父母埋在運河北岸,都收拾停當,回到南岸她就決定從良。又過幾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孩子的爸爸是誰她弄不清。讓你你也弄不清,那些在石碼頭上停下來買笑的船老大,還有本地的男人,一個個膘肥體壯,都是播種的好手,防不勝防啊。不管誰當?shù)?,孩子都是自己的,她堅持生下來,跟自己姓,叫路布陽。名字有點怪是不是?但是好聽,我沒啥文化都覺得好聽。布陽她媽沒嫁過人,一直到現(xiàn)在。
找個做過那個啥的女人做親家的確不是太好聽,一般人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在書寶他媽,這還不是主要原因,她不是從名聲上敵視,而是作為書寶他爸的老婆,她根本就接受不了這號女人。我不說你肯定也明白了,書寶他爸不是個好鳥,那是只饞貓,聞到女人味全身能豎的地方都會豎起來。三條街上的男人都流著口水說,樊蘇三這輩子可沒錯過一天他媽的好日子,有條件他能上,沒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他也能上。在活著的四十五年的絕大部分時間里,樊蘇三不是在唱戲就是在女人的床上,據(jù)說花街上的妓女他閉著眼抽兩下鼻子就知道誰是誰,誰是什么味他一清二楚。男人都羨慕他,上下兩頭都不閑著,忙成那樣還能活到四十五歲,不容易。老樊不叫“蘇三”,蘇三是大伙兒給他起的外號,在所有的戲里,蘇三他演得最好,唱腔、動作、眼神無不拿捏得精準到位,他還靠《蘇三起解》在市里拿了個啥獎,市長親自頒獎,把他的手握了長達四十七秒。
這就很明白了,一切都因為樊蘇三是個賣唱的,說好聽點,唱戲的,搞藝術的。誰都知道搞亂七八糟狗屁藝術的這個圈子里爛事多,電視上報紙上都這樣說,男人不學好,喜歡瞎搞女人,女人也不學好,喜歡和男人瞎搞。都是以瘋做邪,拿腐化墮落當脂粉朝臉上抹。樊蘇三沒進宣傳隊之前多本分,見女孩子都臉紅,眼皮蓋下來盯著自己的腳趾頭看,才吊幾天嗓子擺幾天花架子啊,就學會搞女人了。不要錢的他樂意搞,要錢的他也想搞。當然,書寶他媽也是這樣被他搞上的。正因為這樣,書寶他媽才痛恨妓女和賣唱的,這兩種在她看來互為因果,都相當不可靠,不是自己出事就是早晚讓別人出事。書寶小時候喜歡吹拉彈唱,她就很反對,好在兒子性格上隨自己,不是瞎搞的那種人,就隨他去了?,F(xiàn)在冒出來個要做自己兒媳婦的賣唱的,還有一個做過那個啥的娘,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的。
月亮光光的晚上布陽她媽走回家,一路看自己的影子貼在地面上,還沒有青石板路面光亮,于是悲從中來,因為難受她覺得左邊的乳房隱隱作痛。她當姑娘時就愛俏,睡覺時都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就像現(xiàn)在的布陽一樣;從良以后,她更加注意形象,一根頭發(fā)都不讓亂,她想讓別人知道她其實是個很干凈的女人。可有什么用,有些東西任你用多少桶水都洗不干凈。布陽站在院子里的槐樹下啊啊啊地唱《揚鞭催馬運糧忙》。很好聽,但這個時候越好聽錯得越大。她一腳踹開門,對女兒喊:
“別號了!咱真賤到那份上了嘛!”
這話太重了。布陽嘴空張著,聲音沒了,看著媽。她媽把竹凳放下,扶著槐樹干坐到凳子上?!澳愫蜁鴮毢?,媽懂,”她說,“可人家不待見咱們啊?!辈缄柌徽f話,等著她媽說下一句。下一句是上一句的重復,她媽說,“人家不待見咱們啊?!辈缄柧涂匆娝龐屟劬锩骰位蔚匕l(fā)亮,大好的兩個月亮映在里面慢慢滾下來。布陽轉過身往屋里走,到門檻前停下來,老式飛馬牌掛鐘在墻上當當?shù)仨?,她折回身去了廚房,端一只杯子出來。
“媽,你喝口熱水?!辈缄栒f。
笛聲還在響,豐收的人們開始走神,運糧的馬車舉棋不定。然后稻麥金黃的好日子不見了,娘兒倆聽見西大街有人大喊一聲。
布陽站起來說:“媽,我就不信了,憑什么!”
4
書寶開了鎖,一腳踹開院門,屁股朝外坐在門檻上,摸出一根煙點上。他有點煩,原因是文化館的館長高瘸子跟他說:“知足吧,別吃著碗里看鍋里?!蹦且馑季褪牵侠蠈崒嵶瞿愕囊魳防蠋煱?,別盯著文化館看,這年頭,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書寶的路就斷了。
本來他打算往文化館里調的,只有這種地方他才有用武之地。在小學里,即便中學,音樂從來就是作為可有可無的副科,語文老師一高興,就把你的課占了,算術老師一不高興,也把你的課占了。人家是主科,升學得看他們的,占了有理。這其實都無所謂,書寶不較那個真兒,他也不相信自己的課堂上真能培養(yǎng)出什么像樣的音樂人才?,F(xiàn)在的問題是,所有老師的工資都只能發(fā)百分之五十六,上面沒錢,上面的上面說了,地方財政包干,教師的工資自己解決。上面沒錢,能發(fā)百分之五十六就不錯了。大家的生活每況愈下,只看青菜蘿卜和洋蔥頭“噌噌噌”地往上漲價,兜里的錢一分不見多。有點能耐的老師就辭職自謀生路,去南方,或者更南的南方,像寧波、廣州、深圳等地,那里無數(shù)的民辦學校在高薪聘請優(yōu)秀教師。走的都是教主科的,副科的像音樂美術人家不要,現(xiàn)在只要升學率。書寶心里癢癢一年了,也聯(lián)系過好幾所外地學校,對方都搖頭。
眼看像樣的同事都走完了,剩下的一幫歪瓜裂棗也軍心不定,書寶覺得待下去實在沒意思,就想到了文化館。文化館也是清水衙門,但起碼還算個政府單位,工資也能足額發(fā)放,而且不拖欠,這就很好。去找高瘸子之前,書寶還是挺有信心的,如果他沒聽過自己的演奏,可以當場讓他開開眼。他把二胡、笛子、薩克斯等一套家伙全帶去了。高瘸子抽著煙,已經(jīng)把手里那份過期的報紙看了四遍,上面一條消息說,市里某書法家的字賣到了三千塊錢一個,他倒吸一口冷氣,如果像他這樣在辦公室里坐一下午,那要寫出多少錢來。為此后悔當年沒有好好練字。他看見書寶從袋子里一件件往外掏樂器,問:
“賣唱?到菜市場上去,那地方擺攤好。”
書寶說:“館長,我想調進來。我是——”
“不管你是誰,不用說了?!备呷匙影褕蠹埛畔?,“現(xiàn)在館里一共三個人,我,副館長,還有一個館員,兼打雜。要不是看他年底退休,現(xiàn)在我就讓他回家?!?/p>
“館長,我會——”書寶對著他搖晃各種樂器。
“會當館長也不行。咱們沒錢,上面就給這么一點兒,你來了別人就得餓死。要不,這館長你來做?”
弄得書寶挺不好意思,就沒法再說了,盡管心里在犯嘀咕,給我照樣做得來。
第三根煙抽完了,心里還亂,沒有出路的亂。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有個屁用。遠遠地他聽見母親清嗓子的聲音,她從街南頭走過來。母親有慢性咽炎,多少年了。當年也能來兩嗓子,要不也不容易和樊蘇三扯上一輩子的關系。但這慢性咽炎很要命,不要說犯病的時候唱不了歌和戲,就是平常和好人一樣時,多唱幾句喉嚨也不舒服,總覺得有絮絮叨叨的東西上不來又下不去,停下來就得“咳咳咳”地清。宣傳隊就讓她出來了。這以后她也就很少唱了,怕人家指指戳戳,出來了還有臉唱?,F(xiàn)在她就只剩下慢性咽炎和清嗓子了。
母親又清一下嗓子站到他身后,說:“你去看看!”
書寶沒轉臉,準備點第四根煙?!笆裁?”
“布陽!”
書寶抬了抬下巴,聽見東大街傳來嘈雜的嗩吶聲,然后轉過臉看到母親手里拿著一塊白布。這才想起東大街韓三丙死了,今天辦事。母親一定是去出喪禮的,街坊鄰居出完喪禮都會得到一塊白孝布。書寶看看表,正是吃午飯的點兒,照理說母親出了喪禮韓三丙家要請吃飯的。
“還吃飯?”母親冷眼看天,“我看見她十天不吃飯也飽了!”
“她又怎么你了?”
“她還想怎么我?在那里又蹦又跳扯著嗓子號,衣服也不好好穿,肚臍眼都露在外面,還不夠要你媽命啊?可算把我們樊家的臉丟盡了!”
書寶站起來讓母親進門。看來韓三丙家請了開云鼓樂班子了。布陽在班子里一直是主唱,不唱的時候敲敲鼓打打鑼,對樂器她知道一點兒。書寶覺得母親少見多怪,露臍裝、露背裝現(xiàn)在城里到處都是,也就在鄉(xiāng)下還當個新鮮事。鼓樂班子為招引眼球,讓女孩子偶爾穿點這種衣服也正常。肚臍眼兒長出來又不是為了東躲西藏的。書寶一直都很喜歡布陽的肚臍眼兒,像個突起的紐扣,手感好極了。但他已經(jīng)對那種感覺陌生了,現(xiàn)在他媽盯得緊,他們見面的機會少多了,見了面一般也沒閑情逸致去摸布陽的肚臍眼兒。書寶覺得右手的食指有點癢,這根渾蛋的食指開始渴望一粒別致的小紐扣。既然母親讓他“去看看”,去就去,誰不是窩著一肚子無名火啊。書寶把煙重新裝進煙盒里,把樂器放在門后,說:
“那我去了?!?/p>
他知道母親一直盯著他的后腦勺,果然,只走了五步,母親說:“回來!”
“你讓我去的。”
“我讓你回來!”
書寶站著不動,果然母親又眼淚汪汪地說:“你要跟你爸是一路貨,我還不如早點死了算了。”書寶有點怕這一手,這樣一說你就不好意思不給她點面子。于是轉身進了院子,拎著樂器袋回自己的房間了。
午飯三個菜,都是書寶最愛吃的:麻辣雞胗,芹菜肉絲,魚香茄子。這一年來,書寶其實一點都不想看見這三道菜,因為每次這些菜上桌都意味著母親要痛說家史。小時候她受過多少多少苦,他的死鬼爸爸如何拈花惹草,她如何受那些前赴后繼的野女人的氣。然后,往往一個急轉彎,對書寶說,你要是像你爸那樣,我今晚就往運河里跳,淹不死我爬上來找棵槐樹吊死,吊不死我喝鹽鹵,喝敵敵畏,我不能再丟人現(xiàn)眼地活在西大街上了,布陽那樣的人家,打死我也不能同意的,我怎么就看不出她哪里好呢?書寶你怎么就鬼迷了心竅呢?你看看那哪是正經(jīng)姑娘!我們就不能找個好人家嗎?
在飯桌前一坐下,母親就開始她的“老三篇”。書寶盯著菜,一雙空筷子在半空里剪來剪去,手機響了,一條短信。布陽用一大串上氣不接下氣的省略號間開了五個字:你媽罵我了。后面又一串急鼓繁花的感嘆號。書寶正想問罵啥了,母親用筷子點著桌面問他:
“誰啊?”
外面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書寶喊:“誰啊?”
“我!”
母親臉就撂下來了,用下巴指一下院門:“開門,兒子?!彼选皟鹤印眱蓚€字的發(fā)音弄得一言難盡,如同只有母子之間才可能會有的私房話。她說“兒子”時,聲音里有種“你是我的”的自豪感。
書寶往外走的時候帶倒了一把小木椅。他剛把門打開一半,布陽就推開另一半進了院子,滿面怒氣,馬尾巴斜扎在右后腦勺上。的確是露臍裝,低腰牛仔褲,一圈白腰露在外面,肚臍眼兒因為憤怒起起伏伏地動。
“你媽罵我了!”布陽說。
書寶回頭看看母親,母親正對著院門坐在飯桌前,扭頭看別的地方。“罵你什么了?”書寶說。
布陽就有點委屈,她是主動向書寶媽示好的,都像巴結了。她正在唱歌,看見書寶媽和花街的一個大嬸從旁邊走過來。書寶媽本來不想往前湊,那大嬸硬拉她過來,也是好意,她想讓書寶媽看看布陽其實很不錯,人長得漂亮,歌唱得也好。三條街都知道書寶和布陽的事。布陽看見書寶媽來了,正趕上一個間隙,那首歌有漫長的過門,她一瞬間就把所有的笑都集中在臉上,說:
“阿姨也來了?!?/p>
哪知道書寶媽把她上上下下巡視一遍,答非所問地說:“你媽就是這樣教你穿衣服的?”
布陽和那大嬸的笑當時就僵了,像面具一樣卡在臉上。歌曲開始了布陽都沒反應過來,旁邊有人拍肩膀提醒她才接著唱,唱腔里就多了劉歡那種濃重的鼻音。
書寶小聲說:“你別生氣,我媽她就這樣?!?/p>
書寶媽筷子在飯桌上頓一下,喊道:“書寶,吃飯!”
布陽一把推開書寶,小皮鞋咯噔咯噔響,進屋坐到了飯桌前,端起書寶的飯碗就吃。每一筷子都夾起來好多菜。
書寶媽清了一下嗓子說:“那是書寶的碗。你媽沒教你吃飯各用各的碗嗎?”
“書寶在我家也是這么吃的,”布陽看著書寶媽,端起書寶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用我的碗,我的杯子?!?/p>
書寶媽喊:“書寶!”
書寶從廚房出來,拿了一只碗和一雙筷子,對母親說:“媽,布陽忙了一上午,該餓壞了?!?/p>
“那就吃唄?!蹦赣H說,撂下筷子站起來,“我飽了?!?/p>
5
為了表示對書寶和布陽兩個人的反對,書寶媽再沒去過韓三丙的葬禮,她不想再看見布陽。鼓樂班子在葬禮上要吹奏四天,在每一天布陽都可能出場。韓三丙家請了兩個班子,開云的和小頭的。
如果你對我們那地方熟悉,小頭你一定也知道。我敢說方圓幾十里知道開云的人一定也知道小頭。齊開云還沒出道時小頭就已經(jīng)名滿天下。那時候他的頭已經(jīng)很小了,跟沒長開的西瓜似的歪在一邊,現(xiàn)在更小。腦袋也能越長越小,這輩子我大概只聽說過小頭一個人。絕對的奇人,高瘦,簡直是根一米八的竹竿,腰圍一尺七,褲子只能跟裁縫訂做。因為頭小他才被大家叫“小頭”。在齊開云出道之前,小頭名聲最大,他有兩個絕活,一是能夠同時演奏七種樂器,嘴、鼻子、耳朵、手、腳、膝蓋和屁股,你都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如何把它們派上用場的。一個人就是一個鼓樂班子。另一個絕活是玩魔術,除了不能讓死人從棺材里爬出來,其他的都多少能實現(xiàn),包括讓一個大活人莫名其妙地鉆進了棺材,和死人躺在一起。這事我也是聽說,據(jù)說是很多年前的事,小頭和另外一個鼓樂班子競爭,要抓人眼球,就玩了這么一個驚世駭俗的魔術。這個魔術其實不好,隨便開棺是對死人的不敬,對死者家屬也不吉利,當初那家人答應,也是認為小頭根本玩不來,竟然就成了。之后就再沒有死者的家屬愿意了。沒有死者家屬愿意,你也就沒法驗證事情的真?zhèn)巍?/p>
絕活其實不是個好東西,傷人,用小頭的話說。折壽。你想想,你玩的東西都是一般人搞不來的,你一定就得花費常人幾倍、幾十倍甚至幾百倍的精氣神。精氣神我沒見過,但我懂,你一定也懂。你說就咱們這樣一百來斤的小身骨,能有幾斤幾兩的精氣神?得節(jié)約著用。所以絕活也“絕”人。小頭輕易就不露。他輕易不露,輕易也不動手,就往那里一坐,像泰山石敢當一樣鎮(zhèn)著,年齡大了嘛,老胳膊老腿的。而且頭變得更小了,原來沒長開的小西瓜已經(jīng)嚴重脫了水。這樣齊開云就占了便宜,技術好啊,又年輕,可以隨時隨地吹吹打打,開云班子跟著就逐漸上來了。即使現(xiàn)在齊開云躺在家里當殘廢,班底的實力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東西不怕價錢高,有錢人家出了喪事,最常請的就是小頭和開云班子。
兩個班子碰一塊就掐,你不讓我我也不能被你搶了風頭,所以布陽這樣的主要人物一般都要在,隨時準備把風頭亮出來。
韓三丙葬禮的第三個晚上最關鍵,要去花街南邊五里外的大柳樹底下送盤纏,樹底下有個土地廟。就是給死去的韓三丙燒紙錢、紙元寶、紙馬、紙房子、紙花轎、紙汽車等等,讓他去陰間的路上一帆風順,順便向閻王小鬼土地老爺禱告一下,讓他們多照應下韓三丙,他在陽間一輩子大好人,沒干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浩浩蕩蕩的隊伍從東大街出發(fā),一上路兩個鼓樂班子就開始斗法,都要把觀眾引到自己跟前。澆了汽油的十幾個火把燒紅了半邊天,扛紙房子、搖紙馬的走走停停,以便讓鼓樂班子盡情表演。越激烈越好看韓三丙的家人臉上越有光彩。
書寶跟隨在開云班子前后,布陽沒上場時兩人就湊在一起說話。說什么我不知道,除了他倆誰也聽不見,鼓樂和人聲極度喧囂,兩個人說話像吵架。布陽還穿著那件露臍裝,伸胳膊扭腰時衣服就往上面跑,更多的一圈肚皮露出來,書寶就幫她往下拽。在這點上他比他媽要開明一點,但是也不樂意讓所有東西都無限制地給別人看。
離大柳樹還有一里路左右,小頭班子占了上風,他們不知道從哪里弄出來一個小矮子,頭大腿短,高不足一米。小頭領著他走到眾人面前,兩個人怪異的比照讓大家一下子就來了興趣。小頭松開侏儒的手,作了個揖就不見了,小侏儒在場子里走來走去,然后開始往一個蹲著的小伙子的肩膀上爬。小伙子慢慢站起來,這侏儒開始升高,手里多了兩只嗩吶,嘴里像野豬似的叼著兩根別人遞上來的細煙袋,高度差不多時,過來一個穿吊帶衫的女孩子,夜晚的風還有點涼,她把胳膊和半個胸脯后背都露在外面,小矮子竟然順勢爬到了那姑娘的肩膀上,像個怪異的孩子騎在姑娘的脖子上,然后開始用鼻子吹嗩吶。這個過程做得緩慢細致,極富觀賞價值,等小侏儒的嗩吶吹響時,圍觀的人群已經(jīng)把嗓子都叫啞了。涌向小頭班子的觀眾真如潮水一般。誰見過這陣勢,侏儒爬到姑娘身上,嘴抽煙袋鼻吹喇叭。開云班子身邊一下子就空了,就像運河突然漏了底,水沒了,剩十幾條船干巴巴地陷在河床里。
齊開云的老婆一把拍到布陽的肩膀,對著身后一揮手,兩個人走過來。一個抱著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一個拿著麥克風。齊開云的老婆說:
“布陽,該你了?!?/p>
這女人聲音響亮,三十五六歲,人長得飽滿又精神,在火把底下臉部輪廓分明,長得不錯。尤其鼻子,像石頭雕出來似的布滿陰影,因此說話顯得分量十足。書寶知道她叫王玉南,代齊開云主持這個班子,自稱副班主,其實是正的,齊開云沒癱瘓時就聽她的。布陽告訴過他,這女人很牛,男人能干的事她都能干。
王玉南說:“穿上。”
抱衣服的人就拎出一件遞給布陽,布陽穿上。又遞一件,再穿上。穿完了四件,書寶不明白了,問布陽:“穿這么多衣服干嗎?”
布陽說:“你先回去,明天我給你短信?!?/p>
第五件衣服遞過來,書寶抓住了,又問:“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玉南一把搶過衣服,扔給布陽,說:“為了脫?!?/p>
書寶就明白了,一邊唱一邊脫。真想得出來!他突然就憤怒了,再次把衣服奪過來甩到地上,對王玉南喊:“她是唱歌的,不是干這個的!”
王玉南沒生氣,撿起衣服抖了抖,問布陽:“誰?”
“我,男朋友?!辈缄栒f,然后搖搖書寶的胳膊,放小了聲音說,“沒你想象的那樣嚴重,回去吧,求你了。”
“男朋友?嗯,不錯,”王玉南把衣服又抖了抖,“脫下來吧?!辈缄柡团赃叺膸讉€人都沒回過神,王玉南又說,“脫?!辈缄柨纯此挚纯磿鴮?,猶猶豫豫地開始脫,最后剩下了本來的露臍裝。等布陽全脫完,王玉南對著旁邊一個正敲鑼的女孩招招手,等她走到身邊,王玉南把撿起來的那件衣服扔到她身上,說,“穿上?!鞭D身走了。
布陽唱到第二首歌才逐漸進入狀態(tài),之前她心里一直打鼓,王玉南那態(tài)度不是個好兆頭,沒準這次的獎金要砍掉一大半,還得挨訓。王玉南向來強調一點,干活就要有干活的樣子,沒那么多嘰嘰歪歪的理由。其實布陽脫衣服也就做做樣子,不能脫的時候她堅決不會再脫。書寶哪里知道,他就知道一點,當著眾人的面,布陽一件衣服都不能脫。
現(xiàn)在布陽的歌聲蓋過了小矮子的嗩吶,旁邊那年輕的姑娘邊跳邊脫,她的舞蹈毫無章法,只是為了讓脫不顯得單調和尷尬才跳起來。布陽的歌已經(jīng)足以吸引人,還有姑娘在脫,流走的人群又流回來,小頭班子的觀眾空了。
這是書寶頭一次完整地看布陽唱歌。他留下來開始只為了監(jiān)督王玉南,防止他們找布陽麻煩,讓她再脫,后來也聽得入迷,滿腦子美好的聲音在飄揚了。他陪布陽到那晚的吹奏結束,已經(jīng)凌晨兩點。分手后回到家,母親已經(jīng)睡著了,書寶洗漱后剛躺下,布陽“咚咚咚”敲響了院門。
6
敲門聲驚動了整條街,花街上的狗在黑暗里叫起來。布陽在門外喊:“書寶,快起來!”聲音像哭。
書寶出了房間門,母親也披著衣服出來了,說:“半夜三更瞎叫喚,怕別人不知道啊!”
書寶沒搭理她,小跑著開了院門。布陽在門外大口喘氣,一把抓住他胳膊,滿臉的汗閃著藍灰的光?!拔覌?,”布陽說,“快,疼得受不了了?!?/p>
“還是那兒?”書寶問。布陽說過,她媽的左邊乳房偶爾會疼。布陽點頭。書寶拉著布陽剛跑幾步,停下來說,“等等,我去騎摩托,得去醫(yī)院?!?/p>
書寶進屋拿了現(xiàn)金和存折,然后去雜物間往外推摩托,他媽又問:“她到底要唱哪一出?這都幾點了!”
書寶也煩了,生硬地回了一句:“媽,你就不能睡你的覺?”然后發(fā)動了摩托,直接騎出了院子。
布陽她媽躺在床上,臉上的汗珠子一層層地出,腿腳緊繃,兩只手里攥著床單,書寶頭一次看見她頭發(fā)凌亂紛披的樣子。這樣子根本坐不了摩托車,附近又沒有別的機動車,能拖病人的只有平板車。書寶讓布陽幫她媽穿上外套,他跑出院子去敲我的門。
摩托車發(fā)動機的聲音和狗叫已經(jīng)把我弄醒了,我正躺床上猜外面?zhèn)鱽淼暮烊寺暿钦l,書寶叫我的名字了。這事當然不會有二話,我開了門,兩個人開始收拾平板車。我的車好長時間沒動過了,在門燈底下現(xiàn)裝車轱轆。都折騰好了拖到布陽家院門口,布陽已經(jīng)把褥子棉被準備好了。布陽她媽坐在椅子上,頭發(fā)梳理好了,換了干凈合體的衣服,看起來不像去醫(yī)院,倒像去走親戚。接下來的情況是,我們把布陽她媽安頓在平板車上躺下,布陽坐在一邊守著,書寶騎摩托車,我坐在他身后,兩手抓緊平板車車把。摩托車載著我跑,我拖著平板車跑。那一路差點把我累殘廢,兩只胳膊一刻不敢松懈。到了醫(yī)院,胳膊都僵了,半天才伸直,那酸痛的勁兒應該不比布陽她媽小。我覺得自己的力氣還可以啊,怎么會這么累呢。布陽她媽急診時,我在外面守車子,一低頭,他奶奶的,平板車的輪胎都碾壞了,癟癟的,一點氣都沒有。出來太急忘了打氣了,我這破輪胎一直有慢跑氣的毛病。
抽血,化驗,B超,透視,還有一大堆我不懂的程序。要不是夜風有點涼,我坐上平板車就睡著了,天亮的時候書寶從一扇門里塌著肩膀走出來,見面第一句話是:
“哥,有煙嗎?”
我從屁股兜里摸出一個空香煙盒給他看,剛被我抽完。他就蹲下來在我扔掉的煙頭里找,揀了個煙屁股長點的點上。我小心地問:“醫(yī)生,怎么說?”
“乳腺癌,”書寶說,第一口煙才緩慢地出來,人也跟著松了勁兒,順勢坐到了水泥地上,“醫(yī)生建議馬上手術。切掉?!?/p>
我覺得脊背開始往下流水,也慢慢地往下蹲,挨著他的屁股坐下來。癌這東西我沒見過,聽起來就已經(jīng)夠嚇人了?!叭械?”我問。書寶點頭。我一下子想到劉松河家的那只白鵝,左邊的翅膀被喝醉了的劉松河用鐮刀齊根砍掉,跑起來東倒西歪,左邊的身體光禿禿的,右邊撲扇著巨大的翅膀,有種令人發(fā)指的怪異,怎么看都不像只鵝。
“怎么突然地就有了這病?”
“原來布陽說過,”書寶說,捏著過濾嘴吸最后幾口煙,“偶爾疼一下,都沒在意。這兒疼那兒癢的都常事。她媽說,昨晚在石碼頭上聊天,突然感覺到又疼,就回家了,越來越疼,受不了就吃了片止疼藥,不管用。后來布陽半夜里回到家,才找我?!?/p>
在石碼頭上就疼了。我想起來了,那會兒我也在,剛從送盤纏那里回來??赐炅诵☆^變得更小的腦袋之后,我就去了石碼頭?,F(xiàn)在不像過去,有點景就想看,不就那么回事嘛。不年輕了。石碼頭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一幫比我還沒心思看景的人,坐著發(fā)發(fā)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話。我也越來越愛扎這個堆兒了。我到那會兒,書寶他媽正和幾個老太太說話,不用聽都知道在說書寶和布陽。這個嬸兒就這點不好,到哪都急著向別人撇清跟布陽的關系。你說布陽是多好的女孩子,真是。我在旁邊坐下來,聽見她說:
“我撂個死話在這兒,那丫頭要想跟咱們家書寶好上,除非我死了,要不是她媽,非死一個不行!”
裁縫店的林婆婆扯起手勢要勸,一扭頭看見旁邊站著個人,布陽她媽拎著小竹凳。書寶他媽也看見了,愣一下,裝作沒事人一樣清清嗓子,對著運河的方向吐了口痰。我就看見布陽她媽的腰開始往下彎,右手捂住了左胸。
林婆婆趕緊站起來,說:“布陽媽,你沒事吧?”
布陽她媽腰一下子又挺直了,手也從左胸上拿開?!皼]事,你們聊,”她說,還對我們笑了笑,在月亮地里你看不到她一點難受的痕跡,“你們聊啊,我先回去了。”
那應該就是那會兒開始疼的。我對書寶說:“噢?!?/p>
“你說什么?”書寶扔掉煙頭問。
“我說我也想抽了。”麻煩已經(jīng)不少了,我想還是別把他媽再扯進來?!澳愕葧?,我去買兩盒。別,這點零錢我還有?!?/p>
煙買回來,每人抽了兩根,書寶要去病房。走前他幫著抬起平板車,我把車轱轆卸下來,該補胎了。這種平板車的兩個轱轆靠一根長軸連在一起,只要推著那根和車廂等長的軸,兩個轱轆就跟著走了。我推著它們在大街上轉來轉去,天還早,修車的師傅沒出攤。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吃了早飯,兩根油條,一碗豆腐腦,一個燒餅。城里的大街比花街寬,慢慢地人和車就多了。城里的人和車也比花街多。
我把車轱轆放在修車攤上,買了些早飯先送回醫(yī)院。書寶和布陽都在病房里守著,布陽她媽的精神好了一點,醫(yī)生給打了藥水讓她暫時不疼了。他們都是象征性地吃了一點,吃點總比空肚子好。布陽她媽說謝謝。街坊鄰居的謝啥,書寶是我好兄弟呢,布陽是我好妹子。書寶拉我一起到外邊抽煙,說布陽她媽還不知道自己是癌癥,手術的事還沒來得及跟她說,讓我把嘴管好,別露了風聲。我說當然,這點兒事兒老哥我還能做。
等我取了車轱轆回到醫(yī)院,大約上午九點半鐘。書寶說:“阿姨她不愿意手術,死活不答應。要回去?!?/p>
“她知道了?”
“沒人跟她說,不過,”書寶說,“這事也不難猜。”
上午十一點半,兩瓶點滴掛完了,布陽她媽用酒精棉球摁著針眼,從床上坐起來,讓布陽給她梳頭。然后對書寶說:“收拾一下,我們回家?!闭粗∧?,哪有半路往家跑的。我們都勸,沒用,她堅決要回,布陽都急哭了。書寶去找醫(yī)生,醫(yī)生說,荒唐,住旅館、趕大集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醫(yī)生來到病房,說了一大堆怎么怎么和如何,布陽她媽認真聽完了,最后還是一個字:走!醫(yī)生也生氣了,沒見過你這樣的病人,有本事你走了就別來!
“不來就不來,”布陽她媽說,“現(xiàn)在就走!”
醫(yī)生沒辦法,只好開了些藥讓帶著。我們原樣回到花街,不同的是,現(xiàn)在布陽她媽坐在平板車上。
7
三條街的夜晚在那段時間一直安靜,沒有笛子、二胡、薩克斯、單簧管的聲音,也沒有歌聲。坐在石碼頭上聊天,偶爾大家都沒話說的空白時候,你能感覺到這世界在那一刻有點荒涼。除了不得不去到某個葬禮上唱歌,布陽都待在家里,陪著她媽。她一直疼,但不說出來,明顯在忍著,疼得受不了了才吃藥。到晚上,止疼藥、治療的藥和安眠藥一快吃,要不睡不著。稍微舒服一點兒,她就讓布陽給她梳好頭發(fā)穿好衣服,娘兒倆到石碼頭上走走。病是藏不住的,她努力和過去一樣走路說話,我們還是能看出來。本來就瘦,現(xiàn)在更瘦,跟張紙片似的飄,所有衣服都顯大,我總覺得她身上散發(fā)著醫(yī)院里的那種蘇打水氣味。大家都知道了她是癌,說話都小心,兜著圈子噓寒問暖。
照這個狀態(tài),不是晚期也不遠了。醫(yī)生建議立即手術的原因也在這兒,早點兒切掉還有希望。她堅持不切讓大家不明白,誰都知道命最重要。后來我知道了,她不切的原因很簡單:切了不好看。這是布陽告訴書寶,書寶又告訴我的。聽完了我直想笑,什么事啊。
書寶說:“沒辦法,這對她很重要。阿姨一輩子都愛俏。”
“那也不能跟命過不去吧?!?/p>
“你不懂,”書寶說,“她年輕時不是那個嘛。”
“哪個?”我問,然后就明白了,“你是說,那個啥?”
“她放不下,就想后半輩子干干凈凈體體面面地過?!?/p>
要我看就沒必要,有什么放不下的?;ń稚献鲞^這個的不止她一個,還有現(xiàn)在正做的,哪一個不是活得好好的。
“活得好不好你怎么知道?”書寶說,“人家又不會把什么事都寫個牌子掛在身上給你看?!?/p>
那倒也是。誰也不能真正弄懂別人在想啥。比如書寶他媽,我的老嬸子,你當然可以對布陽她媽有想法,可人家現(xiàn)在有難了,咱得想開點,書寶不幫誰幫?書寶過來照顧一下是應該的,你別整天嘰嘰歪歪,一會兒攔,一會兒又罵,一會兒又嚷嚷要斷絕母子關系,像什么話嘛。就算街坊鄰居你也不能這樣,你說是不是。書寶怎么說也是布陽的男朋友,而且早就把人家姑娘睡了。這話我在石碼頭上說過,轉了幾圈一定是鉆進她耳朵里了,見了我就讓我別走,要跟我理論。她說:
“走大路的咱們家書寶怎么幫都行,那是因為再幫也扯不上關系,她們家不一樣,越幫越成女婿了,還是倒插門兒的。你說我急不急?”
講道理你永遠都講不過女人,這是我在花街混了多年的主要心得之一。我一急,只好說:“嬸兒,布陽她媽犯病,就是那晚你死啊活啊的那句話刺激的,當時就疼了,回去就不行了。人家還沒找你算賬呢!”
書寶他媽愣一下,說:“當時她抓著奶子就開始疼了?”顯然那會兒她已經(jīng)感覺到布陽她媽不對勁兒了,但她還是不依不饒,順了口氣聲音就大了,“你當嬸兒是頭腦不夠用啊。沒聽說過一句話要人命的。她那病啊,還不知道怎么得的呢!”
我趕緊跑了。她那點小心眼兒,我用膝蓋都能想出來,她無非想說:不知道多少人摸啊揉的,不出毛病才叫怪!
第二天我搖船到鶴頂?shù)奶J葦蕩里打了幾只野味,拎給布陽她媽熬湯喝。從醫(yī)院回來,陸續(xù)有街坊來看她,雞蛋、掛面啥的送了不少,只有我這新打的野味最稀罕。布陽在收拾行李,三十里外的磨山鎮(zhèn)死了人,請了開云班子。書寶也在,坐床邊給布陽她媽拉二胡,《二泉映月》。我說書寶,來個高興的,別跟欠了銀行幾萬塊錢似的。布陽她媽就說,她就愛聽這個,心里安穩(wěn)。布陽在旁邊說:“只要是書寶拉的,我媽都愛聽。”
“聽聽,”我對書寶說,“什么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你可得好好拉。”
然后我就提兩瓶熱水到陰溝邊蹲下,給這些鳥褪毛。他們都不會。布陽她媽也下不了手,逢年過節(jié)殺只雞都要喊我?guī)兔?。毛褪完了,正要開膛,書寶叫我進屋。布陽也收拾好了,坐在床沿上握著她媽的手。那手干白硬凈,細長得像骨頭。
布陽她媽要欠起身子,書寶在她后背下墊了兩個枕頭?!皶鴮?,布陽,他哥也在,”她說,躺久了力氣有點跟不上,“我就想說兩句話。我這病一時半會兒看來也好不了,把你們都拖累了。布陽,別哭,我不好好的嗎。你看現(xiàn)在多好,咱們不是一家人也像一家人?!?/p>
我寬她的心:“阿姨,你這話說的,咱們就是一家人。”
“對,他哥說得對,就是一家人。”布陽她媽說,眼淚開始轉了,嘴也開始抖,“咱們要是一家人該多好?!薄皣W”地就淚流滿面。
“阿姨,你別哭啊,”書寶給她遞上濕毛巾,“醫(yī)生說,情緒一定要穩(wěn)定?!?/p>
布陽她媽把書寶的手也抓住了,說:“我沒事,我就想看見你和布陽好好地在一起。”
“阿姨你放心,我會對布陽好的。我媽那邊,我會盡快處理好的。你安心養(yǎng)病?!?/p>
“那就好,”布陽她媽笑一下,要躺下。躺下的時候嘴角動了動,疼痛可能又開始了。布陽要去拿藥,她說等會兒再說,還能忍。她躺下的時候還抓著布陽和書寶的手,“我就想說這個。布陽從小沒爸爸,又任性,你多讓著點兒?!?/p>
書寶一個勁兒地點頭。我覺得這種場合還是避開好,剛要走,布陽她媽叫住我,說:“他哥,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書寶和布陽他們還小,不懂事,你多擔待,有什么事以后還得常麻煩你?!?/p>
“又客氣了,阿姨,書寶他倆的事就是我的事。沒二話?!?/p>
那天我把野味全收拾好了,回到家就跟老婆說,多少年了,頭一回看見布陽她媽淌眼淚。老婆正在井邊洗衣服,咕噥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完了也就把這事放下了,幫兒子做算術題。這小子成績跟不上總賴我,說我家教跟不上。你說我拿什么跟上,初中賴賴巴巴畢業(yè),最后一次考試數(shù)學考了十三分,還是給教導主任送了兩瓶香油才混到一張畢業(yè)證。
當時我模模糊糊覺得有點問題,沒往深處想,我這糨糊腦子就沒法往深里想,事后才恍然大悟,這不是托孤是什么?電視上演《三國演義》,劉皇叔在白帝城給諸葛亮托孤,那語重心長的,不就凄凄慘慘這樣的嗎?我他媽的怎么就沒想到呢!老婆說我一看電視倆眼珠子都要鉆進去,都看到哪去了我。我打自己嘴巴子,是因為布陽她媽已經(jīng)死了,在布陽去磨山的第四天,晚上布陽就該回來了。她把多少天省下來的安眠藥,一頓吃了。
8
在花街,每年都有人尋短見,喝鹽鹵、敵敵畏,上吊,投河,一個個齜牙咧嘴,死得都不好看。布陽她媽不一樣,整整齊齊地躺在床上,乍一看就是睡著了,被子都沒亂。她死得干凈、體面,拖鞋都擺得好好的。而且把里里外外都收拾過了,灶臺擦干凈,三盆花澆過水,布陽喜歡的那個機器貓玩具也沖洗了一遍。
書寶最先發(fā)現(xiàn)的。他從學?;貋?,窩了一肚子火,上午校長找他談了話。文化館的高瘸子這人不地道,不要書寶就算了,還嘴尖毛長地跟校長說了,你們學校那個某某某,要進來,我沒要。校長認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心浮動,樊書寶你一個副科老師也跟著湊熱鬧,太過分了。書寶說我為什么就不能找個活路?副科老師就該在這里餓死?校長說我跟你沒道理可講,你不想想,你個唱歌的都鬧辭職,那些教主科的還蹲得住?這樣。我也不跟你噦唆了,要么你立馬拍屁股走人,要么你就老老實實待著,別三天兩頭哼哼唧唧!書寶一下子啞火了,他現(xiàn)在拍完屁股沒地方可去,只好忍了。
心情不好,他就直接先來看布陽她媽,免得回到家再出來母親又跟著嘮叨。他叫門,沒人應,院門是從里面閂上的。書寶覺得不妙,翻墻進了布陽家,開門看見布陽她媽安靜地躺著,以為睡得正好,就坐石階上抽了一根煙。抽完了還是生疑,小聲叫阿姨,一動不動,大點聲,還是不動,他就小心地推一推,僵直得像木頭。他像兔子似的跳進我家,舌頭怎么都擺不好位置,結結巴巴地說:
“出事了!出事了!”
怎么處理死人我也不懂,就找了米店老板孟彎彎的老娘孟婆,女人死了都是她收拾。孟婆踮著腳進門,拉開被子先上上下下看一圈,又掀開布陽她媽的衣服,看一看,聞一聞,轉身就走,說:“她自己都收拾好了,洗過澡,梳過頭,衣服里面都是新的,襪子也剛穿?!蔽覀兙涂吹厣系男?,也是新的,白銀線在腳尖綴了兩朵牡丹的黑色繡花鞋。孟婆出門坐在石階上,老淚開始流,“她是早打算好要死的啊。”
布陽接到電話哭不出聲來,半天才說“噢噢噢”,行李都沒收拾就租了一輛車從磨山趕回來。女兒在,這邊才能開始籌備葬禮。其實她回來了也沒有主張,一會兒抱著她媽胳膊哭,一會兒抱著書寶胳膊哭,只會流眼淚。經(jīng)過的那些場葬禮對她一點兒作用不起,因為死的是別人家的人。
書寶他媽在西大街聽到動靜,將信將疑地來到花街,看見進進出出那么多沉著臉的人,心里開始發(fā)慌。如果真死了,那是應了她的話了,不是她死就是布陽她媽亡,這太嚇人了。她只是一句高傲的氣話,不想咒任何人死。我的老嬸子腿有點軟,不知道該走近還是遠遠地避開,然后看見我從老歪雜貨鋪里抱了五十丈白布出來,下巴就掛下來了。
“她,真死了?”
“死了?!蔽艺f。
我嬸子她扶著裁縫店的墻一點點往下縮,最后蹲在青石板地面上?!霸趺淳退懒四?”她眼神里一下子空空蕩蕩,“怎么就死了?”
嚇得她那樣讓我心有不忍,就說:“早晚的事,癌癥,也沒錢治?!?/p>
她腰桿稍微挺直了一下,對我感激地咧咧嘴,算是笑了?!安皇且驗椋彼脙芍皇种钢约?,“不是因為我吧?”
“不是,嬸兒,”我說,“人要死誰也攔不住。老天爺都不行。”
書寶他媽扶著墻又一點點站起來,說:“他哥,你能不能,跟書寶說,幫幫忙可以,別過頭,咱不是人家女婿。咱沒關系?!?/p>
這話我又不愛聽了。布陽她媽都死了啊。我扭頭就走,她還在后面囑咐,讓我把話帶給書寶,他不是人家女婿,大家沒關系的。
當天晚上,開云班子結束了磨山的那一攤,直接把工具車開到了花街上。班子里的人都在,各人帶著自己的家伙。這是王玉南的決定,她說布陽是班里的人,她要讓老人風風光光地下葬,所有人都是義務參加。以后就定為開云班子里的規(guī)矩。這女人義氣,夠哥兒們。布陽和書寶很感激,他們倆正為操辦葬禮的錢發(fā)愁,那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钪奶幰X,死了花費也不小啊。省下鼓樂班子的錢就松快不少了。只有開云班子一個,但自始至終他們都很賣力,不唱也不跳,不玩任何花哨的東西,只吹奏,哀樂低回,悲傷又嚴肅,反而比別人家葬禮上聯(lián)歡晚會似的吵吵鬧鬧的演出效果更好。這才是正經(jīng)的葬禮鼓樂。
鼓樂一奏響就帶來另外一個問題,因為鼓樂也帶著儀式走,儀式上孝子賢孫的身份是有講究的。迎骨灰、摔火盆、捧牌位、領棺等一串子事都要兒子來干,兒子不在找孫子,兒孫都不在,像布陽她媽這樣只有一個女兒,正常應該由女婿頂上。現(xiàn)在要命的是,書寶這種半吊子身份,算不算女婿。我和主事的料理客琢磨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去找布陽和書寶。布陽看看書寶,書寶握著她的手說:
“女婿。”
布陽就哭了。我和料理客對對眼,就算是吧。主事的料理找來裁縫店的林婆婆,讓她給書寶量身做一套孝子服。
第二天早上,書寶讓我?guī)土侠砜驼諔幌?,他和布陽去趟城里,很快就回來,騎著摩托車就走了。喊都喊不住。這倆人,頭腦壞了,什么時候了還進城!九點半左右他們回來了,丟下摩托車就往靈堂里跑。布陽跪在她媽的靈前大聲地哭。書寶也跪著,布陽叫媽,書寶也叫媽。然后我看見書寶從口袋里掏出兩個小本本,書寶把本本打開,一手一個,對著路姨的遺像說:
“媽,我和布陽結婚了,你就放心地走吧?!?/p>
我聽過火線結婚的事,但在這種時候火線結婚還是頭一回聽說,也不枉路姨搭上一條命。當時在場的人都哭了,誰扛得住這陣勢。
臨時結婚的事書寶是自作主張,他媽中午時才知道。中午宴請賓客,街坊鄰居、親朋好友要過來出喪禮。出多少一是自愿,二也要看關系,親戚一般都得高過街坊。書寶他媽也來上禮,拿一張二十塊錢遞過去,收錢的沒接,旁邊記賬的說:
“這點兒你也拿得出手?”
“怎么拿不出手?”書寶他媽說,“街坊四鄰不都這個數(shù)?”
“你是街坊四鄰?你是親家母!”
“別瞎說啊!我什么時候成了親家母了?”
正爭論,書寶和布陽進來了。他們聽說他媽來了,想不說一聲有點兒不合適。我嬸子一看書寶那一身孝子服,不是女婿就是兒子,眼都大了,指著書寶半天說不出話。布陽怕他們娘兒倆吵起來,就碰碰書寶讓他冷靜,自己走過來扶著婆婆的胳膊,用哭啞了的嗓子說:
“媽,我和書寶已經(jīng)結婚了?!?/p>
“不可能!”我嬸子一胳膊肘把布陽甩到一邊,“你胡說什么!”
書寶說:“媽,是真的?!睆目诖锾统鼋Y婚證,紅底子照片上兩個人的腦袋碰在一起。我嬸子的臉刷地就白了,跟白灰潑上了臉似的。她退了兩步,喉嚨里像鴿子一般咕嚕兩聲,站在原地清了好一陣嗓子。大家都站著看他們娘兒仨,屋里異常安靜,外面的嗩吶仰天長叫。我嬸子清完嗓子,抽筋似的從口袋里往外掏錢,每個口袋都不放過,毛票和一分兩分的硬幣都掏出來了,大大小小一堆,整個摔到記賬的喪簿上,兩張毛票飄到桌子外,三個硬幣滾到了書寶腳邊。然后我嬸子轉身就往外走,兩條腿擰著麻花迅速跨過門檻。
整個葬禮上書寶的表現(xiàn)都很好,三條街的人除了他媽,沒有不夸的,都松了一口氣,布陽她媽沒白死。下葬之前,書寶還親自給岳母拉了一曲她最喜歡聽的《二泉映月》;布陽跟著哼調調,哭啞的嗓子配這二胡聲,那真是大悲聲,那個凄婉哀傷,那個款款深情,不懂音樂的人聽了都要飄起來,都得掉眼淚。開云班子里的鼓樂手也聽呆了,他們頭一次聽書寶拉二胡。他們以為只有齊開云才能把二胡拉得這么好。一曲終了,班主王玉南抹著眼淚啪啪拍手,說:“好!”
9
因為書寶背著她跟布陽結婚,我嬸子氣得生了一場病,把自己關在家里,死活不見書寶和布陽,也不讓他們進門。小兩口兒只好請了醫(yī)生上門給她看病,書寶進自己屋收拾好衣物,搬到布陽家去住了。一個禮拜后,我嬸子病好了,頭上多了好多白頭發(fā),人也沉默多了。布陽托我去鶴頂打幾只野味,她煲了一砂鍋湯,擔心婆婆見了她冒火,再氣出什么病來,又托我?guī)椭瓦^去。我把砂鍋端到西大街,書寶她媽正坐在門樓前曬太陽。我覺得她一下子老了,就像布陽她媽從醫(yī)院里回來一下子變老一樣。女人到了她們這個歲數(shù),大概是經(jīng)不起折騰的,折騰一下就老幾分,從里到外的衰落。
“嬸兒,”我說,“布陽煲的湯,央我送過來的,趁熱喝了吧。”
她看看我又看看砂鍋,老半天才清了一下嗓子,用下巴指指門檻下的臺階:“放那兒吧。”
我把砂鍋放臺階上。本來想跟她說說話,但她好像沒心思聊天,就算了。只按布陽交代的說:“嬸兒,書寶和布陽明天要過來看你?!?/p>
“別來,”她揮一下手,“我擔待不起?!?/p>
“嬸兒,這話說的,兒子兒媳婦還有什么擔待不起?!?/p>
“我沒這樣的兒子!”說完起身進了院子,隨手把大門關上了。
熱乎乎的砂鍋放在臺階上。我怎么喊門她都不開。這老太婆,我知道你不高興,兒子跟自己都不吭一聲就跟別人結婚,還是自己堅決反對的姑娘,放誰都不會高興,可是,我的老嬸子,那也是被你逼的啊。書寶又不是不要你了,人家小兩口兒主動過來孝敬你,還拿頭用勁兒,沒道理嘛。真是。干脆我也不管了,扔下砂鍋就走。
后來書寶和布陽都來看過他媽,也分別單獨來過,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聽說都沒得個好臉,起碼三口人從沒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過飯。我嬸子還挺記仇呢。她去石碼頭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去了也不像過去那樣張牙舞爪地聊天,聽人家說起書寶和布陽的名字都犯急。大概她覺得書寶把她傷透了。因為這樣,書寶兩口子也盡量不招惹老娘,我給他們出餿主意:這事不著急,讓我嬸子緩緩勁兒,消她個半年氣,就這么一個兒子一個兒媳婦,還怕她不寶貝。
他們也忙,主要是布陽忙,三天兩頭往外跑。好日子來了,反而馬不停蹄地死人了,班子的生意好得不行。如果去的地方近,書寶就騎著摩托車每天接送;路途遙遠的,只能分開幾天了。書寶并不反對布陽的工作,能整天唱歌是個好事,能把唱歌作為生活的主要任務,那是相當美好的;但有一條,堅決不答應布陽脫衣服,外套都不行。為此他跟王玉南聲明過,過去他就不提了,現(xiàn)在布陽是他老婆,他得管:一件都不能脫。王玉南爽快地說,沒問題。果然就沒再為難過布陽。
大概過了半年,布陽有了。他們倆都沒在意,有一天開云班子在離花街四十里外的店頭鎮(zhèn)演奏,布陽突然打電話給書寶,說她惡心得要死,總想吐,胳膊腿都使不上勁兒,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機里也能聽見她咕嚕咕嚕的出氣聲。當時書寶剛下課,騎了摩托車一路狂奔就去了店頭。布陽正在休息的地方躺著,王玉南和當?shù)氐尼t(yī)生也在。王玉南擔心是吃壞了肚子,就讓喪禮主事的幫忙請了醫(yī)生。對他們這些經(jīng)常吃冷飯冷菜的人來說,吃壞肚子不稀奇,但反應很少有布陽這樣的激烈。書寶剛進屋,王玉南就說,書寶,恭喜啊,醫(yī)生說,咱們的布陽有啦。書寶激動壞了,大老遠跑過來竟然聽到了個好消息。他都沒顧上感謝提著藥箱正打算離開的醫(yī)生,趕緊握住布陽的手,像珍惜古董瓷器一樣讓她躺好,別亂動,整個人眉開眼笑,樊家的歷史開始有了新篇章了。布陽因為開心和害羞,把臉埋到他手上。
正恭喜來恭喜去,外面忽然熱鬧起來,很多人嗷嗷地叫。班子里的一個成員小高急匆匆地跑進來,對王玉南說:“王姐。他們有人拿大頂,觀眾都過去了。”然后看看布陽,猶疑地問王玉南,“能出場嗎?”
“現(xiàn)在不行,得歇著,”王玉南在屋里走動起來,“我再想想?!弊邘撞酵O聛恚按蠡飪憾枷胂??!?/p>
沒人有高招。一會兒又進來一個成員,貝司手王山,留一頭長發(fā)?!巴踅悖荒茉俚攘?,”王山說,“人快走完了?!?/p>
布陽說:“王姐,還是我去吧。”撐著胳膊要坐起來。
“別!”王玉南制止她,“你這是大事,總會想出辦法的?!?/p>
書寶就是那一刻頭腦一熱,站起來說:“王姐,你看我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小高說:“王姐,我看行。除了開云哥,我還沒聽過誰的二胡拉得比書寶好?!?/p>
王山也說好。王玉南眼睛一亮,也拍手說好,那驚喜的樣子完全不像班主,倒像個小姑娘?!皢栴}是,”她掰著手指頭說,“直接上去個空身人拉二胡,效果不好,得整點兒新鮮的?!?/p>
“這還能整出啥新鮮的,”小高說,“總不能讓個大活人鉆衣櫥里吧?!彼湍敲措S口一說,隨手指一下墻角邊立著的一個簡易衣櫥。幾根玻璃鋼做的架子,外面套上防水的花布,布上有山有水有一片樹林子和很多正在飛的鳥。這衣櫥是他們隨身攜帶用來掛衣服的。
“怎么不行?”王山說,“書寶坐在里面拉二胡,誰也看不見,不知道的人沒準會以為是咱們開云哥呢?!闭f完了才覺得不合適,齊開云殘廢了,現(xiàn)在一首曲子都沒法完整地演奏到底。他不好意思地說,“王姐,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生氣。”
“生啥氣?說得好!”王玉南走到衣櫥前,拉開衣櫥拉鏈,把衣服都拿出來,比劃了一下空間,正合適。“就這么來。書寶,委屈你了?!?/p>
小高問:“就跟他們說,是開云哥來了?”
“不,”王玉南說,“什么都不說,讓他們猜去?!?/p>
那天店頭鎮(zhèn)人看見一輛推車從外面推過來,車上是個簡易的衣櫥,衣櫥里傳來昂揚激憤的二胡聲。懂行的人一聽就知道是《萬馬奔騰》,拉得相當漂亮,每一個細節(jié)都落了實,都照顧到了。一個人推著車子,一個人拿著麥克風對著衣櫥,跟著車走,二胡聲被放大后,一萬匹馬跑過店頭鎮(zhèn)。有人開始以為衣櫥里是一臺錄音機,后來隱隱約約看見里面坐著個晃動的人影,激烈地拉動弓弦的動作帶著衣櫥一起哆嗦。毫無疑問,有人在衣櫥里拉二胡。因為關在衣櫥里,因為看不清人,觀眾的興趣立馬被吊了起來。人群從對面的那個班子前一撥撥地撤回來,拿大頂?shù)募一镅郾牨牭乜粗鴦偛胚€在喝彩的店頭人一個個頭朝下地離開了他。
先是《萬馬奔騰》,大家被激昂的二胡聲搞得渾身發(fā)熱,覺得滿身的血液被煮得直冒泡泡。接著弓弦一頓,雄渾悠緩的《江河水》流動起來,大家的血液慢慢開始平息,但不悲哀落寞,反而覺得身上逐漸充滿了平和又持久的力量,拳頭就一點點攥起來。
然后是憂傷的《二泉映月》,然后又是歡快的《十送紅軍》。觀眾在不同的情緒里出出進進,徹底服氣了,開了耳了。他們議論紛紛。
一個說:“齊開云又出山了?”
另一個說:“聽說他早不行了?!?/p>
再一個說:“除了他,還會是誰?”
第四個說:“誰知道呢,還藏在衣櫥里,有點奇怪。”
王玉南一聲不吭地笑了,最后實在忍不住,對旁邊的鼓手說:“這個書寶,救了我們的命哪?!?/p>
10
辛苦費三百,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班子里的成員每場葬禮忙上三四天,分到手的不過三四百,書寶前后不到兩個小時。不單是班子里的人眼睛瞪大了,書寶和布陽眼也大了。他們堅持不要。
“那不行,”王玉南一揮手,“外援是外援的價,救命有救命的價,不嫌少就拿著?!?/p>
書寶只好拿著了。當然不會嫌少,按書寶每月那百分之五十六的工資,這一個多小時差不多抵上他干半個月的活兒。
這是競爭的關鍵時刻,扛過去了,開云的班子就算勝了,剩下的演奏就是走形式,其他人打發(fā)就可以了。王玉南干脆做個順水人情,讓布陽提前跟書寶回去算了,該拿的錢一分不少。“這是大事,”她親熱地碰了碰布陽的肚子,“出了問題書寶可要找我拼命的?!迸脮鴮殱M心感激,一激動又說,啥時候用得上他了,一句話。王玉南說:“謝謝,來日方長。”
回家路上布陽抱著書寶的腰問:“再讓你幫忙,你真愿意來啊?”
“總得表個態(tài)吧。不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嘛?!?/p>
布陽噘著嘴說:“就知道你不愿意,拉不下臉。”
“沒有啊?!?/p>
“還沒有!我知道你其實跟你媽一樣,瞧不上我們干這行的?!?/p>
“別瞎說!”書寶右手摸到布陽的屁股,拍一下,“我老婆不管干什么,我都喜歡。”
說是這么說,書寶心里頭還是有桿秤的。他可能沒他媽激烈,但還是對這行當心存偏見,畢竟連個草臺班子都算不上,而且整天跟死人打交道,不是下三爛也是下九流,那感覺不好。他的工資是低得讓人難為情,布陽掙的錢遠超過他,但他好歹是人民教師,體面,鐵飯碗,跟布陽比,天上地下。布陽知道他嘴硬,也知道書寶的確是真心喜歡自己的,就不再說什么了。書寶也不再解釋。這事越抹越黑。書寶想,幸虧躲在衣櫥里,要是光天化日,被熟人或者同事看見了,這臉就丟大了。
本來暗暗地決定再不去幫那個忙的,可半個月里竟連幫了兩次。
頭一次是被大伙兒哄起來的。他去接布陽,趕著布陽任務結束的時候到了一個葬禮上。布陽收拾行李,他坐在摩托車上等。班子里的人都認識他,幾個剛換下來的家伙多事,根本不知道他的清高,就覺得是布陽老公嘛,那也是可以隨便瞎說的親人。一個說,閑著也是閑著,書寶你不如來上一段,讓大伙兒爽一把。其他人一起叫好,也不管書寶答不答應,開玩笑似的把他往衣櫥里拖。這伙人平常以走江湖自詡,言行上也逐漸有了江湖氣,也拿江湖氣來對付書寶。書寶又磨不開面子生氣,只好向布陽一個勁兒地遞眼神。眼神不遞布陽也會了意,可她也沒辦法,這群伙伴不明白,她若說清楚了那一定得傷人。書寶于是活生生地被塞進了衣櫥里,接著塞進來一把二胡和一支笛子。他們沒找到推車,借了個平板車就把書寶推到了演奏現(xiàn)場。
可以想見那對所有聽眾都是個驚喜,書寶進去了只能干活。三曲二胡,三曲笛子,聽得大家耳朵都豎直了。王玉南正在和主家結賬,計算器按了半截子,嚇得一激靈,冷汗出了一身,來不及扔下計算器就往外跑。她以為對方的鼓樂班子請來了高人,相當高的高人。等她看見了那個熟悉的簡易衣櫥,眼淚就出來了,自己人。
這次演奏純屬偶然的玩鬧,按理說不在支出范圍里,但王玉南還是堅持給了書寶三百元的酬勞。她的意思是,只要給開云班子長了臉,掙了威風,報酬是應該的。哪怕書寶只拉一支曲子,只吹一首歌,這個價也值,倒搞得書寶覺得自己的清高有點小氣了。
第二次緣于這一次。同一地方死的人,相隔不到半個月。死者的女兒做生意發(fā)了財,要把父親葬禮的排場搞大,越大越好,她想讓老家的父老爺們看看,當年她這個被父親趕出家門的不孝女,如今是如何衣錦還鄉(xiāng)孝敬父親的。父親當年堅決反對她和一個離過婚的男人相好,和她斷絕了父女關系。她請了四個鼓樂班子。和王玉南聯(lián)系時該女兒提出要求,必須上衣櫥里,因為大家都說好。她要的就是讓大家都說好。錢不是問題。王玉南不敢肯定就萬無一失,但她還是答應了,然后談了錢的問題。談的結果是,她可以隨便書寶開價,只要他肯來。
葬禮的第二天王玉南才找布陽,首先強調了當前的困難:四個班子,那血肉橫飛的競爭場面肯定是空前的,誰都沒有見識過的,開云班子的聲譽正在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然后,王玉南說,主家特別提出,一定要衣櫥。她不說衣櫥里的人是誰,布陽肯定明白。王玉南說:“布陽,你要是覺得姐還心疼過你,就幫大伙兒一次吧。全班人都靠你了?!本筒盥暅I俱下了,布陽哪扛得住。一咬牙一跺腳,撥了書寶的手機號,嘰嘰咕咕說了半天。
“書寶,”最后布陽說,“我們娘兒倆一塊求你了!”
書寶就挺不住了?!澳飪簜z”,讓他激動得心驚肉跳的詞。這是他們的私房話,自從知道老婆有了,他就稱布陽和她的肚子為“娘兒倆”。兩個人就是比一個人管用,書寶答應了。但他說:“我還要鉆衣櫥。”
布陽轉達了他的要求。王玉南開心地說:“他不想鉆我還不讓呢!”
四個班子在大門兩邊順次排開,每個班子都有一塊巨大的領地,用來演出和擠滿觀眾。就像四個班子同時站在同一張桌子上較量,誰好誰賴一目了然,那殘酷的程度完全稱得上是血肉橫飛,所有人都在拼命,不拼命你都說不過去。
布陽上場的時候也只能和小頭班子持平,此時小頭已經(jīng)顧不上折壽,親自出馬了。如果他玩魔術大變活人或者大變死人說不定就贏了,但他沒有,他只是同時演奏七種樂器。這就很要命。七種樂器一起響,隊伍排得再好也免不了要雜亂,而且貪多嚼不爛,每一種都不可能演奏到最好,這是肯定的,最后只剩下個花活兒。書寶不一樣,他一樣一樣來,每一樣都極其精妙,每一樣都是最好。他帶來了自己的家伙,二胡、笛子、單簧管、簫和薩克斯。既然為了“娘兒倆”,就得隆重點,自己的家伙使起來順手,不敢保證超水平發(fā)揮,正常發(fā)揮還是沒問題的。書寶用圓滿的一個、一個、又一個,打敗了小頭的殘缺的七個。
為了隱瞞住身份,他到了指定的地點與王玉南他們匯合。書寶發(fā)現(xiàn)迎接他的不是那個簡易的衣櫥,而是一個嶄新怪異的小屋:基座是一個巨大的輪椅,后面有兩個把手可供推動;基座上面是一個房子模樣的空間,天藍色的錐形屋頂,四壁是一種特殊的材料做成,既像玻璃又像塑料;墻壁上均勻地分布很多小孔,用來透氣和傳音;打開左邊墻壁上的一扇門,可以看見小屋里寬敞宜人,放著一把可供折疊的躺椅;已經(jīng)安裝好麥克風和擴音器,喇叭裝在小屋的右墻外。當書寶坐進小屋里時,渾身上下立馬充滿了樂符和演奏的欲望。此外書寶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那就是坐在里面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面,而外邊的人充其量只能看見里面人的影子,就是看見的那個影子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想象。
為了在關鍵時刻隆重推出書寶,王玉南特地找人訂做了這個怪異的東西。
書寶的出場即使一聲不吭也足以讓觀眾們把脖子轉過來。現(xiàn)在他是用二胡演奏《十面埋伏》的激越之聲上場的,錚錚鐵骨,嘈嘈切切,洶涌澎湃,聲音之大之雄壯能把天掀翻。觀眾呼啦一下就圍過來。為了防止有人趁機搞破壞以及企圖弄清楚小屋里的人是誰,王玉南早就安排了班子里的幾個壯小伙攔在輪椅周圍守著。
那天書寶演奏得極其盡興,完全忘了下九流這回事。他把樂器一件件輪著來,每件樂器都演奏出最經(jīng)典的曲目,那些完美的聲音讓對手們也暗自贊嘆不已,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吃不準制造出如此美妙音樂的人是不是齊開云。尤其是書寶開始吹奏薩克斯時,對手們完全絕望了。他們玩了一輩子音樂,當然知道有種外國樂器早就傳到中國,叫薩克斯,能吹出極度抒情的聲音來,但他們基本上都是土樂手,薩克斯還沒來得及學,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去學,而這個陌生的、動聽的、仿佛可以用來梳理內心的聲音已經(jīng)被開云班子里的一個人吹奏出來了。它適宜獨奏,也可以用來伴奏。當薩克斯成為布陽歌聲的伴奏時,其他三個班子徹底沒脾氣了。
小頭的七種聲音戛然而止,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人看見他歪著更小的小頭甩手出了場地。
11
書寶掙到了錢,這我知道,他拿到了錢回來就請我喝酒?!案纾兆硬缓眠^,”他端著酒杯啃著我打來的野味,舌頭明顯大了,“可想想,賺錢也不難。就兩個小時,哥,我掙了這個數(shù)!”他把左手對著我豎起來,大拇指蜷在一邊,另外四根油膩膩的手指搖搖擺擺。四百塊錢,的確不少。在花街你想在兩個小時內賺四百,據(jù)我所知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你是個女人,足夠年輕足夠漂亮,愿意做那種生意,而且還得遇到個冤大頭,或者你能在兩個小時里解決掉多個男人。我羨慕地說,老弟,還是你行,跟那些女人一樣都有本錢。要在平常,拿他跟那些女人比,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但今天他沒有。他說:“哥,你不知道在大兵壓境的時候孤身一人扭轉局勢有多爽!真的,你不知道。我躲在小屋里看著觀眾你擁我擠地往這邊跑,另外三個班子門前一下子就空了,那感覺實在是太漂亮了,跟喝啤酒啃野雞腿一樣過癮。你覺得你有用,相當有用。有用真他媽好!”
我聽出來,繞了一圈他關心的還不是錢。是觀眾?!跋胍^眾好辦,”我說,“那破書別教了,跟布陽一起干,觀眾攔都攔不住,還爭著給你送錢?!?/p>
“那不行,”書寶總算還沒糊涂,“工作不能丟。”
這話說完才幾天啊,我覺得自己身上的酒氣還沒散清爽呢,書寶就把職給辭了。這事是讓他的一個叫李銀川的同事給鬧的。我沒見過李銀川,書寶說這人舌頭長,喜歡來事。電視里不是流行“八卦”這個詞嗎,該長舌男就是他們學校里的“八卦王”,人稱“八卦李”。放個屁正好穿過針眼,真他媽巧了,八卦李就住上次書寶大顯身手的那個村的隔壁,騎電驢子五分鐘的路,他聽說有四個鼓樂班子斗法的好戲,忍不住就去看了。據(jù)說他們村一半人都去了。八卦李好歹是個文化人,薩克斯他是聽明白了,這洋玩意兒會使的人極少,他知道的只有同事書寶。可吹薩克斯的人藏在小屋子里不露臉,很多觀眾還是傾向于認為是齊開云,只有齊開云才能把樂器玩得如同自己身上的器官。此外,因為齊開云身體的某些重要部分沒了,所以才會躲進小屋里。這是說得通的。但是,八卦李想不起來齊開云好胳膊好腿的時候曾吹過薩克斯,他也聽說齊開云已經(jīng)沒能力把一首曲子演奏到底了。
八卦李的過人之處就顯出來了,他特地打電話給一個教語文的老師求證。該語文老師和齊開云家住不遠,回他話,齊開云那天下午一直在河邊釣魚。八卦李初步判斷,躲在小屋里的應該是書寶。他老婆布陽就在開云班子里。八卦李第二天見了書寶,上來就說:
“薩克斯吹得好!”
書寶一愣,想到這家伙住鄰村,就裝瘋賣傻:“一般般。瞎吹。”
“聽過的都說好?!卑素岳钚Σ[瞇地說?!耙堑胤酱笠稽c,搖晃著吹,更有味?!?/p>
“什么意思?”
“我是說,你吹得好,就是地方太小。掙不少吧?”
“說什么呢,”書寶看看手表,“該上課了,我先走了?!彼贝掖易吡耍犚姲素岳钤诒澈笳f,你拿兩份錢呢!那聲音酸得讓人倒牙。
過兩天書寶就覺得不對勁兒了,同事們的眼神老是歪歪扭扭,拉不直,跟他說話時起碼保持了斜上三十度的夾角。他們一句薩克斯的話不提,只是噓寒問暖,跟幾年沒見了似的,書寶被關心得都難為情了。然后他們就微笑,嘴角的皺紋里有看不見的千言萬語。小學校嘛,就那么幾個鳥人。我兄弟書寶想,就掙了幾百塊錢,就讓他們恨上了。這年頭,你一個人私下里掙錢就等于在害別人,他們掙不了啊,心里哪能平衡。他們不說自己不平衡,他們最后讓校長站出來替他們說:
“樊書寶同志,你知不知道,你丟了我們學校的臉,丟了我們全體人民教師的臉?”
“我怎么就丟你們臉了?”書寶站在校長室里爭辯。
“你是一名堂堂的人民教師,卻去賺那種不入流的錢,讓學生和家長知道了,我們還能站得住講臺嗎?再說,你這是不務正業(yè),對我們的教學工作十分不利?!?/p>
“你憑什么認為我賺了不入流的錢?”
“你看,”校長說,用煙頭指著書寶,“你在繼續(xù)丟人民教師的臉。起碼的誠實都沒有,我們還怎么去教育學生,回去好好反省反省?!?/p>
“沒什么好反省的!”
書寶軟一下這事也就算了,他偏不給校長面子。我蹲家里都知道,領導最恨人家不給自己臺階下。所以校長就發(fā)火了,“樊書寶,我警告你,”校長站起來扔掉了煙頭,“三番五次就你事多,還真以為缺了你一個教音樂的學校就辦不下去了你!不想干你就給我回家!”
“回家就回家!”書寶火氣也上來了,“誰稀罕!”
他氣沖沖回到辦公室,拎著樂器袋就往外走,辦公桌都沒收拾。既然回家了,那些東西帶回去也只能當廢紙賣。回到家他就找我喝酒。布陽不在家,大秦鎮(zhèn)死了人,她昨天跟班子一塊走了。喝酒時書寶啥也不說,就悶頭喝。他的那點酒量我太清楚了,趕緊奪下酒杯。憋了半天他才說,老子他媽的就不干了!
到底還年輕,要在我這歲數(shù),低個頭就過去了,過日子不容易。講道理他講得比我好一百零二倍,可他就是做不來,低不下去。年輕人脖子硬點當然是好事,可是兄弟,咱那是鐵飯碗哪,三條街就你這只碗摔不壞,你卻大腦一抽筋給扔了。我勸他,把我老婆也動員起來一塊勸。我們兩口子說,忍一忍,前面是個天。書寶說,是個屁。我們說,看開點,一輩子長著呢。書寶說,是那群王八蛋看不開。我們說,就算不干了,也不能讓那些王八蛋來說,咱這鐵飯碗是上面給的,他們憑什么。書寶說,是老子自己他媽的不想干了!他說得意氣風發(fā),就跟電視上那些英雄人物站在山頭上,風呼啦呼啦地吹。他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掏出手機開始撥號。
“我!”書寶說,“問問你們王姐,我去了他們要不要?!?/p>
“你說什么書寶?”我聽見手機里布陽的聲音,“你要去哪兒?”
“去你們班子吹薩克斯,我不教書了!”
“你說什么?”布陽停頓一下,“你喝酒了書寶?”
“喝了。我在和我哥嫂一塊喝!”
“你讓大哥接電話,”布陽說。
“不接。你就問問要不要,我一會兒就過去!”
我搶過手機,對布陽說:“別聽他的,喝酒說瞎話呢。沒事,你忙——”我還沒說完,書寶又把手機搶過去,說:“別問了,我現(xiàn)在就過去,我就不信你們也不要我!”不等布陽說話就關了手機。他給自己倒?jié)M一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又碰一下我老婆的手,說,“哥,嫂,喝!”一仰脖先倒進嘴里,放下杯子就站起來,“你們慢慢喝,我現(xiàn)在就去!”
根本攔不住。手機響了他也不接。斜挎樂器袋,發(fā)動摩托車一溜煙走了。兩個小時后,我想該到大秦鎮(zhèn)了,就去老歪的雜貨鋪借公用電話打布陽的手機。我擔心書寶在路上出事,他喝了酒,又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布陽在那邊說:
“到了。在場上吹薩克斯。非要上,不給上不行。哥,他怎么成這樣?”
年輕嘛,扛硬不扛軟,我也沒辦法?!坝袚躅^沒有?”我問。我的意思是,千萬別一清二白地站在別人眼皮底下吹,太惹眼了就更不好回學校了。
“有,上次專門給他做的小屋昨天就帶來了?!?/p>
放下電話我就納悶,那小屋昨天就帶過去了,他們怎么知道書寶會去?我一直嘀咕到家。老婆說,那還不簡單,不就是個假小屋嘛,又不是兩層樓,隨身帶著,萬一需要書寶去救場子,不就派上用場了嘛。老婆又說,我看那個王玉南第一眼時,就覺得這女人有心眼兒。看看,我說得沒錯吧。
12
進了班子書寶就再沒有出來,他們當然要,求之不得呢。他其實還是放不下教書,也沒法真正拉下臉來當個吹鼓手,但是回不了頭了。剛開始幾天回去也就回去了,時間一長,就是校長八抬大轎來請,他也沒勇氣回去了。布陽一直勸,沒用。王玉南也象征性地勸過幾次,然后就滿心歡喜地絕口不提了。書寶的情緒很多天以后才緩過來,把自己矯正過來很困難,得說服自己去接受和適應另外一種工作和生活。好在有一撥撥蜂擁而至的觀眾跟數(shù)目可觀的酬金,每次稍微出現(xiàn)一點因為工作性質而難為情和后悔的念頭時,他就主動提醒自己,你看,音樂在你手里既能獲得足夠的觀眾,又能賺到大把的錢,你他媽的還有什么不滿足的?你以為你是誰啊!三天兩頭地迎頭來這么一棍子,逐漸也就轉過來了。
對書寶的離職,布陽當然十分惋惜。那鐵飯碗在三條街上,還是能好好虛榮一下的;在班子里也是,老公是文化人,起碼覺得有半邊身子是不俗的;還有一條很重要,孩子,她沒來由地對尚未出生的孩子的未來充滿信心,知識分子家庭,總不至于差到哪里吧?,F(xiàn)在都沒了。但很快她也就認了,自己老公,天塌下來還是老公。再說,她就是干這一行的,也沒什么不好啊。兩個人忙一起忙,閑一起閑,總能待在一塊,掙比過去更多的錢,日子還是相當誘人的。
一直放不下心的是書寶他媽。兒子離職半個月后她才知道,她從河對岸的菜園子里回來,在石碼頭上聽別人說完,立馬頭暈眼花,路都不會走了。她扔掉菜籃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放聲大哭,跟著叫罵個不停。先罵書寶糊涂,丟祖宗十八代的臉,發(fā)誓一定斷絕母子關系;接著罵樊蘇三,就是續(xù)了他哼哼唧唧的狗屁脈,書寶才會去學樂器,又成了個不學好的東西;最后想起來主要罪過其實在布陽,都因為這個小妖精,他們娘兒倆才過成如今這個凄惶樣,好好一個家四分五裂,這小妖精把兒子搶過去也就罷了,現(xiàn)在竟然把一個體面端莊的工作也弄沒了,讓兒子成了一個賺死人錢的賣藝的!她不能不氣,不能不罵,不能不大哭一場。她完全忘了這么久她一直對他們撂臉子的。
把天罵漏了也白搭,書寶已經(jīng)成了開云班子的正式成員。人班的儀式很簡單,就是拜見一下班主齊開云,然后燒炷香。王玉南帶著,布陽陪著,在風和日麗的上午到了王玉南家。齊開云把空蕩蕩的褲管捋上去,殘廢的程度讓書寶抽了一口冷氣,兩條腿在膝蓋以上就早早結束了,末了處是兩個圓溜溜的肉尖。齊開云想換個坐姿,用力的時候,兩條腿根擺動的幅度小得可笑,顯得極其無助,讓書寶有強烈的荒誕感。這就是當年名聲比縣長、市長還大的齊開云,四十五歲,頭發(fā)白了一大半,白里雜黑的頭發(fā)讓他看起來有點陰險,很少笑。
書寶記得他一共笑了三次,一是聽見書寶拉完二胡,笑了,拍手說好。他的兩只手因為長年轉動輪椅,骨節(jié)粗大,青筋暴出,一點不像搞藝術的手。第二次是他自己吹笛子,他說既然書寶入了開云班,他就應該教給他一招,即在處理顫音時如何更科學地抖動指頭,因為要演奏,齊開云本能地興奮,笑了,甚至還有點羞澀。平心而論,書寶覺得那一招挺管用,理論上學不來的,只能是長期實踐的心得。藝術中有絕招,千真萬確。也就是在這次笛子吹奏中,書寶證實了傳聞不虛,齊開云的確無法完整地把一首曲子吹到底,快結束時串了,到了一首流行歌曲上。王玉南提醒他時,齊開云恐懼地停下,接著出現(xiàn)狂怒的前兆,眉毛開始上下跳動。好在王玉南已經(jīng)習慣了處理這種事故,安撫他說,主要是時間不早了,該上香了。拜的不是什么樂神,而是一把二胡,供在長案上。據(jù)說是齊開云草創(chuàng)開云班的時候用的,他靠這把二胡鎮(zhèn)住了其他人。齊開云燃香,遞給書寶,書寶三拜二胡,插進香爐里。書寶第二拜時,齊開云又笑了。
飯后,布陽和王玉南在另外房間里聊天,聽她說育兒經(jīng)。他們的兒子七歲,剛生了兒子齊開云就殘廢了。書寶和齊開云在香爐下面談音樂。齊開云是野路子,不跟你談什么理論,就實打實講哪個好哪個不好,哪個管用哪個不管用。后來說到薩克斯,齊開云一定要聽書寶吹一曲,這種新玩意兒王玉南跟他說過好幾次了。書寶也不客氣,來了一首美國鄉(xiāng)村民謠,清新抒情。書寶閉著眼吹,結束了睜開眼,發(fā)現(xiàn)齊開云眼淚下來了。書寶想不至于啊。齊開云突然抓住書寶的手,說:
“我真成一個廢人了?!?/p>
這話讓書寶記了很久,也成為了他平衡內心的理由之一。他理解齊開云的悲痛和絕望,只有真正熱愛音樂的人才會有這種灰到生命里的想法,由此他想,做個吹鼓手其實已經(jīng)非常幸福,整天和音樂在一起,想起來隨手就能拿到,可以自由舒展地去吹拉彈唱。他憑什么還要不滿?起碼在那一刻,他因為抱著一只薩克斯而感到了某種悲壯和崇高。
王玉南把他們送出門,臨分別時對書寶說:“正式進班了,可別害怕啊?!?/p>
“這有什么好怕的?”書寶問。
“遭人黑手啊。”王玉南說,“知道開云為什么那樣?車禍。當時他也騎摩托車,有人在螺絲上做了手腳,正騎著車子散架了,對面過來一輛卡車,兩條腿就沒了。還好,命沒丟。”
“誰啊,這么歹毒?”
“對手。樹大招風啊。正經(jīng)事上勝不了你,他們就背地里玩手段。”
“查出兇手沒有?”
“往哪兒查?都猜是祥鹿班子干的,但你找不到證據(jù),一點辦法都沒有。”
祥鹿班子早就不行了,老班主死后,基本上是一盤散沙,更是找不到債主了。而且?guī)啄赀^了,沒準兇手早就死了,聽得布陽緊張得抓住了書寶的胳膊。
“也別太放在心上,”王玉南笑起來,“我?guī)Я肆臧嘧?,不是好好的嘛。不過小心點好,書寶,你們倆都是班里的寶貝,尤其要注意?!?/p>
書寶拍拍布陽,說:“謝謝王姐,放心,咱們的布陽是福將,天下是太平的?!?/p>
13
成了正式成員,第一次分錢書寶有點不高興,他和別人一樣,三百五十元。過去做外援,兩個小時不到就四百,現(xiàn)在四天里隨叫隨到,出場時間四個小時都不止,價錢反倒下來了。他沒明說,私下里跟布陽嘀咕。布陽讓他想開點,進了班就該一視同仁,要不王姐那里也為難?;实鄣呐畠航鹳F吧,嫁到別人家也只能是媳婦。書寶只好悶頭不吭氣。
大家都在收拾行李準備解散,王玉南給書寶發(fā)了條短信,讓他過去一趟。書寶就去了,屋子里只有王玉南一人。她關上門,讓他坐,說他毫無疑問在整個葬禮上是最搶眼的,能把另外一個班子打敗,書寶的功勞最大。說完了,從包里抽出兩張老人頭,“這是額外的酬勞,”她說,“也是應得的。剛才人多,怕大家有想法,單獨給你。以后也這樣?!?/p>
輪書寶不好意思了,有點小人之心了。“別,王姐,”書寶把錢推回去,“皇帝的女兒成了媳婦,再金貴也是家里人?!爆F(xiàn)學現(xiàn)賣,他把布陽的話換了個說法。
“那也不是哪家都能娶到公主的,該寶貝還是得寶貝。聽姐一句話,拿著?!蓖跤衲闲Φ糜H切,像自家人。姐給你的錢還啰唆什么。書寶覺得心頭一熱,順從地接了。王玉南說,在布陽她媽的葬禮上頭一回聽書寶拉《二泉映月》,她就在想,要是班子里有這么個人物就好了,他會是另一個齊開云,甚至比齊開云更厲害,現(xiàn)在得到了,她很開心。開云班誰也打不敗了?!敖阍俣嘁痪洌瑸槟愫?,也為咱們班子好?!蓖跤衲险f,“場上的調子越高越好,場下的調子,該低還得低?!?/p>
書寶懂,說沒問題,多少年都夾著尾巴做人的,習慣了。
“那就好?!蓖跤衲闲π?,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姐放心了?!?/p>
生活逐漸進入了正軌,書寶兩口子出門一起出門,回家一起回家。書寶繼續(xù)鉆小屋,稀松平常的演奏他是不露面的。有一次他在那個小屋里想,王玉南也煞費苦心,也許她就知道最終他會用上這個怪物的,所以才花大力氣找人設計制造出來。布陽的演出也逐漸減少,肚子已經(jīng)顯山露水,力和氣都得小心著使,不能動了胎氣。王玉南的意思是,有時未必要她出場,但是人來了,同志們心里就有底了,干勁兒就足了。
一個大活人藏得再結實,總會被發(fā)現(xiàn)的。和他們對手的小頭、祥鹿、中寨、火車頭等幾個班子,陸續(xù)都打探出那個躲在小屋里的人是書寶了。王玉南也沒打算瞞他們多久,要的那點神秘感主要是針對觀眾的,老百姓需要這點新奇。不是齊開云,幾個班子為此松了一口氣。但書寶比齊開云還牛,他會薩克斯,讓他們更加憂慮,因為齊開云最風光的時代他們都見識過,心里有譜,書寶如果真正搶了所有人的風頭,會是什么樣的格局他們是一點兒底都沒有。尤其是在黃莊的一次葬禮上,小頭親自出馬大變活人也輸給了書寶,他們更加憂心忡忡了。在所有鼓樂班子里,只有小頭還有抗衡的實力,他老人家都不行了,這日子還怎么過。
那次競爭中,如果小頭大變活人圓滿成功,書寶未必就敵得過他,可惜小頭要變的那活人不爭氣,中午喝多了,也吃多了,泡黃豆燒肉,一頓飽吃,積了滿肚子的氣。活人還沒變出來的時候他躲在柜子里就憋不住了,三個大屁半個莊都聽得見,一下子就把小頭聚斂的精氣神給泄了。小頭那個氣啊,要不是上百號人圍起來看著,他就上前扇那家伙的耳刮子了。臉面算丟盡了。魔術本就是假的,但觀眾不管你,只當是小頭年紀大了,本事不濟了,一聲聲喝倒彩,一雙雙手鼓倒掌。他們得了結論:完了,小頭徹底不行了。另一邊書寶的小屋剛推上來,觀眾呼啦啦全過去了。
布陽準備留在家里專心保養(yǎng)胎兒之前,出事了。那天整個演出結束,分完錢天已經(jīng)黑了。王玉南讓書寶和布陽與他們的工具車一起走,有一段路順道,布陽說她想回家煮點白米粥喝,還是先走吧,器械還沒裝好,要等一會兒。他們倆的摩托車在夜路上行了大約十五里,前頭突然從路邊溝底冒出來兩個黑影子堵在正路上,書寶一個急剎車,車倒了人也跟著往下掉,書寶反應快,跳下車去抱布陽。她肚子里有東西,千萬不能摔著??偹惚Х€(wěn)妥了,他坐到地上,布陽坐在他身上。那兩個黑影子隨即躥過來,一個踢書寶,一個踢布陽,因為疼痛布陽驚叫了一聲。唱歌的嗓門大,聲音響亮,那兩個人嚇了一跳,一愣神的工夫書寶已經(jīng)爬起了一半,一個人趕快上前補一腳,書寶又倒在地上,背在身后的樂器袋墊得后背疼。那人手里多了一把刀,在夜色里也能看見冰涼的光,書寶看見那家伙戴著一張京戲臉譜面具,唱黑臉的。黑臉的刀即將扎到他撐地的左手時,書寶猛地一抽,右手已經(jīng)從樂器袋里抽出了二胡,順手掄過去,打到對方的胳膊肘上。這時候他聽到布陽又叫了一聲,她肚子上又挨了一腳,既是疼的,也是嚇的,書寶看見她面前的那個人戴的是白臉面具,他正打開一把手電照自己的臉,那張陰慘慘兇神惡煞般的面具,在突如其來的燈光下的恐怖效果極其巨大,就連書寶也被嚇得突然間停住呼吸,頭發(fā)寒毛全豎起來了。布陽繼續(xù)尖叫,書寶迅速爬起來,一手二胡另一手抓著樂器袋,里面有笛子、洞簫、單簧管和薩克斯,對著那兩個裝神弄鬼的家伙亂掄,一邊掄一邊大喊大叫,希望附近有人聽見。他守在布陽跟前。對方躲躲閃閃始終近不了身。這時候很遠的地方傳來汽車喇叭聲,遠遠地也有光照過來,那兩個人撒腿就跑,在路邊溝渠的緩坡上拎起一輛放倒的摩托車,發(fā)動起來騎著就跑。等王玉南的車趕到時,他們已經(jīng)沒影了。
他們跑得差不多了,書寶扔掉手里的東西就喊布陽,蹲下來把她抱在懷里。布陽一直在驚恐地叫,整個身體僵硬發(fā)涼,她啊啊啊地叫著,兩腿張開。書寶膽戰(zhàn)心驚地撩起布陽的上衣下擺,看見了她屁股底下汪著一小攤黑水,他聽到自己身體里的某個地方發(fā)出咯嘣一聲,像哪根骨頭斷了,胃里也跟著劇烈地痛起來。
書寶說:“布陽,布陽,你說話呀布陽!”
布陽只是啊啊啊地叫,脖子神經(jīng)質地轉動,兩只手不停地抖。王玉南的工具車到了,燈光照亮他們。布陽慢慢地低下頭去躲避燈光,看見了身子底下越汪越多的血。燈光底下血是黑紅的,不是黑的。布陽歇斯底里大叫一聲,整個人就軟了,倒進書寶懷里。
14
醫(yī)生說,孩子沒了。書寶點點頭,眼淚往肚子里流。醫(yī)生又說,病人受到的刺激過大,現(xiàn)在這種狀況,最好送精神病院。
“多久能恢復?”
“說不好。有人一年半載就回來了,有人一輩子都不行?!?/p>
“別難過,書寶,往好里想,”王玉南撫著書寶的肩頭說,“錢不是問題,大伙兒可以湊。待一塊幾年了,我們都舍不得布陽,你看,”她指著門外,開云班子里的所有人都站在走廊里,面色凝重地往病房里看?!按蠹叶己茈y過。”
“醫(yī)生,”書寶說,“我想把她帶回家,自己來照顧。行嗎?”
“當然可以,這樣其實更好。親人在身邊,知道她需要什么,越熟悉的就越容易把病人的理智喚醒。不過也得堅持藥物治療?!?/p>
班子里的工具車把布陽送回來,書寶指路,直接開到我嬸子的門口。發(fā)生這事我也不知道,但一看見布陽空洞的眼神、遲鈍的反應和幾乎不愿動彈的手腳,我就知道出大事了。他們幾天不回家我就覺得有問題,果然就來了。車一進西大街我就看見,很多人聚在孟彎彎米店門口打麻將,我站一邊看,那車我認識。我跟在車后就追上來,車停在我嬸子門口。
我嬸子站在門口一臉怒氣,要關門不讓書寶進。書寶說:“媽,布陽出事了,孩子也沒了?!边€沒說完,眼淚鼻涕就流了一臉。他媽也剛聽到布陽懷孕的消息不久,才幾天,聽到卻是孩子沒了,而且布陽也出事了。她矜持著不吭聲,踮起腳半信半疑地往車廂里看,一看見布陽的臉色和眼神就完全明白了。我嬸子的嘴唇抖起來,嗓子里咕嚕咕嚕地突然生出了扯不清的痰,一巴掌扇到書寶臉上,聲音里立馬有了哭腔:“早你干什么去了!弄成這樣才送過來!有孩子了你還讓她在外面跑!”她扒住車廂要往上爬,好幾腳都沒踩到車輪上,就拍著車廂沖書寶喊,“還站著找魂哪?把她抬進屋啊!”
我和書寶還有班子里的一個小伙子抬著布陽往屋里走。王玉南想跟我嬸子道歉,她哪有心思聽,甩著手跟在后面小跑,嘴里嘀咕著:“這可怎么得了。這可怎么得了?!?/p>
布陽在床上躺好了,空蕩蕩的眼睛找不到焦點,屋頂上垂下來一條蜘蛛網(wǎng),在她頭頂上晃悠。我嬸子站在床邊看布陽,像看一個陌生人,過了半天,她彎下腰小心地把手放到布陽肚子上,輕輕地碰一下,又碰一下,轉臉問書寶:
“醫(yī)生真說,沒了?”
書寶點點頭,說:“媽,沒了?!?/p>
“沒了?!蔽覌鹱勇紫聛?,左手摸著布陽的右手,右手攥皺了一把床單,“沒了。”
事情弄成這樣誰都沒料到。書寶搬回了他媽那邊住,為了可以更好地照顧布陽。布陽不再說話,讓她吃飯都要跟哄小孩似的,張嘴,張嘴,對,吃一口。她就張嘴吃一口。不笑,不哭,也不鬧,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時間基本上用來發(fā)呆,坐著發(fā)躺著發(fā)。偶爾弄出點動靜來,多半也是夜里做噩夢的時候,書寶說,她啊啊啊地叫,手腳靈活多了,像逃跑又像跟人打架。
那段時間書寶沒去班子里。王玉南讓他先安心照顧布陽,順便也修養(yǎng)一下,穩(wěn)定情緒。班子重要,命更重要,開云班子已經(jīng)對不起他們倆了。在家里他也難受,布陽看他如同看一個陌生人,眼神里沒喜沒憂。更多的時候是他看布陽,看她坐在椅子上發(fā)愣,躺在床上發(fā)呆,布陽的眼神空洞游離,都分不清她到底在看哪里。書寶照醫(yī)生囑咐的,按時給她服藥,有空就跟她說話,不管布陽聽不聽他都說。他把上廁所的力量都用上了,希望像醫(yī)生說的那樣,盡快地喚醒她,讓她回來。他不知道哪一句話哪一件事可能對她有用,就拼命說,想到什么說什么,直說到喉嚨發(fā)干冒火,布陽還是一點反應沒有。這種時候,他就會抓著布陽的不動聲色的手掉眼淚,然后抹一把,讓母親來陪著布陽,他過來找我喝酒。
我?guī)状螁柕匠鸺遥艺f:“兄弟,找到了我替你出氣,我拿土銃子把狗日的全家都端了,一個不剩!”他搖搖頭,沒用,不可能找到的。這種事多了去了,派出所都沒時間理你。天黑,那兩人又戴著面具,現(xiàn)在就是站面前也未必認得出來。鼓樂班子里常有這種事,背后捅刀子,多少年也不知道積累了多少糊涂賬。聽他說我才知道,齊開云表面上是出車禍,其實是被人算計的。我只好把牙咬得咯嘣咯嘣響。干咬,使不上力氣。
在家守了一個月,布陽還是沒有好轉,書寶決定先回到班子里。得掙錢了。布陽這一折騰把積蓄花得差不多了,一直吃藥也需要錢。他給布陽買的是治療這種精神病癥最好的藥。王玉南來過兩次,每次都要送錢,書寶堅決不收。人家已經(jīng)夠義氣了,沒道理全推到別人頭上。他給王玉南電話,只提了一個要求,就是,不想再躲小屋里,他要明明白白地站出來,那幫龜孫子不是想下刀子嘛,那就來吧。王玉南猶豫片刻,一是有點冒險,二來她還是希望吊吊觀眾胃口,但隨即就答應了。她早就盼望書寶進班了。這一個月來,布陽、書寶都不在,那日子過得可想而知,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搶盡風頭,但是布陽的病擺在那里,哪里開得了口?,F(xiàn)在書寶主動要來,要天上的月亮王玉南也會爽快地說沒問題。
果然就不再用輪椅上的小屋了。王玉南發(fā)現(xiàn),大活人站出來效果并不比藏起來差,甚至更好。過去觀眾只用耳朵聽,現(xiàn)在可以看了,還是個帥小伙子,書寶演奏時的動作和體態(tài)讓他們覺得新鮮。尤其是吹洋玩意兒薩克斯時,太有意思了,身子搖來晃去,歪歪扭扭,像跳舞一樣。他們喜歡。對老百姓來說,好看其實比好聽更重要。他們發(fā)現(xiàn)從小屋里走出來的不是齊開云,一點也沒有失望,猜謎語久了他們也煩,現(xiàn)在看見了真相反倒有種更大的滿足感。書寶一上場就把觀眾拉了回來。他演奏得極其賣力,就要氣氣那幫龜孫子,氣死你們這群狗日的!
天開始涼了,閑著沒事的老人開始結伴死了。不知道你發(fā)現(xiàn)沒有,天涼的時候總比天熱時死人多,原因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書寶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在外面跑,要回家也頂多待一兩天又走了。那段時間我感覺滿世界都在死人。
書寶在家時間少,布陽只能我嬸子來照顧。她開始按照她的方式來,首先是喊魂。她想布陽的頭腦既然是嚇壞的,一定是魂跑了,她就用我們三條街上的老辦法,半夜里拎一盞小馬燈在三條街和運河邊上走來走去,走兩步喊一聲:布陽啊,回來吧。聽得人心里發(fā)涼,怪凄慘的。連喊了兩夜。一星期過去了,當面叫一聲布陽,布陽還是沒反應。沒喊回來。她又托人從運河下游的鶴頂幫忙請來仙奶奶。仙奶奶頭發(fā)全白,都說能降妖捉鬼,還會踮著小腳跳大神。仙奶奶圍著布陽看一圈,肯定地說:
“這媳婦被鬼附身了!”
然后仙奶奶開始做法,把稀拉拉的幾根白頭發(fā)披散開來,穿上長袍大褂,手持一把木劍圍著火盆跳舞,火盆里燒著一刀紙。跳得踉踉蹌蹌,看上去隨時都可能跌進火盆里,但一直跳完了都沒跌。她用劍刺正在燃燒的火紙,一下,兩下,三下,一共刺了十來下,然后噴了兩口水。這場法事要兩百塊錢。做完了,仙奶奶說,這個鬼道行太深,為防止它再回來,得把它的窩弄掉。我嬸子問,怎么弄掉?仙奶奶說,蒸!具體做法是,在床底下燒兩只爐子,火燒得旺旺的,每只爐子上坐一口大鍋,燒開水,讓沸騰的水散出蒸汽,布陽躺在光席子上蒸。我被叫過去幫忙,主要是擔心布陽不愿意老老實實躺在床上,必要時我把她手腳捆上。
整個過程花了三個小時,我除了提水、添水、換煤球,啥忙也沒幫上。布陽平躺在床上很老實,就跟她知道自己必須得躺上面一樣,滿頭滿臉的汗,衣服都濕透了也不要下來。這個法術價錢是一百五十。我嬸子還請仙奶奶吃了一頓大魚大肉才把她送走。
同樣沒見效。我嬸子有點急了,從豆腐店麻婆那里得了一個偏方,用野山藥根煮水擦身體,一天兩次,管用。她就決定試試。要在家照顧布陽,她沒時間去挖野山藥根,想讓我?guī)兔?,我說嬸兒,別信這些仙點子,一個人說一個樣,沒準野山藥葉子煮水管用呢。
“不想挖就直說!”她還生氣了,“等她睡著了我自己去,我就不信挖不來!”
“算了吧嬸兒,還是我去吧,”我說。只能去了。她現(xiàn)在是有病亂求醫(yī),你要告訴她狗屎能治病,她沒準也要試試。問題是,現(xiàn)在挖野山藥根太難了,葉子沒了,你分不清哪里有哪里沒有,只能跟算命似的,憑感覺隨便挖。
“你要不情愿,我出錢,一百塊錢一斤。”
“嬸兒,你饒了我。我這就去?!?/p>
不僅我去挖了,我把老婆兒子都發(fā)動起來,全家干革命,十天才挖到一斤半。夠用兩個月的。整天彎著腰找,人都站不直了。別人看見我,抓著腦袋問我,才幾天不見,你怎么長矮了?我說我他媽的會長,怎么的吧。
那段時間三條街的人都知道我嬸子忙來忙去,見了她先同情一番,問問布陽好些了沒有,接著就含含糊糊地說:“不是挺心疼兒媳婦嗎!”
“心疼她?”我嬸子用鼻子冷笑一聲,“我是疼書寶!治不好這個病秧子,書寶怎么辦?書寶日子不好過,我能好得了?”
“說到底還是心疼?!苯址痪托α?。大家覺得布陽如果能盡快好起來,出這點事未嘗不是福。
“我哪那么多的心去疼別人!”我嬸子說,“她要是棵樹栽院子里,不動就不動了。她連樹都不如,我還能把她扔了不管了?”說完她就急匆匆地走了,該回家給布陽擦身子了。
15
書寶他媽說的一半是實話,那時候她對布陽依然談不上喜歡。還是小妖精。她更多是心疼書寶和那個沒來得及出生的孩子,后悔自己沒有及時放下臭架子,要不,一家人和和睦睦住一起,說什么她也不舍得讓懷了孕的兒媳婦整天往外跑。那是樊家的香火。守在身邊才放心?,F(xiàn)在盡心照顧布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覺得自己跟這事也脫不了干系。
每天三次藥,書寶他媽像喂小孩一樣,哄著布陽張嘴。她不知道布陽是否需要哄,但哄幾句卻是有效果的,雖然布陽整個人還是面無表情。然后是煮野山藥根水給她擦身。這個有點麻煩。天逐漸涼了,既要保證藥水是熱的,擦的時候又不能讓布陽著涼感冒。她特地找木匠做了一個支架,支在床上,這樣她給布陽擦身時被子就蓋在支架上,既碰不著人又可以保暖。
第一次擦身,布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給脫掉衣服,第一次完整地見到兒媳婦的裸體她感到一陣心慌和難為情。她知道布陽什么都不知道,還是止不住地心慌。兒媳婦長得好看,在心底下她也是承認的,兒媳婦的身體也好看,皮膚、形狀、線條,細膩、飽滿、流暢,甚至像小孩子一樣粉嫩,她在心慌和難為情之外,感到一些酸溜溜的東西出現(xiàn)了。她擦得躲躲閃閃,像做賊一樣,擦完了趕快把被子蓋上。那時候還沒想到要做支架,她把被子直接蓋在布陽還沒晾干的身體上。然后毛巾都沒涮,就站到鏡子前看自己,真是老得不能看了。臉上長著來歷不明的斑點,皺紋一條擠著一條,因為皮膚松弛,年輕時引為自豪的眉毛末梢一頭也掉了下來,彎月眉瞞著她悄悄變成八字眉了。脖子上的皮膚如同被風吹皺的水面。她還看見布滿斑點和皺紋的皮膚后面,沁出了越來越多的紅。
布陽翻身弄出了一點動靜,嚇她一跳,趕緊離開鏡子走過去。兒媳婦躺在床上睜著眼,什么都看不見。她把手伸進被子里,在布陽腰間的皮膚上狠狠地擰了一把。書寶他媽也沒想到自己會下這一手,擰完后感到巨大的恐懼。布陽嘴角扯動一下,又和剛才一樣。她盯著布陽看了足有兩分鐘,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才慢慢平息了恐懼。她站起來去涮毛巾,把水潑到院子里老槐樹的樹根上?;氐轿堇镒诖策?,想照書寶囑咐的那樣跟兒媳婦說說話,可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她搓著手,又掀開一點被子,正好看見了布陽兩腿之間的地方,她陡然感到了難過,那么好的身體一動不動。就是一棵樹,風來了也要搖動葉子,也要發(fā)出響聲。布陽一聲不吭。
晚上她在布陽的屋里住,睡在書寶之前睡的那張小床上,以便于夜間照顧布陽。一天夜里突然醒了,大好的月光從窗戶和門縫里照進來,她一歪頭看見布陽也睜著眼,她覺得看見了布陽的眼珠子在慢慢轉動,就說:“布陽?布陽?”布陽沒反應,閉上了眼,月光照亮了她干凈圓潤的鼻尖和半個顴骨,因為呼吸鼻翼偶爾會動,書寶他媽就在那一刻有了做母親的感覺,布陽就是個孩子,跟自己是有關系的。后半夜她一直都在感受著旁邊睡著一個和自己有關系的人,就像當年書寶還小的時候,她感受到的書寶一樣。
書寶越來越忙,一直要趕場子。偶爾他回到家,他媽就自覺地搬回自己的屋里住,即使兒媳婦啥也不知道,她也明白兒媳婦更需要書寶。她在院子里忙活,幫兒子洗帶回來的臟衣服,或者做飯,經(jīng)過房門口就能聽見兒子在說話,說過去的事,說班子里的事,說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好玩的事。只有兒子一個人在說。有時候說著說著書寶的聲音就急躁起來,跟別人吵架似的。她趕緊丟下手里的事跑過去,問出了什么事。剛問完又覺得多余,還能有什么事,兒子著急,布陽這樣不死不活已經(jīng)好久,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卻遙遙無期。她也急,但她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能急,得忍著,如果她也煩了,布陽怎么辦?這日子怎么過?
“給她吹吹口琴吧,”書寶他媽說,“笛子也行?!?/p>
“在外面整天吹,”書寶煩躁地說,“哪還吹得動。吹了她也聽不見!”
她就不說話了。兒子整天跑,掙錢,回家還得照顧病人,夠難為他了。
有一天下午書寶回來,給母親打個招呼就去看布陽,看了布陽幾眼就去花街上的澡堂子洗澡。他走后,他媽站在他待過的地方發(fā)愣,愣什么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不停地抽鼻子。然后她聽見書寶放在家里的手機響了,當當兩聲。她跑過去看看,沒敢動,這東西她不懂。過一會兒又響了,當當兩聲。她拿起來又放下。正收拾打算做晚飯,手機又響了,一段長長的曲子,她沒聽過的,根據(jù)調子她覺得應該是流行歌曲。書寶原來的響鈴她知道,《花好月圓》。她猶豫接不接,擔心別是急事。她決定如果再響就接,沒再響。
后來書寶回來了,看一眼手機,說:“我同事?!表樖职雅K衣服遞給他媽,走到院子里去打電話。
他媽把臟衣服放到盆里,倒水之前停下了,抓起衣服來嗅一下,又嗅一下,太陽穴咯嘣跳一下,渾身沒了力氣。女人的味兒。不會錯的。不是布陽的,布陽的味兒她清楚。這里有種香的、艷的、更成熟的東西在。她扭頭看一眼布陽的房間,迅速地把盆里倒?jié)M水,將衣服埋到了水下面。布陽坐在門里邊的藤椅上,瞪著大眼看下午將要消失的陽光。書寶還在接電話,好像在爭執(zhí),說什么她聽不清。接完了,書寶對她說:
“媽,班子里有點事,我得去一下,今晚可能不回來了?!?/p>
“不能吃過晚飯再走?”
“催得緊,你們吃吧。我是副班主了。”
噢,副班主了。領導了,不去不行。書寶他媽看著兒子把摩托車推出門,坐上去,發(fā)動起來,一串子煙,走了。她在圍裙上擦干手,走到布陽跟前蹲下來,握著兒媳婦的手,鼻子一酸,說:“人家是副班主了。”布陽低下頭,不吭聲,看陽光離開門口。
16
半路上王玉南打他手機,問:“到了沒有?”
書寶說:“快了?!?/p>
“記著,進小區(qū)第一棟樓302?!?/p>
書寶沒吭聲就掛了電話。他看見小區(qū)旁邊就是醫(yī)院,布陽她媽和布陽都進過這醫(yī)院,更巧的是,站在302的窗戶前能清楚地看見“急診”兩個大字,布陽娘兒倆都是從這兩個字底下的大門進去的。王玉南開了門就抱住他,興奮地說,這房子至少可以借給她半年。這是她住在城里的朋友的房子,朋友兩日子去深圳做生意了,空著也是空著,正好借給她。
“這么好的環(huán)境你不喜歡?”王玉南只穿了一件棉睡衣,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了一半。
書寶不是不喜歡,環(huán)境當然沒得說。比他花街、西大街的家要好上幾十倍。席夢思大床,巨大的落地窗,天鵝絨窗簾漫到地上,空調此刻開到二十五度,冰箱里儲藏了足夠兩人一周吃的食物,音響里正放著柔曼的輕音樂。王玉南問,要喝酒嗎?書寶沒說話,拎著她就扔上了床。王玉南有點重,半途上差點脫了手。
王玉南說:“你干嗎?又不是在野地里,也不是人家小屋?!?/p>
書寶三兩下扒光了自己,直接開始干正事。路上他還覺得自己這次會更棒,王玉南已經(jīng)向他好幾次描述過那里寬松舒適的條件,天地廣闊,一定會大有作為。但事實上并非如他所想,那柔軟的席夢思他很不適應,總覺得使不上勁兒,好幾次覺得下半身突然找不到了。他出了很多汗,還是草草收了兵。王玉南很不滿,這等于糟蹋了大好環(huán)境,他們從來沒在這么好的環(huán)境里做過。
“怎么了?覺得對不起布陽?”王玉南光著身子下床,啪地關了音響?!拔矣譀]讓你把她扔了,也不要你負什么責任,你撂臉色給誰看?!?/p>
“沒有,”書寶說,點上一根煙。王玉南把煙都給他買好了,他喜歡抽的牌子,兩條,擺在床頭柜上?!翱赡苈飞现孙L?!?/p>
“啊?我試試,”王玉南把手放在他額頭上,“好像有點熱,等下我去拿藥。”
書寶想阻止,根本不行,她把感冒藥和溫水一起拿過來了。沒感冒吃一粒預防也好。強迫他吃了一粒。她伺候得很好,讓他躺下,還要拿毛巾給他做熱敷。書寶有點感動,平心而論,作為女人或者老婆,王玉南肯定勝過布陽,她知道你在什么時候需要什么東西,她能把一切問題都擺平,不用你跟著操心。他們倆有了第二次,在野地里,冷風吹著,王玉南縮在他懷里,說,你別以為我跟哪個男人都這樣。也就是說,她很少對一個男人如此好過。書寶忽然有了點感動,一把將王玉南又拽上了床。
這一次很好。相當好。兩個人相互看看,笑了,很滿意。這就是他們共同想要的。王玉南在床上讓書寶眼花繚亂,書寶被動的時候心里閃過一個念頭,這方面布陽跟她比,只能是個小學生。王玉南脫掉衣服之后的車饒,時刻讓他感覺到這才是真正的女人,像陷阱一樣危險,也像陷阱一樣讓人著迷。書寶覺得自己可能很難從這個陷阱里爬出來。從第一次掉進去他就有這種預感。
第一次在他意料之外。他剛把布陽托付給他媽,第三次跟著班子去一個葬禮上。因為擔心布陽,晚上睡不著,一個人到外邊抽煙。死者的家在村子邊上,出門就是野地,黑燈瞎火的看不見人影。夜風有點冷,吹到身上他覺得有種病態(tài)的舒服,漫無目的地就走到了一片收割過的玉米地里。玉米早砍了,秸稈扎成捆豎在地頭。書寶放倒一捆坐在上面抽煙。兩根煙抽完了,聽到有細碎的腳步聲,轉身看見一個黑影走過來,他下意識地站起來。
黑影子說:“書寶嗎?”
王玉南的聲音。書寶說是,又坐下來。王玉南走過來,坐在他旁邊,說看見有煙頭一亮一亮,猜可能是他,就過來看看。
“姐知道你難受,”王玉南說,“我們都難受。一定要挺住,吉人天相,布陽很快就會好的。”說話的時候她把手放在書寶的肩頭,輕輕地拍著安慰。書寶突然覺得有點委屈,腦袋就搭到王玉南的肩膀上,王玉南順勢就抱住了他。其實當時書寶根本沒往歪處想,但王玉南粗重的喘息提醒和刺激了他。王玉南呼吸突然急促,緊緊地抱住了他,書寶能感到她豐滿的乳房在劇烈地起伏,王玉南說,“書寶,不難過,不難過啊,乖?!彼阉哪樑跗饋?,就在他嘴邊說,“不難過啊,乖。”書寶看見她兩只眼睛發(fā)出黑亮的光,她濕熱的鼻息噴到他臉上。“不難過,不難過,”她說,兩只手不自主地往下移,一邊移一邊抖,胸脯也慢慢地向書寶身上貼。當書寶再次抱住她時,她的嘴立馬堵住了他的嘴,然后舌頭一閃就進了他的嘴里。
他們就在野地里,在幾堆玉米秸稈之間,夜風一遍遍地吹。書寶感覺到王玉南整個過程都在抖,抖得不成個樣子,身子抖,聲音也抖,拼命壓抑的叫聲也只能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地出來。結束了他們才感到風的冷,露水也下來了。他們沒有再說話,結束了穿好衣服就分手了。王玉南先走,書寶又抽了一根煙才走。書寶每抽一口就罵自己一句,布陽那樣了他還干這事,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以后的幾天他們幾乎不說話,碰個眼神就錯開了。
第二次還是在野地里,晚上,另外一個村莊。班子里的人都睡了。書寶明顯感到了身體的欲望,對此他覺得奇怪。自從那個晚上和王玉南在野地里之后,好幾天他都感到勃勃的欲念。兩個葬禮之間空閑,他在家里守著布陽,受不了了就爬到布陽的床上,他像過去一樣進入老婆的身體。只幾下他就生出怪異的感覺,布陽一動不動,甚至眼睛都沒閉上,他停下來往大腦深處挖,終于想起來他模模糊糊感覺到的一個詞:奸尸。這個詞讓他備感惡心,惡心這個詞也惡心自己,惡心自己此刻脫光的身體。他從布陽身上滾下來的時候溜到了床邊,差點掉到地上,嚇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慌忙地爬到自己床上,對著臉狠狠地扇了兩個耳光。第二天就離家進了班里,他完全可以推遲一天去,但還是去了。那個晚上他又感到一股力量全身亂跑,就帶著煙出了門。死者家差不多在村莊中間位置,他直往村外走,路上還往身后看了幾次,他有一種說不清楚的了斷之感。他無端覺得這可能也是一次了斷,跟王玉南,上次在野地里完全是偶然,從此一張紙翻過去,跟沒發(fā)生過一樣。
野地里有幾棵間距二十來米的白楊樹,書寶倚著其中一棵抽煙。一個人沒有,村子里有幾聲狗叫。他夸張地松了一口氣,神經(jīng)質地往四處看,相隔四十米外的一棵樹后閃出一個人影。書寶愣一下,扔掉煙就往對方走,對方也是,正往這邊走。他們什么都沒說,抱上了嘴就粘在一起。他們就靠著兩棵樹中間的那棵,中間除了喘息和阻止不了的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如果遠處有人看見,那就是兩個黑影子在爬樹,卻怎么也爬不上去。書寶覺得王玉南像繩子一樣把自己捆得結結實實,要把他整個人勒進身體里。最后王玉南長叫了一聲,驚動了村里好多條狗又開始叫。
王玉南說:“沒想到你會來?!?/p>
書寶說:“我也沒想到你會來?!?/p>
他們抱在一起,第二次就自然多了,如同理所當然。
“別以為我對哪個男人都這樣?!蓖跤衲险f,“只有你?!?/p>
書寶沒說話。
“書寶,真好?!蓖跤衲嫌终f,“我都好多年沒和男人在一起了?!?/p>
書寶想起殘廢的齊開云,想起他的兩條斷腿無助地動,既可笑又荒誕?!澳愫妄R開云沒有?”書寶說?!拔覀儾惶崴袉?”王玉南說,呼吸又重起來,她的手伸到了書寶的褲子里?!皶鴮?,我們不提他?!?/p>
此后他們在一起好多次。有時候在野地里,有時候就在王玉南的房間里,死者家屬要給鼓樂班子安排住處,王玉南是班主,單住一間。有時候甚至是大白天,其他成員在忙,他們倆沒事,王玉南一個眼神書寶就懂了。一次,兩次,三次就自然成了習慣,不需要理由了。當然白天他們得挑好時間,一只耳朵聽著門外,千萬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否則她這個班主就不好當了。多數(shù)時候都是王玉南遞眼神,書寶開始以為是她太想跟自己在一起,后來發(fā)現(xiàn),在那方面她甚至比他更需要,每一次都像廝殺。這也沒什么不好理解,這么多年了嘛。書寶也無所謂,反正年輕,不覺得累。
王玉南總是找他,書寶覺得不妥,常在河邊走,總要濕鞋的。王玉南想了想,這樣,你就做副班主吧,省得每次多給你的錢都得偷偷摸摸,可以光明正大地拿。書寶堅決反對,一是有賣身求榮之感,二來他是新人,別人會有看法。王玉南說這好辦,就說齊開云定的,他們都聽。書寶還是反對,王玉南說再說吧,下一次班子集合時她竟然就公布了。好在大家都贊同。書寶直抽涼氣,這女人膽子要是大起來,比男人還可怕。
王玉南在那方面相當坦率,從來不讓書寶有負擔?!拔也粫p著你的,放心?!彼鷷鴮氄f,“我得照顧齊開云一輩子,他把我?guī)С鰜淼?,又是孩子他爸,我不能扔下他。我知道你也不會打算要我的,都老太婆了,這個自知我還有?!?/p>
“你不老,”書寶說。
“我就當真話聽了吧,”王玉南笑了,“要是鏡子這樣說就好了?!?/p>
書寶從沒想過要和王玉南怎么怎么樣,但他又離不開,就像現(xiàn)在,他在席夢思大床上感覺這女人是個陷阱,還是想往里跳。他管不住自己的身體,除了王玉南,他不知道過幾天就在身體里亂竄的那些力氣往哪里送。但每次把那些亂竄的力氣送完了,他又會想起布陽。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
“以后班子一散就過來,”王玉南說,拍了拍席夢思,“這個感覺我想了很久了,別浪費了。想什么呢?布陽?”
“沒想什么,”書寶說。
“這半年里,哪天布陽好了,你想回去我絕不攔著。”王玉南自己也點了一根煙,“到時候你要是還不嫌我老,隨時想來我都歡迎。說真的,從一開始我就沒有過非分之想。到我這個年齡,一個女人,有孩子,有那樣的老公,哪還敢有別的想法。如果不是你,我可能都忘了自己也是個正常的女人了,也需要男人。就算你在心里根本瞧不上我,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非常非常知足了?!蓖跤衲弦贿呎f一邊抽煙,眼淚慢慢流了下來。
17
我把新挖到的一斤多野山藥根送過去。書寶他媽正在對布陽說話。
我說:“嬸兒,書寶好多天沒回來了吧?”
我嬸子說:“八天了?!?/p>
過兩天我把剛打到的野兔送過去。書寶他媽也在對布陽說話。
我說:“嬸兒,書寶還忙哪?”
我嬸子說:“忙呢,當副班主了?!闭f完了,又跟布陽重復了一遍,“人家是副班主了?!?/p>
“嬸兒,整天看你嘰嘰咕咕,都跟布陽說什么了你?”
“我還能說啥?老皇歷唄,想到哪兒說哪兒。剛說到我二十三歲那年,運河發(fā)大水,石碼頭上的船大大小小都翻了個身漂在水上?!?/p>
那可真是老皇歷了。我對布陽努努嘴,意思是,布陽好點了嗎?我嬸子嘆了口氣,說:“可能好點了吧。我說話的時候,她能看著我了;拿起勺子,她也知道張嘴了。你說我一個老太婆,什么話她愛聽?”
我哪知道。我就說:“說話她不愛聽,你唱歌啊。嬸兒,年輕時你不是挺能唱的嘛?!?/p>
“唱你媽個頭啊,”我嬸子罵道,“知道我有咽炎還讓我唱!不過,我當年唱得還是可以的,是不是?”
我說是,那太可以了。其實我沒聽過幾句,聽了也忘光了。我離開的時候聽見她說:“布陽,你要不愛聽我說話,我就唱歌給你聽。真的,當年我是唱花旦的,黃梅戲也會唱,那時候的流行歌,電影插曲,《紅太陽》,我都會。要不是咽炎,我一準還在唱,不比你差呢?!痹谖衣牪灰姷臅r候,她繼續(xù)說,“布陽,你要不嫌棄,媽真就給你唱兩句。你就將就著聽吧,書寶他不要咱們娘兒倆了。你要能聽懂就點個頭?!?/p>
我嬸子說唱還是沒唱,剛要起調,嗓子里就開始絮叨了,清了半天嗓子,興致早沒了。改說話了。對她來說,兩件事最重要,一是說話,醫(yī)生交代的;一是給布陽擦身子,麻婆說這是老中醫(yī)的偏方,時間久了自然就見效。
她繼續(xù)給布陽擦身子,每次都把藥汁熬得濃濃的,用最軟的毛巾一遍遍擦。過去一天兩次,現(xiàn)在一天三次。此外就是跟布陽說話,不僅待在家里說,還在太陽好的天氣里把布陽帶出來說。在三條街上和運河邊走,像牽著小孩一樣牽著布陽。那些地方布陽走過多少年,我嬸子揀所有人都知道布陽也一定知道的東西說給布陽聽,這是洋槐樹,那是紫穗槐枝條,另外一個是青石板路面,被很多人的很多雙腳踩得發(fā)亮,藍麻子的豆腐店,老歪的雜貨鋪,林婆婆的縫紉店,孟彎彎的米店,孟彎彎的爹叫老彎,兒子叫小彎。還有布陽家,她指著院門的鎖說,鑰匙在書寶手里,那個沒良心的一個月里就回來兩次,在家的時間加起來沒超過五個小時。他不要我們了,布陽。我嬸子還帶著布陽經(jīng)常到我們家串門,指著我老婆說這是嫂子,指著水井說那能解渴,指著我們家亂糟糟的屋子說,你哥他是個懶鬼,一年到頭不知道收拾出來一個利利索索的生活。
走在路上,遇到的人都要停下來,跟她們娘兒倆說話。大家都當布陽什么毛病沒有,該說什么說什么。他們說,布陽你又長胖了,胖點更好看了;布陽你的衣服在哪兒買的,真好看,明天我也給我們家丫頭買一件;布陽姐你看昨晚的電視沒有,那個歌星聲音真像你,就是唱得沒有你好;布陽,我們家的秀瑯也想學唱歌.有空了你給教教?。徊缄柮米?,你嫂子在家打毛衣,不會織暗花,過天讓她去問問你??;布陽,天不好,別老站風里;布陽,天不早了,該回家了,要不,在我們家湊合吃點兒?
我嬸子對著每一個跟布陽說話的人都點頭,都感激地對他們笑。笑完了她就去看布陽,發(fā)現(xiàn)布陽嘴角翹了翹,分明在笑,她幾乎是喊叫著對別人說:“你們看,布陽笑了!”別人去看時,布陽的嘴角又正常了。我嬸子急于想跟所有人爭辯,就跟她撒了一個謊似的。當然沒有人會跟她爭,大家都希望布陽剛才笑了。我嬸子心猶不甘地對我和我老婆說:
“布陽真笑了,都笑好幾回了?!?/p>
“我也看見了,”我老婆說,“嬸兒,回家吧,轉了一下午了?!?/p>
我嬸子的確感到累了,從中午出來,可不就是一個下午。
吃完了晚飯,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我嬸子開始給布陽擦身子。擦完了她感覺到有點累,今天路走多了。兩個人和往常差不多的時間躺下來。在過去,我嬸子躺在床上也要側身對布陽說話的,說到布陽閉上了眼睡著了才停下。那天晚上不行了,我嬸子累,躺下來剛說幾句就連打四個呵欠,說過去的事,自己都差點睡著了。布陽也走了一下午,精神倒很好,眼睛睜得大大的看昏暗的房梁。
“閉上眼睡吧,布陽,”她說。布陽不睡她也睡不踏實。布陽就是不閉眼。沒辦法,我嬸子拿出了哄孩子的那一套,說,“布陽乖,我給你唱個催眠曲,睡吧。”這么久她的確也是把她當小孩兒來照顧的。
所以我嬸子哼起歌來是自然而然的,在平常,她根本出不了口,一打算唱覺得嗓子里有東西。那天晚上沒這些毛病,歌聲就出來了。她唱得挺投入,一首催眠曲唱完了,意外地發(fā)現(xiàn)嗓子里依然清清爽爽,而且,她發(fā)現(xiàn)布陽把臉轉到她這邊了,在看她。我嬸子沒敢動,怕驚動了這種好效果,就側著身子又唱了一首催眠曲。這一次因為刻意要唱,嗓子里又感覺不舒服了,她忍著,堅持唱。布陽竟然一直看著她,她能看見昏暗中布陽的目光有了焦點,在看她,沒錯。我嬸子心跳開始加快,忍著嗓子里的折磨繼續(xù)唱第三首,第四首,她發(fā)現(xiàn)布陽慢慢地把身子側向她這邊了。這說明歌聲起作用了。
我嬸子激動壞了,不得不回過頭重新唱第一首,催眠曲她一共就會唱四首。她就把那四首曲子一遍遍重復唱,每唱一遍她發(fā)現(xiàn)布陽的表情就松動一點,生動一點。她聽懂了,起碼是喜歡聽。我嬸子想,終于找到讓她回來的辦法了。她就一直唱,聲音很小也把嗓子唱啞了,因為一直唱到了后半夜。布陽在睡著之前,我嬸子看見她笑了一下。直到布陽入睡好半天,我嬸子才停下來,開始一點點小聲地清嗓子,足足清了半個小時。
第二天一早,我嬸子醒來就去看布陽,布陽還睡著。她想起昨夜的催眠曲,覺得像做一場夢,她拿不準是否真實發(fā)生過,她就小聲開始唱。只唱了幾句,布陽的眼睛突然睜開了,被驚醒了一樣。我嬸子說:“布陽,布陽,你能聽見我唱歌嗎?”布陽慢慢轉過臉,看著她。一點都不會錯,眼神里有了東西,不是空的。她就繼續(xù)唱,中間忍不住清了兩下嗓子,好像對布陽并沒有影響。布陽的表情在歌聲里柔和起來,歌聲越大表情越柔和。真見了鬼了,我嬸子想,趕緊又糾正,是碰到神仙了。為了讓歌聲放大,她由躺著變成坐著,從床上慢慢又站到了床下,當她的聲音放到這些年她從沒到達的高度時,她看見布陽嘴角翹起來,笑意越來越明顯,最后露出了牙齒。幾個月來終于真正地笑了。
她繼續(xù)嘗試其他歌曲是否有效。有,只要是好聽的曲子,包括京劇和黃梅戲,都沒問題。我嬸子那幾天一直唱歌,她覺得每多唱一首,布陽的精神就好一點,人也就回來一點,所以就不停地唱,除了不得不停下。做飯時她都讓布陽坐在廚房門口,以便于聽歌。
我知道唱歌有效,是因為我嬸子讓我?guī)退匠抢锏乃幍曩I胖大海和金銀花。唱戲唱歌的人才用這些東西泡水喝。我說嬸兒你又要重操舊業(yè)啊?她說多大了還舊業(yè)重操?唱給布陽聽,管用。別問了,買回來再跟你說。
那段時間我去了三次藥店,胖大海、金銀花,還有治慢性咽炎的藥都買來了。我嬸子專管唱歌。說實話,唱得相當不錯??上Я诉@么多年。她把歌和戲都讓給樊蘇三唱了,樊蘇三死了,她也唱不起來了?,F(xiàn)在好了,壓在箱子底兒的那些歌譜、歌本都翻出來了,連戲裝也找到了,一抖開都嗆人,很多小蟲子在上面鉆了洞。看她那架勢,比專業(yè)還專業(yè)。
有一天我去送藥,看見我嬸子穿著戲衣像被點了穴似的一動不動,花架子、蘭花指僵在半空里,只有嘴里在唱,咿咿呀呀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出。
我說:“嬸兒,你跳大神啊?”
她對我齜牙咧嘴眉毛直挑,用下巴示意我看布陽,我當時就原地蹦了一下。布陽嘴里出了聲音,不大,但實實在在是出來了。她的聲音和我嬸子的是同一個調,只是有點生硬和結巴。我張大嘴,喘氣聲都不敢大,一直等到她們把那一段唱完。唱完了我嬸子跑到布陽跟前,捧著她的臉說:
“布陽,布陽,你把一整段都唱下來了!”
布陽緩慢地笑了笑。一笑,我就覺得過去的那個布陽要回來了。
“你不知道,”我嬸子說,“這幾天她越唱越好,開始只能唱一兩句,現(xiàn)在一整段都唱下來了!快了,快了!”
這樣的訓練大概持續(xù)了三個月,春節(jié)過了,轉眼春暖花開,運河的水都開始漲了,很多船開始在水上跑。書寶回來的次數(shù)依然不多,但每次回來他都會和布陽在一起待很久,眼睛揉得紅腫才離開。我嬸子告訴他,布陽能唱歌了,有時候也能說幾句話了。晚上她們娘兒倆經(jīng)常聊幾句天。她讓布陽說幾句話給書寶聽,布陽只是看看書寶,不張嘴;讓她唱一段,她只笑笑,也不開口;她開始唱,讓布陽跟,布陽竟也不跟了,急得我嬸子直跺腳。書寶以為這不過是母親的小伎倆,為了讓他留下,就說:
“媽,你就別瞎費心思了。我出門不是逃跑,是忙?!?/p>
“我不管你忙不忙!布陽就是能說能唱了,我都半輩子了還跟你說瞎話?”
“那你倒是讓她說讓她唱啊!”書寶突然提高了嗓門,兩眼一下子通紅,“我不比你還想她能說能唱、跟過去一樣啊?!”
我嬸子蹲在布陽面前,說:“布陽,你怎么就不張嘴了呢?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書寶沖母親喊:“她能知道什么!我又沒打算和她離婚,沒打算不要她,你知不知道,我比她好好的時候還想她。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睍鴮毝伎炜蘖耍局^發(fā)蹲到槐樹底下。
我嬸子沒再說什么,照舊做了他最喜歡吃的三個菜:麻辣雞胗,芹菜肉絲,魚香茄子。吃完了,我嬸子說,你走吧。書寶看看布陽,把她的手握了又握,騎上摩托車出了門。
那天夜里,乍暖還寒,因為冷,花街上有種近似透明的寂靜。十點鐘所有人家都睡了。半夜里我醒來,迷迷糊糊聽到哪里傳來歌聲,支起耳朵使勁兒聽,是從西大街來的。
我推醒老婆,說:“我嬸子又唱歌了。”
我老婆把腦袋伸向窗口,說:“不像,不像一個人唱的?!?/p>
“你耳朵里肯定塞驢毛了,布陽就是唱,你也聽不見,那才多大聲?!?/p>
“你耳朵才塞驢毛!”我老婆打開窗戶,更多的聲音進來了。“真是兩個人的。”
我把腦袋伸出窗外,那時候已經(jīng)無須分辨,兩個人的聲音。我嬸子的,還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再陌生我也聽出來是過去的那個布陽的。她們的聲音響亮而憂傷,在唱運河邊流傳了多年的一首老歌《水上船》。
責任編輯 趙蘭振